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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想留下来,但事与愿违。有个白痴跑来找我说,敌人弄来了抛石机。

  抛石机,不会吧。这东西谈不上陌生。大约四十年前,有人从艾克门人那儿抄了一本书。书上有一段狗屁不通的描述(我猜是翻译问题)和一幅根本不合理的示意图。我们尝试过照着图样造一个,但一直造不出来。

  原理不难理解:一个支点,一根杠杆,安装在一个巨大的架子上。在杠杆短的一头挂一个重物——比如装满石头的板条箱。长的一端用一个吊索固定。用绳子拉长端,使重物上升,然后松手。短的一端落地,长的一端弹起来,把石头扔出去。理论上就是这样。

  但当时的工程师得出的结论是:造不了。杠杆的长端承压太大,每次加到最大载荷,就会像胡萝卜一样脆生生折断。同时还要保证吊索弹出去时石头不会卡在网兜里,原地甩一圈,砸断杠杆,最后落在砲兵头上。而且,就算杠杆长端不会在下压过程中折断,装石头的篮子也会剧烈摇晃甚至翻倒。所以,这东西肯定是一些没有实战经验的理论家凭空想出来的。有人说艾克门东部边境行省的围城战中使用过抛石机,这更是谣言和大话。抛石机是不存在的,就像龙、精灵和魔法剑一样。

  天要黑了,我慢慢爬上城墙,“听说有个白痴在散布谣言,说——”

  我手下一名军官(忘了名字)把手放在我肩上,指向远方。

  噢……隔着五百码,细节没法儿看明白,但足以看清轮廓。我看过抄本上的示意图。不使用时,抛杆会微微向后倾斜,就像一棵又高又瘦的树被风吹斜了。篮子很大,原料可能来自皇帝的某个游猎园里高大的橡木——那种地方禁止伐木,树可以长很高。我数了一下,一共七台,全建在小山丘上,不怕我们的弹力砲弹。

  扔不扔得出石头还两说呢,我安慰自己。他们可能刚刚才造好,在别处做好部件,运到这儿来组装的。可能根本没有调试过,没做过检查、验证、故障排除……但我们的68-A也是这样,不妨碍它撞飞人的脑袋,像压扁甲虫一样碾过人群。与此同时,艾科玛还躺在二狗的桌子上,命悬一线,而我却不在身旁。

  梅纳斯在我左边说道:“现在怎么办?”

  我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他:“把城墙上的大砲全部撤了。如果那东西可以扔石头,朝这边瞄准,我们一架都损失不起。另外,把石匠找来,我要在每个砲台周围做一个加固堡垒。做好了再把大砲拖回来。”

  这就行了?“好的,”他说,“什么厚度?”

  “哈?”

  “堡垒要多少层砖?”

  我开始头痛。“我怎么知道?厚到能抵御那东西正面一击。如果那东西能打的话。”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嘎吱声,还有一声口哨,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恶意。但我还是顺着声音抬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城墙,震得我脚下的石路都在颤抖。梅纳斯没站稳,抓住我,差点让我也摔一跤。我扶着他站直。第二击来了,不知道打中了哪儿,离这里有多远。我们齐齐跪在地上。到底他妈的怎么了?我问自己。接着,另一个声音出现了。不再是震得人骨头疼的撞击声,而是稍小的石块破空的嗖嗖声。其中一块只差一寸就会打中我。梅纳斯离我只有一英尺远,他的左边脑袋不见了。我瞥见了他的骨头和脑浆,他的右脸依然挂着困惑的表情。然后,我左手边三英尺处的城垛崩塌了。什么东西拂过我的脸,触感粗糙,像是鸟的翅膀,又像牛的舌头极快地舔了我一下。我举手摸了一把,看到了血。灰尘,我意识到,是快速擦过的小沙粒割开了我脸上的皮肤。

  “趴下!”有人大喊。我没有动,脑子还是没追上剧情,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没一件能说得通。一个不认识的人从我身后冲上来,把我拖下城墙。又一块石头砸过来的时候,他倒在了我身上。我感到他的血液渗进我的衣服,流到我的脸和脖子上,就像融化的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动不了了。所谓“吓呆”——平时不会去认真琢磨这个词——就是我这样,浑身僵硬,仿佛被冻住了;仿佛浑身四肢都被夹板固定住了;仿佛跳入某种液体,看着它在你周围冷却凝固。这种时候,人和死了没区别,关节和肌肉全部僵死,旁人无法掰动身体,更有可能把骨头掰断。我的眼睛里沾了灰尘,我的手却无法举起来擦一擦。我嘴里全是血。这是我长大以来第一次把屎拉在裤子里。撞击仍在继续,一下又一下。

  (但在我脑子里,这声音十分平和,只隐隐带着一丝埋怨。当初野蛮人面对我那聪明绝顶的弹力球,是不是也是这个状态?他们是不是也吓呆了?客观讨论一下,半边脸被飞来的碎石切掉,或者骨头和内脏一起被碾碎,整个人像香肠衣一样爆开,哪种死法更糟?)

  一个长了木鱼脑袋的呆瓜抓着我的一只脚,拼命往后拖。只需一次撞击,飞溅的碎石就会把他撕成碎片。他是为了救我才冒险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的腿还能动,我一定会踢他的脸。呆瓜摔了一跤,连带我的头也被撞了一下。这是我这辈子感受到的最强烈的疼痛,接着,一片光明包围了我。

  我睁开眼睛,眼球还是又涩又酸。我揉了揉,没什么改善。一张脸正垂下来看着我,一张金色的鹅蛋形大脸,眼睛大而哀伤,嘴巴小得几乎看不到。这是“悲伤之母”,我躺在宫里的小教堂,这里的古董马赛克时不时就会被人撬走一两块。

  又有两张脸出现在视线里,同样低头看着我,凑得更近。一个是傻乎乎的福提努斯,另一个是锯末。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他没事了。”语气有一丝着急,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去别的地方。

  “感谢。”福提努斯对他说,然后关切地看着我,“你感觉怎么样?”

  记忆回来了,感觉就像无知地往下张望,然后突然意识到你站在悬崖边。“她怎么样?”我悄声说道,嗓子还是哑的,“她还活着吗?”

  福提努斯皱起眉头,没听懂我在说谁,“我去看看。”锯末听懂了,说完转身离开。

  “你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福提努斯仿佛在跟小孩子说话,但就算我小时候也没人对我用这种语气。“你会好起来的,乖乖躺上一会儿就行了,不要怕。”见我挣扎着想要说话,他又及时加了一句:“敌人没再扔石头了,修补工作正在进行,放心。”

  啊,我还没想到那儿去呢。我嗓子哑了,于是举起左手,食指和拇指指甲扣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拽到我面前,好让他听清楚。“她怎么样?”他掰开我的手指,妈呀,没想到力气还挺大。显然我现在状态太糟糕了。“抱歉,”他说,“你在说胡话。这是头被撞之后的正常反应。很快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但愿锯末听懂了,出去帮我打听了。我叹了口气,垂下手来,闭上眼睛。“走开。”我假装困倦,说道。

  (然后我好像真的睡着了,因为我清楚记得,身边只剩下悲伤之母那一成不变的金色大脸,似乎有些责备地看着我。我让她失望了,她说,她一向希望我干出一番成就,但我竟然又在打打杀杀,自食苦果。我想解释,但不知为什么说起了阿劳塞特语,她当然听不懂。于是她拿起锤子,在我脑门上钉入一枚钉子。然后——)

  我醒了,头痛欲裂。许多张脸围着我,大部分都很陌生,但我认出了福提努斯、盖塞利克中尉以及绿帮的朗基努斯。我眨了眨眼,感觉有人在卖参观我的门票,生意红火。

  有个人喊了一声:“医生,他醒了。”人群分开,那卑鄙的老不死福尔克斯走了过来,伸手翻起我的眼睑。我讨厌别人掰我眼睛,举手挡开。

  “他没事了。”福尔克斯说。

  我抓住他的手腕。“你在这儿干吗?”我愤怒地说,“你怎么不在二狗?”

  他笑了。“她还活着,”他说,“但差点就死了,你也是。幸好,否则太可惜了。”

  他手腕转了一圈,挣脱我的手指,接着在我再次伸手前干脆地退后一步,刚好站在我够不到的地方。“账单寄给谁?”他问。

  福提努斯刚刚张开嘴,朗基努斯就先动手了。我吃了一惊。福尔克斯放弃了追问。

  我转向朗基努斯。“艾科玛。”我说。

  “她好着呢。”他说,“别担心。”

  “叫他回来。”我说,接着一阵晕眩,仿佛我又回到了城墙上,有人在拖我的脚。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幻觉。“奥尔罕。”“干什么?”我说。

  “你睡了五天了。”福提努斯说,“差点醒不过来。”

  我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干什么啊,别吼,”我说,“五天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在这儿躺了五天,总算捡回一条命。”福提努斯说,“情况很糟,相信我,噩梦一个接一个。”

  我想起来了,“城墙上,”我大喊,“抛石机……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攻进来了吗?”

  “他需要休息了。”人群后面一个声音说。“请大家离开,四小时后再来探望。”

  “谁也不准走,”我喊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必须知道。”

  “一切都好。”福提努斯回答,他刚刚才说情况很糟,像噩梦一样。

  “等你好些了我再详细告诉你。别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中。”

  “他们攻进来了吗?尼卡呢?”

  “好好休息。”福提努斯走出我的视线范围,“安心睡一觉,你越早康复越好。相信我,一切都好。”

  于是我乖乖休息了半个小时,探望的人都走光了。我坐起来,四处找了找穿的,发现一条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件旧工装袍,一个小院子的垃圾堆上躺着一双有裂纹的旧靴子,其中一只只有半个鞋底。我的脑袋依然像被打了无数枚钢钉一样,但我懒得管了。

  从哪儿开始呢?我想直接去二狗,但朗基努斯说她已经脱险了,而根据福提努斯的话,外面情况很糟糕,噩梦接连不断。于是我决定先去城墙,不知道会不会中途就被一箭射死,或者被石头砸死。

  街上很安静,不过还是有人。我认出一个熟悉面孔,脑子转了两圈才想起他是我手下的一个下士。他扛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工具包,走得很匆忙。我小跑着赶上他,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上校。”他吓了一跳,“他们说你——”

  “城里什么情况?”

  他眨了眨眼,习惯性地立正,以工兵的标准来说,姿势还算凑合,“我们守住了,长官,”他说,“让他们吃了不小的苦头。”

  他似乎觉得这也算正式报告。算了,不跟他计较。走到离兽王酒馆一百码远的地方时,我突然有点头晕,“来,”我说,“我请你喝一杯。”这家酒馆在十年前因为我做的一些龌龊事把我扔进了黑名单,“……等等,我没钱。你请我喝一杯吧,然后给我详细说说。”

  他有些惊讶,好像我刚刚亲了他一口似的,“好的,长官。”他说完,带头走了进去。

  我一向喜欢待在酒馆,五天没去,很郁闷。据下士赛甫拉和所属兵团的战友们说,是那个魁梧的利西马库——绿帮角斗士第一名,烧攻城塔时当我保镖的,记得吗?——在我城墙上救了我,拖着我离开前线,当时如果稍晚一步,我们所在的哨塔就被砸碎了。梅纳斯死了。利西马库一直把我拖到石梯口,这很棒。但他绊了一跤,我摔下石梯,头先着了地,这就坏了。不过我总算还活着,了解了整个事实,也不是太亏。

  前文说过,利西马库长得很吓人,和他待在一块我浑身不自在。但当他看到我躺在石梯最下面的瓦砾堆里,眼看死透了时——我也无法准确形容——没错,他是角斗士,以砍人为生,为人耿直,只知道以角斗士的直觉来应对各种情况。我在他眼皮底下被杀,作为我的保镖,(他认为)他渎职了。对了,角斗士有着一定的荣誉感和羞耻感。反正吧,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当时有点抓狂,飞奔到竞技场,牵出一辆上一场战斗幸存下来的战车,抓起半打防风灯,叫北门守卫打开城门。城门卫兵是绿帮的,自然把他的话当作圣旨。这时候,锯末正在城墙上准备投石车——

  (你应该记得,我让梅纳斯把投石车撤下来,但随即他就丢了半个脑袋。真是万幸啊。我那极其愚蠢的命令没有得到执行,这座城市才有了活路。和过去一样,感谢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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