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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黑帮领袖提耶尼及党羽平日聚集的巢穴,是一栋名为多佛雷兹的饭店大楼。它坐落在足立区绫濑町,饭店规模不大,乍看像综合商业建筑。
晚上六点五十分,饭店二楼餐厅贝里克.利奇内最深处的桌子旁,尤里与索罗托夫正举杯庆祝。店内并不宽敞。除了两人,还有十名索罗托夫手下,他们各自相聚喝酒与胡闹。所有桌面都摆满俄罗斯料理的前菜。
宴会一开始,索罗托夫便与手下进行干杯仪式。伏特加在俄罗斯社交场合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同侪须一起喝酒,在酩酊烂醉中裸露出真实一面以建立信赖。尤其在政治界、财经界及黑社会,这种习俗更是明显。索罗托夫当然不例外,他不信任滴酒不沾的人,甚至不允许这种人同桌而坐。除了黑帮内的同伴,他甚至将这套规则套用在交易对象。
「那些货的评价非常好。」索罗托夫兴高采烈地拿着红色标签的Stolichnaya牌伏特加往尤里的杯里倒。「墨西哥跟尼泊尔客户都说要追加,主动跟我们联络的新客户也不少。」
自从尤里与索罗托夫合作,已连续成功谈妥两件买卖,客户分别是墨西哥的民族解放军及尼泊尔的反政府游击队。两次交易都在网路上完成。尤里与索罗托夫亲自会见客户,只有上次流弹沙那群台湾人。违法交易中,买卖双方直接碰面的做法已经过时,并非近几年主流做法。索罗托夫特地与孙哲伟碰面,因为这群人比较守旧,索罗托夫只好配合。
「果然被你猜中。我们一走,孙哲伟就被逮捕了。听说他们刚离开饭店,还没来得及处决内贼就被警察包围。若不是我们走得快也得遭殃。你这家伙运气不错。」
尤里喝干了杯里的酒,说道:「不是我的运气,是你的。」
「或许。我们是搭档,两个人的运气加起来,还有什么好怕的?」索罗托夫吃下一口黑面包放着肥猪肉的俄国料理。「话说回来,你那些货是好东西,完全符合时代需求。有那玩意,旧机型也可以重振雄风。比起汰旧换新,当然省钱得多。难怪全世界的游击势力都抢着购买。毕竟对那些组织而言,几十年前从俄罗斯流出去的旧型机种也还是重要战力。」
索罗托夫又啜饮一口伏特加,接着欣喜地道:
「阿嘉纽克,欢迎你加入我。」
此时尤里依然戴着黑色皮革手套,这是十分失礼的行径,但索罗托夫并未针对这点为难尤里,因为他很清楚理由。索罗托夫瞥一眼在其他桌子大声嬉闹的手下。卡姆萨前往厨房巡视,此时不在席上。
「卡姆萨很忠心,但他不是沃尔。在我这个组织里,沃尔只有我而已。反正沃尔这称号在当今这年头一文不值。不过,这倒不是新鲜事。我们儿时就是这样了。你应该还记得我父亲吧?」
「别说这些了。」
尤里出言制止,索罗托夫充耳不闻,他的双眼闪烁着残酷锋芒,还带着几分自怜。
「父亲是个废物,是个人渣,是最堕落、最无可救药的沃尔。他仅是半吊子,沃尔的尊严及规矩也维护不了。阿嘉纽克,你一定还记得?我相信你绝忘不了,因为你爸爸也是……」
「够了,别说了。」
「好吧……」索罗托夫露出戏谑的笑容。「沃尔呼风唤雨的时代结束了。包含我的组织,如今沃尔带头的组织少之又少。管他什么内规……要是遵守内规而被斗垮就得不偿失了。我只打算善用内规,不打算被内规束缚。」
尤里默默聆听着。
从前的年代中,沃尔是犯罪世界的贵族,以王者姿态君临集中营及监狱。在那些人间地狱的监狱里,囚犯想要平安存活,就须遵从沃尔的命令。在沃尔眼里,只有沃尔才是人,其他比虫子还不如。囫囵吞枣地相信世间常识、唯唯诺诺地服从社会体制的一般民众,并没有资格被当成人看待。这就是在俄罗斯漫长历史中逐渐形成的布拉特诺伊——恶棍价值观。沃尔是一群不承认国家政权、彻底反抗法律制度的无政府主义者。因此内规中,当然禁止与一切国家公权力产生瓜葛。但沃尔成为俄罗斯黑帮代名词的年代仅占苏联瓦解后一小段时期,后来便迅速式微了。
某一层意义上,这是必然的趋势。
沃尔是在一九八○年代后形成犯罪组织。经济改革的风潮下,犯罪组织、新兴财阀与政府机关互相勾结,将天然气、石油、贵金属、稀有金属等国家资源占据为私有财产并垄断。过程一切合法,因为任何行径只要不违反当下法律,就被视为「合法」。所谓的民营化,说穿了就是强取豪夺。苏联解体后,国家政权无力维持新型态的社会与经济秩序。犯罪组织反而成了执法机关,肩负起督促人民履行契约的职责。不论自诩新世代企业人士的新兴财阀,还是腐败的政府官僚,都需犯罪组织带来的强制力。这样的潮流促成俄罗斯黑帮崛起。在从社会主义转变为资本主义的过渡时期,俄罗斯黑帮扮演着历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但沃尔的内规禁止与公权力挂勾,这造成内规名存实亡,导致沃尔在黑社会的威信一落千丈。索罗托夫声称自己仅打算利用沃尔的威名及内规却不愿受到束缚,或许正是适应现代社会弱肉强食的「新世代沃尔」。
「车臣黑帮这名头也一样。太可笑了。简直像卖炸鸡或汉堡的加盟店。」
俄罗斯黑帮,大致上可分为三个族群。一是领袖为沃尔的组织,二是领袖不具沃尔头衔的组织,三是以车臣黑帮为首的民族组织。其中以车臣黑帮最凶残剽悍,闻风丧胆。但并非所有车臣黑帮成员都是北高加索的车臣人,「车臣黑帮」不过是名声响亮的头衔,很多组织愿意花大钱向车臣组织购买头衔的使用权。因为打着「车臣黑帮」这个招牌,就能对敌对势力发挥恫吓。
「我对那种有名无实的家伙没兴趣。我要真货,真正的布拉特诺伊精神。」
「黑帮」或「黑手党」这类字眼,源于义大利西西里岛上的黑道帮派组织。但俄罗斯黑帮不像义大利黑手党那样重视血缘或家族关系。相反地,沃尔彻底否定家庭伦理。他们强调真正的叛逆,拥有不受任何力量束缚的自由。
「与父母及兄弟断绝关系是沃尔的内规之一。你就像我的半身,却非我的兄弟,太完美了。我正寻找着像你这样值得信赖的搭档。不对,是你在找寻我。我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不过是单纯的影子』。」
尤里毫无抑扬顿挫地回道。索罗托夫正将鱼子酱放上黑面包,一听到这句话,登时停下动作。
「你说什么?」
「『命运不过是单纯的影子』,这是你说的。」
「我忘了。」索罗托夫这么说,却流露出永远无法忘怀的神情。「就跟内规一样,我只记得对我有利的事情,这是不被淘汰的诀窍。你来找我,不也是想忘了警察的骄傲?」
「过去身为警察是我活着的证据,现在不是了。当过两个国家的警察,我才明白警察根本没骄傲可言。我虚耗人生至今。」尤里抓起伏特加酒瓶,语气充满自嘲。「我真是傻。」
「不是真傻,是超傻。」索罗托夫轻笑着吃一口鲱鱼料理。「你现在起要活得更精明点,阿嘉纽克。千万别让我失望,否则我会把你扔回桦太岛的垃圾堆里。」
尤里微微抬起脸,双眸闪过一丝惊恐。这是不敢面对过去的本能恐惧。黑头发、黑眼珠的沃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尤里的双眼,彷佛想要看穿蔚蓝湖底的景象。但原本因不安而起了涟漪的湖面,立即再度深深冻结,如镜子般反射开沃尔的视线。
「我知道,我不想再当丧家之犬。」
「多加把劲,好搭档。」
索罗托夫天真无邪的笑容里,藏着难以抹灭的黑暗阴影。
由起谷主任出院数天后便回到职场。搜查员及职员皆热烈地鼓掌迎接。不仅是由起谷班的搜查员,夏川班的搜查员也喜形于色。鼓掌最用力的是交情最深厚的夏川主任。外貌像运动员的夏川,鼓起掌来宛如学校的应援团。
由起谷见夏川鼓掌得认真又起劲,不由得露出苦笑,内心其实感激又欣慰。
此时众人在搜查员的勤务室,但连技术班的铃石主任及柴田技师也到场祝贺,唯独不见攻坚班的两名附属警部。若依他们平日遭到孤立的人际关系来看,这种场合没有露脸也理所当然。但奥兹诺夫遭解约一事刚正式公布,两人的缺席毕竟增添不少感伤。
由起谷向众人简单说几句。对自己离开岗位好一阵子致上歉意,接着感谢部下辛劳,最后说出新抱负。虽然言简意赅,但正符合由起谷平日诚恳务实的形象。简单的庆祝会结束后,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技术班也回地下研究室。约一半以上的搜查员拿起大衣继续到外奔波。
虽然已回到职场,但由起谷目前身体状况还无法负担户外调查。医生要他继续在家休养,但他坚持尽早回到特搜部,最后医生不得不妥协,条件是只能在办公室工作。
「夏川,楼上小会议室现在有人用吗?」
「应该没有。」
由起谷邀夏川至上一层楼的小会议室内详谈。
「你真的撑得住吗?不是才拆石膏而已?」夏川粗鲁地坐上办公椅。
「别担心,我很好,医生小题大作了。现在到外头调查也没问题。」由起谷开朗回应。
「别逞强了。不是我自夸,我从前参加柔道社时见过不少人骨折,我自己也好几次。你这次的,我相信绝没那么快痊愈。」
「好,我就实话实说。你说得对,我痛得快散架了。」由起谷苦笑,不敢再吹嘘。他肤色白皙,因此有着「白面书生」的绰号。如今住院超过一个月,脸色不仅比往日更白,且虚弱得多。
两人随口闲聊近来警界内部大小琐事。大阪府警的丑闻、警视厅刑事部的人事异动、目前审查的《暴力组织排除法案》等等。尤其是引发社会广泛讨论的《暴排法案》,在身为当事人的警界人士间也是最热门的话题。
藉由「当事人」这点,由起谷切入正题。
「夏川,听说千叶那案子让大家吃不少苦头?」
「你指制粉工厂遭占据的案子吗?听说上层为这案子吵得不可开交,但若说真正吃苦,还是我们攻坚班。毕竟少了奥兹诺夫警部,攻坚班剩两人。门外汉也看得出战力大减。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仅靠两架龙机兵,在随时可能爆炸的工厂里瞬间干掉四架着武。我再次深深体会到龙机兵多么可怕。」
着武是警界内部的黑话,意思是「穿在身上的武器」,亦是机甲兵装。夏川跟他底下的搜查员一样,平时极少称赞外聘人员的功绩。他话里贬中带褒,由起谷不禁有同感。
由起谷点头道:「这案子里泰国人买卖的商品……也就是他们后来驾驶的着武,虽然是第一种的旧型机种,毕竟也是机甲兵装。我最好奇他们这些货到底哪来的。」
「我也是。」夏川点头同意。
「东京一带走私机甲兵装的组织,当初都查遍了。难道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组织,而且实力足以经手这么大量的机甲兵装?」由起谷接着道。
两人同时想起去年发生的地下铁人质挟持案。当时在冲津部长的指挥下,由起谷班曾全力追查机甲兵装的入手路径。
「我不认为你当初的搜查行动有疏漏,但如今确实有组织能一口气经手这么多着武。听说这次犯案的泰国人,以卖方而言只是入行不久的半吊子,为什么这样一群人也能轻易取得机甲兵装这种大型军火?我越想越毛骨悚然……不禁想问到底怎么了……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着……不,或者该说我们从来不曾看清真相……」
夏川说到后来亦思绪大乱,只能一脸苦涩地摇头。
虽然这是间没有窗户的会议室,但两人心中都感受到窗外厚重低垂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