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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维克图瓦

  维克图瓦·德格拉夫一直擅长生存。

  她深知生存的关键在于拒绝回首往事。即使在她骑马穿过科茨沃尔德向北疾驰、弯腰低头避开迎面抽来的树枝时,她心中的一部分依然想留在塔里,和她的朋友们一起感受墙壁坍塌。如果他们必须死,那她也想与他们一同埋葬。

  但是生存要求她斩断羁绊。生存要求她只看将来。谁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今天发生在牛津的事件是不可思议的,其后果也是无法想象的。这一事件史无前例。帝国被击中了要害。这一次,历史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是,维克图瓦已经见惯了不可思议的事。她的祖国的解放甚至在成为现实的那一刻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法国或英国,没有人相信奴隶会要求得到解放,就连最激进的拥护普遍自由的那帮人也不相信,他们从不认为奴隶这种“生物”属于理性的、拥有各项权利的、开明进步的人类。1791年8月海地革命的消息传出两个月之后,让·皮埃尔·布里索(他本人是废奴组织“黑人之友”的创始成员)向法国议会宣称,这一定是假消息,毕竟任何人都知道,奴隶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如此迅速、协调的公然反抗。革命开展一年之后,很多人仍然相信这场动乱很快就将平息,局面将恢复常态,而常态则意味着白人对黑人的统治。

  当然,他们错了。

  但是,在亲身经历的历史之中,又有谁能理解自己在整幅历史画卷中的角色呢?在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维克图瓦甚至没有意识到她来自世界上的第一个黑人共和国。

  在遇见赫耳墨斯社之前,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

  1820年,她出生在海地。同一年,海地国王亨利·克里斯托夫因为担心政变而自尽。他的妻子和女儿们逃亡到一位英国救命恩人位于萨福克的家中。维克图瓦的母亲是流亡王后的女仆,她也一同出逃。母亲总是将这次旅程称为她们的大逃亡。刚一踏上巴黎的土地,她便拒绝再将海地视作家乡。

  维克图瓦对海地历史的认知包括:黑夜中的咒骂;一座名为无忧宫的壮观宫殿,那是新世界第一位黑人国王的居所;持枪的人们;她无法理解的、含混不清的政见分歧,正是这些分歧迫使她背井离乡,流落到大西洋彼岸。作为一个孩子,她知道自己的祖国是个充满暴力和野蛮权力斗争的地方,因为在法国大家都这么说,而她那位流亡中的母亲也选择相信这种说法。

  “我们很幸运,”她的母亲低声说,“我们活着离开了。”

  但她的母亲没能活着离开法国。维克图瓦尔始终不明白,她的母亲身为自由人究竟为何会从萨福克被送往巴黎,在退休学者埃米尔·德雅尔丹教授家中劳作。她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朋友们对她做了怎样的许诺,其中又是否涉及金钱交易。她只知道在巴黎,德雅尔丹府不允许她们离开,因为这里依然存在各种形式的奴役,与世界上的其他许多地方一样。这里是一片灰色地带,规则没有写在纸上,却不言自明。而当她的母亲病倒时,德雅尔丹一家没有去请医生。他们只是将生病的母亲关在房间里,然后等在外面,直到一位女仆进屋探了探她的呼吸和脉搏,宣布她去世的消息。

  在这之后,他们害怕感染,便将维克图瓦锁在橱柜里不让她出来。然而,疾病还是传染了全家上下。医生们再次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疫病传播开来。

  维克图瓦活了下来。德雅尔丹教授的妻子活了下来,他的女儿们也活了下来。教授死了,维克图瓦与那些声称爱她母亲、却以某种方式出卖了她的人们唯一的联系也随教授一同消失了。

  这个家陷入了窘境。德雅尔丹夫人是个总绷着脸的金发女人,她不擅长记账,花钱大手大脚。家中入不敷出。他们解雇了女仆,理由是既然有维克图瓦,还留女仆做什么呢?一夜之间,维克图瓦背负起几十项杂活:生火、擦拭银器、打扫房间、端茶送水。但她没有接受过干杂活的训练。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擅长阅读、写作和翻译,而不是操持家务。为此,他们经常责骂和殴打她。

  德雅尔丹夫人的两个小女儿没有让维克图瓦得到任何安慰。她们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来客,维克图瓦是她们从非洲救回来的孤儿。她们总是齐声吟唱:“从桑给巴尔来的,桑——给——巴尔!”

  但这还不算太糟。

  他们告诉她,她的处境同她所出生的海地相比还不算太糟,那里罪恶横行,正被一个无能且非法的政权推向无政府的贫困状态。他们说,能和我们在一起是你的幸运,这里是安全的文明开化之地。

  她相信这一点。她无从得知其他任何说法。

  她本可以逃跑,但是德雅尔丹教授夫妇一直将她关在家中,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获得自由的法定权利。维克图瓦在法国的尖锐矛盾中长大:这个国家的公民在1789年发表了人权宣言,却没有废除奴隶制,而且保留了对奴隶的财产权。

  解放是一连串巧合、智谋、资源和运气共同造就的结果。维克图瓦翻遍德雅尔丹教授的书信,想要找到一份契约或者任何能证明他确实拥有她和她母亲的文件。她始终没有找到。不过,她倒是得知有一个名叫皇家翻译学院的地方,教授年轻时曾在那里接受教育,事实上,教授曾给那个地方写信提起过她。他告诉那里的人,自己家里有个才华横溢的小女孩,记忆力出众,擅长古希腊语和拉丁语,自己原本打算带她在欧洲巡回展览。也许他们有兴趣面试她?

  就这样,她为自己的自由创造了条件。德雅尔丹教授在牛津的朋友们终于回信,说他们很乐意请天资聪颖的德格拉夫小姐前往学院就读,并且会支付路费。这时,她觉得自己成功逃脱了。

  但是维克图瓦·德格拉夫真正得到解放,是在她遇到安东尼·瑞本之后。直到她加入赫耳墨斯社之后,她才学会以海地人自居。她学会了为她的海地克里奥尔语感到自豪,为这种不完整的、有相当一部分已被遗忘的、与法语难以区分的语言感到自豪。(从前,每当她用海地克里奥尔语说话时,德雅尔丹夫人都会给她一记耳光。夫人总是说:“闭嘴。我告诉过你,你必须说法语,法国人的法语。”)她还了解到,对于世界上的其他许多地方来说,海地革命并不是失败的实验,而是希望的灯塔。

  事实上,她了解到革命总是无法想象的。革命将击碎你所熟知的世界。未来不是白纸黑字的定局,而是充满潜在的可能性。殖民者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这让他们惊慌失措,也令他们感到恐惧。

  很好。就该如此。

  此时此刻,她不确定要去往何方。她的外衣口袋里有几封信:有安东尼临别前的忠告,还有几位联系人的代号。他们在毛里求斯、塞舌尔和巴黎还有朋友。也许有一天她会回到法国,但是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知道爱尔兰有一处基地,不过眼下她只想离开欧洲。也许有一天她会回到家乡,亲眼看一看在历史上令人难以置信的自由海地。现在,她即将登上一艘驶向美国的航船。在那里,像她这样的人依然没有自由,但这是她能买到票的第一班船,而她需要尽快离开英国。

  她还有那封格里芬写给罗宾的信。罗宾从未打开过它,然而她已经读了太多遍,读到可以背下来了。她记住了三个名字:马特利特,奥丽尔和鲁克。她可以在脑海中看到那封信的最后一句——仿佛事后才想起一般在署名前潦草写下的一句:不是只有我们。

  她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她不知道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而真相将让她眼冒金星、惊恐万分。但是此刻,它们只是象征着无数种可能性的悦耳音节,而可能性——希望——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口袋里装着许多银条,衣服里也缝着银条,她带着那么多白银,以至于身体僵硬沉重、行动不便。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喉咙因抽泣而酸痛。她将死去的朋友们的面孔深深刻在记忆里。她不断想象着他们的最终时刻,想象着墙壁在他们周围坍塌时,他们所感受到的恐惧和痛苦。

  她没有也不愿意回想她的朋友们当初鲜活而快乐的模样。不去想在最美好的年纪被夺去性命的拉米。不去想因为不知该如何活下去而摧毁一座塔楼的罗宾。她甚至不愿去想依然活着的莱蒂;如果知道维克图瓦还活着,莱蒂会追她追到天涯海角。

  她知道,莱蒂不可能允许她自由徜徉。对莱蒂而言,哪怕想起维克图瓦都是一种威胁,一种对她生存的内核的威胁。维克图瓦的存在证明了她是错的,而且一直都是错的。

  维克图瓦不让自己为这场友谊哀悼,这场友谊真实、可怕、充满伤害。以后自有她哀悼的时候。在海上航行的无数个夜晚,悲伤强烈得快要将她撕碎,她将后悔做出活下去的决定,她将诅咒罗宾将这个重担丢给她,因为罗宾是对的:他不是因为勇敢,他不是在选择牺牲。死亡是一种诱惑,而维克图瓦拒绝了。

  现在她不能哭。她必须继续赶路。她必须逃跑,越快越好,哪怕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事情不抱任何幻想。她知道自己将面对难以估量的残酷。她知道面前最大的障碍将是冰冷的漠不关心,而这种漠不关心诞生于一个深入人心的经济体系,这个体系赋予一部分人特权,却对另一部分人极尽压榨。

  但她或许能找到盟友。或许她能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

  安东尼说,胜利是必然的结果。安东尼相信英国的客观矛盾将撕裂这个国家,而他们的运动将取得成功,因为帝国的繁盛从根本上是无法持续的。安东尼认为,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维克图瓦比他更明白事理。

  胜利不是必然。胜利或许已经初具雏形,但是他们必须通过暴力、苦难、殉道者和鲜血才能夺取胜利。胜利要靠智谋、坚持和牺牲来实现。胜利是一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游戏,其中充斥着历史的偶然,一切所谓的顺利都是人们努力的结果。

  她无法知道这场斗争今后将采取何种形式。世界上还有许多战斗,许多战线,在印度、中国和美洲都有,对非白人或非英国人的剥削将这些战线联系为一个整体。她只知道,她将出现在每一个不可预测的转折点上,她将战斗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Mande mwen yon ti kou ankò ma di ou。”当安东尼第一次问起她对赫耳墨斯社的看法、问起她是否认为他们有可能成功时,维克图瓦这样告诉他。

  他绞尽脑汁,用所了解的法语来分析这句海地克里奥尔语的语法,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意思是‘我不知道’,”维克图瓦说,“至少,当我们不知道答案或者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答案时,我们就会这么说。”

  “那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什么呢?”

  她对他眨了眨眼:“‘过一会儿再问我,到那时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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