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在金鹅酒店的招牌下，等安妮去领取今天晚餐订购的燉肉时，一个吸血鬼定睛看我，驱散了风中少 许的夏季气息。
「胡巴德神父。」我转身面对阵阵袭来的寒气。
那吸血鬼的眼光对我的肋骨闪了几下。「我很惊讶，格林威治那场风波后，妳丈夫竟然还让妳独自在 市区走动——而且妳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的火龙从演武场事件后，保护慾就变得强烈起来，她用尾巴在我臀部绕了 一圈。
「大家都知道，魅人不可能使温血女人受孕。」我不屑地说。
「在妳这麼一个女巫身上，似乎没有一件事是不可能的。」胡巴德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凝重。「比方 说，大多数超自然生物都以為，马修永远不会改变他对巫族的轻蔑，几乎没有人敢想像他竟然会帮助苏格 兰的芭芭拉?纳毕尔免受火刑。」马修收集伦敦的凡人与超自然生物的八卦之餘，仍為柏威克事件奔走。
「当时马修根本没有靠近苏格兰。」
「没必要。韩考克在爱丁堡，以纳毕尔的『朋友』自居。他指出她怀有身孕，要求法院注意。」胡巴 德的呼吸冰冷，带有森林气息。
「那女巫没有犯她被指控的罪。」我断然道，把披肩拉紧。「所以陪审团宣告她无罪。」
「只有一个罪名撤销，」胡巴德盯著我的眼睛。「她另外有很多罪名已被坐实。妳才刚回来，可能还 没听说?.詹姆士王想出一个方法，逆转了纳毕尔案陪审团的判决。」
「逆转？怎麼可能？」
「苏格兰国王这阵子跟合议会的关係不怎麼好，大部分要归功於妳的丈夫。马修不谨守盟约，干预苏 格兰内政，以致国王陛下找到很多钻漏洞的灵感。詹姆士审判那些宣判纳毕尔无罪的陪审团员，他们被控 执法不力。恐吓陪审团员可以确保以后的审判会得到较好的结果。」
「这不是马修原先的计画。.」我的心思飞快运转。
「听起来马修?柯雷孟下错了棋。纳毕尔和她的宝宝活了下来，但数十个比她更无辜的超自然生物却 要因此而死。」胡巴德的表情很狰狞。「这不是柯雷孟家族要的吗？」
「你敢说这种话丨?」
「我拿到I」安妮走到街上，差点跌掉手中的锅子。我伸手把她搂住。
「谢谢妳，安妮。」
「这麼一个晴朗的五月早晨，妳知道妳丈夫在哪裡吗？L_
「他去办公了。」马修确认我吃过早餐、吻过我，然后跟彼埃一起出门。杰克听马修说他必须跟哈利 奥特一起留在家中时，伤心得无法安抚。我有点不安。拒绝带杰克进城，不像马修一贯的作风。
「不知道。」胡巴德柔声道：「他在贝得兰医院，跟他姊姊和克里斯多夫.马罗一起。」
贝得兰除了名称以外，根本就是一座死牢——遗忘之境，精神病患跟那些被亲友藉莫须有罪名遗弃的 人关在一起。床上只铺著稻草，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从狱卒那儿得不到一点关怀，没有任何治疗，大多数 被囚禁的人都永远没有机会逃走。即使脱逃，也很难从这样的经验中康復。
「马修改变苏格兰审判的结果，还不够满意，所以现在他在伦敦亲自主持正义。」胡巴德继II道： 「他今天早晨去讯问他们。据我所知，他还在那儿。」
已经过中午了。
:「我看过马修发怒的时候杀人的速度，场面很恐怖。但如果看他以慢速度不厌其烦地做这种事，会让
最坚定的无神论者也相信世间有魔鬼。」
克特。露依莎是血族，而且也有伊莎波的血缘，她可以保护自己。但魔族……
「妳去伊索奶奶那儿，安妮。告诉她我去贝得兰，照顾马罗老爷和罗伊登老爷的姊姊。」我把那女孩 朝正确的方向一推，鬆开手，然后结结实实挡在她与吸血鬼之间。
「我必须留下来陪妳。」安妮道，眼睛瞪得很大。「罗伊登老爷要我承诺的。」
「必须有人知道我去了什麼地方，安妮。告诉伊索奶奶妳在这儿听到的话。我自会找到去贝得兰的 路。」事实上，我对那座恶名昭彰的精神病院的位置，只有模糊的概念，但我可以用别的方法找到马修。 我用想像的手指抓住体内的锁錬，準备抽动它。
「且慢。」胡巴德的手抓住我手腕。我跳了起来。他召唤暗影裡的某个人。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 人，马修用一个很适合却很奇怪的名字称呼他，阿门?角儿。「我儿子带妳去。」
「这样马修会知道我见过你。」我低头看著胡巴德的手。它仍裹住我的手腕，将他洩漏真相的气味转 移到我温暖的皮肤上。「他会把气出在那男孩身上。」
胡巴德把我抓得更紧，我轻轻哦了 一声。
「如果你也想跟我一起去贝得兰，胡巴德神父，说一声就是了。」
胡巴德熟知蒜头山与主教门之间的每条捷径与小巷。我们出了城界，进入伦敦污秽的郊区。贝得兰就 像瘸子门，周围的环境贫困而拥挤不堪。但真正恐怖的场面还在后头。
管理员到门口来迎接我们，带我们进入这个从前称作贝得兰之圣玛莉医院的地方。斯赖福师傅跟胡巴 德神父很熟，领著我们穿过地面布满坑洞的院落，进入坚固的大门时，他沿途不断打躬作揖，极尽諂媚。 儘管有类似中世纪修道院的厚实木板和石墙阻隔，病人的尖叫声仍非常刺耳。大多数窗户都没有装玻璃， 任凭风雨入侵。腐朽、骯脏、岁月的臭气令人作呕。
「不必。」我们进入潮湿、狭仄的空间时，我一口拒绝胡巴德伸出的手。我是自由之身，那些病人却 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在这种对比下接受他的扶持，会令我有猥琐的自觉。
进到院内，那些从前被囚禁者的鬼魂，和原本缠绕在备受折磨的住院者身上参差不齐的线头，，都纷纷 向我涌过来。我用可怕的数学习题缓和心中的恐惧，把我看见的男男女女打散，区分成一个个小团体，然 后用不同的方式将他们重新组合。
沿著走道向前，我数了数，有二十个病人。其中十四个是魔族。二十人当中有六人一丝不掛，还有十 个身上只掛了几片破布。有个穿了 一套骯脏却很昂贵的男装的女人，以强烈的敌意瞪著我们。她是这地方 的三个凡人之一。另外还有两个巫族和一个血族。有十五个可怜人被銬在墙上、锁在地上，或两者兼而有 之。剩下五人中有四人无法站立，只蹲在墙角喋喋不休，或磨刮石头。还有一个病人是自由的。他赤著身 体，在我们前方的走廊裡跳舞。
有个房间有门。凭直觉，我知道露依莎和克特在门后。
管理员打开门锁.，用力敲门。裡面的人没有回应，他用力捶门。
「第一次我就听见啦，斯赖福老爷。」盖洛加斯看起来很疲倦，脸上有新鲜的爪痕，紧身上衣沾著血 跡。他见我站在斯赖福身后，先愣了 一下，才说：「婶娘？」
「让我进去。」 .
「这不是什麼好——」盖洛加斯再看一眼我的脸色，决定闪到一旁。「露依莎失了很多血。她饿了。 离她远一点，除非妳不介意被咬或被抓。我帮她剪了指甲，但她的牙，我就无法可想了。」
虽然没人阻挡，我还是站在门口不动。美丽而残酷的露依莎被铁鍊锁在石头地板裡的铁环上。她衣服 被撕得稀烂，脖子上有好多条很深的伤口，满身是血。有人将支配权加诸露依莎身上——某个比她更强、 更愤怒的人。
我在暗影中找了又找，终於发现一个黑影蹲踞在地上一堆东西上面。马修猛然抬头，他的脸苍白得像 鬼一样，他的眼睛如夜晚一样黑。他身上没有一滴血。就像方才胡巴德试图提供的扶持，他的乾净也令人 觉得猥琐。
「妳该在家的，戴安娜。」马修站起来。
「我在我该在的地方，谢谢你。」我向我丈夫走去。「血怒跟鸦片无法融合，马修。你喝了多少他们 的血？」地上那堆东西动了一下。：
「我在这裡，克里斯多夫。」胡巴德叫道。「你不会再受伤害了。」
马罗放心地哭了起来，他的身体在呜咽中抽搐。
「贝得兰不隶属伦敦，‘胡巴德。1_马修口气森冷。「你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保护不了克特。」
「天啊，又来了。」盖洛加斯当著斯赖福惊愕的脸把门关上。「锁上！」他隔著木板啦哮，还用力捶 一下门板’强调他的命令。
金属铰鍊转动上锁时，露依莎跳了起来，她脚踝和手腕上的铁鍊哗啦作响。其中一个环节断裂，铁环 掉在地上的声音让我一惊。走廊裡也传来甩动铁鍊的回应声。
「不要吸我的血不要吸我的血不要吸我的血。」露依莎念念有词。她尽可能平贴在对面墙上。我迎上 她的目光，她哀鸣一声，别开头道：「走开，鬼魂。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怕妳这种鬼。」
「安静！」马修声音很低，却已有足够力量撼动整个房间，让我们每个人都跳起来。
「口渴。」露依莎哭诉道：「求求你，马修。」
定时会有一股液体喷到石头上。每喷一次血，露依莎的身体就抽搐一下。有人把一隻公鹿的头从角吊 起，悬在半空中，它的眼睛空洞地瞪著前方。血落下来，一次一滴。从它断裂的颈项落到被锁鍊绑住的露 依莎刚好够不到的地面。
「不要再折磨她！」我上前一步，但盖洛加斯把我拉住。
「我不能让妳干预，婶娘。」他坚决地说：「马修说得对：这不是妳该来的地方。.」
「盖洛加斯。」马修警告地摇头。盖洛加斯鬆开手，警戒地盯著他叔叔。
「好吧。那我就回答妳稍早的问题，婶娘。马修喝了克特的血，分量足够让他的血怒燃烧。如果妳要 跟他谈话，可能需要这个。」盖洛加斯扔给我一把刀。我无意接取，刀鏘一声掉在石板上。
「你不能向疾病屈服，马修。」我跨过刀，走向他身旁。走到离他很近，我的裙襬碰到他的靴子。
「让胡巴德神父照顾克特。」
「不要。」马修毫不让步。
「如果杰克看到你现在这样，会怎麼想？」比起动刀，我还寧可用罪恶感唤回马修的理性。「你是他 的英雄。英雄不会折磨朋友或家人。」
「他们企图杀死妳。」马修的怒吼在小小的房间裡迴盪。
「他们被鸦片和酒精迷失了神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反驳道：「你目前的状况也一 样不清不楚。」
「不要自欺了。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克特要消灭一个妨碍他得到幸福的障碍，丝毫不在 乎别人。露依莎则是屈服於从她被创造当天就存在的同一种残酷衝动。」马修不停地爬梳头髮。「我也很 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没错——你在惩罚自己。你相信生物学就是命运，至少在你的血怒这方面。结果你就以為，自己跟 克特和露依莎一样，只不过是另一个疯子。我对你的要求是，别再否定自己的直觉，马修，不要成為直觉 的奴隶。」
这次，我向马修的姊姊靠近一步，她扑上前，口沫横飞，连声晦哮。
「那就是你对未来最大的恐惧：你怕自己沦為一头野兽，被锁鍊锁住，等待下一次罪有应得的惩 罚。」我回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你不会的，马修。你从来不是那样。」
「我告诉过妳，不要对我抱持罗曼蒂克的幻想。」他断然道。他硬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但我已瞥见 他眼睛裡的绝望。
「原来这麼做也是為我好？你还在试图证明你不值得爱？」他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头。我拉起他 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指扳开，让他掌心贴在我小腹上。「抱住我们的孩子，看著我的眼睛，告诉我们，这 故事不可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就像我等他咬破我静脉的那个晚上，马修跟自己角力所花的时间，彷彿永恆那麼长。现在也像那次一 样，我不能藉任何方式加快速度，也不能替他选择生胜於死。他必须不靠我协助，自行抓住脆弱的希望之 丝。
「我不知道。」最后他承认道。「从前我认為吸血鬼和女巫相爱是个错误。我相信四种族裔各不相 同。如果巫族死亡能让血族和魔族存活，我可以接受。」虽然他的瞳孔仍然盘据大部分的眼睛，但已出现 一抹明亮的绿。「我告诉自己，魔族的疯狂和血族的软弱都是最近才出现的，但现在我看著露依莎和克特
「你不确定了。」我压低声音。「我们都一样。这样的展望很可怕，但我们不能放弃对未来的希望， 马修。我不要我们的孩子诞生在同样的阴影下，对自己既憎恨又害怕。」
我等他继续驳斥我，但他却沉默不语。
「让盖洛加斯照顾你姊姊。让胡巴德看护克特。试著原谅他们。」
「魅人不像温血人那麼容易原谅别人。」盖洛加斯粗声粗气说：「妳不能要求他这麼做。」
「马修曾经这麼要求过你。」我指出这一点。
「是的，而且我也告诉过他，他充其量只能希望我随著时间过去，逐渐遗忘。不要向马修提出超出他 能力的要求，婶娘。他对待自己就像最严酷的拷问者，不需要妳火上加油。」盖洛加斯语气中带著警告。
「女巫，我愿意忘记，」露依莎乖巧地说，好像挑选新装的衣料般简单。她随便挥挥手：「这一切。 用妳的魔法赶走这场可怕的噩梦吧。」
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我看得见将她和马修、贝得兰和我连接在一起的线。但虽然我不愿意折磨露依 莎，我也没有宽宏大量到愿意让她心安理得。
「不行，露依莎。」我道：「妳有生之年会永远记得格林威治宫，还有我，甚至也包括妳如何伤害了 马修。让这些记忆成為妳的牢笼，而不是这个地方。」我转向盖洛加斯：「你放她自由前，要确定她不会 对她自己或任何人构成危险。」
「哦，她不会自由的。」盖洛加斯篤定地说。「她必须去菲利普差遣她去的任何地方。做了这种事， 我祖父再也不会放任她到处乱跑了。」
「告诉他们，马修丨」露依莎哀求道。「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种……东西在脑子裡爬来爬去。我 受不了它们！」她用戴著伽锁的手拉扯头髮。
「克特呢？」盖洛加斯问道。「你确定要把他交给胡巴德照顾吗，马修？我知道韩考克会很乐意处死 他。」
「他是胡巴德的人，不是我的。」马修的语气很果决。「我不在乎他有什麼下场。」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爱——」克特又要开始。
「你做这种事完全是出於恶意。」马修转过身，拒看他最好的朋友。
「胡巴德神父，」他衝过去接管他的受监护者时，我喊道：「只要不走漏这儿发生的事，就可以忘记 克特在格林威治宫的行為。」
「妳承诺吗？代表整个柯雷孟家族吗？」胡巴德挑起白色的眉毛。「这种承诺该由妳丈夫提出，不是 妳。」
「我说了算。」我坚持立场。
「好吧，柯雷孟夫人。」这是胡巴德第一次用这头衔称呼我。「妳确实是菲利普的女儿，我接受贵家 族的条件。」
即使离开了贝得兰，我仍觉得它的阴影附著在我们身上。马修也有同感。不论到伦敦何处，用餐，访 友，它都尾随著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摆脱它。
我们必须回到属於我们的现代。
没有讨论，也没有刻意规划，但我们不约而同开始整理，剪断将我们跟我们共同拥有的过去束缚在一 起的线。芳丝娃本来计画到伦敦来加入我们，但我们送信要她留在老房子。马修跟盖洛加斯做复杂的长 谈，研究他该对十六世纪的马修撒什麼样的谎，才不至於发现自己被来自未来的自己取代。十六世纪的马 修不准再跟克特或露依莎见面，因為这两个人都不可信任。华特与亨利汇整了 一些故事，解释前后不连贯 的行為。马修派韩考克到苏格兰去準备在那儿过新生活。我跟伊索奶奶加紧练习，努力把带我们回到未来 的咒语所需的结编得完美无缺。
有天我上完课，马修到蒜头山来接我，散步回家途中，他提议穿过圣保罗大教堂的墓园。再过两週就 是夏至，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虽说贝得兰的阴影并未消散。
与露依莎和克特周旋的经验记忆犹新，马修仍显得沮丧，但我们在书店驻足，瀏览新书与新闻时，感 觉很像曩昔的好时光。我正在阅读两名气势汹汹的剑桥毕业生大打笔战时，马修忽然僵住了。
「甘菊。橡叶。还有咖啡。」他的头转来转去，寻找陌生气味的来源。
「咖啡9.」我问道，想不通一种还没有引进英国的东西，怎麼会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发出气味。但马 修没有在我身旁為我解答。他衝进人群，手裡拿著剑。
我嘆口气，马修从不放过他在市场裡看到的任何一个小偷。有时我但愿他的视力不要那麼敏锐，道德 判断也不要那麼绝对。
这次他追赶的是一个比他矮大约五吋的男人，浓密的棕色捲髮裡搀杂著星星点点的灰白。那人很瘦， 肩膀有点驼，好像花了太多时间伏案读书。这样的组合勾起我隐隐约约的回忆。
那人意识到危险逼近，回过头来。哎呀，他有一把小得可怜的匕首，比削铅笔刀大不了多少，这是挡 不住马修的。我不想看到流血场面，连忙跟去追我丈夫。
马修紧紧抓住那可怜人的手，他不及格的武器掉到地上。他用一个膝盖把猎物压制在书摊上，用剑的 扁平面压住他的脖子。我先是一.愣，然后一惊。
「爹地？」我小声道。不可能。我无法置信地看著他，我的心狂跳，既兴奋又讶异。
「哈囉，毕夏普小姐。」我父亲从马修的剑锋底下往上看。「我就猜会在这儿见到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胡巴德神父。」我转身面对阵阵袭来的寒气。
那吸血鬼的眼光对我的肋骨闪了几下。「我很惊讶，格林威治那场风波后，妳丈夫竟然还让妳独自在 市区走动——而且妳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的火龙从演武场事件后，保护慾就变得强烈起来，她用尾巴在我臀部绕了 一圈。
「大家都知道，魅人不可能使温血女人受孕。」我不屑地说。
「在妳这麼一个女巫身上，似乎没有一件事是不可能的。」胡巴德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凝重。「比方 说，大多数超自然生物都以為，马修永远不会改变他对巫族的轻蔑，几乎没有人敢想像他竟然会帮助苏格 兰的芭芭拉?纳毕尔免受火刑。」马修收集伦敦的凡人与超自然生物的八卦之餘，仍為柏威克事件奔走。
「当时马修根本没有靠近苏格兰。」
「没必要。韩考克在爱丁堡，以纳毕尔的『朋友』自居。他指出她怀有身孕，要求法院注意。」胡巴 德的呼吸冰冷，带有森林气息。
「那女巫没有犯她被指控的罪。」我断然道，把披肩拉紧。「所以陪审团宣告她无罪。」
「只有一个罪名撤销，」胡巴德盯著我的眼睛。「她另外有很多罪名已被坐实。妳才刚回来，可能还 没听说?.詹姆士王想出一个方法，逆转了纳毕尔案陪审团的判决。」
「逆转？怎麼可能？」
「苏格兰国王这阵子跟合议会的关係不怎麼好，大部分要归功於妳的丈夫。马修不谨守盟约，干预苏 格兰内政，以致国王陛下找到很多钻漏洞的灵感。詹姆士审判那些宣判纳毕尔无罪的陪审团员，他们被控 执法不力。恐吓陪审团员可以确保以后的审判会得到较好的结果。」
「这不是马修原先的计画。.」我的心思飞快运转。
「听起来马修?柯雷孟下错了棋。纳毕尔和她的宝宝活了下来，但数十个比她更无辜的超自然生物却 要因此而死。」胡巴德的表情很狰狞。「这不是柯雷孟家族要的吗？」
「你敢说这种话丨?」
「我拿到I」安妮走到街上，差点跌掉手中的锅子。我伸手把她搂住。
「谢谢妳，安妮。」
「这麼一个晴朗的五月早晨，妳知道妳丈夫在哪裡吗？L_
「他去办公了。」马修确认我吃过早餐、吻过我，然后跟彼埃一起出门。杰克听马修说他必须跟哈利 奥特一起留在家中时，伤心得无法安抚。我有点不安。拒绝带杰克进城，不像马修一贯的作风。
「不知道。」胡巴德柔声道：「他在贝得兰医院，跟他姊姊和克里斯多夫.马罗一起。」
贝得兰除了名称以外，根本就是一座死牢——遗忘之境，精神病患跟那些被亲友藉莫须有罪名遗弃的 人关在一起。床上只铺著稻草，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从狱卒那儿得不到一点关怀，没有任何治疗，大多数 被囚禁的人都永远没有机会逃走。即使脱逃，也很难从这样的经验中康復。
「马修改变苏格兰审判的结果，还不够满意，所以现在他在伦敦亲自主持正义。」胡巴德继II道： 「他今天早晨去讯问他们。据我所知，他还在那儿。」
已经过中午了。
:「我看过马修发怒的时候杀人的速度，场面很恐怖。但如果看他以慢速度不厌其烦地做这种事，会让
最坚定的无神论者也相信世间有魔鬼。」
克特。露依莎是血族，而且也有伊莎波的血缘，她可以保护自己。但魔族……
「妳去伊索奶奶那儿，安妮。告诉她我去贝得兰，照顾马罗老爷和罗伊登老爷的姊姊。」我把那女孩 朝正确的方向一推，鬆开手，然后结结实实挡在她与吸血鬼之间。
「我必须留下来陪妳。」安妮道，眼睛瞪得很大。「罗伊登老爷要我承诺的。」
「必须有人知道我去了什麼地方，安妮。告诉伊索奶奶妳在这儿听到的话。我自会找到去贝得兰的 路。」事实上，我对那座恶名昭彰的精神病院的位置，只有模糊的概念，但我可以用别的方法找到马修。 我用想像的手指抓住体内的锁錬，準备抽动它。
「且慢。」胡巴德的手抓住我手腕。我跳了起来。他召唤暗影裡的某个人。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 人，马修用一个很适合却很奇怪的名字称呼他，阿门?角儿。「我儿子带妳去。」
「这样马修会知道我见过你。」我低头看著胡巴德的手。它仍裹住我的手腕，将他洩漏真相的气味转 移到我温暖的皮肤上。「他会把气出在那男孩身上。」
胡巴德把我抓得更紧，我轻轻哦了 一声。
「如果你也想跟我一起去贝得兰，胡巴德神父，说一声就是了。」
胡巴德熟知蒜头山与主教门之间的每条捷径与小巷。我们出了城界，进入伦敦污秽的郊区。贝得兰就 像瘸子门，周围的环境贫困而拥挤不堪。但真正恐怖的场面还在后头。
管理员到门口来迎接我们，带我们进入这个从前称作贝得兰之圣玛莉医院的地方。斯赖福师傅跟胡巴 德神父很熟，领著我们穿过地面布满坑洞的院落，进入坚固的大门时，他沿途不断打躬作揖，极尽諂媚。 儘管有类似中世纪修道院的厚实木板和石墙阻隔，病人的尖叫声仍非常刺耳。大多数窗户都没有装玻璃， 任凭风雨入侵。腐朽、骯脏、岁月的臭气令人作呕。
「不必。」我们进入潮湿、狭仄的空间时，我一口拒绝胡巴德伸出的手。我是自由之身，那些病人却 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在这种对比下接受他的扶持，会令我有猥琐的自觉。
进到院内，那些从前被囚禁者的鬼魂，和原本缠绕在备受折磨的住院者身上参差不齐的线头，，都纷纷 向我涌过来。我用可怕的数学习题缓和心中的恐惧，把我看见的男男女女打散，区分成一个个小团体，然 后用不同的方式将他们重新组合。
沿著走道向前，我数了数，有二十个病人。其中十四个是魔族。二十人当中有六人一丝不掛，还有十 个身上只掛了几片破布。有个穿了 一套骯脏却很昂贵的男装的女人，以强烈的敌意瞪著我们。她是这地方 的三个凡人之一。另外还有两个巫族和一个血族。有十五个可怜人被銬在墙上、锁在地上，或两者兼而有 之。剩下五人中有四人无法站立，只蹲在墙角喋喋不休，或磨刮石头。还有一个病人是自由的。他赤著身 体，在我们前方的走廊裡跳舞。
有个房间有门。凭直觉，我知道露依莎和克特在门后。
管理员打开门锁.，用力敲门。裡面的人没有回应，他用力捶门。
「第一次我就听见啦，斯赖福老爷。」盖洛加斯看起来很疲倦，脸上有新鲜的爪痕，紧身上衣沾著血 跡。他见我站在斯赖福身后，先愣了 一下，才说：「婶娘？」
「让我进去。」 .
「这不是什麼好——」盖洛加斯再看一眼我的脸色，决定闪到一旁。「露依莎失了很多血。她饿了。 离她远一点，除非妳不介意被咬或被抓。我帮她剪了指甲，但她的牙，我就无法可想了。」
虽然没人阻挡，我还是站在门口不动。美丽而残酷的露依莎被铁鍊锁在石头地板裡的铁环上。她衣服 被撕得稀烂，脖子上有好多条很深的伤口，满身是血。有人将支配权加诸露依莎身上——某个比她更强、 更愤怒的人。
我在暗影中找了又找，终於发现一个黑影蹲踞在地上一堆东西上面。马修猛然抬头，他的脸苍白得像 鬼一样，他的眼睛如夜晚一样黑。他身上没有一滴血。就像方才胡巴德试图提供的扶持，他的乾净也令人 觉得猥琐。
「妳该在家的，戴安娜。」马修站起来。
「我在我该在的地方，谢谢你。」我向我丈夫走去。「血怒跟鸦片无法融合，马修。你喝了多少他们 的血？」地上那堆东西动了一下。：
「我在这裡，克里斯多夫。」胡巴德叫道。「你不会再受伤害了。」
马罗放心地哭了起来，他的身体在呜咽中抽搐。
「贝得兰不隶属伦敦，‘胡巴德。1_马修口气森冷。「你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保护不了克特。」
「天啊，又来了。」盖洛加斯当著斯赖福惊愕的脸把门关上。「锁上！」他隔著木板啦哮，还用力捶 一下门板’强调他的命令。
金属铰鍊转动上锁时，露依莎跳了起来，她脚踝和手腕上的铁鍊哗啦作响。其中一个环节断裂，铁环 掉在地上的声音让我一惊。走廊裡也传来甩动铁鍊的回应声。
「不要吸我的血不要吸我的血不要吸我的血。」露依莎念念有词。她尽可能平贴在对面墙上。我迎上 她的目光，她哀鸣一声，别开头道：「走开，鬼魂。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怕妳这种鬼。」
「安静！」马修声音很低，却已有足够力量撼动整个房间，让我们每个人都跳起来。
「口渴。」露依莎哭诉道：「求求你，马修。」
定时会有一股液体喷到石头上。每喷一次血，露依莎的身体就抽搐一下。有人把一隻公鹿的头从角吊 起，悬在半空中，它的眼睛空洞地瞪著前方。血落下来，一次一滴。从它断裂的颈项落到被锁鍊绑住的露 依莎刚好够不到的地面。
「不要再折磨她！」我上前一步，但盖洛加斯把我拉住。
「我不能让妳干预，婶娘。」他坚决地说：「马修说得对：这不是妳该来的地方。.」
「盖洛加斯。」马修警告地摇头。盖洛加斯鬆开手，警戒地盯著他叔叔。
「好吧。那我就回答妳稍早的问题，婶娘。马修喝了克特的血，分量足够让他的血怒燃烧。如果妳要 跟他谈话，可能需要这个。」盖洛加斯扔给我一把刀。我无意接取，刀鏘一声掉在石板上。
「你不能向疾病屈服，马修。」我跨过刀，走向他身旁。走到离他很近，我的裙襬碰到他的靴子。
「让胡巴德神父照顾克特。」
「不要。」马修毫不让步。
「如果杰克看到你现在这样，会怎麼想？」比起动刀，我还寧可用罪恶感唤回马修的理性。「你是他 的英雄。英雄不会折磨朋友或家人。」
「他们企图杀死妳。」马修的怒吼在小小的房间裡迴盪。
「他们被鸦片和酒精迷失了神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反驳道：「你目前的状况也一 样不清不楚。」
「不要自欺了。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克特要消灭一个妨碍他得到幸福的障碍，丝毫不在 乎别人。露依莎则是屈服於从她被创造当天就存在的同一种残酷衝动。」马修不停地爬梳头髮。「我也很 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没错——你在惩罚自己。你相信生物学就是命运，至少在你的血怒这方面。结果你就以為，自己跟 克特和露依莎一样，只不过是另一个疯子。我对你的要求是，别再否定自己的直觉，马修，不要成為直觉 的奴隶。」
这次，我向马修的姊姊靠近一步，她扑上前，口沫横飞，连声晦哮。
「那就是你对未来最大的恐惧：你怕自己沦為一头野兽，被锁鍊锁住，等待下一次罪有应得的惩 罚。」我回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你不会的，马修。你从来不是那样。」
「我告诉过妳，不要对我抱持罗曼蒂克的幻想。」他断然道。他硬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但我已瞥见 他眼睛裡的绝望。
「原来这麼做也是為我好？你还在试图证明你不值得爱？」他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头。我拉起他 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指扳开，让他掌心贴在我小腹上。「抱住我们的孩子，看著我的眼睛，告诉我们，这 故事不可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就像我等他咬破我静脉的那个晚上，马修跟自己角力所花的时间，彷彿永恆那麼长。现在也像那次一 样，我不能藉任何方式加快速度，也不能替他选择生胜於死。他必须不靠我协助，自行抓住脆弱的希望之 丝。
「我不知道。」最后他承认道。「从前我认為吸血鬼和女巫相爱是个错误。我相信四种族裔各不相 同。如果巫族死亡能让血族和魔族存活，我可以接受。」虽然他的瞳孔仍然盘据大部分的眼睛，但已出现 一抹明亮的绿。「我告诉自己，魔族的疯狂和血族的软弱都是最近才出现的，但现在我看著露依莎和克特
「你不确定了。」我压低声音。「我们都一样。这样的展望很可怕，但我们不能放弃对未来的希望， 马修。我不要我们的孩子诞生在同样的阴影下，对自己既憎恨又害怕。」
我等他继续驳斥我，但他却沉默不语。
「让盖洛加斯照顾你姊姊。让胡巴德看护克特。试著原谅他们。」
「魅人不像温血人那麼容易原谅别人。」盖洛加斯粗声粗气说：「妳不能要求他这麼做。」
「马修曾经这麼要求过你。」我指出这一点。
「是的，而且我也告诉过他，他充其量只能希望我随著时间过去，逐渐遗忘。不要向马修提出超出他 能力的要求，婶娘。他对待自己就像最严酷的拷问者，不需要妳火上加油。」盖洛加斯语气中带著警告。
「女巫，我愿意忘记，」露依莎乖巧地说，好像挑选新装的衣料般简单。她随便挥挥手：「这一切。 用妳的魔法赶走这场可怕的噩梦吧。」
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我看得见将她和马修、贝得兰和我连接在一起的线。但虽然我不愿意折磨露依 莎，我也没有宽宏大量到愿意让她心安理得。
「不行，露依莎。」我道：「妳有生之年会永远记得格林威治宫，还有我，甚至也包括妳如何伤害了 马修。让这些记忆成為妳的牢笼，而不是这个地方。」我转向盖洛加斯：「你放她自由前，要确定她不会 对她自己或任何人构成危险。」
「哦，她不会自由的。」盖洛加斯篤定地说。「她必须去菲利普差遣她去的任何地方。做了这种事， 我祖父再也不会放任她到处乱跑了。」
「告诉他们，马修丨」露依莎哀求道。「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种……东西在脑子裡爬来爬去。我 受不了它们！」她用戴著伽锁的手拉扯头髮。
「克特呢？」盖洛加斯问道。「你确定要把他交给胡巴德照顾吗，马修？我知道韩考克会很乐意处死 他。」
「他是胡巴德的人，不是我的。」马修的语气很果决。「我不在乎他有什麼下场。」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爱——」克特又要开始。
「你做这种事完全是出於恶意。」马修转过身，拒看他最好的朋友。
「胡巴德神父，」他衝过去接管他的受监护者时，我喊道：「只要不走漏这儿发生的事，就可以忘记 克特在格林威治宫的行為。」
「妳承诺吗？代表整个柯雷孟家族吗？」胡巴德挑起白色的眉毛。「这种承诺该由妳丈夫提出，不是 妳。」
「我说了算。」我坚持立场。
「好吧，柯雷孟夫人。」这是胡巴德第一次用这头衔称呼我。「妳确实是菲利普的女儿，我接受贵家 族的条件。」
即使离开了贝得兰，我仍觉得它的阴影附著在我们身上。马修也有同感。不论到伦敦何处，用餐，访 友，它都尾随著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摆脱它。
我们必须回到属於我们的现代。
没有讨论，也没有刻意规划，但我们不约而同开始整理，剪断将我们跟我们共同拥有的过去束缚在一 起的线。芳丝娃本来计画到伦敦来加入我们，但我们送信要她留在老房子。马修跟盖洛加斯做复杂的长 谈，研究他该对十六世纪的马修撒什麼样的谎，才不至於发现自己被来自未来的自己取代。十六世纪的马 修不准再跟克特或露依莎见面，因為这两个人都不可信任。华特与亨利汇整了 一些故事，解释前后不连贯 的行為。马修派韩考克到苏格兰去準备在那儿过新生活。我跟伊索奶奶加紧练习，努力把带我们回到未来 的咒语所需的结编得完美无缺。
有天我上完课，马修到蒜头山来接我，散步回家途中，他提议穿过圣保罗大教堂的墓园。再过两週就 是夏至，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虽说贝得兰的阴影并未消散。
与露依莎和克特周旋的经验记忆犹新，马修仍显得沮丧，但我们在书店驻足，瀏览新书与新闻时，感 觉很像曩昔的好时光。我正在阅读两名气势汹汹的剑桥毕业生大打笔战时，马修忽然僵住了。
「甘菊。橡叶。还有咖啡。」他的头转来转去，寻找陌生气味的来源。
「咖啡9.」我问道，想不通一种还没有引进英国的东西，怎麼会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发出气味。但马 修没有在我身旁為我解答。他衝进人群，手裡拿著剑。
我嘆口气，马修从不放过他在市场裡看到的任何一个小偷。有时我但愿他的视力不要那麼敏锐，道德 判断也不要那麼绝对。
这次他追赶的是一个比他矮大约五吋的男人，浓密的棕色捲髮裡搀杂著星星点点的灰白。那人很瘦， 肩膀有点驼，好像花了太多时间伏案读书。这样的组合勾起我隐隐约约的回忆。
那人意识到危险逼近，回过头来。哎呀，他有一把小得可怜的匕首，比削铅笔刀大不了多少，这是挡 不住马修的。我不想看到流血场面，连忙跟去追我丈夫。
马修紧紧抓住那可怜人的手，他不及格的武器掉到地上。他用一个膝盖把猎物压制在书摊上，用剑的 扁平面压住他的脖子。我先是一.愣，然后一惊。
「爹地？」我小声道。不可能。我无法置信地看著他，我的心狂跳，既兴奋又讶异。
「哈囉，毕夏普小姐。」我父亲从马修的剑锋底下往上看。「我就猜会在这儿见到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