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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由于计划暗中聚会数次。正如达姆琴科提及,巴拉拉耶夫专注地想打击重大犯罪。他据说毕业高等民警学校,正义背后暗藏野心,但对实际执行任务的搜查员而言这并不重要。开会时间偶尔十分漫长,因此四人常一同用餐,亦曾在晚餐小酌几杯,但巴拉拉耶夫滴酒不沾。

  「我的体质实在没法喝酒,你们喝,别在意我。」

  伏特加是俄罗斯人在人际关系上不可或缺的润滑剂。不能喝酒对想要出人头地的人是极大缺憾。但巴拉拉耶夫本人不在意,他认为能力足以弥补缺憾。他在旁人眼里对自己过份自信。尤里喝着酒,心想官员百百种。

  尤里与雷斯尼克搬到索非斯卡亚河岸道路上的摩天公寓。这栋建筑坐落莫斯科河畔,巴拉拉耶夫在七楼为两人准备房间。这是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兼活动基地。这栋建筑三年前落成,最大卖点是出入控管严格。九十一分署内同事仅知两人派往内务部执行机密任务。内务部主管常像这样征调基层员警支援,此时大家都不会询问详细内容,自民警时代起便是警界不成文规定。两人家人听到的解释也类似。

  尤里的母亲相当高兴,满心以为是升迁的好机会。

  ——主管下的命令,你一定要好好完成,才能获得赏识。妈妈相信你一定做得到,你是爸爸的儿子。母亲这么叮咛尤里。丽拉却不安大于期待。当她听到尤里在电话中说「好一阵子不能见面」时,开朗答复「不用担心我」,但语尾还是流露一丝寂寞。两人开心讨论的结婚典礼亦不得不延期。至少不可能在今年秋天。尤里迟疑地提及此事,丽拉柔声回答:

  ——这我明白。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要好好努力。

  尤里听得出来,丽拉强忍沮丧。她从头到尾都未埋怨,只在电话中不断向尤里确认:这任务真的一点也不危险?

  尤里与雷斯尼克坐在办公室,巨细靡遗地查看资料。

  格兰.米克丘拉,出身于克拉斯诺雅斯克,身材矮小,肤色微黑。从照片上也看得出他有着做事谨慎、城府极深的个性。

  谢尔宾卡贸易公司登记十八年前成立,最初的监察人都是政商大老,但这些人在苏联解体时期相继过世。包含机械零件在内各种工业制品、金属资源、燃料资源及相关物资的进出口是其业务内容。正式职员共十六名,但绝大部分都派往与公司有贸易往来的世界各国,在当地协助产品的制造贩卖及管理指导。主要贸易国家是波兰、塞尔维亚、象牙海岸及聂斯特河沿岸共和国。

  仅从这些资料便察觉公司并不单纯。对于此,两人曾与达姆琴科、巴拉拉耶夫反复讨论数次。

  苏联瓦解不久,摩尔多瓦——摩尔达维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东边邻接乌克兰区域宣布独立,成立聂斯特河沿岸共和国。但摩尔多瓦跟国际不承认国家主权。俄罗斯一方面协助原本从属旧苏联的主权争议国家,一方面利用这些国家作为国际外交筹码。俄罗斯一开始就不打算承认聂斯特河沿岸的主权。一来认同其他国家内部的分离独立运动会引来国际社会的挞伐,二来这会使俄罗斯不得不承认车臣的独立。俄罗斯承认阿布哈兹及南奥塞提亚的主权,只是为了对抗欧美诸国支持科索沃独立的压力。聂斯特河沿岸作为旧苏联的主权争议国家之一,早在宣布独立初期便遭国际社会怀疑有贩卖军火之嫌。而军火源头,很可能是那些旧苏联军队。

  米克丘拉跟他的谢尔宾卡贸易公司,正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崛起。

  「但这原是每人都明白的事。」

  两人疑虑最后都通往此项结论。就算过往高层人士涉及谢尔宾卡的犯罪,也不会对警方揭发此案造成妨碍。否则最初就不会出现卧底计划。两人再三确认许多次。各相关势力早在这场行动上达成共识。

  巴拉拉耶夫为两人安排假身分,是英国大型贸易公司「塔波克斯」的俄罗斯采买员。塔波克斯表面上是一般企业,却暗中在非洲等纷争地区从事违法军火买卖。该公司前阵子在圣彼得堡触犯法律而遭举发,被迫协助计划来换取免除刑责。因此两人假身分有塔波克斯背书,无论怎么调查都不会穿帮。塔波克斯名义上想在俄罗斯寻找新供货来源,合情合理派出两名年轻人作为采买员。

  巴拉拉耶夫利用事先安排下的门路及仲介人,让两人试探性地接触谢尔宾卡公司。最初合法——或说灰色地带交易过程中,两人假装不经意地让对方看见己方户头内的庞大现金。对方似乎产生兴趣。双方建立起持续性的贸易关系。两人断断续续地与公司接触。不遭到怀疑,间隔不能太近。莫斯科秋天须臾,转眼入冬。

  下一个阶段,两人向公司明确地传达两项讯息。第一,只要谢尔宾卡公司确实交货,己方随时准备好在开曼群岛开设交易帐户;第二,塔波克斯伦敦总公司的当前政策希望进行大数量交易。两人利用不同门路让塔波克斯在台面下的交易业绩一点一点流入谢尔宾卡,博取对方信任。对方果然逐渐开始重视客户。每当进展,两人便以事先安排好的手段向塔波克斯总公司——事实上是内务部组织犯罪对策局的特别分室联络。上头严格命令两人不论大小事都须一五一十回报。

  巴拉拉耶夫似乎相当满意卧底进展。猎物上钩的过程让他牵肠挂肚又忽喜忽忧。他将之比喻成首次出外海钓鱼的门外汉钓客。

  俄罗斯由于物资匮乏,历经太多灾厄与悲剧,民众被辗压出惊人的忍耐性格。全世界也许就属俄罗斯人适合担任卧底或诱饵。在这段日子,尤里经常与雷斯尼克聊到此。两人担任诱饵的同时,达姆琴科与巴拉拉耶夫也持续调查,并随时将新讯息转送至两人手上。各项资料都显示谢尔宾卡贸易公司与基古林间关系密切。各州涉案官员名单更在在显露出本案重要性及贪腐程度。身为一个人,身为一个刑警,他们都认为不能视而不见。获选计划执行者成一种荣耀,并决心亲手揭发这群人恶行。

  罪证确凿,两人是等待猎物上钩的诱饵。而水面上的钓客,垂着钓竿静静等待。

  谢尔宾卡贸易公司的办公室位在马里纳罗西夏区商业大楼二楼。大楼老旧,但外观气派,里头多是小公司的办公室。走廊相当阴暗,内部装潢流露着落伍感。公司门口就在狭窄楼梯旁,低调平凡。

  「欢迎来到敝公司。」初次来访的尤里及雷斯尼克,社长米克丘拉竟亲自迎接。两人惴惴不安地跟着米克丘拉进办公室。里头隔间普通,与一般公司相同。办公室内共三名职员,各自在办公桌前埋首,全是表情冷漠的男人,多半兼具保镳性质。他们瞥两名客人一眼,不带丝毫诧异。

  米克丘拉将两人带入后头的社长室,并关上门。室内只置放铁制书架及一组沙发桌椅组。窗户覆盖着老旧百叶窗,墙上挂着许多照片。那些都是米克丘拉与首相等名人政要的合照,其中还有米克丘拉与列别德将军、前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的握手照。这些照片时间久远,米克丘拉不仅年轻,而且意气风发,与现在迥异。

  「来,请坐。」

  尤里与雷斯尼克走到沙发坐下。米克丘拉与部下不同,脸上堆满笑意。虽然缺乏照片中的干劲与活力,却多一股低调与沉稳。他随口聊起市政传闻及内幕,炒热对谈。声音颇为嘶哑,似乎喝太多酒。虽然他乍看兴高采烈,但两眼始终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

  尤里与雷斯尼克大部分无语倾听,每一句回应都特别谨慎小心。米克丘拉不断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绝口不提交易。对谈过程中,米克丘拉手机响数次。他接起电话,随口应两句便挂断,但有时会默默点头,脸上表情难看。也许都是些麻烦事。

  临别之际,米克丘拉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掌道:「今天见到两位很开心。我相信敝公司跟贵公司一定能建立良好合作关系。下次见面应该在不久后。」米克丘拉从头到尾都未提及具体交易条件,态度仅止表面功夫,两人不禁怀疑对方根本没将塔波克斯视为真正客户。

  离开办公室后,两人察觉数名男人跟踪,一直跟到位于索非斯卡亚河岸道路上的公寓。不过他们并不紧张。那里名义上是塔波克斯公司的俄罗斯临时办公室。

  两人并不清楚这几个男人到底是谁。可能是米克丘拉的直属手下,也可能是「屋顶」基古林的手下,或某一方势力的指示下出动的契卡——秘密警察。无论身分,这都在预料。

  十月某日,米克丘拉邀请两人到莫斯科小剧院附近的餐厅比流萨用餐。餐厅女老板娘是米克丘拉情妇之一。第二次的见面,两人忐忑不安赴约。不愧是米克丘拉特别推荐的店,每道料理都很美味,炭烤鲟鱼更是绝品。两人各自赞赏,米克丘拉笑得合不拢嘴。

  用餐到一半,米克丘拉轻描淡写地道:「下个月会进些M尺寸的鳗鱼,数量约八百只,可能多少有变动。你们有没有兴趣品尝?若是中午外海垂钓,只要七十就行。」

  走私业界的密语中,「鳗鱼」是PK通用机枪系列。这段话说白就是「商品是PKM通用机枪,交货数量为八百把,批发价为市价的百分之七十,交货时间为一个月后,在外海进行交易,以汇款方式支付」。

  猎物上钩了。

  尤里强自镇定,不让拿着酒杯的手掌因兴奋颤抖。

  「七十太高了,六十。」雷斯尼克回应。

  米克丘拉并未应话,静静吃着鲟鱼,显然无法接受数字。

  尤里板起脸孔提议:

  「七十需要总公司同意,但若六十五,还在我们权限范围。」米克丘拉漾起笑容,在两人的杯里倒伏特加。雷斯尼克亦赶紧接过酒瓶在对方杯里添酒。

  三人同时举杯。

  「敬新的友情。」

  酒温和顺口,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尤里忍不住望向桌上酒瓶。酒瓶有着伏特加少见的漆黑瓶身,令人印象深刻。上头印着一把银色刀刃,刀身排列七名男人的侧脸,线条设计俐落优美。

  「这叫『七武士』,是卡拉恰伊.切尔克斯共和国的顶级伏特加,也是我最喜欢的酒。」米克丘拉察觉尤里的视线,得意洋洋地说道。瓶身上确实写着英文的「SEVEN SAMURAI」及俄文的「СЕМЬ САМУРАЕВ」,意为「七个日本的武士」。

  「黑泽明的电影?」

  尤里回想起加班学到的知识。日本电影导演黑泽明的电影,早在苏联时代便受俄国人喜爱。多亏卡西宁,尤里才得知这些。

  「没错,北高加索地区还残留着哥萨克人的传统及风气。在黑泽明的电影中,他们特别喜爱《七武士》这部电影,或许认为日本的武士与哥萨克人在精神上有共通之处吧。因为那部电影,他们才把这伏特加取名七武士。」

  卡拉恰伊.切尔克斯共和国是北高加索联邦区的七大联邦构成国之一。由于拥有高加索山脉的大量清冽泉水,因此能生产品质良好的伏特加。尤里就跟其他俄罗斯人一样,对于高加索政权虽然不到厌恶,但不抱好感。国家政权纷争是一回事,个人立场不难想象那些国家的人民都因无止尽的纷争而水深火热。当初尤里在观赏《七武士》时也受到极大感动。如今得知北高加索人如此深爱《七武士》,甚至以此为伏特加命名,虽然尤里只是以刑警为职业的小人物,还是感到一阵轻微震撼。另一方面,不断将军火卖入纷争地区的米克丘拉竟然若无其事地喝这样的酒,更让他感到讽刺。

  「你对电影很了解?」米克丘拉问。

  「不,只是有很了解的朋友。」

  「那么,我们为你那位朋友干杯。」

  三人再次举杯。米克丘拉变得比平常饶舌,但不再谈论交易。藉由刚刚几句,他很自然地转换话题,谈论起无伤大雅的电影。尤里受过卡西宁熏陶,与米克丘拉聊得还算融洽。

  这阵子莫斯科人最常谈论的电影是国内电影公司制作的《克罗兹基》。这部作品原是电视剧,引起广大回响,后来翻拍成电影。主角跟电视剧版本一样由费奥多尔.阿尔巴特夫担任。

  「饰演克罗兹基的阿尔巴特夫,听说演得不错。」雷斯尼克道。

  「是吗?能有多好?」

  「你看过了?」

  「没有,不用看也知道。」

  米克丘拉露出若有深意的微笑,令人无法分辨自负还自嘲。

  「那正是像我这样的人。」米克丘拉接着说。

  阿尔巴特夫饰演的克罗兹基也是军火贩子。米克丘拉具典型俄罗斯人性格,亲切且自尊心强,而且拥有强韧心灵。他将自己形容成电影主角,而且振振有词,只有俄罗斯人才会把这样的话理所当然挂在嘴边。

  米克丘拉说得起劲,雷斯尼克在他的杯里添了酒。「说得真好,是我太肤浅了。」

  三人再次干杯。这次餐会在和睦的气氛中结束。

  临别之际,米克丘拉道:「交易的细节,明天到我办公室里谈吧。下午四点如何?」

  大鱼吃下诱饵。

  两人回到索非斯卡亚河岸道路上的公寓,向上头报告现况后一同前往附近酒吧。虽然已喝不少,还是忍不住举杯庆祝。他们两人坐在吧台,点了香槟。互相都没有说太多话,仅默默喝着香槟。碳酸在舌头上轻舞跳跃。

  「我们是好搭档。」雷斯尼克又呢喃一次。好搭档。「一开始就知道跟你合作一定很顺利。」

  ——任务还没有结束。

  尤里想这么提醒,但声音随着兴奋的心情被香槟泡沫覆盖,消失在喉咙深处。

  「以后还有很多合作机会,好搭档。」

  尤里沉浸喜悦,心中忽然浮现念头。秋天已过,但不久就能与丽拉见面了。

  这天深夜突然下起雪。这是今年第一场雪,直到清晨依然未歇。短短一夜便让莫斯科进入严冬。隔天中午过后,大雪终于停了,街上寒风刺骨。两人在约定五分钟前进入谢尔宾卡贸易公司大楼。一踏进暖气,两人各自吁口气。计划成败,就看接下来这一刻。两人紧张地走上楼梯,与一名下楼的男人擦身而过。那男人戴着深棕色墨镜,穿着灰色大衣。

  两人踏上最后一阶,转头望向背后。男人此时已出大楼。

  「刚刚那个男人……」

  「应该是个契卡。」

  两人从未见过对方,但身为刑警一眼就看出那人绝对是个秘密警察。两人虽起疑心,但继续迈步。他们无法确定男人从哪楼哪间出来,且莫斯科到处都有这些人,遇上并非奇事。两人敲了办公室的门,前来开门的职员跟上次一样冷漠。两人告知跟社长有约,职员不耐烦地一句「你们自己进去吧」。他们走向深处打开社长室门扇。

  沙发旁的矮桌摆着咖啡杯,显然刚刚曾有访客。

  米克丘拉茫然端坐办公桌前,似乎在烦恼。桌面放着烟灰缸、笔、乱成一团的便条纸及一只纸鹤。除了纸鹤,都是办公桌常备物。那只小小纸鹤用列印纸折成,表面印着微小的数字及西里尔字母。米克丘拉抬起头,察觉两人瞧着纸鹤,只是淡淡一笑,将纸鹤放进了抽屉。

  「劳烦两位到此,实在非常抱歉,今天的商谈恐怕得延期了。」

  米克丘拉面带微笑起身。他先前尽管带笑,但隐藏焦躁。如今豁然开朗,彷佛变一个人。

  「什么意思?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听到雷斯尼克抗议,米克丘拉摇摇头解释:「生意比什么都重要。我相信与你们往来肯定有美好远景。但不巧现在有件急事,这对我个人非常重要。非常抱歉,请你们明天再来一趟。就约相同的时间。明天一定谈妥细节。」

  米克丘拉这番话说得客气,却完全无转圜余地。两人虽然愤怒与狐疑,最后还是摸着鼻子离开。已上钩的猎物在最后一刻逃走,心中当然大感失望。走出大楼,确认无人偷看,他们闪进马路斜对面的建筑,登上逃生梯到屋顶。此处清楚看见谢尔宾卡贸易公司大楼的出入口。不甘心空手离开,决定将状况巨细靡遗地回报后,待在这里监视是否有可疑人物进出。

  「到底怎么回事?」雷斯尼克盯着积雪的街道低喃。

  「可能是因为在楼梯撞见的那人。」尤里同样盯着下方。

  社长室的客人多半就是契卡。虽猜不出来意,但让米克丘拉临时决定延后商谈。米克丘拉那副轻松自在的笑容,更证明他与那名戴墨镜的契卡所谈的事情关系到他这阵子的隐忧。

  「那纸鹤又怎么回事?」

  尤里听说过,俄罗斯相当流行的「折纸」(оригами),源自日文的「おりがみ」一词。小小纸片折出各式各样形状,确实很像手指灵巧的日本人会做的事。

  「我只知道那纸鹤并不是折纸专用纸,而是一般列印纸。但上面印的到底是……」

  「那是枪械的制造编号。」

  「咦?」尤里一惊,转头望向雷斯尼克。

  年纪大两岁的前辈刑警依然盯着大楼出入口,得意洋洋地道:「当兵的时候,我在叶卡捷琳堡担任武器弹药库的管理官。刚刚只瞄一眼,但那些字母及数字是枪械制造编号。至于是什么枪械,我就不知道了。」

  不愧是雷斯尼克。尤里佩服着,视线移回建筑下方。

  「那是谢尔宾卡的出货表或采购清单?」

  谢尔宾卡贸易公司专门贩卖军火,办公室里有相关清单合情合理。

  然而,米克丘拉就仅是用手边不要的列印纸折了一只纸鹤?

  「不见得,或许是客人带来的。何况就算是谢尔宾卡内部资料,他为何要折成纸鹤?」

  两人讨论半晌,没有解答。但当时两人看见纸鹤,米克丘拉却不以为意,只是笑了一笑,随手放进抽屉。如此想来,或许他一时兴起,其中并无不能被看见的秘密。忍受着寒意轮流监视大楼。这天到晚上,米克丘拉都没有动静。两人在深夜十一点多放弃监视离开屋顶。明天还得进行一次对谈,得养足精力。

  这夜寒意有增无减。两人回到公寓,再度报告,轮流进浴室冲澡。三更半夜依然有热水可用,实在值得庆幸。两人简单讨论几句后,赶紧上床休息。

  尤里用全新毛毯裹住身体,再次确认明天要事。再次前往谢尔宾卡贸易公司,与米克丘拉讨论交易细节,接着立即安排汇款。自己与雷斯尼克的任务就到此结束。米克丘拉确认收到款项后,会下令运送商品。组织犯罪对策总局取得商品后,就会逮捕米克丘拉。任务完成前,绝不能丝毫松懈。紧张、兴奋及白天空手而归的失落,让尤里迟迟难以入眠。

  镇定自己的情绪,尤里试着在心中描绘丽拉身影。

  丽拉站在二手书店的书架前,读着沾满灰尘的中古书,与常来光顾的老妇人有说有笑。充满稚气的孩子在双亲陪同下走进店内。丽拉为孩子翻开古老绘本。热水瓶里装着温热的红茶。两人走在阿尔伯特街上。看了舞台剧,看了电影。尤里说了电影的感想,丽拉吃惊地回答「你对电影好了解」。尤里老实说出「有个前辈刑警很爱看电影」,丽拉轻笑起来。

  丽拉充满期待地呢喃……我想在秋天举行,秋天是莫斯科最美的季节。

  丽拉以落寞的口吻说道……这我明白。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要好好努力。

  尤里不知不觉进入睡眠。

  这晚,尤里做了梦。梦中出现丽拉,父亲,母亲,以及静静伫立在烟灰缸旁的纸鹤。在梦境里,纸鹤挣扎着摆动那对小小的翅膀。一排排细小的数字彷佛是翅膀上的刺青。而那彷若挣扎的振翅动作,宛如在哀悼着无法展翅飞翔的自己。

  隔天下午三点,两人整装完毕走出七楼办公室,前往直达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尤里在走廊上,一摸大衣口袋,发现忘了带手套。

  「你先走,我马上过去。」

  「好。」此时电梯门刚好打开,雷斯尼克进入电梯。尤里小跑步回到办公室,拿了手套又回到电梯前。电梯从地下停车场来到七楼。尤里进入电梯,电梯再度下降。上头配给的全新高尔基Volga,就停在地下停车场里。

  电梯抵达地下停车场,尤里正要跨步,下一瞬间却倒抽一口凉气。

  干燥的混凝土地面上竟有一大滩鲜血,中央倒着一个人。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宛如遭人掐住般疼痛。两脚不听使唤,随时摔倒。

  甚至不用上前查看,尤里便确定那是雷斯尼克。

  头部挨了一枪,当场惨死。

  尤里疲软无力地取出手机,按下达姆琴科的号码。「雷斯尼克被杀了,就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我们正要前往谢尔宾卡,我临时回了办公室一趟,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

  〈你先保持冷静,查看周围有没有人。〉

  尤里一惊,赶紧环顾四周。雷斯尼克在数分钟前才遇害,凶手可能还藏在附近。

  但这座停车场并不大,他左右张望却没有看到人影。

  「一个人都没有,凶手应该逃走了,请立即调派警力前来支援。」

  〈好,你赶紧离开那里。〉

  「但我得将来龙去脉告知赶来的员警……」

  〈这场特殊行动不能被辖区员警知道,我会负责解释。你现在处境非常危险,总之绝对不能跟警察接触。〉

  尤里虽然混乱,却明白事态剧变。凶手准备杀自己及雷斯尼克,早藏在停车场里。倘若刚刚并未回去取手套,而跟雷斯尼克一起搭电梯下楼,此时肯定横尸于地。

  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任何地方都行,我确认状况后会主动跟你联络。〉

  达姆琴科挂断电话。尤里拔腿奔跑,却忍不住停步望向倒在地上的雷斯尼克。

  好搭档……

  尤里一咬牙,转身奔向紧急逃生出口,自内侧将自动上锁的逃生门打开,奔上楼梯来到一楼。接着他拉低头上的苏联毛帽混入街上人群,离开现场。警车正从街道另一头赶来,刺耳的警笛声鸣响。数辆警车经过尤里。他没有回头,缓缓迈步前方,警笛声在背后久久未歇。

  哪里才安全,尤里毫无头绪。漫步一会,刚好见到一辆路面电车停在站牌前,尤里跳上。这是苏联时代的老旧车型,座位十分不适。坐在路面电车里,全身不由得开始颤抖。雷斯尼克……年纪比自己大两岁的前辈……好搭档……

  瘦犬死了。一条瘦犬就这么死了。

  尤里咬紧牙关,不让旁人发现颤抖。他随意挑一站下车,走上约五分钟进入一家咖啡厅。店面还很新,似乎开张不久。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变身酒吧。店内天花板挑高,装潢时髦。尤里点咖啡,挑一张无人的桌子坐下。白色墙壁装设一面大银幕,播放体育资讯节目,但并未开启声音。店内播放九○年代风格的俄罗斯流行乐。

  服务生送上咖啡,尤里僵硬地端起杯子啜一口,却没心情再喝。自己及雷斯尼克只是引诱米克丘拉上钩的钓饵而已,计划原本顺利,达姆琴科及巴拉拉耶夫也都相当期待。每个环节都没有疏失,成功近在咫尺。对方假如要阻挠办案,根本不必使用极端手段,自上头施加压力就行了。依巴拉拉耶夫性格,他一定会立即抽身。

  蓦然,视野角落闪过米克丘拉的脸孔。尤里吃惊地抬起头。萤幕上的节目不知何时变成新闻。刚刚画面上似乎还出现貌似谢尔宾卡大楼的建筑,但此时播报主题已变成了下诺夫哥罗州政府的贪污案。

  尤里取出手机搜寻。新科西诺车站的脱轨意外……皮亚提哥斯克的恐怖炸弹攻击……普希金美术馆纵火案……找着找着,目光被一条新闻标题吸引——企业家在马里纳罗西夏区遭杀害。

  尤里点开新闻。

  〈下午一点,警方接获通报,马里纳罗西夏区的谢尔宾卡贸易公司内发现一具遗体。经警方确认,死者为公司负责人格兰.米克丘拉。〉

  尤里差点惊呼出声。被杀了,米克丘拉被杀了……

  〈报案者为该公司职员。该职员声称他外出吃午餐,回来时发现米克丘拉已经惨死。米克丘拉的头部遭人开枪,当场毙命。警方认定为凶杀案,正展开调查。〉

  新闻中米克丘拉的照片比现在稍小。他与雷斯尼克在短短数小时内惨遭杀害,而且歹徒很可能使用相同手法。轻浮吵闹的流行音乐声近乎让尤里发狂。刺耳的声音让思绪难以集中。

  ——绝对不能跟警察接触。

  尤里掏出一枚纸钞放在桌上出店。店里没人注意自己,但他却有错觉每个人都在监看自身。

  太阳迅速下山,转眼入夜。这夜的莫斯科如昨晚寒风刺骨。若一直处在户外一定会冻死,尤里尽量找咖啡厅或酒吧避寒。等待达姆琴科联络的时间里,不断用手机查看新闻。八点一过,新标题映入眼中——犯罪组织首脑落网。

  〈今天下午,警方针对杰维亚德其诺地区的土地买卖纠纷,依诈欺罪嫌逮捕企业家乌拉吉米.基古林。过去传闻指出基古林是黑帮老大,警方声称掌握他涉及反社会重大犯罪的证据。〉

  尤里登时如坠五里迷雾。直至九点,他坐在和平大道站附近小酒吧的吧台,观看墙架上的电视机时,画面竟然出现自己脸孔。

  〈以下是索非斯卡亚河岸公寓弒警案的后续报导。警方认为尤里.奥兹诺夫嫌疑重大,已发布通缉令。奥兹诺夫是受害的员警卡鲁尔.雷斯尼克少尉的同事,两人涉嫌向犯罪组织收取高额贿款,疑似因分配不均而产生纠纷,奥兹诺夫愤而下手杀害雷斯尼克。〉

  尤里惊讶得忘了呼吸。下一瞬间,全身血液彷佛逆流。

  自己被当成了杀害雷斯尼克的凶手?

  电视上自己的照片确实就像无良警察。自己何时何地被拍摄,他毫无头绪。

  公寓监视器一定拍到自己与雷斯尼克在七楼等电梯,以及雷斯尼克在停车场内遭枪杀的画面。换句话说,警方根本知道自己并非凶手。这是大阵仗的诬陷,而且必然来自上层。如今警方手上一定有充分证据,证明自己「杀了搭档」。各相关势力也许早在这场行动达成共识。自己不是诱饵,是猎物。所有退路想必都遭阻断。

  尤里刻意放慢呼吸速度,缓缓吁出一口气,压抑着放手大闹的冲动。他维持不动,仅用感官观察店内动静。有没有人正在看着电视?有没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靠窗桌边的两个客人脸凑得极近,正在窃窃私语。

  尤里掏出一枚纸钞放在吧台,若无其事地走向门口,眼角余光却紧盯着两人。果然他们也在看着自己。走出店外,他抑制赶紧远离这里的恐惧,缓慢前进。进入暗巷后才拔腿狂奔。

  从遭目击地点搭计程车相当危险。搭地下铁、巴士等交通工具也一样。其他路人在时不能奔跑只能快步前进,以免遭到怀疑。尤里一直跑到苏切维斯基街才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打给达姆琴科。对方似乎关掉电源,数次打不通。

  被陷害了……

  达姆琴科是自己最信赖敬爱的上司,如今竟然陷害自己。冻结得坚硬无比的脚下地面宛如出现裂缝,自己陷入缝内,不断坠落。

  当初一见到雷斯尼克的尸体,立刻打电话向达姆琴科报告,达姆琴科第一句话是「查看周围有没有人」。原本以为那指凶手还在附近,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在确认周围是否有目击证人。

  接着心中又浮现巴拉拉耶夫的脸孔。那个有着红铜色头发,想法浮夸的官僚。不仅个性冷酷,野心亦是他最佳的代名词。达姆琴科曾说,因为他有野心,所以值得信任。自己也傻傻地相信这套。当野心与正义无法兼顾,他选择哪边?为什么目前为止都没想过?这个人正是典型的俄罗斯官僚。不知廉耻,见风转舵,不论置身在什么局势下都能展现惊人的适应力。

  打电话给巴拉拉耶夫是危险赌注。电话一接通,对方可能立刻侦测出自己位置。打给分室或组织犯罪对策总局也是。何种部门安排整场诡计?一想到这问题,尤里不禁心里发毛。俄罗斯俗谚「鱼的腐烂都是从头部开始」,而俄罗斯的大脑当然是克里姆林宫。

  接着尤里拨布里哥金的手机号码。呼唤铃声响数声后,忽然切成无法接听的电脑语音。尤里焦急地改拨夏基列夫,对方还是没接。尤里又打给了波格拉斯及卡西宁,结果一样。没人愿意接电话。尤里霎时天旋地转,反胃感涌上喉头,不禁停步。维持理性都极度困难。

  茫然伫立在街头阴暗处,他忍不住点开新闻网站。伴随时间流逝,网站不断出现后续报导,内容都是关于尤里.奥兹诺夫贪赃枉法、穷凶极恶。这些都是恶意的假消息。利用媒体操控民意向来是契卡拿手好戏。又点开另一条新闻——黑帮老大突然暴毙。

  〈正在接受侦讯的嫌犯乌拉吉米.基古林突然心肌梗塞死亡。警方强调侦讯过程正常合法。〉

  尤里读过关于基古林的相关资料,包含健康诊断书。他的健康状况没理由突然死于心肌梗塞。

  达姆琴科曾下达「绝不能跟警察接触」的指示,没想到反而救自己一命,想来实在讽刺。尤里被毛骨悚然吞噬。那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全身不由得微微发抖。基古林那样的黑帮大老也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这种小人物如果遭逮捕,下场可想而知。

  独自站在天寒地冻的大街上直盯着手机,理所当然会引来怀疑。尤里听见有人踏着积雪走近,抬头一看两名制服警察。他继续专心看着手机,接着突然举步走向马路中央。

  「喂,等等!」

  背后警察大声呼喊。尤里毫不理会,拔腿狂奔,两名警察赶紧追上。

  他用力推开前面路人,钻进小巷。他紧握手机,死命往前逃窜。人行道上几名路人吃惊转头,但尤里没心思管那么多,从小巷钻进另一条小巷。追赶在后头的警察脚步声不知不觉完全听不见了,但警方一定下令紧急封锁这带。走到大马路,调匀呼吸,抹去脸上及脖子的汗水,迅速整理衣服后,他招一辆无登记证的计程车。

  「我要到斯拉夫林荫街,多少钱?」

  尤里若无其事地说出莫斯科西区的地名,并询问价格。不在司机心中留下印象,须尽量表现出日常态度。司机说出价码,尤里故意皱起眉头,勉强接受。司机点了点头,开动车子。

  市区内的警车比平常还多。积满白雪的街道路面到处映照着红与蓝的警示灯亮光。

  尤里坐在车内拚命苦思着。该怎么做?接下来该怎么做?

  当车子开到基辅车站附近时,他心念一转,要求司机停车。尤里下车后进入地下铁车站,搭菲利线前往菲利站。出车站徒步约十分钟,来到一处公寓社区前。尤里举目望向南栋三楼的某房间。窗户一片漆黑,没半点灯光。那个人现在应该独居。难道睡了?不,一定还没回来。尤里决定躲在社区前的矮树丛里静静等待。约二十分钟后,一道人影拖着疲累的身子缓缓走向社区。昏暗路灯照出脸孔。没错,是他。尤里在矮树丛里喊一声,那人吃惊地转头。

  「是你……」布里哥金走到尤里身边后,马上带着他到更隐密的阴暗角落。「全莫斯科警察都在找你,我们也是!上头还说如果你反抗,就格杀勿论。」

  「这是班长的命令?」

  「不,更上头的家伙。但就算没这道命令,大家还是会这么做。你杀了自己人,每个人都在气头上。」

  「雷斯尼克不是我杀的。」

  「这我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尤里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坦白道出。

  「不敢相信班长会出卖你……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自己问他!」

  「他昨天就没进署内,只打电话通知第一班,倘若看见你的来电绝对不要接起。他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我们不知道理由,但一时只能遵照指示。」

  没人愿意接电话,原来是这个缘故。

  「班长在哪里?」尤里问。

  「我也不知道,副署长说他跟高层的人在一起,却没说为了什么。」

  达姆琴科果然已经被高层拉拢了。

  尤里豁出去地道:「逮捕我。」

  「什么?」

  「我要光明正大证明自己的清白。」

  「混账!」老刑警厉声道:「你以为在这个国家能做到这种事?」

  尤里沉默无语。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是政治事件。他们一旦抓到你就会把你杀了,哪让你有机会澄清。我们第一班刑警,光进看守所就是死路一条。」

  ——所有「最瘦的瘦犬」踏进监狱一步,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尤里愕然想起索罗托夫的忠告。一旦遭到逮捕,不仅谋杀雷斯尼克、米克丘拉的幕后黑手要自己的命,看守所及监狱里的沃尔也不会放过自己,存活机率趋近零。

  尤里一时无言,布里哥金突然掏出马卡洛夫手枪指向自己。

  「你这是……」尤里错愕地瞪大眼睛,却没移动半分。

  「你快走,我今天没遇到你。」

  昏暗夜色中,尤里隐约看见老刑警双眼含泪,黑色枪口微微颤动。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我就会开枪。你走吧,班长那边我会帮你问清楚。我相信他一定有什么苦衷。第一班的夏基列夫、波格拉斯、卡西宁他们,我会帮你好好解释,我向你保证。现在你应该把所有的心思放在逃命。」

  「但是……」

  「别拖拖拉拉,快走!」布里哥金高声的斥喝听起来竟如历尽沧桑的喟叹。

  尤里一咬牙转身离开社区,朝着车站迈步。沉重叹息回荡身后,许久未歇。

  尤里窝在地下铁车厢里,思考着接下来该逃往何处。机场、主要道路及铁路的转运车站应该都遭警方严密监视,不可能独自逃脱。当务之急是找到今晚窝身处。全身疲累至极,丧失思考力气。他不可能上旅馆,那是警方查缉重点。专门做罪犯生意的廉价旅舍也不安全,那一类场所的管理者对时事新闻的消息非常灵通,而且很可能藏着KGB的告密者。

  对面座位的中年男人似乎朝自己看一眼。门边的女人也是。列车一靠站,尤里赶紧走出车厢。这是斯摩棱斯克站。尤里走到路面,沿着诺文斯基街往北前进。气温降至冰点下。他注意到一家营业至早上的夜总会便走进。店内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接近全裸的舞娘在中央舞台摆动身躯。这里集结着最猥琐低俗且虚荣的俄罗斯一面。他走到吧台边点威士忌。过强的暖气与拥挤人群让店里无比闷热,相当不适。过大的音乐令脑袋欲裂。

  凌晨两点。钱所剩不多。调酒师摇着甩杯,瞥这里一眼。这家店也不能待太久。

  「请我喝一杯如何?」

  一名画着黑眼线的女人近身搭讪,满脸虚假笑意。她应是妓女。

  尤里朝调酒师点点头。「给她一杯一样的。」

  调酒师送上酒来,但女人连碰也没碰地问:「一个人?」

  「嗯。」

  「这里好闷,要不要到外面?我知道好地方。」

  尤里心想这正合自己的意。运气好或许还可以待到早上。

  「有乐子?」

  「当然。」

  「好,走吧。」

  女人愉快地挽住尤里手臂。即将出店时,忽出现两人推开她,并从左右两侧抓住尤里双手。

  「你是奥兹诺夫吧?」显然是两名便衣刑警。女人见客人被抢,气得想张口责骂,但她随即明白状况,咂嘴后转身离去。「跟我们走!」

  尤里沮丧地垂首,但下一瞬间,他猛然用后脑杓朝右侧男人脸上赏一记。男人按着鼻子全身摇摇摆摆差点摔倒。尤里立即朝着左侧男人胸口猛搥一拳,接着撞开人墙,奔向紧急逃生门。周围尖叫此起彼落,却全被店内巨大音乐声吞噬。

  出门后奔上阶梯,在暗巷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死命狂奔。不一会已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蓦然,前方出现一排白色围墙,似乎是建筑工地。尤里趁四下无人钻入缝隙,躲在围墙的内侧聆听外头动静。似乎没有人追上来。情绪恢复平静后,他走进施工中的建筑。整座建筑罩着防尘布,外头的风吹不进来。里头因此比外头温暖。尤里在建材堆放处角落发现一迭隔热板,每张大小约一张大床。他像只虫子般钻进隔热板之间,勉强找到御寒的栖身之所。

  虽然疲累不堪,但过度的寒冷与不安令尤里难以入眠。

  清晨五点,尤里在朦朦胧胧的浅眠中醒来。一时四肢发麻,几乎失去知觉,身体却到处酸痛不已。爬出隔热板,搓揉双手及原地踏步,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这场噩梦要怎么演下去?不,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怎么演下去?如何逃离噩梦般的现实?想半晌,还是毫无头绪。自己仅是刑警,如何对抗国家的陷阱?别说对抗,逃离莫斯科都很困难。工人随时会上工,不能继续待在此处。尤里趁着四下无人,走出工地。

  他保持行走,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手指取出手机。电池快没电了。他犹豫一会,最后还是按下拨号键。想活下去就须全心全意逃亡,抛弃一切。但无论如何都想见那个人,问几个问题。

  明明是清晨,丽拉却立即接起电话,她一直等着来电。

  〈尤里?你在哪里?我好担心。〉

  「丽拉,我没时间详细说明。」

  〈新闻说你杀了雷斯尼克。〉

  「我被陷害了,妳要相信我,我是无辜的。」

  〈我当然相信,但是……〉

  「班长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他前天就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但他打给我,要我绝对不要接你电话。尤里,到底怎么回事?〉

  「九点,我在国立历史博物馆前等妳。就妳一个人,别告诉任何人,包括班长。」

  〈好。〉

  通话骤然中断。电量完全耗尽。尤里愣愣地看着掌心的手机。

  总觉得不太对劲。丽拉说出最后的「好」前,似乎一时迟疑。

  不可能,绝不可能。

  尤里甩甩脑袋,将念头抛出脑外。但怀疑一旦滋生便紧附胸口,挥之不去。

  尤里八点来到红场东北侧的国家百货商场屋顶。潜伏在东侧角落,观察广场斜对面的历史博物馆周边。虽然距离远,但视野良好,没有遮蔽物。尤里拿着路边摊买来的小型望远镜,靠这玩意便能解决距离问题。

  他对于现在行径有些羞愧与自我厌恶。昨天的自己肯定无法原谅今天的行为。但时间无法逆流,昨天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是一股从绝望滋生的阴影,尤里自暴自弃地决定依循直觉行动。

  最可怕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一阵酸苦窜出喉头,不住想将昨晚的酒与绝望一起呕吐在地。历史博物馆周边聚集不少男人。这些人乔装成散步民众、兜售商品的小贩及观光客,但都是警察或是契卡。旁边的喀山主教座堂前也伫立着他们。丽拉背叛了自己。将自己出卖给警察。

  约定的二十分钟前,丽拉现身了。这幕是决定性的证据。更多的便衣刑警将她守得水泄不通。根据丽拉的神情,她很清楚这些人是警察。便衣刑警伪装技巧高明,倘若尤里站在他们附近,或许无法识破。但如今从远方俯瞰,清楚辨识出每一刑警的警戒范围。

  透过手中的廉价望远镜,尤里仔细观察丽拉的面容。出卖自己的恋人,表情似乎颇为僵硬。跟玩具没两样的望远镜,难以看穿表情背后的含义。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想见心爱女人最后一面吗?丽拉是达姆琴科的妹妹,或许自己还抱一丝希望,想从丽拉口中问出一些线索,甚至找到解决办法。但不论何种期待,现在都落空了。不愧是达姆琴科的妹妹。

  尤里利用检修梯进入国家百货商场的屋顶下。这是兴建十九世纪末期的建筑,融合不同风格。沿着挑高玻璃天花板向上延伸的屋顶下侧,坐落着许多复杂狭窄的空间。尤里曾在这里监视数日,成功逮捕庞大的窃盗集团。他熟门熟路地经由复杂通道从阁楼进入员工通道,接着利用逃生阶梯自后门走出百货商场,沿着裴特修尼街离开此地。

  至少见到丽拉的脸,实现了心愿。可惜连不想看到的景象也映入眼帘。

  一阵激动,尤里无比心冷。自己如今一无所有。

  ——现在你应该把所有的心思放在逃命。

  布里哥金建议自己。但该怎么逃?往哪里?

  结论仅剩下一个。尤里没有其他选择。「那个人」是尤里的唯一希望。他未曾预料自己竟沦落到须投靠他。雷斯尼克毙命的模样浮现脑海。不想象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毫无价值,死在那些叛徒、贪官及国家高层见不得光的无耻之辈手中。

  这天傍晚,尤里终于找到那里。

  波瓦鲁斯卡亚街的小巷内,空气中弥漫着厨余及湿抹布的腥臭,放眼尽是低矮老旧建筑。尤里目的地是从前市营公共住宅改建的公寓。他来到二楼,找到一扇黄漆斑驳的门,在上头敲了几下。

  过一会,门板从内向外翻开。

  「是你。」

  索罗托夫见到眼前访客,露出打从心底吃惊的表情。

  「我需要你的帮忙。」

  索罗托夫上下打量困顿窘迫的尤里,抬了抬下巴道:

  「进来。」

  门后是脏乱的办公室空间及厨房,但室温适中。索罗托夫穿着黑色毛衣,他让尤里坐在老旧的安乐椅上,自己拿着伏特加酒瓶坐在对面。

  「看你这副落魄模样,真糟蹋了那张好看的脸。」

  索罗托夫递出酒瓶。尤里默默接过就口喝了,宛如重获新生。

  「亏你找得到这。」

  「你上次寄给我一张回数票,信封写着地址。」

  索罗托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你忘了?」尤里问。

  「没忘。那地址是我告诉你的,怎么忘得了?我惊讶你记在心里。」

  「我记忆力向来不错。」

  「也对,你是刑警,本来就靠记忆力吃饭……啊,现在不是了。」

  这种程度的讥讽,早在尤里预料中。

  「你闹得莫斯科沸沸扬扬。警察竟然杀死同事,真让我刮目相看。」

  「人不是我杀的。」

  「当然,那还用说吗?毕竟你可是警察的儿子。」

  他又抛出一句讥讽。

  「达姆琴科呢?你们这群『最瘦的瘦犬』老大,怎没帮你解决问题?」

  「他陷害了我。他跟组织犯罪对策局一个叫巴拉拉耶夫的家伙。」

  「哦?他们为什么做这种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需要帮助。凭你的能耐,应该有办法安排让我逃走。」

  「『最瘦的瘦犬』跑来向『沃尔』求救?」

  「不愿意就算了。」尤里起身递回酒瓶。「我本来就认为枉死不如找你。我显然是不速之客。」

  「等等,我可没说不愿意。」

  索罗托夫接过酒瓶灌一口后不再说话。尤里又坐下来。此时他重新审视环境。木制办公桌放着笔记型电脑,天花板老旧黝黑,墙壁满是污渍。后头另一间房间似乎当成寝室。

  「这屋子不错吧?」索罗托夫察觉尤里的视线,笑道:「这是我生活的窝,也是做生意的店。现在我有好几个手下了,这就像我的城堡。听说从前这小小地方住两户人家,总共十人呢。如今我一个人独享,我反而觉得对人民有些不好意思。而且……」

  索罗托夫半开玩笑半自嘲地道:

  「我从前跟父亲住的那个垃圾堆,你也亲眼看过。这比起来好太多了。」

  尤里依然记得倒闭超商的员工休息室。

  一头黑发的少年在那里遭父亲殴打。而那位父亲的脸上刺着刺青……

  「但我有条件。」

  索罗托夫突然瞪着尤里。

  「你现在起不再需要遵守国家法律,却得遵守我的法律。若你愿意起誓,我就救你一命。」

  「好。」

  这是尤里唯一的答复。倘若有其他选择,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索罗托夫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那笑容宛如弥补了少年时期的遗憾。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梅菲斯托费勒斯。不,或许打从很久以前,我们便是这样的关系。」

  梅菲斯托费勒斯。尤里回想起丽拉闲谈中的这个名字。他是传说中的恶魔,在歌德经典著作《浮士德》中登场。浮士德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召唤出了这个恶魔。

  「你发誓愿意遵守我的法律?」索罗托夫再次确认。

  「我发誓。」尤里吐露唯一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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