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圆壳虫
里卡斯沿着绳子滑到搏击坑里,急着要在白天变热之前完成这场晨 练。深红色的太阳刚刚升起,火色的阳光透过早晨的天空,铺射到黄褐色 的地平线上。小型竞技场的沙子已经温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血液和内脏 的浓厚腥臭味。 他要对付的动物正在坑中央等着,那是泰西安的猎手从荒芜废土某个 地方捉来的。它半伏在自己所挖的浅坑里。只有大约直径六尺的锈黄色鳞 质外壳露在沙子外面,要是它有四肢——胳膊、腿或者触须什么的——那 也都暗藏在这大圆壳里,或者插在它身体周围的沙子下。 里卡斯看到这家伙的脑袋抬离了沙子。与外壳相接处是个多孔的白 球。前面均匀分布了一排复眼。三根触角从这个大肉球上伸出来,都指着 里卡斯。它嘴巴上面摇晃着六根手指样的肢体,一张大嘴巴咧得足有一个 人的胳膊那么长。 司兹卡斯残破的尸体被大螯夹着。他是这只野兽的监管员,至少曾经 是。现在尸体挂在这只动物凶狠的倒钩齿之间,上面被血和沙染得一块儿 一块儿的。司兹卡斯的下巴垂在覆鳞的胸前。他蓬乱的黑发下睁着一双空 洞的无睑眼睛。他的三爪手从野兽的螯上垂下来,泛绿的硬壳已被压成碎 片。这个紫鳞人体内的一串粉红色肠子被扯了出来,扔到了数步之外。从 司兹卡斯身上伤口的数量看来,里卡斯猜测他是经过一番剧斗才死的。 这个紫鳞人竟然被迫战斗,令里卡斯惊讶无比,因为司兹卡斯在坑里 对待新动物的时候极为谨慎。不久之前,紫鳞人才给里卡斯讲解了那个怪 物,还称之为“新种族”,它们一直生活在沙漠里,但很快就会死去,因 为斗不过废土里的其它生物。然而,存活下的那些则最为凶残狠毒,是值 得监管人警惕的猛兽。 里卡斯不再去看零碎的尸体,他脱下身上的长袍,只围了条土褐色的 麻布腰带,露出伤痕累累的健壮身体。他慢慢地舒展身体,勉强意识到岁 月不饶人,疲于战斗的冰凉肌肉如今需要活动一下。 幸运的是,里卡斯的身体并不像外表所示的那般苍老。事实上他正引 以为傲:他秃顶的脑袋依然光滑平整,尖尖的耳朵依然紧贴头侧,黑色的 眼睛依然清澈自负。他的鼻梁挺直,甚至强力嘴巴下的肌肉也并未曾松 弛。粗壮的脖子以下,无毛的身体肌肉扎结,胸肌发达,大腿高高鼓起。 尽管旧伤口和刚愈合的骨伤刚开始引发了一阵僵硬,但跟预料的一样,他 的动作仍然像个优雅的绳舞者一般。 作为一名声名显赫的角斗士,里卡斯已经度过了十年,实乃迫不得 已。他是个穆尔人,是为竞技场格斗而生的混血奴隶。素未谋面的父亲给 予他矮人的力量与耐力。体弱多病的母亲远在尤里克的奴隶棚就死了,她 给了他人类的身材和灵活。无情的训练师把他养大,他憎恨那些教自己冷 酷的杀人和幸存技巧的暴君和杀手。但是里卡斯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己的 原则:矢志不移。 孩提时,他相信所有的男孩都要被训练成角斗士。他猜想他们奋斗到 某个级别后,就可以成为训练师甚至贵族。这个幻想一直持续到他十岁, 当时他所属的主人带着自己羸弱的儿子来训练坑参观。里卡斯拿身上的破 腰布和那虚弱男孩的丝绸袍一比,他终于明白不管训练得多么刻苦,无论 天赋有多高,能力也永远不能帮他胜过这个少年天生的特权地位。他成年 后这个虚弱男孩依然是个贵族,里卡斯还是他的奴隶。他发誓总有一天要 作为一个自由人而死。 三十年眨眼即逝,虽然仍被奴役,但他还活着。如果不是穆尔人,他 现在早就死了或者自由了,不是因为再三逃跑而被处死,就是逃进沙漠消 失不见,因为追捕他的费用太高昂。无论哪种情况,穆尔人都太过珍贵。 因为他们这种族不能自己繁殖,大多数女人怀上或者生下这么大块头的孩 子时就死了,一个穆尔人顶得上一百个普通奴隶。当他们逃跑后,损失无 法弥补。 不过里卡斯的地位将要改变了。三星期后,他将参加神殿塔竞赛之 战。国王会亲自宣布当日竞争胜者为自由之身,里卡斯打算跻身其中一 员。 穆尔人舒展完毕,再次瞥了眼司兹卡斯毫无生气的尸体,很奇怪这样 一个经验丰富的控兽员竟然沦为相对来说缓慢迟钝的野兽的猎物。 “没人救他吗?”里卡斯问。 “没人去,”现任角斗士训练师波阿斯答道。波阿斯长着半精灵的细 眉和淡色的眼睛,瘦骨嶙峋的面容给了他龋齿动物一般的外貌。通常情况 下,他的蓝色眼睛都会因为在提尔酒店里度过漫长一夜而浑浊和充血。 波阿斯站在环绕搏击坑岩石墙上面的宽大露台上,身边是一打守卫和 另外四个奴隶。这个小型训练场位于泰西安大人郊外庄园一个偏僻的角 落,周围是一排泥砖牢房,养着五十个奴隶,都是隶属于这位高阶圣堂武 士的私人角斗士团。 “司兹卡斯是个好人,”里卡斯抗议说,他抬头看着这个半精灵。 “你早该叫我的。” “你睡觉的时候,这只圆壳虫抓住了他,”波阿斯答道,他薄薄的嘴 唇扭曲出一个冷笑。“我们都很清楚,像你这个年纪的角斗士,不热身就 出战会有什么下场。” 训练师的侮辱激起了守卫们一阵咯咯讥笑。 虽然这些壮汉身穿着皮甲,手握黑曜石尖矛,但里卡斯仍然瞪着他 们。“眨眼之间我就能杀掉波阿斯和你们六个人,”穆尔人怒道。“希望 你们不是在嘲笑我。” 守卫们立刻鸦雀无声,因为这个穆尔人从前实践过这类威胁。两个月 前里卡斯杀了他上一个训练师。就因为记着这回事,才让波阿斯活到现 在。 他之前的训练师一死,泰西安大人就带着一个年轻奴隶和一只紫色毛 虫来到了里卡斯的牢房。一对守卫把那个年轻人按到地上,泰西安小心翼 翼地把毛虫放到了奴隶上唇。眨眼之间,这东西就爬进了男孩的鼻孔。他 开始尖叫,想使劲把它喷出来,但毫无效果。片刻后,一股血从这男孩的 鼻子里流出来,这可怜人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这虫子会在格拉基迪脑子里筑个窝,”泰西安解释说。“接下来六 个月,他会失明,忘记怎么说话,开始流口水,并做出其它令人不愿谈论 的事情。最终他会变成一个白痴,过不了多久一只蛾子会从他一只眼里挖 一个孔爬出来。” 泰西安停了片刻,让里卡斯端详这个失去知觉的年轻人,接着他从士 袍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一模一样的毛虫。“别再逼我发火了。” 高阶圣堂武士放开这个奴隶,一言不发地离去。现今格拉基迪已经行 动不便,一只眼睛也瞎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有时候他从一个 牢房到另一个牢房倒水都会迷路。他脸上还经常挂着微笑,看上去就像白 痴一般开心。里卡斯简直不忍心看他,因为穆尔人对这个奴隶的惨况无能 为力。他打定主意,一到合适的机会,就杀了格拉基迪。 最终,为了回应穆尔人对自己守卫的威胁,波阿斯盯住了里卡斯。 “我雇佣了这些人,因此他们可以随便对我的笑话发笑,”他说。“别威 胁他们,奴隶。” “你真想让我杀了他们吗?”里卡斯问。 波阿斯充血的眼睛眯了起来。“我真不应该跟个愚蠢的穆尔人讲道 理,”他恼怒地把目光从里卡斯身上转开,瞪着身后站成一排的四个奴 隶。“你的一个朋友会为此付出代价。我先打哪个?妮瓦?” 训练师指着里卡斯的战斗伙伴,那是个纯人类血统的金发女人,她正 用深邃的碧眼盯着波阿斯。她披肩前面敞开着,露出的发达肌肉足以匹敌 身材壮硕的里卡斯。丰满红润的嘴唇,刚硬坚毅的下巴,雪白光滑的皮 肤,她看起来神圣而致命。 里卡斯看到她出现自然很高兴,这可是老实话。他和妮瓦是战斗搭 档,意味着不光是睡在一起,他们还在竞赛中并肩对抗类似的战队。事实 上,他所希望赢得自由的那场竞赛就是组队比试。 面对波阿斯的质问,穆尔人唯一的反应就是怒目而视,训练师耸了耸 肩。“亚力格和安奈卡怎么样?他们俩个小,我们两个一起鞭打吧,”他 指着另一支泰西安的组队搭档说。 男性的亚力格愤怒地瞪着训练师。像所有的矮人一样,他站立四尺 高,从头到脚毫无毛发。他脸庞宽大而消瘦,厚实的秃头上戴着矮人风格 的头冠。亚力格健壮的身体甚至比里卡斯更孔武有力。穆尔人经常觉得这 个朋友简直像是块儿大石头。 “你不公平,波阿斯,”亚力格沉声道。“身材没什么不一样。” “我才不管公不公平,”波阿斯嗤笑道,对这个矮人侧目一瞥。 亚力格不肯轻易罢休。“挨打的时候,身材没什么不一样,”他坚持 道。作为一个典型的矮人,他执着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忘记了更重要的 问题。“你要打就打,跟你多高没关系。” 安奈卡走到同伴旁边,想把这矮人往后拉,同时皱着眉头望着里卡 斯。以前因为穆尔人的无礼,她就被鞭罚过一次,她无意隐瞒对他的憎 恨。她是个来自连纵山脉的半身人女性,站立不超过三尺半。她看起来像 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只不过姿态相貌还是成年女性的。她那从头顶顺下的 头发纠结在一起,从未梳理过,望向他们的狡猾棕眼带着一丝疯狂。她成 为奴隶时舌头被截断了,所以没人能够确定她到底是神经错乱还是别的什 么。大多数人没有对这个问题讨论很久,尤其是安奈卡喜欢吃生肉。 亚力格推开半身人,顽固地走向波阿斯。“你应该只打我们其中一 个。” 两个训练师的守卫将长矛平指着亚力格的胸膛,以免这个直性子的矮 人更近一步。“波阿斯不会鞭打你们任何一个。”里卡斯示意道。 “那会是谁呢?”波阿斯问道,他的嘴唇撇出一个残酷的微笑。“如 果不是你的坑伴或者战斗搭档,难道是你爱人?” 里卡斯暗自呻吟一声。他没有隐藏对妮瓦的情意,但公开讨论他的恋 人绝对会困扰她。此时此刻,他真不需要一个愤怒的战斗搭档。 波阿斯指着露台上最后一个奴隶,那是个丰满迷人的厨工,名叫莎蒂 丽。他打手势让她过来。莎蒂丽跟训练师一样是个半精灵,长着高挑的眉 毛和淡色的眼睛,但相似之处仅此而已。训练师又干又瘦,而这个女人苗 条迷人。她的眼睛犹如晶莹剔透的玉石,琥珀色的长发波浪般披在肩上。 这个女佣穿了一件领口开到肩头的麻布工作服,褴褛的衣褶几乎无法 盖到她修长的大腿中间。工作服跟这里杂七杂八的奴隶女孩穿的一样,但 在莎蒂丽身上完全就升华为像一个贵妇穿着最暴露的衣服一样诱惑十足。 这个厨奴走到波阿斯身边后,训练师把苍白的手按到她赤裸的肩膀 上。训练师淫荡的手指触及莎蒂丽光滑的皮肤时,她退缩了一下,但不敢 躲避他的抚摸。“用鞭痕损伤这美人多可惜啊,但如果你愿意,里卡斯— —” “你知道我并不愿意——”里卡斯不再气势汹汹了。“如果你要打, 就打我吧。我不反抗。” 里卡斯的屈服让波阿斯得意一笑,他摇了摇头。“还远远不够。你对 肉体的疼痛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他说。“既然我们要教,就必须让你学 会点不一样的。所以嘛,你的哪个朋友将会因你的放肆而付出代价呢?” 接下来一阵紧张的寂静。“没必要匆忙做决定,”波阿斯说,他指着 搏击坑中央。“你可以在打完这只圆壳虫之后再选。” 训练师的让步至少留出了思索的时间,里卡斯便面对坑中央。圆壳虫 朝穆尔人的方向挥舞着触角,然后张开嘴巴,脑袋一甩,把司兹卡斯的尸 体扔到一旁。紫鳞人落到了二十码外,里卡斯提醒自己要清醒理智,这只 野兽能以相同的方式把他也甩到一边。 “我来拿你的斗篷,”莎蒂丽提议说,她跪在墙壁边缘。“如果在这 里打斗,你也不想扯烂了它吧。” 里卡斯把袍子从地上捡起来,抛给了奴隶女孩。“多谢!” 莎蒂丽抓住斗篷,轻声说:“里卡斯,我不喜欢波阿斯得意大笑的样 子。” 穆尔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别担心。在他鞭打你之前,我就把他 撕碎了。” 莎蒂丽警觉地扬起了高挑的眉毛。“别!”她嘘声道。“我不是这个 意思。有必要的话,我受得了一次鞭打。我只是让你小心。” 这个迷人半精灵的回答让里卡斯吃了一惊,因为他以为她会惊慌失 措。在他评判她的勇气之前,妮瓦却走到了半精灵身侧。妮瓦抓住莎蒂丽 的胳膊,粗鲁地把她拉起来,说:“告诉我你要什么武器,里卡斯。我们 的朋友正在摇晃它的螯。” “别用刀剑之类的利器,”波阿斯插口道,他看着里卡斯。“这只圆 壳虫是用于神殿塔竞赛的特殊惊喜。你要是杀了它,泰西安会把你送进砖 厂。” 他扭头看了看圆壳虫。这只奇异野兽的嘴巴停止了咬合,持续张开 着。穆尔人研究了对手好一会儿,又转向训练师。“你是赌徒吗,波阿 斯?” “算是吧。” 里卡斯给了训练师一个充满挑衅的微笑,并指着圆壳虫。“我别的不 用,就用我的风鸣棍打。如果我赢了,你就鞭打我,别打其他人。如果我 输了,全都给你打。” “那螯会像割草一样夹断你的棍子!”妮瓦反对道。 里卡斯没理她,注意力依然在波阿斯身上。“我们打个赌?”残忍的 训练师微笑着点了点头,穆尔人看了看他的战斗搭档。“给我棍子。” 妮瓦不愿动。“对付这家伙,棍子太轻了,”她说。“我可不能帮你 自杀。” “我确信里卡斯知道他在做什么,”莎蒂丽从深坑边缘走开。“我去 拿风鸣棍。” 妮瓦正想跟着去,波阿斯却对守卫打了个手势,他们用矛尖挡住了 她。过了一会儿,莎蒂丽回来了,拿着一对直径约一寸、长两尺半的朱红 色棍子。棍子以纤维木所制,坚实而不易折断,施展起来轻便灵捷而不用 猛力硬砸。两端特意削得比中间稍粗,涂上一种专用油以后更容易抓握。 莎蒂丽把武器扔下去,里卡斯两手分别抓住。角斗士转身面对圆壳 虫,同时 8 字形舞动着棍子。当武器划过空气时,发出一种特异的啸声, 阐明了它们的名字。虽然在殊死战斗中里卡斯很少使用风鸣棍,但它们仍 然是他最喜欢的击打武器,因为它们的效果依赖于技巧和节奏,而不是蛮 力。 判定最佳一击是攻向野兽的头部后,里卡斯开始上前,他的棍子随意 地在空中颤动,摆出各种防御姿势。 圆壳虫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它的眼睛空白无神。 “那东西能看到我吗?”里卡斯问。 唯一的回应是波阿斯的嬉笑。 角斗士在圆壳虫面前几码处停止了前进。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麝香 味,掩盖了从这只动物嘴巴里的倒钩齿上散发出来的内脏臭气。 里卡斯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圆壳虫眼前挥动木棍。它没反应,于是他 佯攻了下它的脑袋。还是没任何反应,他便滑步到它凶恶的嘴巴旁边。他 一手紧握木棍以格挡攻击,用另一根木棍末端轻轻点了下它的红色复眼。 圆壳虫忽地把头扭到一边,嘴巴的外齿狠狠地咬向里卡斯的屁股,令 他踉跄而退。穆尔人站稳脚步,朝野兽皱了皱眉头,苦苦思索它在泰西安 眼里有何特殊之处。这只动物无疑很厉害,但也不过如此。若是他拿着刀 剑之类的尖头武器,这只圆壳虫在第一下试探时早就死了。 “有点问题,”里卡斯扭头说。“猎手捕捉的时候肯定把它的眼睛弄 瞎了。” 波阿斯发出一阵爆笑。 妮瓦喊道:“打一下这该死的东西,看看怎么样!” 在同伴的提醒下,里卡斯咬紧牙关,绕到了圆壳虫后面。野兽空洞的 红眼并没有跟着转向,他踱步到了它脑袋的一侧。他使劲朝那大白球上一 击,引起了一阵沉闷的颤动,就好像打中了一张填满稻草的床垫。 一根长毛触角伸出来,保护它自己免受棍击,接着毫不费力地就把武 器从里卡斯手中拽了过来。大吃一惊的穆尔人弯腰一个后翻,跟圆壳虫拉 开距离。他往后跳跃的时候,守卫们和波阿斯兴高采烈地哄笑。穆尔人皱 起了眉头,圆壳虫的出其不意固然令他很生气,守卫们的肆意讥笑也让他 很恼火。 圆壳虫没有动,它只是用多毛的触角在空中挥舞着里卡斯的棍子。里 卡斯观察了一会儿这只动物,发现它正难看地模仿 8 字形防御——就是莎 蒂丽给他武器后,他在空气中挥动的动作。 穆尔人立刻明白了关于对手的两件重要事情。首先,它头顶的触角类 似触手,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动物能用触角抓东西。其次,圆壳虫比看起来 更精明敏锐。这只野兽正在模仿一种常见的格斗动作,他断定这不是巧 合。 里卡斯转身吼道:“怎么,你想来比试棍子吗?” 他连续不断地胡乱舞动着剩下一根棍子,武器生成的模糊哨声掩护他 向圆壳虫逼近。 角斗士步入攻击范围时,圆壳虫前面的甲壳从地上抬高了两尺。里卡 斯瞧见一具肉白色的躯体和一团多节的腿。这只野兽忽然把脑袋从壳里伸 出来,还带着风鸣棍。虫壳落回到了地面。圆壳虫的脑袋整个露出来,倒 钩牙再次恶狠狠地咔咔作响。 “现在怎么样,里卡斯?”一个守卫叫道。 “趴着跟它打!”另一个守卫建议说。 里卡斯扭头一望,他的脸尴尬地通红。只有妮瓦仍然面色凝重。 连莎蒂丽见了他的窘境都笑了出来。 “这东西不想打架,”他喊道。“你们为啥不来三四个人替换它?” 他的挑衅顿时引起了一圈旁观者的哄笑,但没人自愿下来。 里卡斯把棍子咬在牙间,绕到圆壳虫身侧,在那儿它的螯够不着他。 他在虫壳旁边蹲下,抓住下边缘,奋力一掀。 虫壳离地而起,里面哗啦作响。里卡斯加劲上掀,壳抬得更高了。六 根藤条般的腿伸了出来,牢牢地插进三个方向的沙里。黑亮的肢体比里卡 斯的前臂还粗,被一连串硬结分成了五节。每根肢体的末端都有一个箕张 的爪子,正徒劳地抓着沙子,想把虫壳拉下来。 里卡斯齿间仍然咬着风鸣棍,他抬臂上举,再次放低身子,以便腾出 空间推虫壳。这一次,需要更大的力气来抬起这只野兽。圆壳虫身子另一 边的腿伸出了壳外,从而对抗袭击者的努力。尽管如此,里卡斯还是慢慢 地举起了一边。即使是圆壳虫这种动物也难以匹敌一个肌肉发达的穆尔 人。 硬壳抬高了,距里卡斯最近的几条腿离开了地面。穆尔人一看,便拱 到了虫壳下面,圆壳虫的身体分为三个白色部分:脑袋,伸出六条腿的扁 胸,以及膨大的心形腹部。在腹部末端有一圈红色的肌肉。 里卡斯差点就要把虫壳整个反过来了,圆壳虫腹部往前一挺,令那一 圈肌肉对准了袭击者。这些肌肉绷紧后张开一个穆尔人拇指大的洞口。嘶 的一声大响,一股毒气朝角斗士迎面扑来。 里卡斯立刻吐出牙间紧咬的搏击棍,让它落到沙子上,他也俯身到了 圆壳虫下面。在跪下呕吐之前,他转身连退数步。喉咙里充满了灼热的臭 气,简直不能继续呼吸了,他的皮肤被这种湿秽的物质刺得生疼。 “你以为这只动物很没用吗,里卡斯?”波阿斯朝这个倒霉的角斗士 得意大笑。 里卡斯正想回答,但他所能做的只是勉强去吸一些新鲜空气。他抓起 一把沙子,往脸上一搓,想把这股臭气熏天的雾气从脸上抹去。 “里卡斯,你中毒了!”亚力格喊道。“你需要帮忙!” “不用!”里卡斯大喊,努力吼出这句生硬的回答。如果穆尔人想要 赢得跟波阿斯的赌注,让朋友们免受鞭笞,那他就不能接受矮人的援助。 为了防止亚力格出手相助,穆尔人站了起来。令人吃惊的是,他蹒跚 着差点又倒下。他依然感到恶心,头晕目眩,就好像他刚灌了一加仑酒。 他中了这家伙的毒! 透过模糊地视线,里卡斯看到自己的挣扎只是增强了矮人的决心。亚 力格朝绳索走去,要坠下搏击坑。“我来了,里卡斯!” “站那儿别动,亚力格!”波阿斯命令道。“我来决定里卡斯什么时 候离开那个圈!” 亚力格当然没有丝毫服从的样子,但是里卡斯透过毒雾,看到妮瓦拦 住了他。虽然她知道这个矮人的力气无可匹敌,但这个女人还是挡了半 天,直到一对守卫上前用矛尖对准了他的喉咙。矮人勉为其难地停止了行 动。 两根搏击棍飞过里卡斯的头顶,正撞在岩石墙上,他的视野也清晰 了。穆尔人转身面对圆壳虫,他的头迅速晃了晃。 这只动物从浅坑里爬了出来。它现在正用六条腿站着,壳顶比里卡斯 的头还高些。它的嘴巴一张一合,多毛的触角挥舞不止,三只红色的眼睛 仿佛死死地盯着角斗士。 里卡斯没有把目光离开圆壳虫,他踉跄着退向墙壁,去取回自己的棍 子。在露台上,守卫们和波阿斯窃窃私语,但妮瓦和其余的奴隶都保持安 静。 圆壳虫向前疾奔,它张开了巨螯。里卡斯可不愿被顶到墙上,他正面 应对敌人,棍子犹如鞭子一般呼啸着划过空气。一见他逼近,圆壳虫头颈 便小范围的转圈摇晃,就好像被绳套了似地。 里卡斯发出一声呐喊,冲上前几步,用颤抖的腿稳住身子。他将两根 棍子交叉举起,居中防御。与此同时,圆壳虫的身体下沉了一尺左右,仿 佛它把所有的腿都叠在了身下。 里卡斯意识到它是想再吓他一跳,便立即翻倒在地。他砰地一声硬生 生躺在地上。紧接着他又跃了起来。这家伙庞大的身体压向他,倒刺的嘴 巴咬住了他片刻前所站的地方。 他手握的棍子犹如匕首般,连连捅向这动物柔软的下胸部。棍子的一 端没入了这柔软肢体几寸之深。里卡斯没把握是否伤到了圆壳虫,甚至都 不确定它能否感觉到被打。 圆壳虫抬高虫壳后部,角斗士看到它腹部尖端转过来对准了自己。里 卡斯全力一脚踢上去,并且屏住了呼吸。他脚下周围嘶嘶作响。穆尔人收 回棍子,又朝圆壳虫腹部戳了三下,然后滚到一旁,从壳下的一堆锋利的 腿之中分路出来。 深红色的阳光照到脸上时,里卡斯才敢再次呼吸,他瞥了一眼站在墙 边缘的莎蒂丽和其余奴隶,他们就在坠向深坑的绳子上面。围在他们周围 的守卫们看起来不像是要看管奴隶,而是对竞技场里要发生的事更感兴 趣。 穆尔人错步站起来。“我没事!”他喊道,一边踉跄后退,一边用棍 子抵挡了一连串来自一对黑色分节腿的胡乱砍击。 圆壳虫急速转身,嘴巴面对着角斗士。里卡斯假装要冲刺,它的螯又 剪空了。穆尔人一跃而过。他打出一连串迅捷密集的棍击,落在它头部的 软肉上,扭转手腕后又是一记快速重击。 圆壳虫用多毛的触角去攻击他。角斗士的胳膊和胸膛被击中了,引起 一阵灼热的疼痛。他整个身体仿佛从内部燃烧起来,里卡斯担心自己要烧 成一个火球。穆尔人大声尖叫起来。 他试图跳回去。迟钝的双腿颤抖不已。酷热的疼痛侵入了他的双肩和 身躯。里卡斯无视这些痛苦,强迫身体履行自己的意志。穆尔人感觉到自 己时灵时不灵地向后退去。里卡斯大吼一声,喝令自己的腿跟上来。双腿 就像是石头做的一样,但在倒地之前顺从地撑住了他。 圆壳虫缩回脑袋,张开了螯。里卡斯后退并举起了无力的胳膊。圆壳 虫的脑袋从壳下伸了出来,嘴巴在穆尔人腹部合上了。他感觉到四根利刺 没入了自己的肚子。 里卡斯没有试图挣脱。即使是在承受这恐怖的痛苦,他也知道反抗那 螯是徒劳无益的。里卡斯手攥的武器像一对匕首,戳进了最近的一对眼 睛。棍子正中目标,红色的晶状复眼陡然陷落。圆壳虫的身体颤抖了好一 阵子。 它把里卡斯咬得更紧了。 妮瓦从穆尔人侧面靠近,她手中握着一个守卫的长矛。她戳了戳圆壳 虫的脑袋。里卡斯模模糊糊地听到波阿斯对着她大叫。当妮瓦放低武器 时,这只动物挥出了一条多毛的触角,从她手中夺过了长矛并扔到沙坑另 一边。 亚力格从另一面靠近,身后紧跟着安奈卡,里卡斯料想她加入乱斗只 是为了支援自己的同伴。矮人拿长矛像棒子一样重重打中了野兽的脑袋。 半身人的长矛从圆壳虫的嘴巴下面刺入,挑起了那个脑袋。 他们的攻击都落下时,安奈卡的黑曜石矛尖也插了进去。圆壳虫把里 卡斯当成钉头锤一般来回甩动,用穆尔人壮硕的身体殴打前来的援兵。三 个角斗士都被击散了。 里卡斯瞥见莎蒂丽悄悄走到野兽侧面,除了一把沙子以外什么都没 拿。“离开那儿!”他很惊讶这个奴隶女孩竟然舍命来救他。 他被剧烈摇晃着,以至于吐字含糊不清。里卡斯再次刺向圆壳虫的伤 眼。这一次,野兽的两根触角拦住了他的手。毛须缠到了他手腕上。一股 股痛苦传遍两臂,角斗士的肌肉剧烈收缩,他担心自己的骨头都碎了。他 尖叫着试图将触角连根拔除,但却发现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了。 第三根触角鞭打了他的头侧,绕上了他的眉毛。他的大脑顿时疼得一 片空白。里卡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感觉到胸腔随着自己尖 叫收缩膨胀,但不止如此。 在脑海之中,一群拇指大小的甲虫从五彩斑斓的虚空中包围了独自一 人的他。所有的甲虫都像圆壳虫一样。它们慢慢从空中飞过,落进他脑 中,开始啃食,所爬过的一道道小沟后面,留下飘忽不定的痛苦心绪。它 们逐渐结成了一张灼痛的网,完全裹住了里卡斯的大脑。 这张网开始无情地收紧,穆尔人的惊恐,他的记忆,甚至他的战斗意 愿都开始消退。他很快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有火烧般的疼痛,什么都闻 不到,只有他害怕的苦味,什么都尝不到,只有思维消逝的干尘。 最后,这些痛感消失了。只剩下不省人事的穆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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