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巴别塔>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我们之所以能够针对我方在中国的海军、陆军和外交事务提供详细指示,并取得这些令人满意的成果,主要是得益于您和渣甸先生为我们慷慨提供的协助和情报。

  ——外交大臣巴麦尊致约翰·埃布尔·史密斯的信

  他们在汉普斯特德下车时,雨下得很大。能找到洛弗尔教授的宅子完全是靠运气。罗宾原本以为自己能轻松记起路线,但是三年时光对记忆的改变超出了他的预期。况且,在瓢泼大雨中,每栋宅邸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湿漉漉、一块块,被光滑的、不断滴水的树冠包围着。等他们终于找到那座涂抹白色灰泥的砖石小楼时,他们已经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等一下。”就在拉米走向门口时,维克图瓦拉住了他,“我们难道不该绕到后门去吗?以免被人看见?”

  “有人看见就看见吧,来汉普斯特德又不是犯罪——”

  “如果你显然不住在这里,那就是犯罪——”

  “你们好啊!”

  霎时间,他们全都像受惊的小猫一样回头望去。一个女人站在街对面那栋屋子的门口向他们招手。“你们好,”她又喊了一声,“你们是来找教授的吗?”

  他们惊恐地面面相觑。他们没有讨论过遇到这种状况该如何回答,只想尽量避免与一个很快就会因失踪而引发极大关注的男人扯上关系。但若是与教授无关,他们又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汉普斯特德的原因呢?

  罗宾赶在沉默显得可疑之前抢着说:“是的,我们是他的学生。我们刚从海外回来,他让我们一回来就来见他,只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也没有人来开门。”

  “他很可能在大学呢。”实际上,那个女人的表情十分友善,她刚才之所以显得有有些敌意,只是因为在大雨中不得不高声大喊,“他一年只在这里住几周。你们站在原地不要动。”

  她转身匆匆进屋,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该死,”拉米小声说,“你在做什么?”

  “我觉得最好尽量接近事实——”

  “有点太接近事实了,你不觉得吗?万一有人调查她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办,直接跑吗?”

  但是那个女人已经走出她的屋子。她抬起手臂遮挡雨水,穿过街道向他们跑来。她向罗宾伸出手。

  “给你。”她摊开手掌,露出一把钥匙,“这是他的备用钥匙。他总是丢三落四,就让我预备一把,以防他丢了他自己的。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

  “谢谢您。”罗宾对他们的好运感到震惊。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大着胆子猜测道:“您是克莱门斯太太,对吗?”

  她笑容满面地说:“没错,我就是!”

  “是啊,我想起来了——他说过,如果我们找不到钥匙的话就去问您。只不过我们想不起来您住在哪一栋了。”

  “幸好我当时正在赏雨,”她绽开热情而友善的笑容,就算她曾经有过疑心,此时也从她脸上散去了,“我喜欢在弹钢琴的时候面向窗外。世界会对我的音乐产生影响。”

  “是啊,”他又说了一遍,如释重负的眩晕让他难以接过话茬,“嗯,非常感谢您。”

  “噢,不用谢。如果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她先对罗宾、接着对莱蒂点了点头,然后径直向街对面走去。她似乎压根没看见拉米和维克图瓦,不过罗宾觉得他们只会对此表示感激。

  维克图瓦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她?”

  “派珀太太在信里提到过她,”罗宾一边说,一边拖着行李箱穿过宅邸前面的花园,“她说对面新搬来一家人,那家的妻子脾气孤僻又古怪。我记得,教授在这里的时候,她经常来喝下午茶。”

  “你和你的管家通信,真是谢天谢地。”莱蒂说。

  “确实。”说着,罗宾打开门锁。

  自从去牛津上学之后,罗宾没有再回到过位于汉普斯特德的宅邸,在他不在的时候,这里似乎发生了许多变化。房子比他印象中小了许多,又或许只是因为他长高了。楼梯不再是望不到头的螺旋,高耸的天花板也不再给人以沉甸甸的孤独感。屋里一片昏暗,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家具上都盖着防尘的薄布。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派珀太太在家时总会点亮灯和蜡烛,可罗宾不知道她把火柴收在何处。最后,维克图瓦在会客室里找到了打火石和烛台,他们想办法点燃了会客室里的壁炉。

  “嘿,小燕子,”拉米说,“这些都是……什么玩意?”

  他指的是那些中国风的艺术品。罗宾四下望去,会客室里随处可见绘有中国画的扇子、挂在墙上的字画、瓷瓶、中式雕塑和茶具。将英式家具与俗丽的广州茶楼融于一体。这些东西一直摆在这里吗?罗宾不明白他小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过。或许,刚刚离开广州的他还不觉得两个世界的割裂如此明显。或许只是因为在最英式的大学沉浸式地生活过以后,如今的他对外来和异域事物的感知更加敏锐了。

  “我猜他是个收藏家吧,”罗宾说,“噢,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就喜欢向客人们介绍他的收藏:它们来自哪里、有哪些独特的故事。他很以此为荣。”

  “真是奇怪啊,”拉米说,“热爱一个国家的物品和语言,却痛恨这个国家。”

  “也没有那么古怪,”维克图瓦说,“毕竟,人是人,东西是东西。”

  他们去厨房探索了一番,没有找到任何食物。派珀太太还在牛津的宅子里,她不会在汉普斯特德的宅邸中储备食物。罗宾回想起来,由于洛弗尔教授极其讨厌猫,所以这座宅子里的老鼠一直闹得很厉害,派珀太太可不愿把食物留给它们糟蹋。罗宾只找到一罐研磨咖啡粉和一罐盐,但是没有糖。不过,他们还是煮了些咖啡喝。咖啡让饥饿感愈加剧烈,但至少能让他们保持敏锐。

  喝完咖啡,他们将用过的马克杯洗净擦干。罗宾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扫这个再也等不来主人的地方,但是在身后留下烂摊子总是感觉不太对。他们刚做完清洁就听见一声重重的敲门声。四个人全都跳了起来。敲门的人停了一会儿,接着又用力连续敲了三下。

  拉米一跃而起,伸手去拿壁炉旁的火钩子。

  莱蒂低声喝道:“你想干吗?”

  “嗯,假如他们进来——”

  “别开门就行了,假装屋里没人——”

  “可是蜡烛都亮着呢,你这个傻子——”

  “那就先从窗户往外看一眼——”

  “不行,那样能看到我们——”

  “人呢?”敲门的人在门外喊道,“你们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们如释重负地瘫软下来,原来是克莱门斯太太。

  “我来开,”罗宾站起身瞪了拉米一眼,“把那东西收起来。”

  这位友善的邻居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一手拿着一把没什么用处的小破伞,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带盖的提篮。“我发现你们没带吃的。他不在家的时候总会清空食物储藏室,因为闹老鼠。”

  “原……原来如此。”克莱门斯太太非常健谈。罗宾希望她没有进屋的打算。

  见罗宾没再说什么,她便将提篮递给罗宾说:“我刚让我女儿范妮凑了点手头有的。这里面有一点葡萄酒,软硬奶酪各一块,今天早晨烤的面包——恐怕已经有点硬了,还有一些橄榄和沙丁鱼。如果你们想要新鲜出炉的面包,那要等明天早上再说了。如果你们想到我家来,尽管和我说,这样我就可以让范妮再去买点新鲜黄油来,我们家的快吃完了。”

  “谢谢您,”罗宾说道,这番慷慨让他大吃一惊,“您真是太好心了。”

  “没事,”克莱门斯太太轻快地说,“你能告诉我教授什么时候回来吗?我得和他聊聊他家树篱的事。”

  罗宾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你们是来等他的吗?”

  罗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隐约觉得,最好尽可能少说话,少留下线索。他已经告诉船长,洛弗尔教授在他们之前下了船;他们还打算告诉巴别塔的教授们说,洛弗尔教授还在汉普斯特德。因此,如果克莱门斯太太再有完全不同的说法,那对他们可能十分危险。但是,谁会同时询问这三方呢?如果警方能查到这一步,那他们四个不该早就被拘捕了吗?

  莱蒂来救场了。她轻轻把罗宾推到一边,说道:“最快可能是周一。但我们在码头听人说,他坐的那艘船可能会延误。您知道,大西洋上的天气很恶劣,所以可能还要好几周呢。”

  “真是不巧,”克莱门斯太太说,“那你们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噢,不,我们明天就要回学校了。走之前我们会在餐厅桌子上留个便条的。”

  “这很谨慎。好吧,那就晚安啦。”克莱门斯太太愉快地说,然后转身走进大雨中。

  他们在短短几秒之内就吃光了奶酪和橄榄。硬邦邦的面包嚼起来有些费劲,让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不过嚼了几分钟后,面包也进了肚子。这时,他们充满渴望又为难地望向酒瓶,一方面清楚应该保持警惕,另一方面又极度渴望大醉一场。最后,拉米担起责任,将酒瓶藏到了储藏室里。

  这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半。如果在牛津,他们都还要过好几个小时才睡觉,或者专心做作业,或者在彼此屋里开怀大笑。但是现在,他们又累又怕,不敢分开去不同的卧室。于是,他们找来屋里所有能找到的毯子和枕头,将它们都堆在会客厅里。

  他们决定轮流睡觉,每次让一个人醒着守夜。没有人真的认为警察可能破门而入,再说如果警察真的来了,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不过,保持最低限度的谨慎还是感觉好一些。

  罗宾主动提出值第一班岗。一开始,咖啡和紧绷的神经让他们战战兢兢,谁也无法安安静静地躺下。几分钟后,他们焦虑的低语渐渐变成了深沉均匀的呼吸。莱蒂和维克图瓦相互依偎着靠在沙发上,维克图瓦枕着莱蒂的手臂。拉米躺在罗宾身边的地板上,挨着沙发,蜷缩的身体像括弧一样守护着女孩们。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罗宾的胸口隐隐作痛。

  他看着他们的胸膛上下起伏,守了半个小时才敢站起来。他推测现在离岗是安全的,就算发生什么事,他在屋里也能听见。倾盆大雨已经减弱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除了雨声,屋里一片死寂。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出会客厅,上楼向洛弗尔教授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和他记忆中一样拥挤而凌乱。在牛津大学,洛弗尔教授的办公室维持着表面的整洁,但是在家里,他总是将东西随意乱放,形成一种有序的混乱。地板上到处都是散开的纸页,一堆堆书摆在书架周围,有些书摊开着,有些书里还夹着标记页码的笔。

  罗宾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走向洛弗尔教授的书桌。他从来没有坐在这张书桌跟前。他总是坐在书桌另一边,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按在膝头。从这一边看,书桌显得十分陌生。桌面右上角摆着一张嵌在相框里的画像,不,不是画像,是达盖尔照相机拍出的相片。罗宾努力不去细看,但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看见了相片中一个黑发女人和两个孩子的轮廓。他把相框按了下去。

  他随手翻了翻散落在桌上的纸张。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唐诗和甲骨文的笔记,罗宾知道洛弗尔教授在牛津一直在钻研这两个项目。他试了试右边的抽屉,本以为抽屉上了锁,没想到毫不费力地拉开了它。抽屉里藏着一沓又一沓信件。他一沓沓拿出来,放在灯下,不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甚至都不知道期待看见什么。

  他只想了解这个男人,只想知道他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洛弗尔教授书信往来的对象大多是巴别塔的教员和各家贸易公司的代表,其中有几封来自东印度公司,同马尼亚克洋行的通信更多,但数量最多的是与渣甸洋行人员往来的书信。这些书信很值得一读。他一封封翻阅这些信笺,越读来越快,后来干脆跳过开头的客套话,直接寻找埋藏在中间段落里的关键语句——

  郭施拉的封锁或许能奏效……只需要十三艘战舰,不过问题在于时机和成本……只是展示力量……林赛想通过外交撤离来给他们难堪,但这肯定会让留下来的海关代理人身陷险境……将他们逼到绝路,他们就会让步……摧毁一支水手连蒸汽机为何物都不知道的舰队并非难事……

  罗宾缓缓吐了口气,瘫倒在扶手椅中。

  有两件事清楚无误。第一,关于这些文件是什么,没有任何模棱两可之处。郭施拉牧师四个月前寄来的一封信中提供了广州主要码头的详细草图。草图背面列出了中国海军所有已知舰船的名称。这些不是英国对华政策的推演,而是作战计划。书信中有关于清政府沿海布防的详尽记录,有罗列各海军驻地戎克船数量的详细报告,有周围岛屿上要塞的数量和位置,甚至还有每个要塞的驻军的精确人数。

  第二,洛弗尔教授的声音在这些人中属于最强硬的一派。一开始,罗宾还抱着毫无根据的愚蠢希望:或许这场战争不是洛弗尔教授的主意,或许他曾经极力劝阻。但洛弗尔教授的声音十分响亮,不仅对这样一场战争的种种益处津津乐道(包括到时候可以为他所用的丰富的语言资源),还大谈“中国人好吃懒做,他们的军队既无勇气也无纪律,是可以被打败的”。他的父亲并不只是一位卷入贸易争端的学者,是他帮忙设计了这些行动。在一封写给巴麦尊勋爵的未寄出的公函中,洛弗尔教授用他整洁的小字写道:

  中国舰队由落伍的戎克船组成,船上的火炮太小,无法有效瞄准。中国人只有一艘能与我军舰队相较量的舰船:从美国人那里购得的商船“剑桥号”。但他们没有能够操纵这艘船的水手。我们的代理人报告称,这艘船目前闲置在港。我们的“复仇女神号”可以迅速解决这艘船。

  罗宾的心跳得很快。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攫住了他,促使他尽可能探明一切、弄清楚这场阴谋的全貌。他狂热地读完整沓书信,接着又从左边抽屉里取出另外一堆。这堆信件揭示了同样的内容。开战从来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只在于开战的时机以及如何让议会同意开战。然而,其中一些书信的日期可以追溯到1837年。渣甸、马地臣和洛弗尔怎么可能在两年多以前就知道,在广州的协商将以失败收场?

  答案太明显了。他们知道这一点,因为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意图。他们想要引发争端,因为他们想要白银。只要大清皇帝的思想没有发生某种奇迹般的转变,那么,得到白银的唯一途径就是用枪炮对准中国。他们早在起程之前就在策划战争。他们从来没打算和钦差林大人认真协商。那些谈判仅仅是爆发争端的借口。那些人资助洛弗尔教授前往广州,只是在向议会提交提案前做的最后一次考察。这些人需要靠洛弗尔教授来帮他们赢得一场短暂、残酷而高效的战争。

  等他们得知洛弗尔教授永远回不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那是什么?”

  罗宾抬眼看去。拉米正站在门口打着哈欠。

  “还有一个小时才轮到你守夜。”罗宾说。

  “睡不着。再说这样轮岗也没什么意义,今晚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拉米也来到洛弗尔教授的书桌前,站在罗宾身边,“在搜集情报吗?”

  罗宾轻轻敲了敲那些书信。“你看看。读读这些。”

  拉米随手拿起纸堆最上面的一封信匆匆读了一遍,然后坐在罗宾对面,仔细阅读余下的信函。“老天啊。”

  “这些都是战争计划,”罗宾说,“所有人都参与了,我们在广州遇到的所有人。你看,这些是马礼逊和郭施拉牧师写来的信,他们利用传教士的身份打掩护,其实是在刺探清政府的军事情报。郭施拉甚至买通了线人,他们告诉他中国军队的具体部署,哪些中国贸易商反对英国人,甚至有哪些当铺是适合袭击的目标。”

  “郭施拉?”拉米轻蔑地哼道,“真的吗?我还不知道那个德国人有那个胆量。”

  “还有煽动公众支持战争的宣传册。你看,马地臣在这里称中国人是‘一个以愚不可及、贪婪、自负和固执为显著特征的民族’。这里还有个叫戈达德的人写道,部署战舰将是一次‘平静而明智的行动’。你想想。一次平静而明智的行动。真是形容暴力入侵的好说法。”

  拉米翻阅文件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上下扫视一张张信纸。“不可思议。简直让人纳闷他们一开始干吗要派我们去。”

  “因为他们还缺一个借口。”罗宾说道。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事实如此清楚、如此简单得出奇,罗宾真想为没有早点看出真相踢自己一脚。“因为他们还需要向议会证明,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的唯一方式是诉诸武力。他们本来就想让贝利斯羞辱林则徐,而不是向他妥协。他们就是想让林则徐上钩,让他先表露敌意。”

  拉米轻蔑地哼了一声:“只是他们没想到林则徐会销毁港口所有的鸦片。”

  “是啊,”罗宾说,“不过我猜,他们也得到了想要的正当理由。”

  “你们在这里啊。”维克图瓦说。

  他们两个都吓得跳了起来。

  罗宾问:“谁在守门?”

  “没事,没人会在凌晨三点闯进来。再说莱蒂睡得像块木头。”维克图瓦走到房间这头,低头打量一沓沓信函,“这些是什么?”

  拉米示意她坐下:“看看就知道了。”

  同拉米一样,维克图瓦在意识到眼前是什么时也读得越来越快。她伸出手指碰了碰嘴唇。“噢,天哪,所以你们觉得——所以他们根本从来就没有——”

  “没错,”罗宾说,“全都是作秀。我们根本没打算和平协商。”

  她无助地抖了抖那些信纸。“那我们该拿这些怎么办?”

  “你想说什么?”罗宾问。

  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都是战争计划啊。”

  “而我们只是学生,”他应声说,“我们能做什么?”

  漫长的沉默。

  “噢,小燕子,”拉米叹了口气,“我们在这里又是做什么呢?我们以为回去后要面对什么?”

  牛津就是答案。牛津是他们一致同意的选择,因为当他们被困在“希腊号”上、教授的尸体在他们身后的大海中下沉的时候,回归熟悉的正常生活是一份让他们保持平静的希望,是让他们不至于陷入疯狂的集体幻觉。他们所有的计划都以安全抵达英国为终点。但现在,他们无法再继续回避真正的问题,无法再盲目地想入非非、以为回到牛津就能万事大吉。

  没有回头路了,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再也无法假装,再也无法躲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任由无法想象的残酷和剥削在外面的世界继续上演。眼前只有殖民帝国令人胆寒的广阔网络,以及反抗帝国的正义要求。

  “然后怎么办?”罗宾问,“我们能去哪里?”

  维克图瓦说:“嗯,赫耳墨斯社啊。”

  当她说出这话时,一切都是那么显而易见。只有赫耳墨斯社可能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件事。赫耳墨斯社,被罗宾出卖、或许根本不愿再度接受他们的赫耳墨斯社是他们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声称要对抗殖民主义的组织。这是一条出路,是他们并不配得到的、弥补错误选择的第二次机会。只要他们能在被警方找到之前先找到赫耳墨斯社。

  “所以我们达成一致了,对吗?”维克图瓦来回打量他们两人,“先回牛津,然后去找赫耳墨斯社,然后做赫耳墨斯社需要的任何事,对吗?”

  “对。”拉米坚定地说。

  “不,”罗宾说,“不,这太疯狂了。我要去投案自首,我一有机会就要去找警察——”

  拉米哼了一声。“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了,谈了很多很多很多次了。你去自首,然后怎么办?忘记渣甸和马地臣正打算发动战争?现在这不仅仅是我们几个的事了,小燕子。不只是你的事了。你有责任和义务了。”

  罗宾坚持道:“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必须自首。如果我去自首,那就能让你们俩松口气,就能让这场鸦片战争和那场谋杀摆脱关系,你们难道不明白吗?这能让你们俩解脱——”

  “别说了,”维克图瓦说,“我们不会让你那么做。”

  “我们当然不会,”拉米说,“再说了,那样很自私,你不能这么轻松地脱身。”

  “那怎么能说是轻松呢——”

  拉米霸道地说:“你想做正确的事。你总是这样。但是你以为正确的事就是去殉道。你以为你只要为所犯下的任何罪过受足够的苦,你就能得到赦免。”

  “我没有——”

  “正因如此,你那天晚上才替我们背了黑锅。每次遇到困难,你就只想让困难消失,而你觉得让困难消失的办法就是自我鞭挞。你太执迷于惩罚了。但那样是行不通的,小燕子。你进监狱不解决任何问题,被吊死也不解决任何问题。世界还是四分五裂。战争还是会来。要做出恰当的补救,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战争,可你并不想这么做,因为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内心的恐惧。”

  罗宾觉得这番话极其不公:“那天晚上我只是想救你们。”

  拉米并无恶意地说:“你只是想让自己解脱。但是,自我牺牲只能让你感觉好一些,它帮不了我们,所以是彻头彻尾的毫无意义的举措。现在,如果你不再想着那些殉道的伟大企图,我认为我们应该讨论……”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维克图瓦和罗宾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看去。莱蒂站在那里,双手捂着胸口。他们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待了多久。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只有脸颊上挂着两团红晕。

  “噢,”拉米说,“我们还以为你睡着了。”

  莱蒂的喉头抽动着,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她颤抖着小声问:“赫耳墨斯社是什么?”

  “可是我不明白。”

  在过去十分钟里,莱蒂每隔一阵就重复一遍这句话。不论他们如何解释——赫耳墨斯社的必要性、这个组织不得不潜伏地下的千百个理由——她始终摇头不解,眼神茫然。她看上去并没有生气或不安,只是发自内心地困惑,就好像他们试图让她相信天空是绿色的。“我不明白。难道你们在巴别塔不快乐吗?”

  “快乐?”拉米重复道,“我猜从来没有人问过你,你的皮肤是不是用核桃汁泡过。”

  她瞪大了眼睛:“噢,拉米,他们真的这么问过你?可是,我从来没听到过,可是,你的肤色很漂亮——”

  拉米继续说道:“也没人对你说过,出于某种不明原因,你不允许走进商店。走在人行道上,也没人在你身边让出一大圈空地,好像你身上满是跳蚤。”

  “可是,那只是牛津人的愚蠢和狭隘,”莱蒂说,“那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你看不见这些,”拉米说,“我也不指望你能看见,你在生活中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但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在巴别塔是否快乐。问题在于,这是我们良知的要求。”

  “但是巴别塔给了你们一切,”莱蒂似乎无法迈过这个论点,“你们拥有想要的一切,你们有这么多特权——”

  “不足以让我们忘记我们来自哪里。”

  “可是奖学金——我是说,要是没有那些奖学金,你们全都——我不明白——”

  拉米打断了她:“这一点你说得足够清楚了。你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主,不是吗?在布赖顿住着大庄园,在图卢兹过夏天,柜子上摆着中国瓷器,喝着阿萨姆红茶?你怎么可能明白?你的族人收割着帝国的果实。我们的族人却什么也没有。所以闭嘴吧,莱蒂,好好听听我们试图告诉你的事就行。他们对我们的国家所做的事是不正当的。”他的声音变得响亮而严厉,“我接受的训练让我为了他们的利益而使用我的语言,为了方便他们的统治而翻译法律和文本,与此同时,印度、中国、海地,还有帝国全境和全世界的人们却在饿着肚子甚至饿死,只因为英国宁愿用白银去做帽子和羽管键琴也不愿做一件善事,这同样是不正当的。”

  莱蒂对此的反应比罗宾预想的要好一些。她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眨着她硕大的眼睛。接着,她皱起眉头问道:“但是……但是,如果问题的关键是不平等,那你们为什么不通过大学来解决这个问题呢?大学里有各种各样的援助项目和传教团体。你们知道,大学里有慈善活动,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殖民政府,然后——”

  维克图瓦说:“维护帝国利益就是这个机构的全部意义,所以这样做有点困难。巴别塔不会做任何对自身无益的事。”

  莱蒂说:“可那不是真的。他们一直在为慈善做贡献,我知道的,勒布朗教授正在伦敦的自来水厂做研究,为了减少廉价住宅区的疾病传播。而且,全球各地都有人道主义社团——”

  维克图瓦打断了她:“你知道巴别塔向奴隶贩子出售银条吗?”

  莱蒂对她眨了眨眼:“什么?”

  维克图瓦说:“Capitale。拉丁语capitale(资产)衍生于caput(头部),后来演变成古法语中的chatel(城堡)和英语中的chattel(财产)。牲畜和地产就是财富。他们将这些刻在银条上,再和英语单词cattle(牲口)连锁配对,然后把银条嵌在铁链上。这样一来,奴隶就无法逃脱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银条让他们变得驯服。就像动物一样。”

  “可是那……”莱蒂飞快地眨着眼睛,仿佛想挤出落在眼里的灰尘,“可是,维克图瓦,亲爱的,奴隶贸易在1807年就废除了。”

  “你以为他们就这样停手了吗?”维克图瓦的声音像是大笑,也像抽泣,“你以为我们就不再向美国出售银条了吗?你以为英国制造商就不再从枷锁和铁链中获利了吗?你以为英国没有还在使用奴隶,只是藏得很深的人了吗?”

  “但是巴别塔的学者不会——”

  “那正是巴别塔的学者所做的事,”维克图瓦恶狠狠地说,“我早该知道,那正是我们的导师正在研究的课题。我每次见到勒布朗,他都要把话题扯到他心爱的控制奴隶的银条上。他说,他认为我或许具备独特的洞察力。有一次他甚至问我愿不愿意戴上那些银条试试。他说是想确保它们能在黑鬼身上有效发挥作用。”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莱蒂,我试过。”维克图瓦的声音哽咽了,她的眼睛里充满痛苦。这让罗宾深感惭愧,因为他直到此时才看清他们友谊的残酷模样。罗宾始终有拉米。但是在一天结束、他们各自回家时,维克图瓦却只有莱蒂。莱蒂声称永远爱她、无比欣赏她,可只要她说的任何话不符合莱蒂对世界已有的认知,莱蒂就根本充耳不闻。

  那时候他和拉米在做什么?望向别处,毫不留神,暗自希望女孩们能自己停止争吵向前看。拉米偶尔也会攻击莱蒂,但那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停下来想一想,这么长时间以来,维克图瓦的孤独是多么刻骨。

  维克图瓦继续说道:“你并不在意。莱蒂,你甚至不在意我们的房东不允许我用室内的盥洗室——”

  “什么?那太可笑了,我肯定会注意到——”

  “不,”维克图瓦说,“你没注意。你从来没注意过,莱蒂,问题就在这里。而现在,我们拜托你好好听一听我们想告诉你的事,拜托。拜托你相信我们。”

  罗宾心想,莱蒂快要到崩溃的临界点了。她快要没话可说了。她的表情像一条被逼到角落里的狗。她的眼睛四处乱瞟,绝望地找寻出路。她还会再寻找各种站不住脚的借口,接受任何其他可选的替代逻辑,直到最后才会放弃幻想。

  罗宾知道,因为不久之前他也做过同样的事。

  “所以,要打仗了,”莱蒂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已经确定要打仗了。”

  罗宾叹了口气。“是的,莱蒂。”

  “而且巴别塔绝对参与其中。”

  “你可以自己读读那些信。”

  “那——那赫耳墨斯社打算对此做些什么?”

  “我们不知道,”罗宾说,“但他们是唯一能做些什么的人。我们会把这些文件带给他们,我们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可是为什么呢?”莱蒂依旧不依不饶,“为什么要找他们?我们只要自己行动就行。我们应该编写宣传手册,去找议会,我们有上千种选择,而不是去找一帮……一帮秘密盗贼。勾结和腐败到了这种地步,一旦公众知道了,他们绝不可能支持这种行为,我很确定。但是在暗地里活动、从大学里偷东西,这对你们的事业有害无益不是吗?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公之于众呢?”

  他们沉默片刻,三人都在思索该让谁先告诉莱蒂。

  维克图瓦肩负起了这个任务。她语速极慢地说:“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任何在议会最终立法废奴之前发表的废奴主义文学。”

  莱蒂皱起眉头:“我不明白这有什么……”

  维克图瓦说:“贵格会信徒在1783年向议会递交了第一份反对奴隶制的请愿书。艾奎亚诺在1789年出版了他的回忆录。再加上废奴主义者一直在向英国公众讲述的、数不清的奴隶故事,那些故事记录了你能让一个人类同胞遭受的最残酷、最可怕的折磨。仅仅摆出黑人被剥夺自由这一事实是不够的。人们需要看到这一事实是多么荒诞且丑恶。就算是这样,最终立法废止奴隶贸易也花了几十年的时间。那可是奴隶制啊。与奴隶制相比,为了贸易权利在广州进行的战争看起来根本微不足道。没有浪漫色彩,没有小说家书写鸦片成瘾对中国家庭造成的影响。如果议会投票决定用武力打开广州的口岸,那看起来就好像是自由贸易在发挥作用。所以不要对我说,一旦英国民众得知这件事就会采取任何行动。”

  “可这是战争啊,”莱蒂说,“那当然是不一样的,他们当然会群情激愤——”

  拉米说:“你不明白的是:像你这样的人有多会找借口,只要早餐桌上有茶和咖啡。他们不在意,莱蒂。他们根本不在意。”

  莱蒂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看上去很可怜、很虚弱、很受打击,仿佛刚刚得知家人的死讯。她颤抖着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依次落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我明白你们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了。”

  “噢,莱蒂,”维克图瓦犹豫片刻,随即伸手扶住莱蒂的肩膀,“不是那样的。”

  但她的话到此为止。显然,维克图瓦想不出其他任何安慰的话。除了真相,他们根本无话可说,而真相就是他们无法信任她。尽管他们有那么多过去,尽管他们宣称友谊地久天长,但他们无法知晓她会站在哪一边。

  “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了,”维克图瓦温柔但坚定地说,“这件事我们要找赫耳墨斯社,一回到牛津就去。可你不用和我们一起去,我们不能强迫你冒这个风险。我们知道你已经受了太多苦。只是,如果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的话,那请你至少要为我们保守秘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莱蒂哭了起来,“我当然要和你们一起。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会和你们一直走到最后。”

  说完,她搂住维克图瓦大哭起来。维克图瓦僵在原地,看上去十分困惑。但是过了一阵,她也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莱蒂。

  “我很抱歉,”莱蒂抽泣着说,“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拉米和罗宾在一旁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换作别人,这可能显得故作姿态甚至让人恶心,但是当莱蒂这样做时,他们知道那不是装出来的。莱蒂无法随心所欲地哭出来,她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伪装自己的情绪。她太不苟言笑,太过透明。他们知道她的表现全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因此,见到她这样崩溃大哭,知道她至少明白他们所有人的感受,这确实让他们轻松了许多。看到她仍然是朋友,这让他们如释重负。

  然而,还是有些事感觉不太对劲。从维克图瓦和拉米脸上,罗宾看出他们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是什么在折磨自己,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便一直为之困扰:在他们将一切向莱蒂和盘托出、告诉她其他人经历的所有痛苦之后,她反而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矛盾。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