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相信桑赫里人已经开始接受人类站稳脚跟的事实,即便他们不情愿,面对咱们时也会退避三舍而不是兵戎相见。玛格丽特,咱们共同举杯吧。还记得今天是星期几吧?周四。非常好——祝各位浴血奋战,指日高升。
(舰队司令胡德上将,遵照皇家海军传统进行史上著名的周四战后祝酒时所说)
- 返回太阳系途中的UNSC无尽号上,帕兰戈斯基上将的接待舱
俗话说坏消息不等人,多亏了全新的迁跃断层空间通信技术帕兰戈斯基机也没有等待的必要。但她依然被蒙在鼓里太久了。
在封闭的星球上怎么可能弄丢一个桑赫里战俘?何况犯这种错误的还是ONI?
老天啊……
“你过了十五个小时才报告‘穆达玛失踪了。”她瞪着屏幕,忧急参半。我还以为自己知人善用,也许我的魔力正在逐渐消失。“十五个小时,为什么?”
伊蕾娜.马格纳森的模样就像是在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自我辩护,她也确实在这么做,无论她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从特里维廉传来的影像不留情面地栩栩如生。这位科学家的嘴巴开阖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话来,而这并非同步传输方面的技术问题造成的。
“上将,我们必须先进行搜索,”她绝望而惊恐地说。“这可是整颗星球啊。”
“你在十五个小时内也不可能搜索整颗星球。”
“哈拉克人说朱尔跨过了一道传送门。这些传送门是不稳定的,有些哪都去不了,其中一部分会直接折回球体内部,余下的我们尚不清楚会通往何处,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能通往既定目标。哈拉克人似乎认为其中一些极度不稳,十分危险,甚至可能通往外层空间,或者更糟。”
“但他穿过的那道门好像能运行,而你到现在也没找到尸体。”
“对。”
“那就他妈的跟进去,”帕兰戈斯基厉声说。“上帝在上,你是研究站的负责人,负起责任来。我猜你确切地知道他启动了哪个传送门。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上将,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我就派出了无人设备跟了过去,但它出现在两百公里外,并没离开戴森球。对了,我们也在搜索那片区域。”
在帕兰戈斯基的执政生涯中这不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惨败,几乎能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但这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她依然不能确定朱尔‘穆达玛是否已经逃脱,但她必须假设他已经成功了,并为之做好准备。
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会把一切都对仲裁者和盘托出吗?‘特立加姆不值一提。问题在于他对UNSC内部团结的威胁,对我和胡德之间的关系造成的损害,而仲裁者在合约一事上可能会改变主意。
但那并不能制止他面临的内部纷争,无法阻止我,更无法阻止无尽号。
“你正通过哪些手段追踪他?”她问。
“无人侦察机,并通过所有能启动的传送门送出遥感设备。他没有穿戴爆炸挽具,所以我们无法用它进行定位。”
“你允许他不穿挽具外出?”
“不是,不是的,他强迫哈拉克人违抗命令将它取下。上将,我们会继续寻找,但不能排除他已经成功抵达另外一颗星球的可能性。”
此时此刻帕兰戈斯基能做到的殊为有限,但特里维廉是ONI最为重要的资产,甚至也许比无尽号还要宝贵,因为后者的使用不能完全由她自己随心所欲。上面的技术——已经被发现的先进科技以及有待发掘的未知宝藏——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
而眼下它居然由一个白痴来管辖。
这是我的过失。她是我指派的。虽然哈尔希罪恶滔天,但她不会翻这么弱智的错误。
帕兰戈斯基拥有斩钉截铁的意志力,但在穿这身制服七十年之后,有些事让她对自身产生了质疑。其中之一就是把错误的人委派到了某个岗位上。这就意味着在将其撤换之后,他们在ONI内部的地位越高越敏感,就越不能放他们告老还乡。马格纳森不会被放归山野,任由她在某所大学里饱食终日,成为对她的过去不甚了了的学生眼中深不可测的女神。她必须被关进监狱。
这年头科学家们就是跟我过不去。但好在我不会让她变成另一个哈尔希。马格纳森必须为错误付出代价,无论她有多么 优秀都没有第二次机会。这些平民已经无法无天了。他们必须学会自身的行为会造成怎样真实的恶果。
“接着找,如果有什么进展立即向我汇报,”帕兰戈斯基说。“我说的是‘立即’。等无尽号结束任务之后我立即会登门拜访,我会让你见识到我对你有多么,多么的失望,伊蕾娜。”
在马格纳森回答之前帕兰戈斯基就关闭了通讯,然后她靠在椅子上,闭起双眼。
“你在吗,BB?”
“在,上将。只要你还在和榆木脑袋的海军们打交道我的一小部分精力就必须放在监视各项事宜上。”
“BB,他们怎么就能把一个桑赫里人弄丢了呢?”
“确实不太容易。所以咯,马格纳森最好没做过长期职业规划。我会通知奥斯曼的。”
“我最好让部分移动监听站接近桑赫利奥斯。如果朱尔活着穿过传送门的话迟早会返回那里或是联系家人。”
“嗯,在斯坦利港进行短途旅行时我留下了一些通讯无人机,但目前为止它们并未受到任何有关朱尔的消息,”他说。“看吧,你确实需要一个自己的AI,还不能是蠢笨型的。”
“不,BB,这就跟养只小狗一样。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因为活不过它而担忧,因为你不知道在你死后会不会有人跟你一样爱惜它呵护它。现在对我来说蠢笨型才是最适宜的。”
“看来我应该挖骨头追尾巴啊。”
“无意冒犯你,BB。在大多数时候比起人类我更喜欢AI,就这点而言,我对小狗的喜爱也远超人类。哦,对了,最好问问泰伦斯他能不能顺道送我去特里维廉。”
胡德有自知之明,不会问帕兰戈斯基为什么要改变行程。
“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我也不会求你帮忙,泰伦斯,”她说。她还在打老妇人这张牌,虽然屡试不爽,但她也知道胡德心理其实明白得很。“但研究站的负责人有点忙不过来了。管理像战舰一样大的研究站是一码事,一整颗星球就另当别论了。我看我必须得成立专门的管理机构来应付这些一次性研究计划了。”
“这话本来我不应该说的,”胡德笑道。“你确定不是在咱们的新玩具上呆腻味了吗,玛格丽特?”
“怎么会呢,既然我对她履行任务的能力充满信心,也就没有留下来打扰你的必要了。正如这场周四战争,无尽号的前程一片光明。我必须要说她已经做好全面部署的准备了。”
“除了地毯,”胡德说。“一切都安置妥当后我才能放心。”
“我想仲裁者对你的帮助一定感恩戴德。”
“考虑到你的消息渠道,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你还没邀请他上舰参观吗?”
“等到餐厅的银餐具都擦亮我才能迎接贵客呀。”
“好了,泰伦斯,多谢你的前排坐票。我诚挚的邀请你早日莅临特里维廉。”
只是别太早了。她要先清理门户。
这是她第二次视察特里维廉,但心境跟上次凯旋者的情绪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安慰着自己,就算这地方没有她当初想象那样安全,依然是座科技的金矿。他们必须处理掉那些传送门。如果哈拉克人不能让它们工作,识别它们的目的地,或是将其关闭,至少还能指望他们配合将之封闭。
马格纳森的副手雨果.巴顿是位五十六岁,不苟言笑的材料物理学家。他在戴森球的外部气闸出口恭迎帕兰戈斯基。
“长官,您坐颠簸的疣猪装甲车没问题吧?”他边问边跳下驾驶员侧的车门扶她。他毕恭毕敬地将她的行李放在后座上,偷偷瞄了一眼她的手枪。“这地方没有公路,不过当然了,经过沟沟坎坎时我会减慢速度。”
“我能应付得来。”
“您觉得有必要带着手枪吗?”
这把武器好像确实吓到他了。“我已经九十二岁了,早就对徒手掐死对手无能为力了,就当这是年老体衰者的辅助手段吧。”坑坑洼洼的地面更像是车辆测试场地,但她拒绝认输。无论先行者使用什么样的车辆,它们肯定都不必依靠几个世纪来都没什么变化的悬挂系统。“马格纳森现在在哪?”
“和哈拉克人一道调查传送室。”
“问你个问题,雨果。”我直呼其名,以此作为开场表明今后合作无间,用这种方式拉拢他。“怎么会有人觉得让一个桑赫里人在没有卫兵陪伴的情况下到处乱转不会出乱子呢?”
巴顿扭了扭身子。他没有急着给马格纳森的坟墓再深挖几锹,帕兰戈斯基很欣赏这点。
“他似乎对先行者的兴趣更浓厚。我们一直在监视着他,包括音频部分,他谈论的全都是先行者从何而来,还有他们是否真的是神。”
“所以某人就猜想他只是另一个精英宗教狂了么,”他说。“而且还认为哈拉克人会服从所有命令。雨果,我对臆测的耐心非常有限,尤其当这种臆测来自科学家的时候。”
“我会尽量避免这种错误。”
“没人事先把所有传送门所在地点记录在册吗。”
“在我看来那会花费我们几年时间。”
“那就应该把他在牢房里再关几年。”
“我还以为我们早已成功驯服了他,能让他配合咱们并提供情报。”
“他根本就没有多少能告诉咱们的情报。抓住他的时候就应该处决他,这是我的失误。”
“至少咱们测试过基因改良的伊鲁坎了,不能说一无所获。伊蕾娜会怎样?”
“你为ONI工作多久了?”
“二十年。”
“很好。你不可能注意不到我不喜欢完全可以避免的过失,尤其不喜欢会危及我跟胡德上将关系的错误。”
“如果‘穆达玛在某处完好无缺地现身并大放厥词,最多能造成多大危害呢?”
“我跟胡德会陷入麻烦。仲裁者可能会再次开战,尽管桑赫利奥斯眼下已四分五裂。而且他会知道咱们获得了哈拉克人,虽然那实际上能作为另外一种有效的威慑手段。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接受战俘逃跑。”该对他公布这条消息了。“另外,我现在任命你为负责人。马格纳森被解职了。”
“哦。”他没有退缩,看起来在刻意保持镇定。“她知道没有?”
“还没有。”
“好吧。”
巴顿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又一项作为研究站负责人应有的优良品质。疣猪装甲车不知开到了哪里,然后停在一座看似从高空扔下的教堂尖塔的孤立建筑旁。帕兰戈斯基不知道自己的腿脚能不能应付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长官,注意脚下。”巴顿说。“一直往前走就行,不必理会那怪异的感觉。这只是座维护传送门。”
帕兰戈斯基把体重压在手杖上,它略微戳进了地面,但她的皮肤忽然感到麻痒,接着她就发现手杖已经拄在水泥或是石料制成的地面上了。
“啊……没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环顾四周。周围的景象变成了建造精密的石室,墙上刻着铭文,看似这里就像是一座陵墓。她听到有人在交谈,一个是马格纳森,另一个人工合成的声音肯定来自哈拉克人的翻译系统。巴顿既没做解释也没有询问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必须告诉我,漂游,”马格纳森说。“我不想毁坏任何东西,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帕兰戈斯基转过拐角,发现马格纳森正在跟悬浮在她和墙壁之间的哈拉克人交谈着。帕兰戈斯基旁观一会才从马格纳森偶然间侧向的随机移动里意识到这个生物正在拦她的路。马格纳森转过身来。
“您好,上将。”她满脸通红,战战兢兢。“抱歉,漂游对这些传送门很紧张。”
“我也很抱歉,伊蕾娜。他正在阻拦你吗?”
“对,他比看上去要强壮得多。”
“但没强壮到阻止朱尔‘穆达玛逼迫他取下挽具。”
马格纳森明显畏缩了。“都是因为他察觉到对先行者科技的威胁,刚才已经把一名陆战队员扔出去了。他并不是滥用暴力,只是防护意识过强。我正试图用较为和平的方式解决。”
不管他有多聪明,只不过是个气囊而已。如果迫不得已你完全可以朝他开枪。我喜爱他们,但他并非不可取代。“那你干嘛还要把他带到下面来?”
“我们完全依赖他们才能理解所有的东西,长官。”
现在,所有人最需要知道的是朱尔是否还活着并在某处惹是生非,或者已经死了。帕兰戈斯基对后者并不太担心,虽然他们无从得知他是否还在球体内乱转,然后找到另外一座用来逃脱的传送站。她必须见到尸体。她能感觉得到人生并非总能随她所愿,不可能为了看看她脸上松一口气的神情就把尸体送到她的眼前。
“所以咱们没办法重现逃跑的场景了。”
“是的,上将。”
马格纳森偷看了巴顿一眼,这没能逃过帕兰戈斯基的眼睛。她走到漂游跟前,盯着他野兽般的小眼睛。
“漂游,能不能告诉我们关于科勒克斯的真相?”帕兰戈斯基平静地问。“你真的不知道它在哪吗?”
<不知道,先行者们都知道,所以没必要告诉我们。它通往那里,也能从那里返回。>
可能这就像指望悉尼或是地球的坐标出现在飞行时刻表上一样。每个人都知道地球所指何物,但只有飞行员知道坐标上的数字。“朱尔还说了什么?他最关心的是什么?”
漂游没有离开那面墙。他长着六只眼睛,用其中一个盯着马格纳森也许不成问题。<他谈到了宣教士,对他很感兴趣。我跟他提起雷奎星,但没透露它的位置。>
“他是个先行者,对不对?”
<厌憎人类的先行者。这些我都告诉过马格纳森。>
“我知道。我只是想理清头绪。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份与这个盾世界相连的所有先行者星球的名单吗?”
<可以,但数量很多。而且其中有许多传送门能前往的地方已经无法到达了。>
“没关系。”帕兰戈斯基必须仔细思考几秒钟。漂游不知道故障的传送门在具体时间会通往哪里。“告诉我们就可以。我们必须找到朱尔,就算没有其他目的,也要考虑他的安全。”
<我尽到职责了。很抱歉。但我必须保护盾世界。>
“漂游,你是否已经关闭了这里的所有传送站?”这是个浅显的问题,帕兰戈斯基确定马格纳森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如此一来现在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使用它们离开了。”
<没有,但如果你不想再搜索它们我可以关闭维护传送门。>
“咱们先出去,搞清楚谁该为这件事负责,然后再做也不迟。”帕兰戈斯基转过身,用判决者的凝视瞪着马格纳森。老天,这个蠢货居然连询问他是否能关上所有传送门都没想到。“艾蕾娜,我想咱们该离开了,让漂游锁死出口,然后给咱们提供那该死的名单。”
在漂游身上有某种超现实的特性。他离开时依然紧紧跟在马格纳森身后,而且依然别人怎么吩咐怎么照办。最重要的是,帕兰戈斯基对哈拉克人有了一些认识——例如该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他们会服从命令,还有无论怎样用强他们也不会越过的底线。还好她在在整个UNSC全面依赖他们之前发现了这点。他们是宝贵的财富,但现在到了致力于理解他们思维进程的时候了,这样AI和技术人员就能进行模拟分析,研究出在紧急时刻关闭他们的方式。
他们彼此分享信息,这就意味着没有哪个哈拉克人是不可替代的。
似乎并不全都是负面的结果。但在找到朱尔‘穆达玛或是他的尸骸之前我肯定睡不踏实。
帕兰戈斯基跟着巴顿,马格纳森和漂游一同走进主居住区,她决定在此过夜。她不知道下次再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所以她必须确认自己对巴顿的了解是否足够深入。
“上将,需要我帮您拿点喝的吗?”巴顿问。“现在我们能供应的种类有限,但让您吃饱喝足还是不在话下的。”
“稍后再说吧。”帕兰戈斯基正在张望着寻找一两个陆战队员。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优先解决这个问题,并制造最小的骚乱。“容我失陪一会,不会太久的。”
她必须回到营地里随手找来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一个让她觉得跟贝洛依下士有点相像的年轻帅气的陆战队员两手捧着箱子正巧从此路过,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放下箱子立正敬礼。
“陆战队员,麻烦一你下,我要让你帮我逮捕一个人。”
“遵命,长官。”看起来他有点困惑。“别告诉我咱们找到那个折页脑袋了。”
“恐怕没有。”她动身返回居住区,陆战队员跟在他身后,手枪也拔了出来。“顺便告诉你,你可能用不着武器。”
马格纳森本来不应该觉得吃惊,巴顿也一样,但那恰恰是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还能期盼什么呢?这里是ONI,并不是某间小卖部,表现不佳的员工不会受到书面警告以表敦促。帕兰戈斯基对穿着制服的士兵和平民工作人员必须一视同仁,希望他们能执行相同的纪律。她抬起一只手指向马格纳森。
“陆战队员,我命令你逮捕马格纳森博士,在进行移交之前将她单独关押。”马格纳森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的确目瞪口呆。可能她以为听到的传言都只是故事,仅此而已。现在她知道所有关于帕兰戈斯基的传说都是真的。“伊蕾娜.马格纳森,你已被解除职务,在我对战俘逃跑事件进行调查期间按照安全条例你将被无限期关押。接到进一步通知前你将被收押在午夜监狱。”
陆战队员略显笨拙地拉过马格纳森的胳膊。她是个瘦弱的女人,他可能不想让人觉得他下手太重。当他把她带走时,她终于回过神来了,尽可能地转过脑袋,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帕兰戈斯基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可这只是个失误,”她说。“一个无心之失。在我为ONI效力了这么多年之后就落得这样的下场?我该怎么对我的家人解释?上将,那只是个愚蠢的错误啊。”
“委任给你无法胜任的职务是我的过失,”帕兰戈斯基说。“而你的错误在于你对外星人心理的盲目自信压倒了久经考验的军队保全条例。”
帕兰戈斯基转过身面对着巴顿,对写在他脸上的复杂情绪颇感兴趣:震惊,不同层次的恐惧,另外还有兴奋,因为即便是最善良最值得信任的人也会觉得这样的场景有点太惊悚太刺激了。伊蕾娜.马格纳森还算走运。帕兰戈斯基本该直接枪毙她,但这个女人还没有经过适当的审讯,而且旁观的人太多,虽然处决她会为帕兰戈斯基骇人的名声锦上添花。
“Pour encourager les autres(法语,大意是这都是为了鼓励其他人,有以儆效尤的含义)。”帕兰戈斯基说完用手杖指向食堂的方向。“你会把这句话牢记心头吧,雨果?如果饮料还在供应的话我真该去喝上一杯。现在咱们来聊聊你自己吧。”
- 地点:未知
朱尔重重地摔在阳光映衬下的水磨石地面上,疼的深吸一口气。他还活着,没坠入恒星的内核活活烧死,也没有回到尖塔下的石室里。
他自由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舅父!舅父!”附近有个少年大声嚷嚷。“舅父,快看!有人在圣门里出现了!”
朱尔站起身。是他听得懂的语言,是桑赫里语,虽然他完全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过了一阵他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发现他正站在一座小型定居点的中心。他觉得此地看上去很怪异,因为它与他之前见过的所有要塞相比都风格迥异,甚至和昂托姆都不尽相同,但显然属于他族人的文化风格。这里的人是他的同胞。
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第一件他必须要做的事便是给瑞雅发送信息。他掸掉满身的尘土,动身前往建筑区,那里有三四座朴实无华的要塞,都只有几层楼高,他能看到那位大喊大叫的少年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奔跑。他肯定吓到那个孩子了,这可以理解。他会对这个部族表示歉意,向他们解释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什么来到此地,不过对仲裁者的观点他必须暂时秘而不宣。时局艰险,他不知道在过去几周的事件发生之后桑赫里社会阵营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我终于成功了,我回到了故土,现在我要警告桑赫利奥斯的人民,他们会对人类造成的真正威胁以及他们散布的流毒惕然警醒。
我也没有折损自己的尊严。
不过他一没武器二无铠甲。也许本地的凯顿会借给他装备,直到他返回家乡穆达玛。在他离最近的建筑还有一段距离时他看见五六个成年男子拿着手枪从入口鱼贯而出,后面跟着拿着木制操练武器的孩子们。
这不是个好兆头。无论他们在内战中属于哪个阵营,似乎都将他视作敌人了。合理的预防措施:如果有人不请自来进入比坎要塞他也会采取相同的手段。他做出了手无寸铁的战士唯一能做到的明智举动,停下脚步,摊开双臂,以此表明他没有携带武器。
这一小支武装快步朝他冲来。一时间他还以为他们不会停下来了。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如此气急败坏?他独身一人,而且明显没带武器。带头冲锋的武士减速为小跑,最后在离他六步开外站定,举枪对准了他的胸膛。
“你是何人,为何胆敢亵渎圣门?”这名武士上了年纪,浑身都是战斗留下的伤痕。“阿杜罗说你从阳光中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想知道即将死在手下的渎神者的姓名。”
“我无意加害你们。”朱尔现在只想联系瑞雅,给她报个平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做得多么卑躬屈膝他都不会在意。“我是舰长朱尔‘穆达玛,来自比坎要塞,曾被人类俘获,但逃了出来……”此刻他必须加倍小心,字斟句酌,在跟’特立加姆交往期间他的外交技巧也经过了历练。很明显这些家伙也笃信教义。“人类在另一颗星球上占领了一座圣堂,诸神赐福让我穿过传送门逃了出来。我不知道它会抵达这里,但神明庇佑让我平安抵达信众的身旁。”他停了下来,看着一张张带着难以置信表情的脸。孩子们都在喘着粗气,鼻孔翕动,下巴大张。“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告诉我这里叫科勒克斯,但那是先行者所赐的神圣名字。”
那位长着放低枪口,但也只是略微而已。“此地名为海斯杜洛,我是凯顿帕农。你以为这所谓的科勒克斯在那颗星球上?”
“当然是桑赫利奥斯,”朱尔这才头一回注意到远处的地貌与他对桑赫利奥斯任何地方的了解大相径庭。不一样的不仅仅是建筑。他在心里细细琢磨,就连阳光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只是我不知道仁慈的诸神将我带至何处了。”
“我们的祖先在数代之前离开了桑赫利奥斯。”帕农彻底放下了手枪,显然不是觉得朱尔不具备威胁就是觉得他脑子有问题无法造成什么损害。“我们派壮丁去参战,但已经一年多没收到任何消息了。”
一年?这么说他们甚至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大决裂,自然不会知道仲裁者奴颜婢膝跟地球求和。至少他可以利用它们的愤怒,这能帮他收买人心。
“战争已经结束了,”她说。“至少暂时结束了。圣‘西由姆人抛弃了我们,仲裁者已经与人类媾和。此刻我们的族人正在自相残杀,而我们本应与不共戴天的死敌人类血战到底。”
一个站在帕农身后的男子贴在老武士的耳边窃窃私语着什么。忽然朱尔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腰带。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圣符?”帕农问道。“你是僧侣吗?”
从现在开始局面可能发生危险的逆转。朱尔没必要撒谎,因为他不够虔诚,完全不了解僧侣本应知道的宗教仪式那些错综复杂的细节。说出的每个字可能都会招致灾祸。
“我曾与永恒真相仆从共事,”他说。“我们挺身对抗仲裁者,但因为沦于敌手,我失去了与兄弟们的联络。如果您能让我联络自己的要塞我将不胜感激。”
帕农和那个对他的腰带产生兴趣的男子走到朱尔面前,但他们依然不和他目光相交。是他的腰带吸引了他们。帕农伸出一根手指,既谨慎又迟缓,好像害怕腰带会烫伤他一样。
“这个符号,”他说,“代表在信众临危之际驾临并施以援手的圣战士。”
直到现在朱尔还是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找到了救赎——无论该归结于是侥幸或者他从未想象过的神明真的存在——还是即将把自己送进坟墓。直到上个星期他对宣教士还一无所知,而现在无论他辗转到哪里都摆脱不掉先行者的踪迹了。
“你是怎么知道宣教士的?”朱尔问。“在桑赫利奥斯从未有人提及他。”
“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就是他的名讳的?”
该他临场发挥了,这就是他的破题点。“因为我从某个盾世界的核心传送而来,接受了维护盾世界十万年之久,等待先行者再临的哈拉克人的教诲。”
每个人都默然无语,就连少年们也是如此。鸟啼虫鸣忽然变成了朱尔能听到的最大的响动。
“请允许我飨客,朱尔‘穆达玛,”帕农终于说到,像位慈祥的舅父一样示意他跟上。“咱们得长谈一番了。”
- 五天后,维尼西亚星区,UNSC斯坦利港号停机甲板
“马尔啊……”瓦兹憋着笑说道。“你检查过领口上的尺码没?要想把它寄回去退款咱们离得着实有点远哪。”
马尔靠在铁架的扶手上,盯着下面的甲板上正在拆箱的设备,根本不为所动。“实在不成就在底下套个无袖衫吧。”
“或者你再长胖点钻进去就合适了。”(跟Mobile Suit一样,螳螂的名字里也有个suit,还有衣服的意思,这就是他们的冷笑话的笑点)
多亏了UNSC舰队辅助船上的补给小组,螳螂机甲防御系统的原型已经运到了。它立在甲板上,引诱他们下去摆弄一下。说它是盔甲并不严谨:它其实是长了两只脚的主战坦克,一只胳膊上装着重机枪,另一只上挂着导弹发射系统,就像名表一样极尽奢华精致。它完全能装下一名全副武装的斯巴达战士。阿吉和泄漏飘到它跟前,因为兴奋和好奇而闪闪发光。
“喂,你俩!”马尔大喊。“敢把你们的触手拿走吗?BB,你最好管管他们。我可不想让他们把它改装成微波炉。”
“话说我看用它造公寓楼更合适,”瓦兹说道。“我是不是该取消迷彩涂料的订单啊?”
“少胡说八道。”
“这东西是你预定的,现在该满足了吧。”
在维尼西亚上螳螂机甲没有用武之地,不过它能在黑市上卖个好价钱,足够让整个小队退休,在热带买个私人小岛颐养天年了。设计这玩意的目的是耀武扬威震慑敌胆,而瓦兹和内奥米必须保持低调,甚至混进叛军。到了下面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项挑战。
瓦兹用手摸了摸下巴,看看胡子茬的长度是不是刚刚好,然后对坐在塔卡号敞开的舱门口抖腿的德福罗打手势示意五分钟后出发。
“不用替内奥米担心,”马尔看穿了他的心思,对他说。“她能搞定。你们只要混进去就行,像当地的不法之徒一样思考,千万别妄想自己动手。我们在一个星期内疚把你们撤出来,只要收集情报就好。”
“我担心的不是她能不能完成任务,而是任务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还是操心怎么装成两个随处可见的反社会主义者吧,好吧?”马尔往后仰起身子,装作在打量他的样子。“一看就像俄国黑帮分子,这才是你的本色。”
他们身后的金属过道上想起了脚步声,比内奥米轻,听步伐也不像奥斯曼。瓦兹没有回头看,直到菲利普跟他们凑到一起趴在扶手上打量脚下的螳螂机甲。
“这东西真不太低调,”他低声说。“瓦兹,咱们准备把它用在什么地方?”
“鬼知道。那是马尔的问题。有朱尔的消息没?”
菲利普摇摇头。他的表情头回这么糟糕。“一点都没。但你知道我答应他帮他打探他妻子的消息吧?‘特立加姆终于回话了。”
“是你问他的?”
“没,你真觉得我就那么脑残吗?还记得爆炸发生前他问过我朱尔的事吗,我只是借机询问他找到他没有。他回答说没有,但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在无暇真理号被击落时丧生了。”
“老天啊,”瓦兹说。“真会挑时候。”
“确实。如果朱尔还活着并知道了这件事,我估计大麻烦离咱们也不远了。”
“他只是个折页脑袋光棍,”马尔说。“就算他没被传送到某个小行星带上并侥幸活了下来,如果他想跨联系‘特立加姆早就做了。”
“是啊,我跟帕兰戈斯基深入探讨过这件事了,好像他们觉得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朱尔知道‘特立加姆的部分装备是从哪来的,所以我把钱压在他会像复仇的超能英雄一样孤军奋战。”
“上帝啊。”马尔把胳膊搭在扶手上,脑袋埋在其间。“但愿帕兰戈斯基收拾了某个负有责任的饭桶。”
“如你所愿,马格纳森博士已被解职,然后就在ONI里销声匿迹了。”
“看来她是被关进大牢了。”
瓦兹依然怏怏地出神,他脑子里正琢磨着如果朱尔在折页脑袋的访谈秀里粉墨登场,怒斥内战是ONI煽动的,接下来事态最糟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只不过他们没有访谈秀这档子栏目,而且他更有可能采取某种行动,而不是废话连篇坐以待毙。
终于,内奥米沿着过道登场了,瓦兹回过头查看他的平民装扮。
“如何?”她双手插兜问道。
在鱼蛇混杂的人群里她也许会被人当成一名殖民地难民。略显残破的灰色风衣盖住了一半大腿,确实让她看起来矮了一点,再加上洗褪色的迷彩裤和破烂的帆布包,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个斯巴达,而且脚上的靴子和他十五厘米高的作战靴高度也相差无几。没准她还应该染染头发,不过对举止和步态她就无能为力了。一如她的身份,她走路的方式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种部队士兵。懒洋洋地拖沓着走路不在她的能力范围内。瓦兹也一样。如果有人问起,他们就说自己是逃兵。被打散了的殖民地民兵和其他武装部队人员属实不少。瓦兹敢打保票那里肯定也有UNSC的逃兵。
“没问题,”瓦兹说。他不知道在别人看来她有多大年纪,她的脸见光的机会不多,皱纹也不明显,所以他们没准能扮作情侣。“用不用再带个帽子?”
“你不是觉得戴帽子不怎么样么。”
“我觉得帽子妨碍观察很危险。但咱俩对鬼鬼祟祟都不太在行,你懂的,得装的不那么可疑。”
“咱们必须有前科或是杀过人才能混进去。”
“杀人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好吧,我也可以制造一点犯罪记录。可问题在于咱们唯一能找到的平民帽子就是阔边帽了。(一代门多萨带的宽边军帽)”
“头巾咋样?”瓦兹趴在扶手上。“德芙,你的魔术箱里能不能变出块布料来?”
“干嘛,就因为我是女的?”德福罗喊着回答。“你觉得我这种人能有缝纫盒?”
“不是,不过你的工具盒里不是总备着干净的碎布吗?”
“好吧,我找找看。”
BB从甲板上腾空而起,悬停在铁架上。“你会想念雷神锤的。还有我。”
“BB,我自己也没问题……”
马尔用指响打着嘲弄的调子。“两位再会啦。听话,别吵架呦。”
德福罗翻出了一块五十厘米见方的灰色抛光布,递给内奥米。“我觉得这东西对你来说没有必要。那地方到处是吉格亚尔人跟鬼面兽,什么种族都有,依我看你不会显得太鹤立鸡群。”
“谢谢你,莉安。”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吗,人类只会注意粗略的特征,比如鸟嘴和爪子。在外星人眼里咱们全都是又大又软的蛆。”
内奥米点点头。谁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瓦兹依然觉得这个两条腿的终极杀人机器也会害羞本身就挺诡异的,但她确实是个容易觉得尴尬的女人,而且这也不是斯巴达通常执行任务的方式。瓦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斯巴达II脱了盔甲都是这个样子。
“真是个逃兵的样子,”瓦兹说。“让别人看见我跟这样的美女喝几杯我脸上增光不少啊。”
她微微一笑,但笑容一闪而过。“我猜这也算为了增加我对自己的了解另辟蹊径了。”
“而且实在没有BB增强你的能力的情况下。”
“他出场的机会可不太多。”
“要知道他总是无处不在,去过的地方比我跟马尔都要多。”
她把手指放在颈部,摸了摸一些神经植入扩容栈。“但愿它别露出来。我让泄漏把它改装的不那么显眼了。”
“比我的显眼不到哪去。就连部分民兵都装着这东西。当然了,他们的跟你的不一样,不过没人会凑到近前仔细瞧的。”
内奥米只是在他面前交叉起她那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修长手指。“这东西可以被当成审判逃兵的呈堂证供了,对吧?”
瓦兹不知道现在的她面无表情还是流露出了内心中的些许悲伤。不管是哪种,他这几天里都见识到了内奥米更加真实的一面。在塔卡号掉头离开机库时,他靠在椅背上,希望着陆前不要被这条船上的茉莉花香味空气清新剂熏坏脑袋。
斯宾塞在距离城市三十公里外的峡谷里的汇合点等待多时了。他靠在那台老式疣猪的驾驶门上,一边抽烟一边惊讶地晃着脑袋。瓦兹从开启的舱门跳下船朝他走去,手插在口袋里。
“这飞船真让人难忘,”斯宾塞说。他对德福罗招招手。“我能帮你们把它卖个超高的好价钱。这真的是原来那架鹈鹕吗?”
“没错,经过工程师改装的塔卡号,只经历过一任粗心的女车主,票据记录齐全。”瓦兹离塔卡号的距离足够让他对变色迷彩的性能产生全面了解了。他必须承认效果很好。机身的轮廓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看出来,从空中或是最近的公路上偶然一瞥可能完全都看不见她。“如果我们有长期部署的必要的话会进行人员轮替。”
内奥米跳下飞船,开始往下卸装备。斯宾塞熄灭雪茄,把快抽到头的烟屁股放进口袋里。“这样真的好吗?我指的内奥米。”
“她自己强烈要求的。”
“这事我说的不算,不过换做是我就不让她掺和。原因太多了。”
内奥米径直朝他走来,一只胳膊下夹着装满设备的沉重包裹,就像挎着个手袋,她伸出手。斯宾塞握住了它,仰起脖子看着内奥米。
“内奥米,发生这种事我很遗憾,”他说。“你们需要的东西都带全了吗?把包裹扔在后座上吧。你也是,瓦兹。咱们不能停留太长时间。”
内奥米钻进汽车,把头巾裹在头发上,只露出了几缕刘海,忽然变得没有瓦兹先前担忧的那样显眼了。也许她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下从神话般的斯巴达变成了一位现实存在的,碰巧也有一头金发的高大健硕的女人。没错,她的头发是金色而不是灰色,但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
“这是你们的身份证,以备有人检查。”斯宾塞拥有边驾车边闲聊,还能在翻看文件的同时眼观六路的特殊技巧。他转过头把老式的塑料卡片递到瓦兹和内奥米手上。“继续使用你们的真名,只更改姓氏相对便于适应一些。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查看UNSC的档案记录,但谁知道你们会遇见什么人呢。内奥米.巴克和瓦西里.戴斯尼,根据记录你们的职业是通讯操作员和大头兵,那是在你们弃船逃命之前的事。”
“不过这的人也不用改名吧,”内奥米边从他手里接过卡片边说道,她靠在瓦兹的椅背上。“我爸就没有。”
她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就像里面压根没有包含荒诞的前尘往事一样。“这得看他们躲的是谁,”斯宾塞说。“是星球外的势力还是本地的执法者。要记住这里并非无政府主义,他们组织严密。把维尼西亚当成非传统类型的社会体系更好理解,不过不是反战主义素食者那种类型。”
当他们进入新泰恩城外围时,瓦兹见到许多皮卡,有用人类熟悉的疣猪装甲车底盘改装的各种变种,还有少量星盟的地面载具。虽然他上次造访时间并不长,但新鲜劲儿早已过去了,而内奥米偶尔会小吃一惊,不停小声嘀咕着。
“靠,快看那些鬼面兽,”她说。“还有豺狼人。”
这里跟其他数百个人小型殖民地曾经的模样相差无几,区别在于这里有大量军火和至少来自四个种族的恶棍和不法之徒。城区平淡无奇,到处是正儿八经的建筑和办公楼,没有一丝一毫遭受战火蹂躏的痕迹。有些十字路口处支着机枪。斯宾塞像个向导朝地标建筑和名胜指指点点。
“那边是污水处理公司……没错,战争确实与他们擦肩而过了。”斯宾塞在红灯处停了下来。瓦兹想知道他们是否拥有真正变节的交通警察来治理这个叛乱者的社会。整个社会形态都给人某种镜中世界般不真实的感受。“已经结束的战争依然吸引各种臭名昭著的恶徒慕名而来。不过你们对此应该非常了解了。”
“你有照片吗?”内奥米问。
“啊?”
“你有我父亲的照片吗?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斯宾塞看起来似乎有点别扭。“到家之后,”他说。“我会给你看他的文件。在那之前我先得为在上面做的不太讨好人的标注向你道歉。”
“没关系,”她说。“没必要照顾我的感受。我自己也在努力弄清真相。”
斯宾塞的房子位于新泰恩城另外一侧的公园园区,是栋单层建筑。他把疣猪停在破损的水泥车道上,准备去拎内奥米的行李箱。
“哇哦,”她说。“让我来吧,沉得很。在我动手前你就别向全世界都展示它到底有多沉了……”
她毫不费力地把它从后排拎了起来,然后搬进屋内。瓦兹跟在身后走进屋子,在经过将房子一分为二的中央过道里溜着墙边走到了内奥米前头。
“这边走,”他说。他们进入了一间摆着两张双人床的满是灰尘的密室。当她放下行李时发出嘭的一声。“这是你的房间,我就住对面。斯宾塞的行动指挥中心在地下室。”
斯宾塞从门口钻进脑袋。“厕所在左边。不介意到我的地下沙龙坐坐,参观一下蚀刻画藏品吧?听马尔说你们帮我带咖啡了。”
瓦兹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取出一个罐子。“来自ONI总指挥的礼物,牙买加咖啡。”
“要是大麦姬年轻四十岁我肯定会爱上她。老天,就是三十岁都行。里面下毒了吗?”
“难说,不过味道棒极了。”
内奥米像个觉得这地方不是自己心宜住所的购房者,在地下室里东榨光希望。她摘下头巾,转了一圈检查通讯设备,最后坐在一张破旧的皮制椅子上。斯宾塞把咖啡机填满后翻出了一部平板电脑。
“给。”他按了几下,然后递给她。“斯塔凡.森茨科。”
瓦兹感觉就算是出于礼貌他也应该扭过头去,但不盯着看她有什么反应实在良心难安。她有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在她的表情转变为坚毅无畏的淡然前,情感的掩体通常要花上几秒钟才能将她完全掩埋。这次她的意志被撼动唯一的痕迹就是当她缓缓吸气时略微扩张的鼻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板电脑。
接着她的眼睛一行接一行地快速移动,那并非快速阅读,而是囫囵记下。她看着照片,努力回忆着。照片上他的父亲比她最后一次见到的要老上三十岁,而且她完全不记得这张脸了。但眼睛不会改变,眼周的皮肤变得褶皱松懈,但瓦兹知道她一定能在里面找到与她自己的相似之处。
“好了。”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清了清嗓子。“我俩是不是很相像?”她站起身把平板电脑还给斯宾塞。“日程是怎么安排的?我们首先要熟悉一下这里,到处转转,学着融入本地人中。”
瓦兹必须让她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在她再次提到自己的父亲之前他绝不会首先提起。斯宾塞此刻似乎也明白眼下这个话题是禁忌,因为他只是从身边那张满是污渍的桌子上抽出一张纸质地图。
“如果你们想询问关于泰恩城的建议,”他谨慎地说,“我会提议你们按照刚到的人的规矩行事。这里总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赚点现钞,因为维尼西亚没有票据交易银行的网点。他们甚至有自己的纸币。少见吧?就像个军管小城一样。”
“那他们如何进行大宗采购?”瓦兹问。“你懂的,火炮,飞船,诸如此类,这些都值一大堆现金。”
“据我所知,通过以物易物。正如我上次说的,吉格亚尔人用武器从鬼面兽手里换取飞船,这种方式跟十七世纪的地球没什么区别。”
“行,我们明天就拿一支步枪去卖掉,”瓦兹说。
“为什么不是今天?”内奥米问。
“因为我想让麦克跟咱们聊聊本地的风土人情,好让我进入角色。我只是个ODST,没接受过应对这种任务的专项训练。”
瓦兹不知道内奥米是否做过相关训练,但她的机智和谋略无人可及。斯巴达全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总而言之,那是他们必须具备的品质。
“好,”她说。“听着确实挺有用。”
在那天剩余的时间里斯宾塞在地图上标记出酒吧和商店,都是人们进行交易的常规地点。到了晚上,他们灌下了大量的咖啡,吃了一大罐儿半加工的肉罐头,瓦兹压根就没在里面品尝出肉质纤维组织,最后在一项计划上达成共识,那就是让瓦兹跟内奥米造访众多枪贩子徘徊的街头黑市,兜售一支他们带来的带有标记的UNSC步枪,一支MA5B。这是将标记装置打入军火流通体系的绝好方式,同时还能融入当地理所当然地异常谨慎的人际圈子。瓦兹彻夜未眠,以为能听到内奥米在房间里转圈的脚步声,但只是偶尔听到只可能是来自于斯宾塞卧室的鼾声。他并未起身去查看。
第二天一早,斯宾塞就塞给瓦兹一卷印刷精良的钞票——没错,是现金,带有独特气味的旧式殖民地货币——还有一串钥匙。
“别把车撞坏,”斯宾塞强调。“如果我不得不再买辆车,人们就会开始怀疑我电工的身份。另外别因为交通违章被截停,我是认真的,别超速,按灯停行,就连吉格亚尔人都遵守交规。”
他打开坑坑洼洼,锈迹斑斑的车库大门,里面停着一辆破损跟锈蚀更加严重的疣猪。和UNSC一样,殖民地离不了它们。瓦兹把手中的钥匙抛起又接了下来。
“我会遵纪守法的,”他说。“我不想惹麻烦,尤其内奥米在的时候。”
斯宾塞翘起一边的眉毛。“还是没有森茨科的影子。我无法相信他在现在跑路然后一去不回,所以他肯定是去哪谈判或是进行交易去了。”
“你成功控制住自己没叫他疯子或是混球。”
“没错,我知道。我总不能再惹她不高兴吧?”
内奥米没有表露出心情沉痛的女人的神色,好像只要她脑子里有任务,就能丢下一切思想包袱。当瓦兹驾车时,她靠在副驾驶座上,抱着双臂,在敞开式风挡处灌进的微风吹拂下眯起了眼睛。
“谁负责谈判?”她说。
“我。”瓦兹紧盯着速度表,将时速控制在限速的几公里一下。不知为何,她觉得在叛乱的星球上出现限速标志搞笑至极。“我以前卖过东西,我打赌你肯定没有。”
“我会虚心向师傅学习的。她联系过你没有?”
“谁,奥斯曼?”
“不是,就是BB说的那个老相好,克里西。”
“没。我几乎没想过这事。”
“千万别经不住诱惑想跟她和好。”
听到内奥米这么健谈很是不同寻常,不过可能她只是尽量缓解气氛,这样他们就不至于一看就是两个执行任务的ONI探员了。瓦兹就按字面意思理解了。
“你说话真像马尔,”他说。“不过她对我有过一次不忠,对方是怨仇号的船员。(不知道是个什么梗,二战时期皇家海军曾有名为怨仇的航母,Implacable还有难以满足的意思,可能是讽刺前女友太放荡)”
内奥米放声大笑。她确实具有幽默感,只是很少发作罢了。瓦兹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是个逃兵,一个普通人,一个躲避宪兵追捕的UNSC逃兵。老天,我该怎么称呼他们?小红帽(19世纪开始宪兵使用红色帽套故此得名,开创这一先河的是惠灵顿公爵,在小说洪魔里提到过)?MP?马尔叫他们捣蛋鬼,搅屎棍。瓦兹忽然因为用错了几个俚语就被人识破身份而感到恐惧。我是个逃兵,跑路时偷了几支步枪,我的朋友也是逃兵……
等他们找到枪贩子的老窝时,瓦兹自己都已经相信这套说辞了。他就是个逃兵,他觉得自己正鬼鬼祟祟地躲避追捕。这种在极端敌对的环境中为ONI卖命的感觉真有点上道了。在他从疣猪的后座上拿出用毯子包裹的步枪时看见一个开着卡车路过的吉格亚尔人警觉地凝视着他。一瞬间他还以为对方认出他来了,但随即想到在雷尼斯上没留下任何一个能指认他的吉格亚尔活口。
他跟内奥米肩并肩走进仓库。他没查看过她的大衣下藏了几把家伙,但她至少应该带着两把手枪。这地方照明不太好,一股燃料的味道。
“你们想干啥?”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嗓音尖细,一头黑发,胡子剃得很干净——坐在箱子上,两脚之间摆着一只铁碗,正把机械零件浸入里面装着的某种不知名的溶液里。他甩了甩手上的脏东西,然后在破布上抹了一抹。瓦兹希望他别抽烟,免得引发爆炸。
“我有支步枪要出手,”瓦兹说。
那个家伙站了起来。“为什么想卖了它?用它杀过人?”
“没错,打死过不少,都是折页脑袋。”都走到这步了,想回头也难了。“前阵子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UNSC,顺手带走了自己的武器。眼下我需要现金。好吧,其实我俩都缺钱。我们走时忘了填退役表格了。”
这小子上下打量着内奥米。鬼知道他在想什么。内奥米也盯着他,目光凶狠,底气十足。瓦兹提醒过他自己,就算没有雷神锤她也非常强壮,能造成远超普通人类的伤害。瓦兹拆开MA5B的包裹,递了过去让那家伙验货。
“保养的不错,”瓦兹说。而且做了记号,如此一来当我们需要时就能追踪整个供应链条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男人眼前略微一亮,这回他的表情没那么隐蔽。他接过枪,一通噼里啪啦动作夸张地验过了枪。
“七百,”他说。
“一千。”
“八百。”
“九百。”
“少讨价还价,俄国小子。八百五。”
“八百七十五。”
那家伙停了下来,用恶毒的眼神看着瓦兹。瓦兹在故乡经历过更大的场面,用俄国黑帮成员的凝视还以颜色。男人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背后的口袋里,内奥米拔出手枪。
“嘿,宝贝儿,”他边说边举起双手。他用一只手掏出一卷脏兮兮的钞票。“我可不是宪兵。就八百七十五了。”
内奥米用枪指着他一两秒钟才把它塞回衣服里。她不停地眨巴眼睛。如果她真是在试图扮演如同惊弓之鸟的逃兵,那她的演技真是一级棒。瓦兹在原地数了数钞票,一看就像个好久没正经吃顿饭,连一块钱都不肯轻易放过的人。
“谢了,”他说。
“我常年收购UNSC的武器,”那家伙说道。“还有轻型车辆跟飞船,大到运兵船也照单全收。”
瓦兹想起了他跟马尔和曼尼劫持后扔在克里特伦星的折页脑袋运兵船。没准它还被扔在那里呢。“我有架藏在别的星球上的灵魂运兵船,不过缺少把它运回来的交通工具。以后再说吧。”
“大号的麦格农我也收,”那家伙边说边看着内奥米。他似乎对她的手枪一见钟情了。但他一直目不转睛,然后皱起了眉头。“我发誓我在哪见过你。你的脸非常眼熟。”
“谁都有看着眼熟的时候,”她说。
“不,说真的。”看上去某人的名字就挂在他的嘴边,忽然他的表情为之一变,因为他肯定想起了她究竟长得像谁了。不过毕竟这是讲究实利的军火商的圈子。“嘿,算了。欢迎随时光临,不少UNSC的兵都是我的熟客。”
瓦兹把钱揣进口袋里,尽可能装模作样地走出门外。等他们回到疣猪上开到半道内奥米才开口。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说。
“这是自然……”
“这城市太小了。呃,好吧,至少居民的关系连接得很紧密。”
“好,咱们找个地方停车,从头到尾捋一遍。”
瓦兹发现了一座大型露天停车场,于是听了进去。旁边就是进城的主干道,许多汽车排成一排,秩序井然,让他觉得无法理解,直到他回过头看见街对面生意兴隆的热食摊位。他边呆望着隆隆驶过信号灯的车辆边思索该怎么开口。他肯定憋了足足十五分钟才说出话来,内奥米看起来并不着急。她只是注视着车流。
“他肯定认识你爸,”瓦兹总算说话了。“但就算他对他提起这件事,你爸也绝对不会认为,啊,那是内奥米,她真的活着,对吧?”
“也许你说得没错,我参与这项任务太招人耳目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瓦兹又为她感到难过,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收场。忽然他意识到她其实是在盯着一辆等灯的卡车,一台轻型厢式货车。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平板电脑,小心翼翼地举起进行拍摄。信号灯变成绿色,卡车开走了。
内奥米看了看平板电脑,然后递给瓦兹。
“你看这是谁?”她问道。“是他,对不对?”
瓦兹根本用不着放大图像。斯塔凡.森茨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超凡脱俗的家伙。上帝啊。好,至少他回来了,我们知道他在哪里。他驾驶着卡车,一个吉格亚尔人坐在他旁边,一个头顶上立着黑色闪光冠羽的突击者杂种(额,感兴趣可以去翻LZ以前发的豺狼人百科)。
“最好通知斯宾塞咱们找到他了,”瓦兹说。“不介意我把照片发过去吧?”
“发吧。”
她就说了这两个字。从六岁时被绑架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但她只是坐在那里,冷静而沉默。不过瓦兹敢打赌在她脑袋里肯定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她又进入了斯巴达模式,没人能穿过反光面罩看透她的真实想法。
电脑上显示图片已发送,斯宾塞肯定已经收到了。瓦兹等待着回复,纠结着要不要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过街买点小吃,然后把手搭在内奥米的肩膀上,告诉她他能理解对她来说这确实是让人觉得诡异糟糕又心乱如麻的一天。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耳机就响了。
“瓦兹,图片收到了,”斯宾塞说。
“就是他,对吧?”
“没错。”
“好吧,至少少了一件需要担心的事。”
“不,你错了。”斯宾塞顿了一下。每当他想在交谈中丢出重磅炸弹总会这么做。“你是不是不知道跟他在一起的秃鹫脑袋是谁?是赛弗.费尔。”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但瓦兹想不起那是谁了。“咱们应该担心吗?”
“全能的上帝啊,当然,”斯宾塞说。“他就是偷了虔诚判罚者号的狗杂种。”
- 海斯杜洛星,帕农要塞
对于朱尔来说一切终于开始重回正轨了,尽管是以他从未料想到的方式。
此前除了返回比坎要塞重整旗鼓之外他从未有过其他奢望,不过现在那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他在心肠尤为歹毒的人类那下作的游戏中获得了胜利,这让他对未来燃起了新的希望。他现在了解了他们,从他们那里汲取了知识,而桑赫里人绝不会落得菲利普提到的赫梯人相同的下场。知己知彼堪称强大的武器,其威力不亚于等离子火炮。
他的当务之急是增进对这些桑赫里殖民们的了解,这样才能将他们收为己用。他们的思想没有被母星的政治阴谋所玷污,他还有成功的希望。
“帕农阁下,我必须联络我的要塞,”他说。“我妻子一定担心坏了。我是在一季之前被俘虏的,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能劳烦你给桑赫利奥斯发送信息吗?”
帕农颐指气使地对叫过一个孩子,这个少年一直围着这个从圣迹中走出的陌生人打转,想要一探究竟。。
“伊利卡,去找个能用的通信器,要快,然后给这位舰长送来。”帕农正跟朱尔并肩前行,兴致很高。“我们极少跟旧世界联络。为诸神而战我们不甘落后,但更加珍视的还是自己的族人。我们曾触碰过圣门无数次,能感受到它的能量,但从未有人穿门而过。而现在……你能让它为你开启,简直堪称神迹,这一定是某种预兆。”
漂游没说错,传送连接的确极不稳定又时断时续。朱尔意识到能从传送中幸存下来纯属运气。他真的有可能会死于非命,这样想的话确实发生了奇迹——或者应该说是富于胆识者抓住机遇创造了奇迹。人类也许甚至还没意识到他已经逃走了。
但眼下还有谁值得他信任?不管‘特立加姆有没有这种自知之明,他都已经被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了,这是他们复杂的分化政策的构成部分。仲裁者更是纯粹到无以复加的通敌者。朱尔必须在桑赫利奥斯建立起第三股势力。
当我揭穿人类让我们陷入自相残杀的境地的图谋时,爱国志士将群起云集。
帕农领着朱尔进入要塞的议事大厅,邀请他在遍布划痕的长桌前落座。更多闻风赶来的武士和妇孺已经听说这位来自旧世界的远亲知道神的名讳,还获准使用诸神那圣洁的传送门,都想一睹他的真容。朱尔感觉自己像个班门弄斧的骗子,不过他自己拆穿西洋景,而是会借机告知他们最为重要的真相:人类是桑赫里人所珍视的一切的最大威胁。
我所说的话里唯一的谎言不过是我实际上对诸神缺乏信仰,但那只不过关乎我和我身为凡人的灵魂,仅此而已。
“给,舰长大人。”一个还没到开始参加武器训练年纪的幼童走到他跟前,手里拿着大得他两只手都握不住的老式通讯器。“这个能用,它合您的意吗?”
“非常好,”朱尔说。“谢谢你。”
一切都过去了,他会努力确保一切都安然无恙。他键入要塞的号码,然后等待着。他并没指望有人立即接听,但长时间的延误还是让他忧心如焚。忽然纳克萨安接听了。
“谁在呼叫?你是谁?”
“舅父?舅父,我是朱尔。”
纳克萨安倒吸一口凉气。“朱尔,这些日子你去哪了?你现在在哪?”
“我被人类俘虏了,不过成功逃了出来。我现在在一颗殖民星球上,以后我会对你详细解释,但现在我必须跟瑞雅通话。把她叫来。”
通话链路陷入沉寂,但纳克萨安还在。朱尔能听到他的呼吸。“纳克萨安,我必须和她通话。”纳克萨安还是不言语。链路中断了?没有,他依然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纳克萨安,你能听到吗?”
“朱尔,纸里包不住火,”纳克萨安的嗓音变得沙哑。“我不能瞒着你。”
他本以为纳克萨安会训诫他一通,至少也应该再问几个问题,但很明显出了什么状况。“纳克萨安,瑞雅呢?”
“你要冷静,朱尔。你必须坚强起来。”
“我妻子在哪?”
纳克萨安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让我痛彻心扉,但瑞雅死了,弗齐也死了。”
朱尔感觉整个身体如坠冰窟。一瞬间,他甚至连下巴都张不开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不可能,”他最后终于回过神来。“你胡说。”
“是真的。他们一起去找‘特立加姆了。人类的新型战舰介入战争挽救仲裁者那个下贱的匹夫时他的手下大多战死了。我不想这么说,朱尔,但瑞雅也是战殁者之一。我们听到传言,就连某个吉格亚尔人都试图拯救那条船,但没能成功。”
朱尔想要理清他听到的这些话。瑞雅生活在要塞里,从不外出,寸步不离,也从未被卷入过战斗。他在脑袋里重复了好几次纳克萨安的话,其中的含义才开始化为冰冷的现实沉积在他的胸口,把他的心拉近深渊。
“是人类害死了她?”她说。“是人类击落了瑞雅乘坐的飞船?”
“有可能是仲裁者的战舰,朱尔。”
不,这依然要归咎于人类。无论导弹是否是他们发射的,让仲裁者为虎作伥的始终是他们,而且这都是他们的阴谋伎俩,都是陷桑赫里人于内部纷争的肮脏把戏。
人类害死了我妻子。他们还想杀死我。他们还想将我们斩尽杀绝。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杀死了瑞雅。
朱尔觉得呼吸困难,更别提思考了。“为什么?”他问道。“他为什么跟弗齐一起离开?”
“她要去找你,朱尔。”
每个字都戳在他的心口上。现在他彻底哑口无言了。他呆立在原地,双手掩面,无法动弹。这都是他造成的?她之所以丧命只是因为他不够英勇没有奋力反抗避免被俘吗?不,他不能责怪自己。人类才是罪魁祸首,他们才是他人生中一切不幸的根源所在。
“朱尔,你还在听吗?”
他无法答话。稍后他会再跟纳克萨安联络,那要等他完全摆脱这种呆若木鸡的状态并有能力重拾追寻多年的夙愿的时候。现在他面对的不是政治斗争,不是哲学分歧,甚至无关爱国主义,虽然上述每条都是极佳的借口。
这是私人恩怨。人类害死了瑞雅。对于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他不明就里,但那都无关紧要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朱尔关闭通信器,呆望着桌面。帕农坐在他对面,凝视着他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舰长阁下?”
朱尔几乎无力组织语言。“我的妻子死了,”他说。“她的死因是人类想保护仲裁者,人类杀了她。”
元老压低嗓门,沉著而坚定。“桑赫利奥斯的仇恨可以放一放,你要先为她复仇。”
“毋庸置疑。”
如果真的存在能将人类从银河系中斩草除根的复仇之神,如果这样的传说真能在祈祷之中应验,朱尔将乐意成为侍奉他的僧侣。瑞雅不在了。她死了。没有她我该怎么办?他的手在颤抖。震惊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但他必须保持冷静。如果死的是他,瑞雅肯定能控制住自己并为部族着想,无论她有多么的悲恸。
她曾经认为追随‘特立加姆的我是个傻瓜,她是正确的。对不起,瑞雅。
他的儿子一定悲愤欲狂。他甚至不能去抚慰他们。他站起身走向大门,迫切地渴望独处片刻。
“凯顿,我必须冷静一下,”他说。“请恕我无礼。等头脑清醒之后我就会回来。”
朱尔心中没有诸神的一席之地,但似乎先行者的废墟永远都是独自冥想的最佳去处。他知道这是出于习惯,也是童年时代所受教诲的烙印,但这并未让它们对内心的抚慰有丝毫减少。他穿过田野原路返回来时的地方,坐在石墙的阴影下,他就是从这里穿过极不稳定的传送门狼狈不堪地进入这个世界的。他靠在石砖上凝望着地平线,却又魂不守舍。胸口的疼痛如此真切,绝非幻觉。悲伤的创痛只会越来越难熬。
她死了。这不公平。她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这又是一个他拒绝投身于信仰的原因。如果悲剧的发生不是出自诸神授意,那就代表他们麻木不仁,对于他们创造的生物毫无怜悯之心。他拒绝膜拜他们,但现在他想让他们显灵,只是为了对他们宣泄心中的痛苦和狂怒。
这种事不该发生。他坐了很久很久,眼睁睁地看着阴影渐渐遮蔽草丛,瑞雅与世长辞的哀思一遍又一遍在他心间徘徊,萦绕不去,如同他前一秒钟刚忘掉这条噩耗紧接着又被重新唤起。他急于摆脱这纷乱的思绪。
最终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刻在墙壁上的符号。在这种时刻发现自己能更加轻易地认出先行者字符令人觉得费解。他找到了:上面刻着代表宣教士的符号,和他腰带上的一模一样,雷奎星的符号也在其中。他花了几分钟时间,尽量把雕在石头上的字符和刻在皮带上的符号一一对应。
宣教士,对于人类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很遗憾你现在无法现身帮助桑赫利奥斯。
朱尔竭尽所能回忆着关于奥星的一切,先行者在那颗星球上夺天地造化,让时间如他们所愿缓缓流逝。他几乎希望能跟漂游共处更长时间,从他那里诱骗出更多信息。奥星拥有桑赫利奥斯需要的军事和科技优势,但人类先行一步将它们据为己有。无所谓:他会想尽办法毁灭他们,不成功即成仁,这两个结局此时此刻在他看来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用手指拂过石墙,想以此分心,或是把精力放在符号上他才能走出悲伤的迷雾并行动起来。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他。是伊利卡,那个年幼的孩子。朱尔和他四目相对,少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凯顿大人叫我来看看你是否无恙,”伊利卡说。
“我没事,”朱尔说。“谢谢你。”
“你在祈祷吗?”
“我在寻找答案。”
“你能读懂诸神使用的语言。”伊利卡歪着脑袋,朱尔意识到他正因为他的腰带而着迷。“还能写出它们。这个符号意为有朝一日降临尘世并救赎我族的圣战士。”
他指着代表宣教士的符号。“宣教士,”朱尔说。“就连哈拉克人也获得知道他去向的许可。”朱尔刚想挑明他很久以前就差点命丧黄泉,但现在哪怕毁掉一丁点希望也非他所愿。“和我们一样,他憎恨人类。”
朱尔取下腰带放在膝盖上,伊利卡坐在他身旁,努力阅读着其他刻在皮带上的符号。现在在朱尔看来它们刻得既潦草又笨拙。他把手放在代表宣教士的符号上,竭力摆脱像迫击炮弹一样砸在他心头的痛楚。
“你真的是从盾世界里来的吗?里面的生物从诸神离开之后存活至今?”伊利卡问道。“那可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啊。”
朱尔点点头。“先行者能操纵时间——不,他们是时间的主人。”朱尔已经进入角色了。他对自己的克制惊叹不已。跟这个孩子的交谈权当是未来某天他与自己的儿子叙话的预演吧。“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是个地名,名为雷奎星。但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没人知道。”
“为什么?”
“以为宣教士去了那里,出于某种原因诸神想将它作为秘密隐藏起来。”
伊利卡皱着眉头把这个符号琢磨个透。他比朱尔第一次认为的还要幼小。而且他有点认真过头了。很明显,等他长大成人后将成为凯顿:有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们注定出人头地。
“你想不想看看其他的圣门?”就在这一刻,伊利卡的话听上去就像在朱尔背井离乡时想通过展示先行者遗址激发他兴趣的工程师长于漂游。“那里也有圣符。不过有些不见了。”
朱尔封印了情感,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站起身上。如果他的身体动起来,他的思想也将如影相随。这种感觉就像是将悲伤搁在脑后,没有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哀悼,但瑞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一如她在世时那样清晰:不要屈从于逆境,朱尔,采取行动,改变命运。
他跟着伊利卡朝要塞的方向走去,穿过了一小片灌木丛,一面岩块剥落的石墙孤独而悲伤地矗立在树丛中,其它三面都已经化作瓦砾散落在它周围。
“这里,”伊利卡说。他拽着朱尔的腰带,然后指着上面,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个颇为勇敢的举动。“有的跟你的腰带上的一样。”
朱尔看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在与眼睛齐平的高度上——成年人眼睛的高度——刻着成排的符号,看起来分外眼熟。朱尔取下腰带,把它按在墙上,尽可能和那些字符挨个对照。在奥星—特里维廉上他之所以将它们记录下来单纯是为了在迷宫一般的隧道中找到返回的路。符号的大小跟他手画的不太一致,但他能分辨得出那实际上是相同的句子,如果它真的是句子的话。
但这面墙已经被损毁了。其中两个符号的铭文已经剥落多时。朱尔不知道揣测缺失的两个跟他腰带上的符号完全相同是不是有点毫无依据,那三个象形文字就刻在他皮带挂枪套的部分上。他又从头看了一遍,寻找别处有没有重复出现相同的图案,但没有找到。
“这部分佚失的文字也许正是我腰带上的符号,”他说。“下面这行代表什么?”
“我想它们是数字,神圣的数字。”
朱尔从不相信神之手在冥冥中操控着他的人生,但他对于先行者在记录之详尽和震慑凡尘的科技天赋却信心十足。数字。这会不会和奥星上的石头雕刻一样代表了一连串的坐标?
朱尔又把腰带压在墙上,从左至右将符号挨个一一对应。宣教士,对,这个能找到。雷奎星,没错,这个也能对应得上。但在下面那行中,所有符号看起来都完全是陌生的。
新的数据。或许只是我之前没有记录下来的,但这依然是全新的数据……
人们常说有些图像就算大脑无法理解含义眼睛也能认出他们,后者能辨别出符号构图上的毫末之差,并能记住其中的区别所在,即便它们完全不具备词语所包含的意义。他的胃在抽搐。真是疯狂。他深知是悲伤愚弄了他的心智,让他紧紧抓住愚蠢而迷信的观点不放而无法面对正发生在他身上的现实。
“伊利卡,”朱尔说。“去叫帕农来。”
伊利卡跑开了。朱尔又成了孤家寡人,脑海除了翻来覆去威胁着想要溺死他的噩耗之外再无其他。我很抱歉,瑞雅,真的很抱歉。没错,我疯了。此刻他的理智已经沦陷,剩下的只有狂乱的本能。雷奎星,宣教士,数字。也许这就是先行者没有提供给哈拉克人的信息。它肯定被记录在某处。而且为什么传送门将他带到这里?它能否通往另外一座先行者的堡垒星球,另外一个禁忌之地?
不,他越想越不着边际了。就算坐标能帮助他找到雷奎星,先行者们也早已灭绝了。
但他们的可以也许依然存在。雷奎星也许蕴藏着跟人类窃为己有的技术相同的丰厚宝藏。
帕农从他身后走来时他几乎没有察觉。直到凯顿踩在他身旁的树杈上他才转过身。
朱尔冷着面孔故作镇定自若。为了让老人能看清楚他又举起了腰带。“快看,”他说。“这是不是佚失的符号?”
帕农张开下巴想说些什么,但他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他俯身靠在墙上,目光没有沿着腰带的方向水平移动,而是上下打量着钻研它下面的文字。伊利卡也在研究着那些字符。
“这是什么意思?”朱尔问。“关于这些数字你有什么发现?”
帕农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色,朱尔无法确定那是震惊还是欣喜若狂。
“它们是坐标,”帕农说。“这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知识。我们曾在所有圣迹上搜寻所有相关的记录,但其中一部分对于我们来说依然谜团重重。”
“那这个坐标指向哪里?”朱尔又把腰带横向移动了一遍。“哪个星球?”
“我不确定。”
朱尔顿觉醍醐灌顶。他心里有一部分知道这是瑞雅的死讯带来的冲击造成的狂躁反应,但他已经做好了抓住一切可趁之机的准备,而且就算是畜生——甚至是人类——都能超越意识心理不假思索地在本能的层面上领会事物的本质,那肯定是他正感受到的冲动的源泉所在。
“我想它告诉了我们雷奎星的位置,”朱尔说。“就是雷奎星。”他寻找着能激发帕农兴趣的恰当词语。潜在的先行者科技是目前能让桑赫利奥斯摧毁人类的最大希望,而朱尔决定找到它。为了达成目的他需要帕农的帮助。这里的人民是他仅有的能够信任的人了。“你没发现吗?雷奎星。那是宣教士被隐藏的地方。据诸神所述那里就是他守候之处。”
帕农颤颤巍巍地后退了几步。“现在我懂了,”他说。“这就是你被派来的原因。”
“什么意思?”
“诸神将你送到了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不会犯错,之所以派你前来是因为你掌握了我们需要的信息——也是桑赫利奥斯所需的信息。你知道宣教士身在何处。你难道不明白吗?这就是对信众祷告的回应啊。”
真是这样吗,瑞雅?你魂归何处?现在是否在天堂上俯视着我并见证着我所见的一切?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以你的名义一一照办。
朱尔不敢用冰冷的理性给帕农泼凉水,尤其是连他自己都在和一个死去的女人交谈的时候。万事皆有可能。现在他与帕农要塞有了共同的目标,所以他们的个人动机无足轻重。
“元老阁下,你竟然相信有这种事?你是认真的?”
“你自己也说过,你是从时间被先行者静滞了无数个千年的星球而来。宣教士正等待着咱们也不足为奇。”
“现在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帕农阁下,”朱尔说道。我身不由己,至少应该说迫于无奈必须走一步看一步。他用指尖触摸着代表数字的符号。“咱们必须找到雷奎星,我相信这就是它的坐标。”
“前路漫漫,而我们的飞船性能不佳无法成行。”
“那我们就去找更好的船来。我想诸神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你说呢?”
帕农不住点头,随着光辉显赫的计划在他的头脑中逐渐成形他点头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没错,就这么办,”她说。“我们会找到宣教士,祈求他的恩赐并肃清银河系里的人类。兄弟,你被诸神赐福了,因为你有某种特别的感召力。”
朱尔希望诸神的恩赐是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还有臣服于他的哈拉克守护者,而这位宣教士如果确实在等待重返世间他也不会存有异议。
瑞雅。从此刻起复仇将被朱尔奉为圭臬——有一部分是为了桑赫利奥斯,但最重要的是为了瑞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