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下午,马修在玛莉位於贝纳堡那间颇為通风的日光室裡等我,他兴趣盎然地凝望窗外的泰晤士 河。我走近时,他转过身来,罩在我金褐色上衣和裙子外面的伊丽莎白式实验袍让他莞尔。裡面那件衣服 的袖子做了夸张的櫬垫,从我肩膀向外突出,好在脖子周围的荷叶边比较小,也不碍事,这套衣服在我的 外出服当中算是比较舒适的。
「玛莉忙著做实验走不开。她要我们星期一过来吃晚餐。」我张开手臂搂他的脖子,给他一个响亮的 吻。他往后退缩。
「妳為什麼满身醋味?」
「玛莉用它清洗。用它洁手的效果比肥皂好。」
「妳离开我的房子时,满身麵包和蜂蜜的香味,彭布罗克伯爵夫人把妳交还时,妳却闻起来像一根酸 黄瓜。」马修的鼻子凑到我耳后。他满意地吁一口气。「就知道我可以找到一块没沾到醋的地方。」
「马修,」我低声道:「伯爵夫人的女僕琼安就站在我们后面。」
「妳倒像来自一本正经的维多利亚时代,但这是风骚淫荡的伊丽莎白时代。」马修笑道。他又爱抚一 下我的脖子,才直起身来。「妳下午过得如何?」
「你看过玛莉的实验室吗?」我脱下灰扑扑的直筒外套,换回我的斗篷,然后让琼安去做她自己的 事。「她利用这座城堡的一座高塔,在墙上画满贤者之石的图画。感觉就像在瑞普利画卷⑩裡工作!我看 过耶鲁大学班尼克图书馆收藏的版本,但那个版本才二十呎长。玛莉的壁画足足有它两倍大。结果反而很 难专注。」
「妳们做什麼实验?」
「狩猎绿狮子。」我自豪地回答,这是指鍊金过程中结合两种酸性溶液,產生惊人改变的阶段。「我 们差点逮著它。但后来出了一点差错,烧瓶爆炸了。精彩极了。」
「幸好妳不在我实验室裡工作。大致而言,使用硝酸时要避免爆炸。妳们两个下次做点爆发性不那麼 强的实验吧,比方蒸馏玫瑰花水。」马修瞇起眼睛:「妳没接触水银吧?」
「别担心。我不会做任何对宝宝有害的事。」我自卫地说。
「每次我关心妳的健康,妳都以為我担心别的事。」他眉毛攒成一个不悦的结。加上黑色落腮鬍和八 字鬍——我还需要适应——显得更令人望而生畏。但我不想跟他争辩。
「对不起。」我赶快换了话题。「下星期我们要拌和一批新鲜的初始材料⑩。那裡头就有水银,但我保证不碰它。玛莉要看它到一月底会不会腐坏,变成鍊金术的蟾蜍。」
「听起来像是新年庆祝的开始。」马修道,把斗篷披到我肩上。
「你刚才在看什麼?」我往窗外看去。
「有人在河对岸生了 一个新年篝火。每次他们驾车去取新柴火时,附近的人就把已经运来的偷走。柴 堆不断在缩小之中。整个就像看潘妮洛普玩她的针?。」
「玛莉说明天没有人会工作。对了,要记得告诉芳丝娃多买一点manchet——意思是麵包,对吧? ——星期天把它浸在牛奶和蜂蜜裡,让它变软,又可以当早餐。」这是伊丽莎白时代的法式吐司,只不过 还不叫这名字。「我猜玛莉担心我住在都是吸血鬼的房子裡会挨饿吧。」
「彭布罗克夫人对超自然生物和他们的生活习惯一向是不闻不问的。」马修道。
「她倒真的没提起她那双鞋子的下场。」我沉思道。
「玛莉?锡德尼跟她母亲一样善於求生:对所有会让人难堪的真相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达得利家族 的女人都不得不如此。」
「达得利?」我皱起眉头。那是个专门惹祸上身、恶名昭彰的家族?^跟态度谦和的玛莉完全沾不
?George Ripley ( 1415-1490),是著名的英国鍊金术师。他留下二十五大册的鍊金术论著,其中以《找寻贤者之石的十二道门》(Twelve Gates Leading to the Discovery of the philosopher-s stone)最受肯定。瑞普利画卷目前有二十一个手抄本,由各大博物馆珍藏。内容為瑞普利撰写与 绘製,充满隐晦象徵的诗句与插画。
⑩S目materia,即製作贤者之石的原料。
?Penelope是希腊神话中伊色佳国王奥德修斯的妻子。她的丈夫在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又被惩罚在海上漂泊十年。奥德修斯音讯渺茫的 十年之间-不断有人覬覦王位.,向留守伊色佳的潘妮洛普求婚。她就藉口要為故世的公公编织一件裹尸布,衣服完成后就会从求婚者当中择一而 嫁。事实上,潘妮洛普每天夜裡都偷偷把白天织好的部分拆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工。
@达得利家族从伊丽莎白一世的祖父亨利七世(都鐸王朝创立者)时代就很活跃。他们能力优异,效忠王冠(不论戴在谁的头上),在王座易位 时,善於见风转舵。亨利八世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包括他与西班牙公主凯瑟琳生的玛丽,与安妮.波林生的伊丽莎白,与珍.西摩生的爱德上边。
「彭布罗克夫人的母亲是玛莉.达得利,女王陛下的密友,也是女王最宠信的臣子罗伯的姊姊。」马 修撇一下嘴唇。「她非常聪明,不亚於她的女儿。玛莉?达得利的脑子裡装了一大堆点子,所以没有空间 容纳她父亲叛国,或她弟弟误入歧途的情报。她从咱们应天承运的陛下那儿传染了天花后,也从不承认女 王和她自己的丈夫就此寧愿找别人作伴,也不愿面对她破相的脸。」
我震惊地停下脚步:「她后来怎麼了?」
「她孤零零、满怀痛苦地去世,就像她之前达得利家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她最大的胜利就是把年方 十五、与她同名的女儿嫁给四十多岁的彭布罗克伯爵。」
「玛莉.锡德尼十五岁就做了新娘?」那个精明而活力充沛的女人,不但管理庞大的家產、抚养一群 活泼的孩子,还能专心致志做她的錬金实验,看起来毫不费力。现在我终於明白原因何在了。彭布罗克夫 人虽比我年轻几岁,但以她目前三十岁的年纪,周旋在这些职责之间,也已经半辈子了。
「是的,但她母亲提供她所有求生必需的工具:钢铁般的纪律、强烈的责任感、钱买得到最好的教 育、热爱诗词,还有她对鍊金术的狂热。」
我摸摸自己的紧身上衣,想到在我体内成长的小生命。他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什麼样的工具?
我们在回家途中聊到化学。马修解释,玛莉像母鸡抱蛋般严密守护的那种结晶,是氧化的铁矿沙,之 后她会用烧瓶加以蒸馏,做出硫酸。我一直对錬金术的象徵意义比对实际层面更有兴趣,但跟彭布罗克伯 爵夫人共度的下午,却让我了解,两者之间的关係是多麼引人入胜。
不久我们就平安回到鹿冠,我啜饮著一杯用薄荷和柠檬油调製的温热药草茶。原来伊丽莎白时代没有 茶叶,只有药草泡的茶。我喋喋不休谈著玛莉时,看到马修露出一抹微笑。
「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没看过妳这样。」他道。
「哪样?」
「这麼精神奕奕——有一大堆问题,报导妳做了些什麼,妳跟玛莉下週有什麼计画。」
「我喜欢回头做学生。」我承认。「虽然刚开始还觉得有点难以接受,自己竟然不知道所有的答案。 这些年来,我已经忘记除了问问题什麼都不会,是多麼好玩的事了。」
「妳在这儿觉得很自在,跟在牛津时不一样。保密是很寂寞的。」马修眼裡充满同情,手指轻抚我的 下巴。
「我从来不寂寞。」
「哦,妳很寂寞。我觉得妳现在也还寂寞。」他柔声道。
我还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应,马修就把我拉出椅子,挡在我身前,退到火炉旁的墙角。原本不见踪影的 彼埃,也忽然出现在门口。
敲门声随即传来。马修肩膀上的肌肉蚪起,腿侧亮出一把匕首。他一点头,彼埃便走到楼梯口,把门 打开。
「我们替胡巴德神父送信来。」两隻男吸血鬼站在门外,两人都穿著远非一般信差负担得起的昂贵服 饰,年龄都不超过十五岁。我以前不曾见过少年吸血鬼,总以為其中有什麼禁忌。
华。亨利八世死后,由年方九岁的爱德华即位,成為爱德华六世。爱德华六世做了六年国王后生病垂危,没有后嗣,得宠的诺森伯兰公爵(不同 於诺森伯兰伯爵系统的波西家族)约翰?达得利,,因国王热心扶持基督新教,便趁机说服国王,跳过他的两个亲姊姊,立表姊珍■格雷為女王。 他并安排儿子与珍完婚,以為可以当上皇亲国戚,坐享殊荣。但珍即位才一週,枢密院就推翻先王遗旨,改立玛丽為女王。篤信天主教的玛丽不 但压迫新教徒,还安排把自己嫁给西班牙王子菲利普联姻,以期巩固她的势力,导致一批英国贵族起兵反抗。但玛丽顺利平定叛乱,还把早已囚 禁在伦敦塔裡的达得利父子和年方十七岁的珍通通斩首。玛丽即位五年后,也因病死亡,接著由伊丽莎白即位。达得利家族获得平反,约翰的儿 女又争相入宫邀宠,其中玛莉.达得利的弟弟罗伯,终其一生热烈追求伊丽莎白一世,还传出把妻子推下楼梯致死的小道消息。
「罗伊登老爷。」两个吸血鬼中较高的那个摸摸鼻尖,用靛蓝色的眼睛仔细打量马修。那双眼睛从马 修挪到我身上,我的皮肤冻得发痛。「夫人。」马修握紧匕首,彼埃上前,更严密地阻挡在我们与门的中 间。
「胡巴德神父要见你们。」比较矮小的吸血鬼道,轻蔑地看著马修手中的武器。「鐘敲七点时过
来。」
「告诉胡巴德,我方便的时候会过去。」马修带著轻微的敌意道。
「不止你一个。」高个儿男孩道。
「我最近没见到克特。」马修有点不耐烦道:「如果他有麻烦,你们的主人会比我更清楚该去哪儿找 他,角儿。」这名字很适合那个高个儿男孩。他青春期的身体到处是稜角。
「马罗整天都跟胡巴德神父在一起。」角儿的语气充满厌烦。
「是吗?」马修道,眼神如刀一样锋利。
「是的。胡巴德神父要那个女巫。」角儿的同伴道。
「我明白了。」马修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银光与黑影一闪,亮晃晃的匕首抖动著,钉在角儿眼睛旁 边的门框上,马修朝他们走去。两隻吸血鬼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谢谢你带口信来,勒纳。」他伸脚把 门关上。
两名少年吸血鬼登登登飞奔下楼,彼埃与马修默然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韩考克和盖洛加斯。」马修命令道。
「马上。」彼埃旋风似的离开房间,差点撞上正从门框上拔下匕首的芳丝娃。
「刚才有客人。」她还没来得及抱怨木框上的损害,马修就解释道。
「怎麼回事,马修?」我问道。
「妳和我要去见一个老朋友。」他的声音仍保持令人不安的平静。
我看一眼已放在桌上的匕首。「这位老朋友是吸血鬼?」
「酒来,芳丝娃。」马修拿起几张纸,弄乱了我整理好的纸堆。他拿起一支我的鹅毛笔,以疯狂的速 度振笔疾书,我压抑住一声埋怨。从敲门声开始,他就没正眼看过我。
「有屠夫那儿买来的新鲜血液。或许你该……」
马修抬起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芳丝娃替他倒了 一大杯葡萄酒,没再囉唆。倒完后,他交给她两封 信。.
「这封送去给罗素宅第的诺森伯兰伯爵。另一封给芮利。他应该在白厅宫?。」芳丝娃立刻离开,马 修踱到窗前,眺望街道。他露出在麻纱高领外的头髮很凌乱,我忽然有种衝动想替他把头髮理好。但他肩 膀摆出的架式警告我,他目前没有心情讲究仪表。
「胡巴德神父?」我提醒他。但马修的心思还在别处。
「妳会送掉自己的性命。」他粗鲁地说,仍然背对著我。「伊莎波警告过我,妳缺乏保护自己的本 能。要发生多少次这种事,妳才学得会?」
「我又做了什麼?」
「妳要被人看见,戴安娜。」他粗声粗气地道:「好了,妳被看见了。」
「别再看窗外。我不想对著你的背说话。」我说话很小声,虽然我其实很想掐死他。「胡巴德神父是 什麼人?」
?Palace of Whitehall原為一座宫殿,是英国君王的住所,所在地与今日英国行政中心的位置大致雷同。原宫殿建筑兴建於十一世纪,经一再增建, 十七世纪号称全欧洲最大的宫殿,却不幸连逢几次火灾,现已不存。
「安卓?胡巴德是一个吸血鬼。他统治伦敦。」
「什麼意思叫作他统治伦敦?这个城市裡所有的吸血鬼都听命於他吗?」二十一世纪伦敦的吸血鬼以 成群结队、夜间出没、效忠团队著称——至少其他巫族是这麼告诉我的。他们不像巴黎、威尼斯、伊斯坦 堡的吸血鬼那麼神气活现,也不像莫斯科、纽约或北京的吸血鬼那麼嗜血,伦敦的吸血鬼就是很有组织。
「不仅吸血鬼,巫族和魔族也听命於他。」马修转向我,眼神冰冷。「安卓?胡巴德曾经担任神职, 教育程度很低,对神学的认知却已经够惹一堆麻烦。伦敦第一次大瘟疫期间,他变成了吸血鬼。一三四九 年那场疫病杀死了城裡将近半数人口。胡巴德熬过第一波袭撃,照顾病人、埋葬死者,但最后还是受到传 染。」
「有人把他变成吸血鬼,救了他。」
「是的。虽然我一直没查出是谁。但有很多传闻,大部分都与他几乎是神蹟的復活有关。当他确定自 己死定了的时候,据说他在教堂墓园裡為自己掘了 一个墓,爬进去等待上帝。几小时后,胡巴德起身走出 来,回到生者中间。」马修顿了一下:「我认為他的头脑此后就没有完全清醒过。
「胡巴德集结失落的灵魂。」马修继续道:「那年头这种人多得不可胜数。他收留他们——孤儿、寡 妇、一週之内丧失所有亲人的男人。他把病人变成吸血鬼,重新為他们施洗,确保他们有住所、食物、工 作。胡巴德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孩子。」
「包括巫族和魔族在内?」
「是的。」马修简洁地说。「他透过领养仪式收留他们,但那跟菲利普的方式全然不同。胡巴德品尝 他们的血。他声称他由此了解他们灵魂的内涵,证明上帝确实把他们交给他照顾。」
「这也会把他们的祕密洩漏给他。」我慢吞吞说道。
马修点点头。难怪他要我跟这个胡巴德神父保持距离。吸血鬼尝到我的血,就会知道我怀了宝宝——
以及他父亲是谁。
「菲利普跟胡巴德达成一项协议,柯雷孟家族不需参与他的家族仪式,也不尽任何义务。或许我该在 进入这座城市之前,通知他妳是我的妻子。J
「但你决定不这麼做。」我握紧拳头,谨慎地说。现在我终於明白,為什麼盖洛加斯建议我们不要在 水街上岸了。菲利普说得对。马修有时候会做蠢事——表现得像是有史以来最傲慢的人。
「胡巴德不来惹我,我也不惹他。只要他知道妳是柯雷孟家族的一员,就不会碰妳。」马修看到下面 街上有动静。「谢天谢地。」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久盖洛加斯和韩考克就站在我们的客厅裡。 「你们俩来得真慢。」
「连个招呼都不说了吗?马修。」盖洛加斯道:「所以胡巴德终於要你们去晋见了。你别说,绝对不 能把婶娘留在这儿,他会老羞成怒。不论有什麼计画,她一定得去。」
马修一反往常,抓头髮的方式变成从后往前拨。
「妈的。」韩考克盯著马修手指的动作道。把头髮梳得像鸡冠般倒竖,显然是马修祕密思维的另一个 破绽——代表他编造遁词和只说一半真话的创造力泉源已经枯竭。「你只会用躲避应付胡巴德。就只有这 一招。我们一直搞不清你是个勇士还是个傻瓜,柯雷孟,但是看你处理这次事件的方式,答案已呼之欲出 ——而且结论可能对你不利喔。」
「我本来打算星期一带戴安娜去见胡巴德。」
「那她到城裡就已经十天了。」盖洛加斯指出。
「没什麼好急的。戴安娜是柯雷孟家的人。况且我们又不住城裡。」马修连忙道。看我一脸困惑,他 继续道:「黑衣修士区又不真正算是伦敦的一部分。」
「我可不会到胡巴德的巢穴去,又跟他辩论伦敦的地理。」盖洛加斯用手套拍打自己的大腿。
「一四八五年我们来帮兰开斯特家族⑧的时候,你為了让骑士团进驻伦敦塔,也曾提出这种论调.,当时他 就不同意,这次他也不会让步的。」
「不要让他久等吧。」韩考克道。
「我们时间多得很。」马修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
「你始终不懂潮流,马修。我猜我们之所以走水路,是因為你认為泰晤士河也不算是伦敦的一部分。 如果这样,我们恐怕已经太迟了。赶快走吧。」盖洛加斯一翻大拇指,比著前门的方向。
彼埃在门口等我们,他正在戴一副黑色皮手套。他换掉了日常穿的咖啡色斗篷,改穿一件长得跟时尚 完全脱节的黑斗篷。他右臂上套著一件银製品..一条蛇缠绕著一个十字架,右上象限有一弯新月。这是菲 利普的纹章,只比马修的纹章少了星星和百合花。
盖洛加斯和韩考克都换上类似服装后,芳丝娃又取出一件同款式的斗篷,披在马修肩上。厚重的衣褶 垂掛在地面,使他显得更高大,也更威风凛凛。他们四人站在一起,真是令人胆寒,那画面想必就是凡人 描写吸血鬼身披黑斗篷的灵感来源。
在水街尽头,盖洛加斯把所有可用的船隻端详了 一番。「那艘可能坐得下我们全体。」他指著一艘 长形划艇道,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唿哨。站在船边的人询问我们要去哪裡,盖洛加斯给了一连串复杂的指 示,说明要走的路线、在市区那麼多码头当中停靠哪一个.、由谁划船等。盖洛加斯对他啦哮,那个可怜人 瑟缩在船头的灯下,紧张地不断回头张望。
「吓唬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船夫,不是睦邻之道。」马修上船时,我意有所指地看著隔壁的酿酒厂说 道,韩考克毫不客气把我举起,塞给我丈夫。马修收紧臂弯搂住我,船便箭也似的衝到河心。速度之快, 连船夫也不禁惊呼一声。
「没必要引起注意,盖洛加斯。」马修沉声道。
「那你来划船,我来给你老婆取暖?」马修没答腔,盖洛加斯摇头道:「就知道你不干。」
伦敦大桥隐隐的灯光划破我们前方的黑暗,随著盖洛加斯桨划不停,快速流动的河水声越来越响亮。 马修望著河岸道:「停在老天鹅码头。我要趁潮汐转向前回到这艘船上,划回上游。」
「安静。」韩考克严厉地低声说:「我们本来要突袭胡巴德的。你们这麼吵,倒不如敲锣打鼓,沿著 齐普赛大街?游行过去。」
盖洛加斯转向船尾,用左手使劲划了两下。再划几下,我们就靠上了码头^^其实只是几级摇摇欲坠 的阶梯,拴在几根歪向一侧的柱子上——有几名男子在那儿等候。船夫简单说了几句话,示意他们走开, 一等船靠得够近,他也急忙跳上岸去。
我们上到街道平面,默不作声穿过几条曲折的巷子,快步衝过房屋间的空地与花园。吸血鬼像猫一般 静悄悄行进。我的脚步没那麼稳健,常被鬆动的石块绊到,还会踩进积水的坑洞。最后我们来到一条宽阔 的大马路。笑语声从另一头传来,灯光从宽敞的窗户流泻到街上。我搓搓手,受那股温暖吸引。或许那就 是我们的目的地。说不定这次会很顺利,我们见到安卓?胡巴德,给他看我的婚戒,然后就回家。
马修却领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一个荒芜的教堂墓园,墓碑倾斜,相依相靠,好像死者也互相寻求慰 藉。彼埃取出一个掛满钥匙的实心金属环,盖洛加斯把一柄钥匙插进鐘塔旁边一扇门上的锁孔。我们穿过 破烂的本堂,又穿过祭坛左侧的一扇木门。狭窄的石梯笔直往下,落入黑暗之中。我身為温血动物,视力
@1金雀花王朝的两个分支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在十五世纪互争英格兰王位。约克王朝的爱德华四世於一四八三年去世,由他的弟弟理查摄 政,辅佐+二岁的太子爱德华五世。不料理查却把年幼的王子和他的弟弟囚禁在伦敦塔,自行登基為王,成為理查三世。理查此举引起各界的反 感。一四八五年,因母系有兰开斯特血缘,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亨利.都鐸,从法国率一支部队讨伐理查-得到很多英格兰贵族的支援。两军在波 斯沃斯大战。理查战死,亨利即位為王,成為亨利七世,并迎娶约克家族女继承人,结束了王位之争。统治英国三百多年的金雀花王朝和争夺王 位的红白玫瑰战争,都随这场战役落幕。
?Cheapside是伦敦一条街名,从中世纪起就是市场集中地,每逢伦敦举办重大游行或庆典,这条街都是必经路线。
有限,早已分不清方向,只知我们在仄隘的甬道裡东弯西拐,又穿过一片散发出葡萄酒、霉味及人体腐朽 味的开阔空间。彷彿置身一则凡人用来吓阻好事者流连教堂地下室和墓圜的故事裡。
我们继续深入地底隧道和房间组成的迷宫,来到一个有黯淡灯光的祕窟。一个小小的纳骨室裡,成堆 的骷髏瞪大空洞的眼睛。石头地板隐隐震动,朦朧的鐘声告诉我们,上方的鐘正敲响七时。马修催赶我们 进入另一条隧道,远处可看到淡淡的光线。
隧道尽头是一座酒窖,用来储藏泰晤士河货船卸下的葡萄酒。墙边立著几个酒桶,新鲜锯木屑跟陈年 老酒争香。我找到了前一种气味的来源:一堆整齐的棺材,依照尺寸大小排列,最大的可以容纳盖洛加 斯,最小的只装得下婴儿。角落深处有黑影晃动,房间中央围著一群超自然生物,正在举行某种仪式。
「我的血是你的,胡巴德神父。」说话的男人十分害怕。「我心甘情愿把它交给你,让你知道我的心 事,把我列入你的家族。」一阵沉默,一声痛喊,然后空气裡充满了绷紧的期待。
「我接受你的礼物,詹姆士.,我承诺把你当作我的孩子,保护你。」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道:「你也 要视我若父,尊敬我,做為回报。问候你的兄弟姊妹吧。J
嘈杂的欢迎声中,I阵寒意触及我的皮肤。
「你们迟到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打断了人群的寒暄,让我脖子上的汗毛竖立。「出门还带一大群随 从,我明白了。」
「不可能,我们根本没约定时间。」马修抓住我的手肘,数十道目光推挤、刺痛、冰冻我的皮肤。
轻柔的脚步声挨过来,围成一圈,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出现在我正前面。我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眼 神,情知不能在吸血鬼面前露出恐惧。胡巴德眼眶深凹,灰色虹膜藏在粗重的眉骨底下,散发出蓝、绿、 褐各种色彩。
这吸血鬼全身上下所有的顏色都集中在眼睛。其他部分都只见超乎自然的苍白,白金色的头髮剪得极短,贴近头皮,眉毛与睫毛淡到几乎看不见,鬍鬚剃得乾乾净净的脸上,一道宽阔的水平线就是嘴唇。那 件黑色长袍看起来结合了学者袍与教士法袍,格外烘托出他死尸般的体格。他宽阔而微驼的肩膀,显然蕴 藏著不容忽视的力量,但身体其餘部分根本就是一副骷髏骨架。
眼睛一花,我的下巴已被粗鲁、有力的手指捏住,把我的头扭向一侧。在这同时,马修的手也抓住那 吸血鬼的手腕。
胡巴德冰冷的眼光触及我脖子,看到那儿的疤痕。就这麼一次,我但愿出门前芳丝娃替我戴上她能找 到的最大的荷叶边高领。他吐出一阵散发硃砂与杉树气味的冰风,然后抿紧宽阔的嘴,嘴唇的边缘从浅肉 红色变為白色。
「我们有一个麻烦,罗伊登老爷。」胡巴德道。
「我们有好几个麻烦,胡巴德神父。首先,你把手放在属於我的东西上。如果你不放手,我会在日出 前把这个洞砸成粉碎。之后发生的事会让全城所有的生物^^包括魔族、凡人、魅人和巫族——都以為世 界末日来临了。」怒火在马修的声音裡震动。
超自然生物从阴影裡走出来。我看到瘸子门的药剂师约翰?陈德勒,他挑衅地迎上我的眼光。克特也 在场,站在另一个魔族身旁。他的朋友把手从他臂弯裡抽回去时,克特也往一旁挪动,跟他拉开距离。
「哈囉,克特。」马修道,声音裡不带一丝情绪。「我还以為你会逃跑、躲起来呢。」
胡巴德捏著我的下巴,过了 一会儿还不鬆手,他把我的头扳回原位,让我正面对著他。我对克特和那 个出卖我的巫族的怒火,一定表现在脸上,他告诫地摇头。
「不可以在心裡恨妳的兄弟。」他喃喃说著,放开了我。胡巴德用眼光扫过整个房间。「你们出 去二
马修用手兜住我的脸,手指轻抚我的下巴,消除胡巴德的气味。「妳跟盖洛加斯一起到外面去。我很快就来。」
「她要留下。」胡巴德道。
马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收回成命不符合他的习惯。经过相当长一段停顿,他命令他的朋友与家人到
外面等候。只有韩考克没有立刻服从。
「你父亲说过,站在井底的聪明人,比站在山顶的傻瓜看到更多。但愿他的话是对的。」韩考克嘮叨 道:「因為你今晚让我们陷入一个他妈的大坑洞。」他多看了一眼,才尾随盖洛加斯和彼埃钻过对面墙上 的一道缝隙。一扇沉重的门閤上,四下一片寂静。
我们三个站得那麼近,我可以听见马修肺裡慢慢呼出空气的声音。至於胡巴德,我猜那场瘟疫造成的 伤害,不仅是让他发疯而已。他的皮肤没有陶瓷的光泽,而是像蜡一般,似乎疾病还没有痊癒。
「容我提醒你,柯雷孟先生,是出於我的宽容,你才能待在这裡。」胡巴德坐在房间裡唯一的一张富 丽堂皇的椅子上。「虽然你代表合议会,但主要是出於令尊的请求,我才准许你住在伦敦。但你轻侮我们 的惯例,不把你的妻子介绍给我和我的信徒,就让她进入伦敦。此外,还有你那群骑士的问题。」
「大部分跟我一起来的骑士,住在这座城市裡的时间都比你长,安卓。当初你坚持,他们若不加入你 的『信徒』,就要离开城界,所以他们都搬到城墙外去。你和我父亲协议,柯雷孟家族不能让更多骑士团 的人进入伦敦市。我没有违反。」
「你以為我的孩子会把这些耍嘴皮子的细节放在心上吗?我看到那些人戴的戒指,还有他们斗篷上的 配件。」胡巴德俯身过来,眼神充满威胁。「我受误导以為你在前往苏格兰途中。為什麼你还在这裡?」 「或许你付给你的密报者的代价不够高。」马修建议道。「最近克特缺钱缺得凶。」
「我不用钱买爱和忠诚,我也不用胁迫或酷刑达成目标。克里斯多夫心甘情愿听我吩咐,就像所有服 从上帝旨意、爱父亲的孩子一样。」
「克特有太多主人,不可能只效忠一个。」
r这句话用在你身上也合适吗?」胡巴德向马修发出挑衅后,就转过来面对我。他不慌不忙,大口吸 入我的气味,然后故作遗憾状,发出一声低嘆:「我们先来谈谈你的婚姻。我有些孩子认為,女巫跟魅人 交往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行為。但在我的城市裡,合议会和它的盟约,跟你父亲那批睚訾必报的骑士 一样不 受欢迎。两者都干预上帝希望我们像一家人般生活的旨意。而且,你的妻子还是个时光编织者。」胡巴德 道:「我不赞成时光编织者,因他们用不属於此时此地的观念引诱人。」
「像选择权与思想自由之类的观念吗?」我插嘴道:「你怕什麼I」
「其次,」胡巴德打断我,他专心盯著马修,好像当我不存在:「你把她当食物也构成一个问题。」 他眼光转到马修留在我脖子上的疤痕。「巫族若发现这事,一定会要求调查。如果你的妻子被发现触犯了 自愿提供血液给吸血鬼之罪,就会受唾弃,逐出伦敦。如果你犯了未得她同意而吸她血之罪,你将被处 死。」
「什麼家族情谊,原来是这样。」我嘟噥道。
「戴安娜。」马修警告道。
胡巴德双手指尖相对,搭成帐棚状,再次观察马修。「最后一点,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会来这儿找 她吗?」
这让我停止抗议的念头,胡巴德还没有查出我们最重要的祕密:马修是我怀的孩子的父亲。我极力压 抑心头恐慌。思考^^活下去。或许菲利普的建议能让我们脱离这困境。
「不会。」马修简短地回答。
「所以他父亲死了 ^^自然死亡或死在你手中。」胡巴德深深看了马修一眼,说道:「那麼,孩子出 生后,就交给我的人照顾。他的母亲现在就要成為我的孩子。」
「不行。」马修道:「她不愿意。」
「你认為,一旦合议会其他成员听说你们的罪行,你们两个能在伦敦以外的地区生存多久?」胡巴德 摇头道:「你的妻子在这儿很安全,只要她是我家族的一员,而且你们之间不再有吸血的行為。」
「你不可以强迫戴安娜接受那种变态的仪式。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告诉你那些『孩子』她属於你,但 你不可以吸她的血,也不可以吸她孩子的血。」
「我不会对受我照顾的生灵撒谎。怎麼回事,儿子,上帝安排你面对挑战时,你的因应方式就只是保 密和作战?那只会带来毁灭。j胡巴德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噎。「上帝只救赎那些愿意相信比他们自己更伟 大的事物的人。」
马修反唇相讥之前,我按住他手臂,示意他安静。
「原谅我,胡巴德神父。」我道:「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柯雷孟家族可以豁免不受你的管制。」
「是的,罗伊登夫人。但妳不是柯雷孟家的人,妳只是跟其中一个人结婚而已。」
「错了。」我驳斥他,同时紧紧抓住我丈夫的衣袖。「我是菲利普?柯雷孟以血誓收养的女儿,也是 马修的妻子。我是双料的柯雷孟,所以我或我的孩子都不可能称你為父亲。」
安卓?胡巴德显得很讶异。我遥寄无限的祝福给菲利普,因為他的考虑周详,总超前我们其他人三 步。马修的肩膀终於鬆弛下来。他的父亲虽远在法国,却再次保障了我们的安全。
「你可以去调查。菲利普在我的额头上做了记号。」我碰触双眉中间的一点,那也是我女巫的第三隻 眼所在。目前那隻眼正在沉睡,对吸血鬼毫无兴趣。
「我相信妳,罗伊登夫人。」胡巴德最后说道。「在上帝的殿堂裡,没有人会胆大妄為到对这种事撒 谎。」
「那麼,或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我来伦敦寻求魔法与巫术的指导。在你的儿女当中,你会推荐谁担当这份工作?」我提出这种要求,又抹去了马修的微笑。
「戴安娜。」他咆哮道。
「如果你能帮忙,我父亲会很高兴。」我镇定地不当他一回事。
「这高兴会用什麼方式表达呢9.」胡巴德的作风跟文艺復兴时期的王公贵族如出一辙,只要能赢得策 略上的优势,他都有兴趣。
「首先,我父亲听说我们在家裡安静过除夕,就会很高兴。」我迎向他的目光说道。「我在下一封写 给他的信裡,提到的所有其他内容,就决定於你派哪位巫族到鹿冠来。」
胡巴德考虑我的要求。「我会跟我的孩子讨论妳的需要,并决定谁能提供最好的服务。」
「不论他派谁来,都是个间谍。」马修警告道。
「你也是个间谍。」我指出。「我累了。我要回家。」
「我们来此要办的事已告一段落,胡巴德。我相信,戴安娜会像所有柯雷孟家族的成员,能得到你的 许可住在伦敦。」马修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即使是柯雷孟家的人,住在城裡也要小心。」胡巴德在我们背后喊道:「妳最好记住,罗伊登夫 人。」
我们乘船回家途中,马修和盖洛加斯低声交谈,但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拒绝搀扶,自行下船,不等他 们就爬上阶梯,进入水街。即便如此,我抵达鹿冠的入口时,彼埃还是抢在我前面,马修也跟在我身旁。 华特和亨利在室内等我们。他们霍然跳起身。
「谢天谢地。」华特道。
「我们一听说你们有难,就立刻赶来了。乔治生病,躺在床上,克特和汤姆都不见人影。」亨利解释 道,眼光焦虑地在我和马修身上转来转去。
「很抱歉惊动你们。我发出警报其实是过虑了。」马修说道。他的斗篷在脚边晃动,他把它从肩上脱 下来。
「如果是跟骑士团有关——」华特欲言又止,看著斗篷。
「无关。」马修向他保证。.
「是跟我有关。」我道:「你再出什麼注定酿成大祸的主意前,搞清楚一件事:巫族的问题我来处 理。马修被监视了,而且不仅胡巴德在监视他。」
「他已经习惯了。」盖洛加斯粗声道:「不用把那些瞪大眼睛的傻子放在心上,婶娘。」
「我必须自行找到我的老师,马修。」我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动到我的紧身上衣遮住我上半截腹部的位 置。「只要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在场,任何女巫都不会透露她的祕密。进入这栋房子的人要麼是魅人,要 麼是哲学家,再不就是间谍。换言之,在我族人眼中,你们都有可能把我们交给官方。柏威克或许在感觉 上很遥远,但恐慌已散布开来了。」
马修眼神冷如寒霜,但至少他有在听。
「如果你命令一个女巫来这儿,她会来。马修?罗伊登要什麼都办得到。但我不会得到帮助,而是另 一场毕登寡妇式的表演。那不是我要的。」
「妳更不需要胡巴德的协助。」韩考克酸溜溜地道。
「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提醒马修。胡巴德不知道孩子是马修的,韩考克和盖洛加斯还没有察觉我的 气味已发生改变!|暂时。但今晚发生的事已充分说明,我们的处境有多麼危险。
「好吧,戴安娜。我们就把巫族都交给妳。但不可以撒谎,」马修道:「也不可以保密。这个房间裡 的人,至少随时要有一个知道妳在哪裡。」
「马修,你不能——」华特抗议。
「我信任我妻子的判断。」马修断然道。
「菲利普爷爷也这麼说过奶奶。」盖洛加斯低声道:「然后就天翻地覆,变成人间地狱了。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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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忙著做实验走不开。她要我们星期一过来吃晚餐。」我张开手臂搂他的脖子,给他一个响亮的 吻。他往后退缩。
「妳為什麼满身醋味?」
「玛莉用它清洗。用它洁手的效果比肥皂好。」
「妳离开我的房子时,满身麵包和蜂蜜的香味,彭布罗克伯爵夫人把妳交还时,妳却闻起来像一根酸 黄瓜。」马修的鼻子凑到我耳后。他满意地吁一口气。「就知道我可以找到一块没沾到醋的地方。」
「马修,」我低声道:「伯爵夫人的女僕琼安就站在我们后面。」
「妳倒像来自一本正经的维多利亚时代,但这是风骚淫荡的伊丽莎白时代。」马修笑道。他又爱抚一 下我的脖子,才直起身来。「妳下午过得如何?」
「你看过玛莉的实验室吗?」我脱下灰扑扑的直筒外套,换回我的斗篷,然后让琼安去做她自己的 事。「她利用这座城堡的一座高塔,在墙上画满贤者之石的图画。感觉就像在瑞普利画卷⑩裡工作!我看 过耶鲁大学班尼克图书馆收藏的版本,但那个版本才二十呎长。玛莉的壁画足足有它两倍大。结果反而很 难专注。」
「妳们做什麼实验?」
「狩猎绿狮子。」我自豪地回答,这是指鍊金过程中结合两种酸性溶液,產生惊人改变的阶段。「我 们差点逮著它。但后来出了一点差错,烧瓶爆炸了。精彩极了。」
「幸好妳不在我实验室裡工作。大致而言,使用硝酸时要避免爆炸。妳们两个下次做点爆发性不那麼 强的实验吧,比方蒸馏玫瑰花水。」马修瞇起眼睛:「妳没接触水银吧?」
「别担心。我不会做任何对宝宝有害的事。」我自卫地说。
「每次我关心妳的健康,妳都以為我担心别的事。」他眉毛攒成一个不悦的结。加上黑色落腮鬍和八 字鬍——我还需要适应——显得更令人望而生畏。但我不想跟他争辩。
「对不起。」我赶快换了话题。「下星期我们要拌和一批新鲜的初始材料⑩。那裡头就有水银,但我保证不碰它。玛莉要看它到一月底会不会腐坏,变成鍊金术的蟾蜍。」
「听起来像是新年庆祝的开始。」马修道,把斗篷披到我肩上。
「你刚才在看什麼?」我往窗外看去。
「有人在河对岸生了 一个新年篝火。每次他们驾车去取新柴火时,附近的人就把已经运来的偷走。柴 堆不断在缩小之中。整个就像看潘妮洛普玩她的针?。」
「玛莉说明天没有人会工作。对了,要记得告诉芳丝娃多买一点manchet——意思是麵包,对吧? ——星期天把它浸在牛奶和蜂蜜裡,让它变软,又可以当早餐。」这是伊丽莎白时代的法式吐司,只不过 还不叫这名字。「我猜玛莉担心我住在都是吸血鬼的房子裡会挨饿吧。」
「彭布罗克夫人对超自然生物和他们的生活习惯一向是不闻不问的。」马修道。
「她倒真的没提起她那双鞋子的下场。」我沉思道。
「玛莉?锡德尼跟她母亲一样善於求生:对所有会让人难堪的真相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达得利家族 的女人都不得不如此。」
「达得利?」我皱起眉头。那是个专门惹祸上身、恶名昭彰的家族?^跟态度谦和的玛莉完全沾不
?George Ripley ( 1415-1490),是著名的英国鍊金术师。他留下二十五大册的鍊金术论著,其中以《找寻贤者之石的十二道门》(Twelve Gates Leading to the Discovery of the philosopher-s stone)最受肯定。瑞普利画卷目前有二十一个手抄本,由各大博物馆珍藏。内容為瑞普利撰写与 绘製,充满隐晦象徵的诗句与插画。
⑩S目materia,即製作贤者之石的原料。
?Penelope是希腊神话中伊色佳国王奥德修斯的妻子。她的丈夫在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又被惩罚在海上漂泊十年。奥德修斯音讯渺茫的 十年之间-不断有人覬覦王位.,向留守伊色佳的潘妮洛普求婚。她就藉口要為故世的公公编织一件裹尸布,衣服完成后就会从求婚者当中择一而 嫁。事实上,潘妮洛普每天夜裡都偷偷把白天织好的部分拆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工。
@达得利家族从伊丽莎白一世的祖父亨利七世(都鐸王朝创立者)时代就很活跃。他们能力优异,效忠王冠(不论戴在谁的头上),在王座易位 时,善於见风转舵。亨利八世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包括他与西班牙公主凯瑟琳生的玛丽,与安妮.波林生的伊丽莎白,与珍.西摩生的爱德上边。
「彭布罗克夫人的母亲是玛莉.达得利,女王陛下的密友,也是女王最宠信的臣子罗伯的姊姊。」马 修撇一下嘴唇。「她非常聪明,不亚於她的女儿。玛莉?达得利的脑子裡装了一大堆点子,所以没有空间 容纳她父亲叛国,或她弟弟误入歧途的情报。她从咱们应天承运的陛下那儿传染了天花后,也从不承认女 王和她自己的丈夫就此寧愿找别人作伴,也不愿面对她破相的脸。」
我震惊地停下脚步:「她后来怎麼了?」
「她孤零零、满怀痛苦地去世,就像她之前达得利家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她最大的胜利就是把年方 十五、与她同名的女儿嫁给四十多岁的彭布罗克伯爵。」
「玛莉.锡德尼十五岁就做了新娘?」那个精明而活力充沛的女人,不但管理庞大的家產、抚养一群 活泼的孩子,还能专心致志做她的錬金实验,看起来毫不费力。现在我终於明白原因何在了。彭布罗克夫 人虽比我年轻几岁,但以她目前三十岁的年纪,周旋在这些职责之间,也已经半辈子了。
「是的,但她母亲提供她所有求生必需的工具:钢铁般的纪律、强烈的责任感、钱买得到最好的教 育、热爱诗词,还有她对鍊金术的狂热。」
我摸摸自己的紧身上衣,想到在我体内成长的小生命。他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什麼样的工具?
我们在回家途中聊到化学。马修解释,玛莉像母鸡抱蛋般严密守护的那种结晶,是氧化的铁矿沙,之 后她会用烧瓶加以蒸馏,做出硫酸。我一直对錬金术的象徵意义比对实际层面更有兴趣,但跟彭布罗克伯 爵夫人共度的下午,却让我了解,两者之间的关係是多麼引人入胜。
不久我们就平安回到鹿冠,我啜饮著一杯用薄荷和柠檬油调製的温热药草茶。原来伊丽莎白时代没有 茶叶,只有药草泡的茶。我喋喋不休谈著玛莉时,看到马修露出一抹微笑。
「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没看过妳这样。」他道。
「哪样?」
「这麼精神奕奕——有一大堆问题,报导妳做了些什麼,妳跟玛莉下週有什麼计画。」
「我喜欢回头做学生。」我承认。「虽然刚开始还觉得有点难以接受,自己竟然不知道所有的答案。 这些年来,我已经忘记除了问问题什麼都不会,是多麼好玩的事了。」
「妳在这儿觉得很自在,跟在牛津时不一样。保密是很寂寞的。」马修眼裡充满同情,手指轻抚我的 下巴。
「我从来不寂寞。」
「哦,妳很寂寞。我觉得妳现在也还寂寞。」他柔声道。
我还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应,马修就把我拉出椅子,挡在我身前,退到火炉旁的墙角。原本不见踪影的 彼埃,也忽然出现在门口。
敲门声随即传来。马修肩膀上的肌肉蚪起,腿侧亮出一把匕首。他一点头,彼埃便走到楼梯口,把门 打开。
「我们替胡巴德神父送信来。」两隻男吸血鬼站在门外,两人都穿著远非一般信差负担得起的昂贵服 饰,年龄都不超过十五岁。我以前不曾见过少年吸血鬼,总以為其中有什麼禁忌。
华。亨利八世死后,由年方九岁的爱德华即位,成為爱德华六世。爱德华六世做了六年国王后生病垂危,没有后嗣,得宠的诺森伯兰公爵(不同 於诺森伯兰伯爵系统的波西家族)约翰?达得利,,因国王热心扶持基督新教,便趁机说服国王,跳过他的两个亲姊姊,立表姊珍■格雷為女王。 他并安排儿子与珍完婚,以為可以当上皇亲国戚,坐享殊荣。但珍即位才一週,枢密院就推翻先王遗旨,改立玛丽為女王。篤信天主教的玛丽不 但压迫新教徒,还安排把自己嫁给西班牙王子菲利普联姻,以期巩固她的势力,导致一批英国贵族起兵反抗。但玛丽顺利平定叛乱,还把早已囚 禁在伦敦塔裡的达得利父子和年方十七岁的珍通通斩首。玛丽即位五年后,也因病死亡,接著由伊丽莎白即位。达得利家族获得平反,约翰的儿 女又争相入宫邀宠,其中玛莉.达得利的弟弟罗伯,终其一生热烈追求伊丽莎白一世,还传出把妻子推下楼梯致死的小道消息。
「罗伊登老爷。」两个吸血鬼中较高的那个摸摸鼻尖,用靛蓝色的眼睛仔细打量马修。那双眼睛从马 修挪到我身上,我的皮肤冻得发痛。「夫人。」马修握紧匕首,彼埃上前,更严密地阻挡在我们与门的中 间。
「胡巴德神父要见你们。」比较矮小的吸血鬼道,轻蔑地看著马修手中的武器。「鐘敲七点时过
来。」
「告诉胡巴德,我方便的时候会过去。」马修带著轻微的敌意道。
「不止你一个。」高个儿男孩道。
「我最近没见到克特。」马修有点不耐烦道:「如果他有麻烦,你们的主人会比我更清楚该去哪儿找 他,角儿。」这名字很适合那个高个儿男孩。他青春期的身体到处是稜角。
「马罗整天都跟胡巴德神父在一起。」角儿的语气充满厌烦。
「是吗?」马修道,眼神如刀一样锋利。
「是的。胡巴德神父要那个女巫。」角儿的同伴道。
「我明白了。」马修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银光与黑影一闪,亮晃晃的匕首抖动著,钉在角儿眼睛旁 边的门框上,马修朝他们走去。两隻吸血鬼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谢谢你带口信来,勒纳。」他伸脚把 门关上。
两名少年吸血鬼登登登飞奔下楼,彼埃与马修默然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韩考克和盖洛加斯。」马修命令道。
「马上。」彼埃旋风似的离开房间,差点撞上正从门框上拔下匕首的芳丝娃。
「刚才有客人。」她还没来得及抱怨木框上的损害,马修就解释道。
「怎麼回事,马修?」我问道。
「妳和我要去见一个老朋友。」他的声音仍保持令人不安的平静。
我看一眼已放在桌上的匕首。「这位老朋友是吸血鬼?」
「酒来,芳丝娃。」马修拿起几张纸,弄乱了我整理好的纸堆。他拿起一支我的鹅毛笔,以疯狂的速 度振笔疾书,我压抑住一声埋怨。从敲门声开始,他就没正眼看过我。
「有屠夫那儿买来的新鲜血液。或许你该……」
马修抬起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芳丝娃替他倒了 一大杯葡萄酒,没再囉唆。倒完后,他交给她两封 信。.
「这封送去给罗素宅第的诺森伯兰伯爵。另一封给芮利。他应该在白厅宫?。」芳丝娃立刻离开,马 修踱到窗前,眺望街道。他露出在麻纱高领外的头髮很凌乱,我忽然有种衝动想替他把头髮理好。但他肩 膀摆出的架式警告我,他目前没有心情讲究仪表。
「胡巴德神父?」我提醒他。但马修的心思还在别处。
「妳会送掉自己的性命。」他粗鲁地说,仍然背对著我。「伊莎波警告过我,妳缺乏保护自己的本 能。要发生多少次这种事,妳才学得会?」
「我又做了什麼?」
「妳要被人看见,戴安娜。」他粗声粗气地道:「好了,妳被看见了。」
「别再看窗外。我不想对著你的背说话。」我说话很小声,虽然我其实很想掐死他。「胡巴德神父是 什麼人?」
?Palace of Whitehall原為一座宫殿,是英国君王的住所,所在地与今日英国行政中心的位置大致雷同。原宫殿建筑兴建於十一世纪,经一再增建, 十七世纪号称全欧洲最大的宫殿,却不幸连逢几次火灾,现已不存。
「安卓?胡巴德是一个吸血鬼。他统治伦敦。」
「什麼意思叫作他统治伦敦?这个城市裡所有的吸血鬼都听命於他吗?」二十一世纪伦敦的吸血鬼以 成群结队、夜间出没、效忠团队著称——至少其他巫族是这麼告诉我的。他们不像巴黎、威尼斯、伊斯坦 堡的吸血鬼那麼神气活现,也不像莫斯科、纽约或北京的吸血鬼那麼嗜血,伦敦的吸血鬼就是很有组织。
「不仅吸血鬼,巫族和魔族也听命於他。」马修转向我,眼神冰冷。「安卓?胡巴德曾经担任神职, 教育程度很低,对神学的认知却已经够惹一堆麻烦。伦敦第一次大瘟疫期间,他变成了吸血鬼。一三四九 年那场疫病杀死了城裡将近半数人口。胡巴德熬过第一波袭撃,照顾病人、埋葬死者,但最后还是受到传 染。」
「有人把他变成吸血鬼,救了他。」
「是的。虽然我一直没查出是谁。但有很多传闻,大部分都与他几乎是神蹟的復活有关。当他确定自 己死定了的时候,据说他在教堂墓园裡為自己掘了 一个墓,爬进去等待上帝。几小时后,胡巴德起身走出 来,回到生者中间。」马修顿了一下:「我认為他的头脑此后就没有完全清醒过。
「胡巴德集结失落的灵魂。」马修继续道:「那年头这种人多得不可胜数。他收留他们——孤儿、寡 妇、一週之内丧失所有亲人的男人。他把病人变成吸血鬼,重新為他们施洗,确保他们有住所、食物、工 作。胡巴德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孩子。」
「包括巫族和魔族在内?」
「是的。」马修简洁地说。「他透过领养仪式收留他们,但那跟菲利普的方式全然不同。胡巴德品尝 他们的血。他声称他由此了解他们灵魂的内涵,证明上帝确实把他们交给他照顾。」
「这也会把他们的祕密洩漏给他。」我慢吞吞说道。
马修点点头。难怪他要我跟这个胡巴德神父保持距离。吸血鬼尝到我的血,就会知道我怀了宝宝——
以及他父亲是谁。
「菲利普跟胡巴德达成一项协议,柯雷孟家族不需参与他的家族仪式,也不尽任何义务。或许我该在 进入这座城市之前,通知他妳是我的妻子。J
「但你决定不这麼做。」我握紧拳头,谨慎地说。现在我终於明白,為什麼盖洛加斯建议我们不要在 水街上岸了。菲利普说得对。马修有时候会做蠢事——表现得像是有史以来最傲慢的人。
「胡巴德不来惹我,我也不惹他。只要他知道妳是柯雷孟家族的一员,就不会碰妳。」马修看到下面 街上有动静。「谢天谢地。」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久盖洛加斯和韩考克就站在我们的客厅裡。 「你们俩来得真慢。」
「连个招呼都不说了吗?马修。」盖洛加斯道:「所以胡巴德终於要你们去晋见了。你别说,绝对不 能把婶娘留在这儿,他会老羞成怒。不论有什麼计画,她一定得去。」
马修一反往常,抓头髮的方式变成从后往前拨。
「妈的。」韩考克盯著马修手指的动作道。把头髮梳得像鸡冠般倒竖,显然是马修祕密思维的另一个 破绽——代表他编造遁词和只说一半真话的创造力泉源已经枯竭。「你只会用躲避应付胡巴德。就只有这 一招。我们一直搞不清你是个勇士还是个傻瓜,柯雷孟,但是看你处理这次事件的方式,答案已呼之欲出 ——而且结论可能对你不利喔。」
「我本来打算星期一带戴安娜去见胡巴德。」
「那她到城裡就已经十天了。」盖洛加斯指出。
「没什麼好急的。戴安娜是柯雷孟家的人。况且我们又不住城裡。」马修连忙道。看我一脸困惑,他 继续道:「黑衣修士区又不真正算是伦敦的一部分。」
「我可不会到胡巴德的巢穴去,又跟他辩论伦敦的地理。」盖洛加斯用手套拍打自己的大腿。
「一四八五年我们来帮兰开斯特家族⑧的时候,你為了让骑士团进驻伦敦塔,也曾提出这种论调.,当时他 就不同意,这次他也不会让步的。」
「不要让他久等吧。」韩考克道。
「我们时间多得很。」马修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
「你始终不懂潮流,马修。我猜我们之所以走水路,是因為你认為泰晤士河也不算是伦敦的一部分。 如果这样,我们恐怕已经太迟了。赶快走吧。」盖洛加斯一翻大拇指,比著前门的方向。
彼埃在门口等我们,他正在戴一副黑色皮手套。他换掉了日常穿的咖啡色斗篷,改穿一件长得跟时尚 完全脱节的黑斗篷。他右臂上套著一件银製品..一条蛇缠绕著一个十字架,右上象限有一弯新月。这是菲 利普的纹章,只比马修的纹章少了星星和百合花。
盖洛加斯和韩考克都换上类似服装后,芳丝娃又取出一件同款式的斗篷,披在马修肩上。厚重的衣褶 垂掛在地面,使他显得更高大,也更威风凛凛。他们四人站在一起,真是令人胆寒,那画面想必就是凡人 描写吸血鬼身披黑斗篷的灵感来源。
在水街尽头,盖洛加斯把所有可用的船隻端详了 一番。「那艘可能坐得下我们全体。」他指著一艘 长形划艇道,随即发出一声刺耳的唿哨。站在船边的人询问我们要去哪裡,盖洛加斯给了一连串复杂的指 示,说明要走的路线、在市区那麼多码头当中停靠哪一个.、由谁划船等。盖洛加斯对他啦哮,那个可怜人 瑟缩在船头的灯下,紧张地不断回头张望。
「吓唬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船夫,不是睦邻之道。」马修上船时,我意有所指地看著隔壁的酿酒厂说 道,韩考克毫不客气把我举起,塞给我丈夫。马修收紧臂弯搂住我,船便箭也似的衝到河心。速度之快, 连船夫也不禁惊呼一声。
「没必要引起注意,盖洛加斯。」马修沉声道。
「那你来划船,我来给你老婆取暖?」马修没答腔,盖洛加斯摇头道:「就知道你不干。」
伦敦大桥隐隐的灯光划破我们前方的黑暗,随著盖洛加斯桨划不停,快速流动的河水声越来越响亮。 马修望著河岸道:「停在老天鹅码头。我要趁潮汐转向前回到这艘船上,划回上游。」
「安静。」韩考克严厉地低声说:「我们本来要突袭胡巴德的。你们这麼吵,倒不如敲锣打鼓,沿著 齐普赛大街?游行过去。」
盖洛加斯转向船尾,用左手使劲划了两下。再划几下,我们就靠上了码头^^其实只是几级摇摇欲坠 的阶梯,拴在几根歪向一侧的柱子上——有几名男子在那儿等候。船夫简单说了几句话,示意他们走开, 一等船靠得够近,他也急忙跳上岸去。
我们上到街道平面,默不作声穿过几条曲折的巷子,快步衝过房屋间的空地与花园。吸血鬼像猫一般 静悄悄行进。我的脚步没那麼稳健,常被鬆动的石块绊到,还会踩进积水的坑洞。最后我们来到一条宽阔 的大马路。笑语声从另一头传来,灯光从宽敞的窗户流泻到街上。我搓搓手,受那股温暖吸引。或许那就 是我们的目的地。说不定这次会很顺利,我们见到安卓?胡巴德,给他看我的婚戒,然后就回家。
马修却领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一个荒芜的教堂墓园,墓碑倾斜,相依相靠,好像死者也互相寻求慰 藉。彼埃取出一个掛满钥匙的实心金属环,盖洛加斯把一柄钥匙插进鐘塔旁边一扇门上的锁孔。我们穿过 破烂的本堂,又穿过祭坛左侧的一扇木门。狭窄的石梯笔直往下,落入黑暗之中。我身為温血动物,视力
@1金雀花王朝的两个分支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在十五世纪互争英格兰王位。约克王朝的爱德华四世於一四八三年去世,由他的弟弟理查摄 政,辅佐+二岁的太子爱德华五世。不料理查却把年幼的王子和他的弟弟囚禁在伦敦塔,自行登基為王,成為理查三世。理查此举引起各界的反 感。一四八五年,因母系有兰开斯特血缘,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亨利.都鐸,从法国率一支部队讨伐理查-得到很多英格兰贵族的支援。两军在波 斯沃斯大战。理查战死,亨利即位為王,成為亨利七世,并迎娶约克家族女继承人,结束了王位之争。统治英国三百多年的金雀花王朝和争夺王 位的红白玫瑰战争,都随这场战役落幕。
?Cheapside是伦敦一条街名,从中世纪起就是市场集中地,每逢伦敦举办重大游行或庆典,这条街都是必经路线。
有限,早已分不清方向,只知我们在仄隘的甬道裡东弯西拐,又穿过一片散发出葡萄酒、霉味及人体腐朽 味的开阔空间。彷彿置身一则凡人用来吓阻好事者流连教堂地下室和墓圜的故事裡。
我们继续深入地底隧道和房间组成的迷宫,来到一个有黯淡灯光的祕窟。一个小小的纳骨室裡,成堆 的骷髏瞪大空洞的眼睛。石头地板隐隐震动,朦朧的鐘声告诉我们,上方的鐘正敲响七时。马修催赶我们 进入另一条隧道,远处可看到淡淡的光线。
隧道尽头是一座酒窖,用来储藏泰晤士河货船卸下的葡萄酒。墙边立著几个酒桶,新鲜锯木屑跟陈年 老酒争香。我找到了前一种气味的来源:一堆整齐的棺材,依照尺寸大小排列,最大的可以容纳盖洛加 斯,最小的只装得下婴儿。角落深处有黑影晃动,房间中央围著一群超自然生物,正在举行某种仪式。
「我的血是你的,胡巴德神父。」说话的男人十分害怕。「我心甘情愿把它交给你,让你知道我的心 事,把我列入你的家族。」一阵沉默,一声痛喊,然后空气裡充满了绷紧的期待。
「我接受你的礼物,詹姆士.,我承诺把你当作我的孩子,保护你。」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道:「你也 要视我若父,尊敬我,做為回报。问候你的兄弟姊妹吧。J
嘈杂的欢迎声中,I阵寒意触及我的皮肤。
「你们迟到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打断了人群的寒暄,让我脖子上的汗毛竖立。「出门还带一大群随 从,我明白了。」
「不可能,我们根本没约定时间。」马修抓住我的手肘,数十道目光推挤、刺痛、冰冻我的皮肤。
轻柔的脚步声挨过来,围成一圈,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出现在我正前面。我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眼 神,情知不能在吸血鬼面前露出恐惧。胡巴德眼眶深凹,灰色虹膜藏在粗重的眉骨底下,散发出蓝、绿、 褐各种色彩。
这吸血鬼全身上下所有的顏色都集中在眼睛。其他部分都只见超乎自然的苍白,白金色的头髮剪得极短,贴近头皮,眉毛与睫毛淡到几乎看不见,鬍鬚剃得乾乾净净的脸上,一道宽阔的水平线就是嘴唇。那 件黑色长袍看起来结合了学者袍与教士法袍,格外烘托出他死尸般的体格。他宽阔而微驼的肩膀,显然蕴 藏著不容忽视的力量,但身体其餘部分根本就是一副骷髏骨架。
眼睛一花,我的下巴已被粗鲁、有力的手指捏住,把我的头扭向一侧。在这同时,马修的手也抓住那 吸血鬼的手腕。
胡巴德冰冷的眼光触及我脖子,看到那儿的疤痕。就这麼一次,我但愿出门前芳丝娃替我戴上她能找 到的最大的荷叶边高领。他吐出一阵散发硃砂与杉树气味的冰风,然后抿紧宽阔的嘴,嘴唇的边缘从浅肉 红色变為白色。
「我们有一个麻烦,罗伊登老爷。」胡巴德道。
「我们有好几个麻烦,胡巴德神父。首先,你把手放在属於我的东西上。如果你不放手,我会在日出 前把这个洞砸成粉碎。之后发生的事会让全城所有的生物^^包括魔族、凡人、魅人和巫族——都以為世 界末日来临了。」怒火在马修的声音裡震动。
超自然生物从阴影裡走出来。我看到瘸子门的药剂师约翰?陈德勒,他挑衅地迎上我的眼光。克特也 在场,站在另一个魔族身旁。他的朋友把手从他臂弯裡抽回去时,克特也往一旁挪动,跟他拉开距离。
「哈囉,克特。」马修道,声音裡不带一丝情绪。「我还以為你会逃跑、躲起来呢。」
胡巴德捏著我的下巴,过了 一会儿还不鬆手,他把我的头扳回原位,让我正面对著他。我对克特和那 个出卖我的巫族的怒火,一定表现在脸上,他告诫地摇头。
「不可以在心裡恨妳的兄弟。」他喃喃说著,放开了我。胡巴德用眼光扫过整个房间。「你们出 去二
马修用手兜住我的脸,手指轻抚我的下巴,消除胡巴德的气味。「妳跟盖洛加斯一起到外面去。我很快就来。」
「她要留下。」胡巴德道。
马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收回成命不符合他的习惯。经过相当长一段停顿,他命令他的朋友与家人到
外面等候。只有韩考克没有立刻服从。
「你父亲说过,站在井底的聪明人,比站在山顶的傻瓜看到更多。但愿他的话是对的。」韩考克嘮叨 道:「因為你今晚让我们陷入一个他妈的大坑洞。」他多看了一眼,才尾随盖洛加斯和彼埃钻过对面墙上 的一道缝隙。一扇沉重的门閤上,四下一片寂静。
我们三个站得那麼近,我可以听见马修肺裡慢慢呼出空气的声音。至於胡巴德,我猜那场瘟疫造成的 伤害,不仅是让他发疯而已。他的皮肤没有陶瓷的光泽,而是像蜡一般,似乎疾病还没有痊癒。
「容我提醒你,柯雷孟先生,是出於我的宽容,你才能待在这裡。」胡巴德坐在房间裡唯一的一张富 丽堂皇的椅子上。「虽然你代表合议会,但主要是出於令尊的请求,我才准许你住在伦敦。但你轻侮我们 的惯例,不把你的妻子介绍给我和我的信徒,就让她进入伦敦。此外,还有你那群骑士的问题。」
「大部分跟我一起来的骑士,住在这座城市裡的时间都比你长,安卓。当初你坚持,他们若不加入你 的『信徒』,就要离开城界,所以他们都搬到城墙外去。你和我父亲协议,柯雷孟家族不能让更多骑士团 的人进入伦敦市。我没有违反。」
「你以為我的孩子会把这些耍嘴皮子的细节放在心上吗?我看到那些人戴的戒指,还有他们斗篷上的 配件。」胡巴德俯身过来,眼神充满威胁。「我受误导以為你在前往苏格兰途中。為什麼你还在这裡?」 「或许你付给你的密报者的代价不够高。」马修建议道。「最近克特缺钱缺得凶。」
「我不用钱买爱和忠诚,我也不用胁迫或酷刑达成目标。克里斯多夫心甘情愿听我吩咐,就像所有服 从上帝旨意、爱父亲的孩子一样。」
「克特有太多主人,不可能只效忠一个。」
r这句话用在你身上也合适吗?」胡巴德向马修发出挑衅后,就转过来面对我。他不慌不忙,大口吸 入我的气味,然后故作遗憾状,发出一声低嘆:「我们先来谈谈你的婚姻。我有些孩子认為,女巫跟魅人 交往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行為。但在我的城市裡,合议会和它的盟约,跟你父亲那批睚訾必报的骑士 一样不 受欢迎。两者都干预上帝希望我们像一家人般生活的旨意。而且,你的妻子还是个时光编织者。」胡巴德 道:「我不赞成时光编织者,因他们用不属於此时此地的观念引诱人。」
「像选择权与思想自由之类的观念吗?」我插嘴道:「你怕什麼I」
「其次,」胡巴德打断我,他专心盯著马修,好像当我不存在:「你把她当食物也构成一个问题。」 他眼光转到马修留在我脖子上的疤痕。「巫族若发现这事,一定会要求调查。如果你的妻子被发现触犯了 自愿提供血液给吸血鬼之罪,就会受唾弃,逐出伦敦。如果你犯了未得她同意而吸她血之罪,你将被处 死。」
「什麼家族情谊,原来是这样。」我嘟噥道。
「戴安娜。」马修警告道。
胡巴德双手指尖相对,搭成帐棚状,再次观察马修。「最后一点,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会来这儿找 她吗?」
这让我停止抗议的念头,胡巴德还没有查出我们最重要的祕密:马修是我怀的孩子的父亲。我极力压 抑心头恐慌。思考^^活下去。或许菲利普的建议能让我们脱离这困境。
「不会。」马修简短地回答。
「所以他父亲死了 ^^自然死亡或死在你手中。」胡巴德深深看了马修一眼,说道:「那麼,孩子出 生后,就交给我的人照顾。他的母亲现在就要成為我的孩子。」
「不行。」马修道:「她不愿意。」
「你认為,一旦合议会其他成员听说你们的罪行,你们两个能在伦敦以外的地区生存多久?」胡巴德 摇头道:「你的妻子在这儿很安全,只要她是我家族的一员,而且你们之间不再有吸血的行為。」
「你不可以强迫戴安娜接受那种变态的仪式。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告诉你那些『孩子』她属於你,但 你不可以吸她的血,也不可以吸她孩子的血。」
「我不会对受我照顾的生灵撒谎。怎麼回事,儿子,上帝安排你面对挑战时,你的因应方式就只是保 密和作战?那只会带来毁灭。j胡巴德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噎。「上帝只救赎那些愿意相信比他们自己更伟 大的事物的人。」
马修反唇相讥之前,我按住他手臂,示意他安静。
「原谅我,胡巴德神父。」我道:「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柯雷孟家族可以豁免不受你的管制。」
「是的,罗伊登夫人。但妳不是柯雷孟家的人,妳只是跟其中一个人结婚而已。」
「错了。」我驳斥他,同时紧紧抓住我丈夫的衣袖。「我是菲利普?柯雷孟以血誓收养的女儿,也是 马修的妻子。我是双料的柯雷孟,所以我或我的孩子都不可能称你為父亲。」
安卓?胡巴德显得很讶异。我遥寄无限的祝福给菲利普,因為他的考虑周详,总超前我们其他人三 步。马修的肩膀终於鬆弛下来。他的父亲虽远在法国,却再次保障了我们的安全。
「你可以去调查。菲利普在我的额头上做了记号。」我碰触双眉中间的一点,那也是我女巫的第三隻 眼所在。目前那隻眼正在沉睡,对吸血鬼毫无兴趣。
「我相信妳,罗伊登夫人。」胡巴德最后说道。「在上帝的殿堂裡,没有人会胆大妄為到对这种事撒 谎。」
「那麼,或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我来伦敦寻求魔法与巫术的指导。在你的儿女当中,你会推荐谁担当这份工作?」我提出这种要求,又抹去了马修的微笑。
「戴安娜。」他咆哮道。
「如果你能帮忙,我父亲会很高兴。」我镇定地不当他一回事。
「这高兴会用什麼方式表达呢9.」胡巴德的作风跟文艺復兴时期的王公贵族如出一辙,只要能赢得策 略上的优势,他都有兴趣。
「首先,我父亲听说我们在家裡安静过除夕,就会很高兴。」我迎向他的目光说道。「我在下一封写 给他的信裡,提到的所有其他内容,就决定於你派哪位巫族到鹿冠来。」
胡巴德考虑我的要求。「我会跟我的孩子讨论妳的需要,并决定谁能提供最好的服务。」
「不论他派谁来,都是个间谍。」马修警告道。
「你也是个间谍。」我指出。「我累了。我要回家。」
「我们来此要办的事已告一段落,胡巴德。我相信,戴安娜会像所有柯雷孟家族的成员,能得到你的 许可住在伦敦。」马修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即使是柯雷孟家的人,住在城裡也要小心。」胡巴德在我们背后喊道:「妳最好记住,罗伊登夫 人。」
我们乘船回家途中,马修和盖洛加斯低声交谈,但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拒绝搀扶,自行下船,不等他 们就爬上阶梯,进入水街。即便如此,我抵达鹿冠的入口时,彼埃还是抢在我前面,马修也跟在我身旁。 华特和亨利在室内等我们。他们霍然跳起身。
「谢天谢地。」华特道。
「我们一听说你们有难,就立刻赶来了。乔治生病,躺在床上,克特和汤姆都不见人影。」亨利解释 道,眼光焦虑地在我和马修身上转来转去。
「很抱歉惊动你们。我发出警报其实是过虑了。」马修说道。他的斗篷在脚边晃动,他把它从肩上脱 下来。
「如果是跟骑士团有关——」华特欲言又止,看著斗篷。
「无关。」马修向他保证。.
「是跟我有关。」我道:「你再出什麼注定酿成大祸的主意前,搞清楚一件事:巫族的问题我来处 理。马修被监视了,而且不仅胡巴德在监视他。」
「他已经习惯了。」盖洛加斯粗声道:「不用把那些瞪大眼睛的傻子放在心上,婶娘。」
「我必须自行找到我的老师,马修。」我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动到我的紧身上衣遮住我上半截腹部的位 置。「只要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在场,任何女巫都不会透露她的祕密。进入这栋房子的人要麼是魅人,要 麼是哲学家,再不就是间谍。换言之,在我族人眼中,你们都有可能把我们交给官方。柏威克或许在感觉 上很遥远,但恐慌已散布开来了。」
马修眼神冷如寒霜,但至少他有在听。
「如果你命令一个女巫来这儿,她会来。马修?罗伊登要什麼都办得到。但我不会得到帮助,而是另 一场毕登寡妇式的表演。那不是我要的。」
「妳更不需要胡巴德的协助。」韩考克酸溜溜地道。
「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提醒马修。胡巴德不知道孩子是马修的,韩考克和盖洛加斯还没有察觉我的 气味已发生改变!|暂时。但今晚发生的事已充分说明,我们的处境有多麼危险。
「好吧,戴安娜。我们就把巫族都交给妳。但不可以撒谎,」马修道:「也不可以保密。这个房间裡 的人,至少随时要有一个知道妳在哪裡。」
「马修,你不能——」华特抗议。
「我信任我妻子的判断。」马修断然道。
「菲利普爷爷也这麼说过奶奶。」盖洛加斯低声道:「然后就天翻地覆,变成人间地狱了。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