第二十九章 皇家学会
麦劳伦给班杰明一点时间充分意会方才那句话,所以他示意侍应生再多倒点咖啡。班杰明环顾其也人,以确定那苏格兰佬的怪异论点是真的。
「你觉得我的脑袋里装的是浆糊吗?」班杰明终于问道。「干脆这样说好了──你想测试我有多好骗。」
「这小伙子讲话还真酸啊,」希斯发着尖刻的牢骚。「很适合拿来腌菜。」
但是伏尔泰和维希莉莎都对他的失礼之举发出会心一笑,他知道自己已拔得头筹。
麦劳伦瞪着他,因困惑而皱着眉。「我他妈的这样做有甚么好处?」
「你的意思是,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为甚么皇家学会变成了这副德性?」班杰明问。
「那可不是议会解散的唯一东西。」维希莉莎说。
「其实是撤换,」麦劳伦澄清。「我们的许可证被撤销了。」
「为甚么?」
麦劳伦叹了口气,搔了搔下巴。「撤销的理由又多又复杂,不过一旦木已成舟,就只剩三件事能说。第一,国王和议会要能够杀人的魔法,而艾萨克爵士不想再提供更多的这类魔法。其次,艾萨克爵士近来仅因个性太直而树立了一些敌人──但在政界凡事是不能太直的。第三,嗯,正如我方才所说的,艾萨克爵士最近身体不适。」
「不适?」
「这个话题到现在为止全部结束,先生。」麦劳伦坚定道。「所以就这样子吧。」
班杰明若有所思点着头。「你刚才提到学会是被撤换……」
令班杰明意外的是,希斯回答了他并未问完的问题。
「伦敦哲学学会,」他说:「接收了我们的许可证。我们这边有许多人都跳槽过去。」
「呢喃、低吟着的蔷薇十字会员,」伏尔泰咬文嚼字的样子简直是在折腾人。「迷信、遵奉国教的觊觎王位者……」
「所以你看,班杰明,」麦劳伦说着,一面啜饮他的咖啡,并且大声说话,希望压过一直碎碎念的伏尔泰。「当我跟你说,有许多人希望能加入我们的行列之时,我撒了谎。你是近一个月以来最适合的人选。」班杰明感到一丝丝希望,但其他人不是在窃笑就是在微笑。他们在耍着他玩。
「而且还有另一件事……」维希莉莎启齿了。
麦劳伦颔首。「班杰明,我们已经听过你的故事了,现在得私下讨论一些事情。后天时请你在中午时到鹤园,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是的,先生!」班杰明回答:「但要是皇家学会已经被解散了──」
「没错,许可证已经被撤销,我们的资金也中断了。但是鹤园的实验室和会堂还是我们的,艾萨克爵士几年前就全部买下来了。你可以走了,星期四见。」
班杰明尴尬地起身鞠躬。「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他说。
他能平安走回家可真是个奇迹。他很可能一时疏忽而被一节火车头从身后碾过。他还被魁梧的轿夫给推得蹒跚贴在墙上,他甚至连咒骂都不想,他太专注在思考上了。
皇家学会被解散真是始料未及的事,但他很快发现眼前有个机会。哲学家愈资深或愈有名,就愈有可能不会搭理他。但这些牛顿派的人,不像他哥哥在波士顿的那些新闻报派的人士,他们年轻,足智多谋,为了理想随时准备和王室或任何人一战。
回想起新闻报派就像是召回了哥哥的鬼魂,在走到查令十字路时,又陷入他以为已在海上远行时埋葬了的罪恶感中。最惨的还不是对兄长詹姆士的罪恶感,而是约翰.柯林斯的,他至今仍生死不明。
他了解自己得写封信给约翰,但他想起了布莱斯维。假使布莱斯维知道他的所在,一定会杀过来,这一点班杰明很确定。他有办法在伦敦找到班杰明?有办法,因为他知道要上哪儿找──鹤园。
鹤园就是他后天要去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寒而栗。
和这念头本身一样荒谬的是,一旦它进入了脑中便再也驱不走。直到劳勃在半夜左右全身散着酒臭味踉踉跄跄回来后,他才能入睡。
翌日,班杰明晃到一间他留意过的书店──阿基米得镜【注:相传古罗马舰队进攻西西里岛的雪城之时,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得用铜镜或玻璃镜将阳光聚焦使敌舰起火全灭。】与书店,然后用劳勃心不甘情不愿给他的那笔钱买了两本书。第一本书是哥尼留斯.阿格里帕【注:十五世纪时的日耳曼哲学家、科学家、犹太神秘学家、占星家兼炼金术师,也被公认是最早的女性主义者。每一本着作影响后世均为深远,尤其是在神秘主义方面。】的《神秘哲学》,这本书是以科学发展前的魔法为主题,
书中描写了许多幻想的生物──如恶魔之类的。他觉得把钱花在这种垃圾书上实在是很丢脸,但是没有任何一本科学书,能提供有关布莱斯维诡异本质的线索。而且布莱斯维是真实存在的,他的能力和奇异的化身也是真的。如果科学哲学与这些生物无关,也许和神秘哲学有关。
另一本引起他注目的书,是寇克牧师【注:苏格兰教士,生于一六三〇年,卒于一六九二年,但相传他是被精灵族带到精灵世界。】所写的小本故事书,书名为《秘密联盟》,书中还由T .戴兹所做的「勤学的」注记。他把书拿了下来,一页页翻着看。
第一页的某一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据说是介于人与天使间的本质(正如同恶魔以前也是被视为介于人与天使之间);据说是好学不倦的灵体,质轻且可变换的身体(如称为灵魂者)具有某种凝缩云的本质,在晨曦中最容易发现。
「凝缩云」这个字唤起他心中对布莱斯维的红眼鬼灵(或无论为何)的清楚记忆。
他在回家的路上把整本书读完。那一晚他睡觉时没做半个梦,恐惧已被尚处于萌芽阶段的假设困住。
尽管忐忑不安,班杰明还是顺利抵达鹤园。庭园本身窄到几乎可称为巷子,一道由高四层楼的堂皇红砖墙构成的峡谷。古老建筑物的第五层楼则被暗到几乎全黑的砖头所覆盖。从狭窄的视角中可依稀看到屋顶上有个半球体,那是座天文台吗?他很意外地发现在门口迎接的是维希莉莎。
「你好,班杰明。」那俄国人说道。她身着系有黑色蕾丝边的深蓝色洋装,剪裁的样式带点东方味。班杰明突然对她兴起一股令人羞赧的欲望,他希望自己没表现出来。
「妳好。」他说。
「其他人还没到,」她告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我就住在这里。」
「我也有点早到,」他承认。「我觉得我操之过急了。」
「我了解,相信我。」维希莉莎告诉他,并且不经意地环着他的手臂。「请想象我的感觉,一个来自基辅的穷苦女孩,读着我所能找到的艾萨克爵士著作的断编残简。我从来没敢指望自己能来到此处,和他见面,和他的学生共事。」她微笑道。牵着她的手臂让他神采飞扬,也让他感到两人肌肤偶然接触时的压力。
别傻了,他心想。他已经见识过其他男人──尤其是伏尔泰──是怎么看维希莉莎的。他们都为她着迷,她甚至有可能正在和其中一人交往。她怎么会对一个小男孩有兴趣?
「这是其中一间会议厅。」她一面说,一面指着一道敞开的双扇门后,可儿到一个宽阔房间。班杰明带着敬畏之心盯着看。谁在这房间内说过话?博伊尔?惠更斯【注:荷兰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天文学家,他创立了光的波动理论,也发现了土星环的真实形状。】?当然还有牛顿本人,两张本人肖像也清楚表明他有出席。
「来这里,」维希莉莎拉着他的手催促。「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时,我以为自己会晕倒。」
来到下一个房间时班杰明并未晕倒,但是却咧嘴大笑。
「一座太阳系仪,」他喘着气。「我从来没看过真的太阳系仪。」
「我最喜欢看它动。」维希莉莎赞叹道。
有好一阵子,房内唯一的声音就是时钟滴答走动的声音。
太阳系仪正中央的太阳散发出温和的光亮,只是它被黑子弄脏了。如此的精确度使得班杰明有些激动,离太阳最近,奔驰着的是水星,那是一个浅灰色的球体,轨道清晰可见。下一个是金星,接着是我们所在的地球,然后是火星,接下来是木星和土星的巨大球体。地球的卫星月亮,以及巨大行星的卫星群也都在。
班杰明以前看过太阳系模型的图片,但是那些星体是有支架撑着的。而现在这座则是自由漂浮着的,就像是浮在布莱斯维头上的光球。
「真是太棒了。」班杰明喘着气,接着他灵光一闪。「我现在听到的滴答声是哪里发出来的?是甚么东西驱动着这些星体的?」,
维希莉莎笑着指了指天花板,就在那里,一块玻璃板后,一排齿轮喀擦作响。
「行星的模型被调合至这些杆子上,这些杆子吸引住行星,不让行星往下掉。行星的自转和公转轨道已经被内化了──每个球体都是自动遵循被设定好的轨道旋转着。」
「真是难以置信,这是谁造的?」
「是詹姆士为牛顿和哈雷造的。」
「詹姆士?那个沉默的家伙?」
「沉默但很优秀。我听说他五天不眠不休,就是为了造出这个模型的基础。」
「那它的准确性呢?行星的运动完全正确吗?」
「不算完美,但是误差值已经极小了,连续运转几个月才需要调整一次,至少在以『真实』速度运转时是如此。现在它是以真实太阳系的三倍速度在运转,柯林和詹姆士想要将更多星体放进这结构里。」
「甚么意思?」
「这可不是个玩具,」维希莉莎回答:「我们用它来实验天体的运行。像这个,举例来说。」她慢慢松开抓着他的手,然后大步走向那太阳系仪。
「当然球体的尺寸比起它们之间的距离来说是太大了,」她解释道,「但若不如此,行星便会小到看不见,但这个问题是可以修正的。好,你看到这个了吗?」
她指着一个班杰明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土星旁一个弹珠般大小的物体,但和土星的距离又太远,不能算是土星的卫星。
「是彗星?」他问。
「喔,回答得漂亮。」维希莉莎说。
班杰明蹙着眉绕着太阳系仪走。「啊,这里还有一颗,」他低语道,「又一颗。这里也有,在木星和火星之间,一整圈都是。」
「其实那些是不一样的,」维希莉莎走向火星并说道:「你看,这些星体的轨道比较偏圆形,和行星一样。而彗星和黑色彗星则是以椭圆形绕行。」
「黑色彗星?」
「黑色彗星和一般的彗星不同,没有拉长的光亮尾巴。」她展现出笑靥。「也没有办法用望远镜看到。」
班杰明用肢体语言稍微示意了一下。「那你们是怎么观测──」他作声道。
「用新的机器,」她说:「你还没有听过这种机器,不过这些彗星还只是小事。太阳系仪上还会加上更多更大的东西!」
「甚么?妳指的是?」
「说得够多了,」维希莉莎说:「应该等麦劳伦先生来向你解释这一切。我觉得我太多话了。」
「喔,先把这个解释完吧。」班杰明顽固地追问。
维希莉莎点点头。「反正也不会有甚么坏处。」她认同道。「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每个天体对其他的天体都有些微小的影响。木星的重力使得火星的轨道略为弯曲,若不参考另一个行星便无法计算出某个特定行星的运行方式。」
「对,这个我能理解。」班杰明说。
「嗯,那综合所有已知的条件,我们制造了这个太阳系仪并让它运作,我们却发现,每隔一段短暂时间它便会和现实产生偏差。你知道这代表甚么意思吗?」
「这代表在已知的星体之间,有未知的星体。」班杰明回应。当维希莉莎对此答案发出会心一笑时,他感到心满意足。
「当然了,我们就试着把星体加上去予以弥补。我们可以一直测试假说,试到能造出一个完全准确运行的太阳系模型为止。这样子我们就知道做对了。」
「不过你刚刚暗示过,你们有另一种方法可以侦测到这些未知星体?」
「有吗?我有暗示过吗?」维希莉莎奸笑着。「不过你今天已经把我的话套得够多了。我们到客厅坐一下,喝点巧克力吧。请不要对别人说我刚刚事先让你看这些东西。」
班杰明同意了,发现自己很喜欢和维希莉莎保有共同的秘密。
当麦劳伦和希斯出现时,他们已经喝了半杯的热巧克力。
「已经到了吗?」麦劳伦看到班杰明时道。「维希莉莎,妳是不是又在免费大放送我们的机密了?」
「柯林,你真是太骇人了。」维希莉莎回嘴道。
「喔,当然了。」麦劳伦说:「嗯,好吧,快喝完,我的小伙子,你有许多工作要做。」
「工作?」
「对啊,你来这里不是希望能拜艾萨克爵士为师吗?」
「我……呃──」班杰明张口结舌。
「嗯,你运气好的话,我们这些学生加起来也许抵得过一个牛顿。」
班杰明盯着那苏格兰佬看,琢磨着他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我们一致同意,」麦劳伦慢慢解释,俨然在对一个傻子说教。「你可以拜我们所有人为师。」
班杰明很快便发现,当哲学家的学徒和当其他种类的学徒差不了多少;两者都必须做师父不屑做的许多无聊、枯燥的差事。在第一天他洗了玻璃制品、扫了地、买了水和咖啡。但他看了三座实验室,并对里面所陈设的炼金与哲学机器赞叹不已。而且,即使他看不到那些东西,那一早与维希莉莎和太阳系仪共处的经历也值回票价。经过一整周扫东西、洗东西和应门的工作后,他的意志已经不再坚定。他最后去找麦劳伦说了个清楚。
「我应该是个学徒,但是我还没有学到任何东西。」他不平道。「也没有因为做这些事而领到薪水。」
「我还没有告诉你吗?」麦劳伦一面说,一面坐在一张沙发上揉着眼。「明天你要帮我们造你那台以太抄写机,还有你可以使用图书馆和小实验室,如果你想要用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没甚么钱能付给你,但是你可以住在这里的房间,就像维希莉莎那样。」
「我……嗯,事情是这样的,我和一个朋友合租了房间,我本来应该要帮他负担一部分租金。」但是一想到能够实际住在这里,而且能每一分每一秒空闲的时间都奉献在他想要从事的任何实验里……「我会好好考虑的。」他最后说道。
「我不会怪你,」劳勃静静说道:「你的这些新朋友一定他妈的比我这土匪有趣得多。」
「不是这样子的,劳勃。是因为他们一毛钱都付不出来,只能给我个房间,而我一毛钱都拿不出来帮你付这间房的租金。」
「我还欠你好几镑。而且,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个在火车头上当调整工的工作。」劳勃回答。
「就我的认知,你已经都还清了。」班杰明说:「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
劳勃漫不经心地颔首。「事情是这样的,班杰明,」他说:「我陷入了困境。有天晚上在牌桌上很倒霉,欠了不少赌债。我真的希望你可以接下火车头的工作而且留下来,等到我搞定那些事,并且可以再支付房租时就好。」
一股无力感又在班杰明的腹部中油然而生。我欠劳勃很多,他心想。但没那么多。
「劳勃,」他说:「我……你的赌博和酒是你的事。我不想太伤人,你是我在伦敦最好的朋友,要是我还有钱可以借你,我一定会借。但是我一定要去接这个学徒工作,这是我来伦的目的。」
「那可真是怪了,」劳勃说话的口气有点冷漠。「我怎么记得你来这里是因为要逃离波士顿?你在那里欠了多少钱来着?」
班杰明满脸胀红,他死盯着地板看。
「我以为我能依靠你,」劳勃缓缓地说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劳勃.奈恩只能依靠劳勃.奈恩。」
班杰明对此没有任何答案。
班杰明第二天就搬到鹤园了。整个科学世界正摊在他的眼前。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觉得我的脑袋里装的是浆糊吗?」班杰明终于问道。「干脆这样说好了──你想测试我有多好骗。」
「这小伙子讲话还真酸啊,」希斯发着尖刻的牢骚。「很适合拿来腌菜。」
但是伏尔泰和维希莉莎都对他的失礼之举发出会心一笑,他知道自己已拔得头筹。
麦劳伦瞪着他,因困惑而皱着眉。「我他妈的这样做有甚么好处?」
「你的意思是,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为甚么皇家学会变成了这副德性?」班杰明问。
「那可不是议会解散的唯一东西。」维希莉莎说。
「其实是撤换,」麦劳伦澄清。「我们的许可证被撤销了。」
「为甚么?」
麦劳伦叹了口气,搔了搔下巴。「撤销的理由又多又复杂,不过一旦木已成舟,就只剩三件事能说。第一,国王和议会要能够杀人的魔法,而艾萨克爵士不想再提供更多的这类魔法。其次,艾萨克爵士近来仅因个性太直而树立了一些敌人──但在政界凡事是不能太直的。第三,嗯,正如我方才所说的,艾萨克爵士最近身体不适。」
「不适?」
「这个话题到现在为止全部结束,先生。」麦劳伦坚定道。「所以就这样子吧。」
班杰明若有所思点着头。「你刚才提到学会是被撤换……」
令班杰明意外的是,希斯回答了他并未问完的问题。
「伦敦哲学学会,」他说:「接收了我们的许可证。我们这边有许多人都跳槽过去。」
「呢喃、低吟着的蔷薇十字会员,」伏尔泰咬文嚼字的样子简直是在折腾人。「迷信、遵奉国教的觊觎王位者……」
「所以你看,班杰明,」麦劳伦说着,一面啜饮他的咖啡,并且大声说话,希望压过一直碎碎念的伏尔泰。「当我跟你说,有许多人希望能加入我们的行列之时,我撒了谎。你是近一个月以来最适合的人选。」班杰明感到一丝丝希望,但其他人不是在窃笑就是在微笑。他们在耍着他玩。
「而且还有另一件事……」维希莉莎启齿了。
麦劳伦颔首。「班杰明,我们已经听过你的故事了,现在得私下讨论一些事情。后天时请你在中午时到鹤园,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是的,先生!」班杰明回答:「但要是皇家学会已经被解散了──」
「没错,许可证已经被撤销,我们的资金也中断了。但是鹤园的实验室和会堂还是我们的,艾萨克爵士几年前就全部买下来了。你可以走了,星期四见。」
班杰明尴尬地起身鞠躬。「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他说。
他能平安走回家可真是个奇迹。他很可能一时疏忽而被一节火车头从身后碾过。他还被魁梧的轿夫给推得蹒跚贴在墙上,他甚至连咒骂都不想,他太专注在思考上了。
皇家学会被解散真是始料未及的事,但他很快发现眼前有个机会。哲学家愈资深或愈有名,就愈有可能不会搭理他。但这些牛顿派的人,不像他哥哥在波士顿的那些新闻报派的人士,他们年轻,足智多谋,为了理想随时准备和王室或任何人一战。
回想起新闻报派就像是召回了哥哥的鬼魂,在走到查令十字路时,又陷入他以为已在海上远行时埋葬了的罪恶感中。最惨的还不是对兄长詹姆士的罪恶感,而是约翰.柯林斯的,他至今仍生死不明。
他了解自己得写封信给约翰,但他想起了布莱斯维。假使布莱斯维知道他的所在,一定会杀过来,这一点班杰明很确定。他有办法在伦敦找到班杰明?有办法,因为他知道要上哪儿找──鹤园。
鹤园就是他后天要去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寒而栗。
和这念头本身一样荒谬的是,一旦它进入了脑中便再也驱不走。直到劳勃在半夜左右全身散着酒臭味踉踉跄跄回来后,他才能入睡。
翌日,班杰明晃到一间他留意过的书店──阿基米得镜【注:相传古罗马舰队进攻西西里岛的雪城之时,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得用铜镜或玻璃镜将阳光聚焦使敌舰起火全灭。】与书店,然后用劳勃心不甘情不愿给他的那笔钱买了两本书。第一本书是哥尼留斯.阿格里帕【注:十五世纪时的日耳曼哲学家、科学家、犹太神秘学家、占星家兼炼金术师,也被公认是最早的女性主义者。每一本着作影响后世均为深远,尤其是在神秘主义方面。】的《神秘哲学》,这本书是以科学发展前的魔法为主题,
书中描写了许多幻想的生物──如恶魔之类的。他觉得把钱花在这种垃圾书上实在是很丢脸,但是没有任何一本科学书,能提供有关布莱斯维诡异本质的线索。而且布莱斯维是真实存在的,他的能力和奇异的化身也是真的。如果科学哲学与这些生物无关,也许和神秘哲学有关。
另一本引起他注目的书,是寇克牧师【注:苏格兰教士,生于一六三〇年,卒于一六九二年,但相传他是被精灵族带到精灵世界。】所写的小本故事书,书名为《秘密联盟》,书中还由T .戴兹所做的「勤学的」注记。他把书拿了下来,一页页翻着看。
第一页的某一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据说是介于人与天使间的本质(正如同恶魔以前也是被视为介于人与天使之间);据说是好学不倦的灵体,质轻且可变换的身体(如称为灵魂者)具有某种凝缩云的本质,在晨曦中最容易发现。
「凝缩云」这个字唤起他心中对布莱斯维的红眼鬼灵(或无论为何)的清楚记忆。
他在回家的路上把整本书读完。那一晚他睡觉时没做半个梦,恐惧已被尚处于萌芽阶段的假设困住。
尽管忐忑不安,班杰明还是顺利抵达鹤园。庭园本身窄到几乎可称为巷子,一道由高四层楼的堂皇红砖墙构成的峡谷。古老建筑物的第五层楼则被暗到几乎全黑的砖头所覆盖。从狭窄的视角中可依稀看到屋顶上有个半球体,那是座天文台吗?他很意外地发现在门口迎接的是维希莉莎。
「你好,班杰明。」那俄国人说道。她身着系有黑色蕾丝边的深蓝色洋装,剪裁的样式带点东方味。班杰明突然对她兴起一股令人羞赧的欲望,他希望自己没表现出来。
「妳好。」他说。
「其他人还没到,」她告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我就住在这里。」
「我也有点早到,」他承认。「我觉得我操之过急了。」
「我了解,相信我。」维希莉莎告诉他,并且不经意地环着他的手臂。「请想象我的感觉,一个来自基辅的穷苦女孩,读着我所能找到的艾萨克爵士著作的断编残简。我从来没敢指望自己能来到此处,和他见面,和他的学生共事。」她微笑道。牵着她的手臂让他神采飞扬,也让他感到两人肌肤偶然接触时的压力。
别傻了,他心想。他已经见识过其他男人──尤其是伏尔泰──是怎么看维希莉莎的。他们都为她着迷,她甚至有可能正在和其中一人交往。她怎么会对一个小男孩有兴趣?
「这是其中一间会议厅。」她一面说,一面指着一道敞开的双扇门后,可儿到一个宽阔房间。班杰明带着敬畏之心盯着看。谁在这房间内说过话?博伊尔?惠更斯【注:荷兰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天文学家,他创立了光的波动理论,也发现了土星环的真实形状。】?当然还有牛顿本人,两张本人肖像也清楚表明他有出席。
「来这里,」维希莉莎拉着他的手催促。「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时,我以为自己会晕倒。」
来到下一个房间时班杰明并未晕倒,但是却咧嘴大笑。
「一座太阳系仪,」他喘着气。「我从来没看过真的太阳系仪。」
「我最喜欢看它动。」维希莉莎赞叹道。
有好一阵子,房内唯一的声音就是时钟滴答走动的声音。
太阳系仪正中央的太阳散发出温和的光亮,只是它被黑子弄脏了。如此的精确度使得班杰明有些激动,离太阳最近,奔驰着的是水星,那是一个浅灰色的球体,轨道清晰可见。下一个是金星,接着是我们所在的地球,然后是火星,接下来是木星和土星的巨大球体。地球的卫星月亮,以及巨大行星的卫星群也都在。
班杰明以前看过太阳系模型的图片,但是那些星体是有支架撑着的。而现在这座则是自由漂浮着的,就像是浮在布莱斯维头上的光球。
「真是太棒了。」班杰明喘着气,接着他灵光一闪。「我现在听到的滴答声是哪里发出来的?是甚么东西驱动着这些星体的?」,
维希莉莎笑着指了指天花板,就在那里,一块玻璃板后,一排齿轮喀擦作响。
「行星的模型被调合至这些杆子上,这些杆子吸引住行星,不让行星往下掉。行星的自转和公转轨道已经被内化了──每个球体都是自动遵循被设定好的轨道旋转着。」
「真是难以置信,这是谁造的?」
「是詹姆士为牛顿和哈雷造的。」
「詹姆士?那个沉默的家伙?」
「沉默但很优秀。我听说他五天不眠不休,就是为了造出这个模型的基础。」
「那它的准确性呢?行星的运动完全正确吗?」
「不算完美,但是误差值已经极小了,连续运转几个月才需要调整一次,至少在以『真实』速度运转时是如此。现在它是以真实太阳系的三倍速度在运转,柯林和詹姆士想要将更多星体放进这结构里。」
「甚么意思?」
「这可不是个玩具,」维希莉莎回答:「我们用它来实验天体的运行。像这个,举例来说。」她慢慢松开抓着他的手,然后大步走向那太阳系仪。
「当然球体的尺寸比起它们之间的距离来说是太大了,」她解释道,「但若不如此,行星便会小到看不见,但这个问题是可以修正的。好,你看到这个了吗?」
她指着一个班杰明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土星旁一个弹珠般大小的物体,但和土星的距离又太远,不能算是土星的卫星。
「是彗星?」他问。
「喔,回答得漂亮。」维希莉莎说。
班杰明蹙着眉绕着太阳系仪走。「啊,这里还有一颗,」他低语道,「又一颗。这里也有,在木星和火星之间,一整圈都是。」
「其实那些是不一样的,」维希莉莎走向火星并说道:「你看,这些星体的轨道比较偏圆形,和行星一样。而彗星和黑色彗星则是以椭圆形绕行。」
「黑色彗星?」
「黑色彗星和一般的彗星不同,没有拉长的光亮尾巴。」她展现出笑靥。「也没有办法用望远镜看到。」
班杰明用肢体语言稍微示意了一下。「那你们是怎么观测──」他作声道。
「用新的机器,」她说:「你还没有听过这种机器,不过这些彗星还只是小事。太阳系仪上还会加上更多更大的东西!」
「甚么?妳指的是?」
「说得够多了,」维希莉莎说:「应该等麦劳伦先生来向你解释这一切。我觉得我太多话了。」
「喔,先把这个解释完吧。」班杰明顽固地追问。
维希莉莎点点头。「反正也不会有甚么坏处。」她认同道。「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每个天体对其他的天体都有些微小的影响。木星的重力使得火星的轨道略为弯曲,若不参考另一个行星便无法计算出某个特定行星的运行方式。」
「对,这个我能理解。」班杰明说。
「嗯,那综合所有已知的条件,我们制造了这个太阳系仪并让它运作,我们却发现,每隔一段短暂时间它便会和现实产生偏差。你知道这代表甚么意思吗?」
「这代表在已知的星体之间,有未知的星体。」班杰明回应。当维希莉莎对此答案发出会心一笑时,他感到心满意足。
「当然了,我们就试着把星体加上去予以弥补。我们可以一直测试假说,试到能造出一个完全准确运行的太阳系模型为止。这样子我们就知道做对了。」
「不过你刚刚暗示过,你们有另一种方法可以侦测到这些未知星体?」
「有吗?我有暗示过吗?」维希莉莎奸笑着。「不过你今天已经把我的话套得够多了。我们到客厅坐一下,喝点巧克力吧。请不要对别人说我刚刚事先让你看这些东西。」
班杰明同意了,发现自己很喜欢和维希莉莎保有共同的秘密。
当麦劳伦和希斯出现时,他们已经喝了半杯的热巧克力。
「已经到了吗?」麦劳伦看到班杰明时道。「维希莉莎,妳是不是又在免费大放送我们的机密了?」
「柯林,你真是太骇人了。」维希莉莎回嘴道。
「喔,当然了。」麦劳伦说:「嗯,好吧,快喝完,我的小伙子,你有许多工作要做。」
「工作?」
「对啊,你来这里不是希望能拜艾萨克爵士为师吗?」
「我……呃──」班杰明张口结舌。
「嗯,你运气好的话,我们这些学生加起来也许抵得过一个牛顿。」
班杰明盯着那苏格兰佬看,琢磨着他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我们一致同意,」麦劳伦慢慢解释,俨然在对一个傻子说教。「你可以拜我们所有人为师。」
班杰明很快便发现,当哲学家的学徒和当其他种类的学徒差不了多少;两者都必须做师父不屑做的许多无聊、枯燥的差事。在第一天他洗了玻璃制品、扫了地、买了水和咖啡。但他看了三座实验室,并对里面所陈设的炼金与哲学机器赞叹不已。而且,即使他看不到那些东西,那一早与维希莉莎和太阳系仪共处的经历也值回票价。经过一整周扫东西、洗东西和应门的工作后,他的意志已经不再坚定。他最后去找麦劳伦说了个清楚。
「我应该是个学徒,但是我还没有学到任何东西。」他不平道。「也没有因为做这些事而领到薪水。」
「我还没有告诉你吗?」麦劳伦一面说,一面坐在一张沙发上揉着眼。「明天你要帮我们造你那台以太抄写机,还有你可以使用图书馆和小实验室,如果你想要用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没甚么钱能付给你,但是你可以住在这里的房间,就像维希莉莎那样。」
「我……嗯,事情是这样的,我和一个朋友合租了房间,我本来应该要帮他负担一部分租金。」但是一想到能够实际住在这里,而且能每一分每一秒空闲的时间都奉献在他想要从事的任何实验里……「我会好好考虑的。」他最后说道。
「我不会怪你,」劳勃静静说道:「你的这些新朋友一定他妈的比我这土匪有趣得多。」
「不是这样子的,劳勃。是因为他们一毛钱都付不出来,只能给我个房间,而我一毛钱都拿不出来帮你付这间房的租金。」
「我还欠你好几镑。而且,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个在火车头上当调整工的工作。」劳勃回答。
「就我的认知,你已经都还清了。」班杰明说:「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好几次。」
劳勃漫不经心地颔首。「事情是这样的,班杰明,」他说:「我陷入了困境。有天晚上在牌桌上很倒霉,欠了不少赌债。我真的希望你可以接下火车头的工作而且留下来,等到我搞定那些事,并且可以再支付房租时就好。」
一股无力感又在班杰明的腹部中油然而生。我欠劳勃很多,他心想。但没那么多。
「劳勃,」他说:「我……你的赌博和酒是你的事。我不想太伤人,你是我在伦敦最好的朋友,要是我还有钱可以借你,我一定会借。但是我一定要去接这个学徒工作,这是我来伦的目的。」
「那可真是怪了,」劳勃说话的口气有点冷漠。「我怎么记得你来这里是因为要逃离波士顿?你在那里欠了多少钱来着?」
班杰明满脸胀红,他死盯着地板看。
「我以为我能依靠你,」劳勃缓缓地说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劳勃.奈恩只能依靠劳勃.奈恩。」
班杰明对此没有任何答案。
班杰明第二天就搬到鹤园了。整个科学世界正摊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