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弓之力:法庭斗剑三部曲> 六

  “我好像有个毛病,”年轻的商人嘟囔道,“总是不小心搅进别人的战争。这是个坏习惯,应该改正它。”

  他妹妹在一卷绳子上坐下,打开写字板。“换我的话就不会改。”她头也不抬地说,“战争一向是做生意的好机会。你可以把自己看成一头擅长嗅探松露的猪。”

  “这一点都不——注意,他回来了。”看到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沿着码头向他走来,名叫文纳德的商人挺直了脊背,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结束了?”他问,“我们还有事要做呢,你知道的。我们还得卸货,而且——”

  士兵看了他一眼,他闭嘴了。“看起来没问题。”士兵不情不愿地说。他打开手中的小木盒,拿出一根包在两层湿布里保持湿润、上面印了三行小字的粘土条,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只系在亚麻绳上的印章戒指,戳在粘土上,接着盖上盒子,把粘土条递给文纳德。“这是你的停泊许可和经商执照。”他说,“如果银行官员要求,你必须把它交出来接受检查。如果要换钱,或者和思科纳居民交接账单和档案,也需要出示它。必须在这上面盖上表明一切关税已经付清的税务印章,你才能离开思科纳。明白了吗?”

  文纳德疲乏地点点头。“完全明白。”他说,“请问现在我们能开始卸货了吗?”

  “可以。”士兵回答。他对手下的三个人下了一句命令,然后领着他们从步桥下船。

  “你有没有发现,”商人的妹妹维特里丝说,“如果你对那人稍微礼貌点,他们就不会又戳麻袋又开木桶地查我们了。说真的,你为什么老是一副帝国使节的样子?”

  “我没有,”文纳德似乎被戳到了痛处,“我只是讨厌穿着军装的粗人——”

  “当然啦,”维特里丝用安抚的语气说,“你不明白这些恶棍为什么要对你这种诚实的生意人颐指气使。难怪我们得在码头上耗这么久,等着货物被彻底搜查。你是个商人呀,理当在他们面前畏畏缩缩,巴结讨好,亲吻他们的臭靴子。做生意就是这样,你没听说过吗?”

  文纳德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从来就没喜欢过。这里有点——”他停了下来,仔细搜索词汇,“有点诡异。”他继续道,“这岛有种不好的感觉,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的洞察力真是太差劲了。来,咱们快点吧,不然拖到天黑才能结束。”维特里丝站了起来,轻快地走开了,她哥哥一路小跑跟了上来。“那好,”他说,“你要是真聪明,就告诉我这地方到底有什么不对。”

  “你觉得一个由前任奴隶贩子统治的国家能好到哪去?”维特里丝漫不经心地说,“噢,别说你不知道,每个人都知道的。”

  “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现在知道了。银行的董事就是靠那个行当在佩里美狄亚发家的。她曾经经营过好几座妓院。”她停了停,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妓院是什么你总知道吧?”

  “别这样讨人嫌,”文纳德恼火地说。“她是不是和我们见过的那个人有血缘关系?那个靠杀人为生的?”

  “没错,”维特里丝回答,“她叫尼莎·洛雷登。总之,她从南海岸的海盗手里买女人和小孩,再在城里发卖或者出租,靠这个赚了大钱。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现在她管理着思科纳,这儿不是个特别好的地方,原因应该和她脱不了关系。”

  文纳德沉思了一会儿。“唔,反正不管怎样,她是出人头地了。”他说,“你去把海运提货单的事情处理好,我去找管货仓的人。”

  他们的货物大部分是装在木桶和麻袋里的葡萄干、胡椒和丁香,再让雨淋下去就不妙了。仓库管理员不在他的办公室,文纳德最后在港务长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发现他正在和三个文员一起抓羊拐玩。他看起来不怎么情愿离开游戏,但文纳德最终还是说服他打开了仓库门,并收下了钱。

  “还有搬运工的酬金。”仓库管理员补充道。

  “那个就不用了,”文纳德回答。“我们自己卸货。”

  “在思科纳你可不能这么干,”仓库管理员笑道,“除非你想让自己的货物被人从仓库里拖出来扔进海里。”

  “简直是骇人听闻。”文纳德抗议,“你们不能这样。”

  “本地的风俗习惯嘛,”仓库管理员耸耸肩,“又不是我规定的。”

  “根本不是什么风俗习惯,”文纳德坚持道,“三年前我来这里时还没有这种规矩。”

  “这是个新的风俗,”仓库管理员说,“风俗总得有个开始啊。只要六十块钱,你就不会遇上麻烦了。”

  文纳德瞪着他的眼睛。“我去和港务长说说这事如何?”他严肃地问。

  “想去就去,”仓库管理员厌倦地说。“不过他是个大忙人,等你见到他,你的货估计都漂到沙斯特了。你自己选吧。”。

  文纳德付了他六十块钱,回到了船上。搬运工连影子都没有一个,但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他让自己的工人动手卸货。

  “我按照提货单检查了一遍,一切都没问题。”维特里丝在他旁边的防波堤上坐下,“噢,顺便一提,记得别让他们骗你付搬运费。他们会要求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付钱,其实是诈骗。”

  “我看起来像那么天真的人吗?”她哥哥回答,“我让马林和奥拉斯守着货物,我们去找个能躲雨吃饭的地方吧。”

  “独角兽酒馆,离生人码头不远,”维特里丝说,“对于思科纳的消费水平来说不算贵。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活着从里面出来,不被割断喉咙。”

  没必要问她到底是怎么得到的这些信息——有些事维特里丝就是知道。文纳德猜大概是因为她不介意问人吧。

  “明早再开始,”他一边把背囊扔在房间角落,一边宣布,“我想这儿没人会在傍晚做生意。”

  “其实,做生意的最佳时机正是在傍晚,就在海滨步道上。”维特里丝纠正,“食品批发商一般在码头另一边的三四家酒馆里聚会,我们需要带样品过去,而且按照惯例,喝了两杯酒之后才能谈正事。告诉他们我们有什么货之后,就要等他们内部进行非正式竞价。总而言之,我们不能主动报价,那会被人看作软弱的表现。应该由他们出价,而我们要么接受要么拒绝。他们不怎么讨价还价。”

  “这种事情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算了,”文纳德摇摇头,“你带路吧。”

  “我不知道怎么走,”维特里丝回答,“我根本没来过这里啊。”

  结果,批发商聚集的地方并不难找。他们探头查看的第五家酒馆里弥漫着强烈的豆蔻和茴香的气味,十一二个人垫着软垫席地而坐,传递着一只白镴酒罐,周围堆放着打开的包裹和麻袋,里面装满优质的货物。刚加入他们,两位岛民就收到了批发商们愉快而好奇的目光。有人呼叫店家拿来更多的软垫和杯子,并给他们腾出空位。两个男孩急匆匆地带来了软垫、杯子、另一只酒罐,以及两个装满了葡萄干、枣子和无花果干的大铜盘。文纳德惊讶地发现这一圈人中有三个是女性,和男人们一样穿着厚重的织锦外衣和长裤,绣花拖鞋,戴着软塌塌的大毛毡帽子。

  略微寒暄过后,围坐成一圈的商人开始谈生意。文纳德拿出他的样品交给坐在身边的男人,由他传递给其他人看。他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决心一言不发,一旁饿着肚子的维特里丝则忙着吃盘子里的干果。正如预料的那样,批发商开始争执议价,仿佛两个陌生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一通挥手和怒气冲冲的言语之后,一个男人退出了谈判,向他们倾过身子,露出一个亲切友好的微笑:“欢迎来到思科纳。”

  “很荣幸来到这里。”文纳德不诚恳地说。

  批发商略微颔首回应他的客套话。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着圆胖的脸,浅褐色的眼睛和四层没有胡子的下巴。“看得出来,你很熟悉我们做生意的方式。”他说,“所以,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来吧。”

  “确实不是,”文纳德说,“但我妹妹以前没来过,她正在跟我学习经商。”

  批发商点了几次头。“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这里可能是个讨厌的地方。”他说,“等到习惯了这里,对码头装卸工的骗局和收税官的恐吓免疫之后,你就会发现这儿和其他地方的集市没什么不同。如果人们有意买你的货品,一切都很简单。但如果货品不是人们所需的那种,你就得多努力一把了。”

  “那战争呢?”文纳德问,“战争会造成什么影响吗?”

  批发商像条疲惫的狗一样咧嘴对他笑了笑。“战争?”他说,“什么战争?喔,我懂了,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那么称呼它。你应该说‘我方和基金会之间的紧张局势’,或者‘思科纳银行和本地竞争对手的激烈对抗’。”

  维特里丝皱起眉头。“无意冒犯,”她说,“但干嘛不管战争叫战争呢?这听起来——唔,有点傻。”

  文纳德对她怒目而视,但维特里丝和批发商都没理会他。“这个问题非常有道理,但我恐怕不知道答案,”批发商说,“我们只是决定了这么做而已。举例来说吧,我们的军队最近在基金会的领地中心击溃了一股很大的武装力量,获得了那一片地区的控制权。接下来会发生的就是,思科纳在沙斯特的官方代表会联络基金会的责任机关,交给他们一份信用证。不用说,当然是在思科纳开出的。上面保证会向基金会付清贷款,抵押物正是我们刚刚占领的地区。而基金会则会交还抵押契据,承认所有到期的贷款已经付清。然后,只要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派出军队再次把我们赶走。如果他们成功了,基金会在思科纳的代理人就会交给我们一份信用证(不用说,当然是在沙斯特开出的),而我们则会再次把抵押契据交给基金会,就这样周而复始。不用说,双方都无法用对方的信用证提款。但据我所知,我们会郑重地将它们作为固定资产记入账上。如果他们那边也这么做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维特里丝咬着嘴唇。“我明白了,”她说,“但这种做生意的方式看起来还是很怪。”批发商耸了耸肩,“确实奇怪,但是,用我们最喜欢的话来说,这是风俗习惯嘛。而且,从某些角度看,这么做也不无道理——我们将战争看成贸易的诸多形式之一。要我说,同时经营生意和战争并不比一边打仗一边外交更愚蠢,而后者是所有的政府都在做的事。”

  周围的人已经停止了争论,重新开始友好地互相交谈。文纳德注意到,除了谈判的时候,这些人说话都轻言细语。对面的一个中年女子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开始和他谈生意。维特里丝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发觉内容不怎么有趣。尽管她决心学习经商,但还是无法对质量担保之类的东西燃起兴趣。她转向先前和他们说话的那个男人。

  “我想问问,”她说,“你认识一个叫巴达斯·洛雷登的人吗?他应该是董事的弟弟。”

  批发商挑起了两条眉毛。“我不认识他,”他说,“但当然听说过。为什么这么问?”

  “噢,我在佩里美狄亚见过他,”她用有些夸张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我们在城市陷落之前和他做过生意。”

  “是吗。”批发商轻声说。

  “是的。我们从他那儿买了很多绳子。”

  批发商缓慢地点了点头。“这样啊。”他说,“说实话,洛雷登上校——他的军衔是这个,对吧?——对我们来说是个谜团。城市陷落之后他就来了这里,但据我们所知,他不想和董事或者他哥哥有牵连——”

  “他哥哥,”维特里丝重复道,“高戈斯·洛雷登?”

  “没错。我们的银行经理。我猜你也认识他?”

  “我们见过面,”维特里丝回答,她没有直视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我猜,他是在他姐姐手下工作?”

  “高戈斯·洛雷登在思科纳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批发商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认识他的话,对于你在这里的生意大有帮助,因为军方的一切采购都由他负责。”

  “哦,我想他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维特里丝很快地说,“有人知道为什么巴——为什么洛雷登上校和他哥哥的关系不好吗?”

  批发商摇摇头,“谣言和推测有很多,”他说,“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不过,兄弟阋墙并不是稀奇事。”他停了停,显然是在思考,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你在佩里美狄亚被围困的时候认识了上校,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亚历克修斯,身份是教长的人?”

  维特里丝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我确实认识他,我们也和他做过生意。事实上,城市陷落的时候,他是坐我们的船逃离的,之后他也和我们在岛上待了一段时间。”

  “有意思。我问这个是因为他此刻也在思科纳,不久之前来的。我听说他也在打听洛雷登上校的住址。如果你想见上校的话,也许该问问他。”

  “我明白了,”维特里丝说,“不过,我们时间太紧,可能来不及找老朋友叙旧。有空的话我会去的。你不会知道教长住在哪里吧?”

  批发商微微一笑。“我还真的知道。他暂居在高戈斯·洛雷登家,我可以带你去。”

  “噢,我真的不愿意麻烦你。”维特里丝立刻说。

  “一点也不麻烦。”批发商坚持道。如果他有什么不良企图的话,他隐藏得很好。“刚好我回家顺路。今天晚上看样子没什么生意可做了,不如陪你走过去吧。”

  “可我得等着哥哥,”维特里丝有点着急地说,“我压根不知道他要在这里耗多久。”

  “我没什么急事,”批发商说,“不介意等你们。”

  维特里丝在她的软垫上略微挪了一下。“你太客气了,”他说,“我真的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没有的事。”那人坚决地说,“趁我们等待的这段时间,也许你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看,我对于佩里美狄亚最后那段日子非常感兴趣,而你是个亲历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问题。”

  “噢,不介意,一点都不,”维特里丝兴致缺缺地说,“但是,我们其实没看到什么,而且城市陷落时我并不在场,是我哥哥——”

  “传言说,城市陷落的真实原因是有人打开了城门,”批发商打断了她,“把草原人放了进去。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可信,不知道你对此有没有了解。”

  维特里丝摇摇头,“我想我也只是听过谣言。”她说,“没错,这个说法我也知道,要我看,这更像是在努力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佩里美狄亚不可能落入草原人手中,除非有人背叛了城市。这样的逻辑变成了推测,推测又变成了谣言……”

  “有道理,”批发商表示赞同,“谣言就是这么传开的,我父亲以前经常这么说。但我从几个不同的地方听说了这个说法,而他们似乎都提到了一些相同的细节,也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他微笑着略微放松了一点,如同发现眼前的猎物太瘦小而不值得费力,于是缓慢放回弓弦的猎人。“那么,当时究竟是怎样的?我以前有段时间常去佩里美狄亚,但那是,唔,大概十年前的事了。我完全不知道城市最后一段时间是怎样的。特姆莱族长是真的凭着他对军工厂的记忆,从头建造了几十上百座攻城机械吗?如果是真的,那我觉得我们真是在太长时间里低估草原人了。和他们做生意的可能性——”

  维特里丝一边努力寻找机智的回答,一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放了一马——不,也不算,更像是被储存起来以便日后享用,就像一炉最好的蜂蜜蛋糕一样。不知为什么,文纳德做成生意之后,批发商没有坚持一起离开,他们得以脱身。

  “真不赖,”他们刚走到外面,文纳德就说,“我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脱手了所有的葡萄干,她还要买我们一半的丁香,利润是百分之三十。不过,他们似乎对胡椒不怎么感兴趣。她开的价是十五块一夸脱,我拒绝了。如果坚定一点的话,我猜把利润抬到百分之十七也是有可能的。我是说,他们对那玩意的需求量肯定很大。我不信科里昂来的货船卖的胡椒比我们便宜。”

  维特里丝装作认真地听着哥哥絮叨,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亚历克修斯在思科纳这个消息让人有点担心,也令人十分困惑。如果那人说他在沙斯特的话,那还稍微合理些。毕竟沙斯特人对亚历克修斯熟知的那些神秘兮兮的魔法非常感兴趣。他们和佩里美狄亚的‘魔法师’不是一个派别,但也喜欢谈论那个叫元理的古怪东西。所以,邀请还在世的元理权威去他们那里合情合理。可是,他却来到了他们的敌人的领地——

  如果双方正计划着打一场法师战,准备让亚历克修斯和沙斯特学者隔着思科纳海峡互相发射咒语,那还能勉强解释眼下的情况。但事实上亚历克修斯根本不会魔法(世界上没人有那种能力),而且,就算他可以,他也不会像个摘棉花雇工一样去给别人干活。她想得太入神了,忘了每隔一会儿就回应“真不错”。文纳德停止了滔滔不绝,转而盯着她看。

  “怎么了?”他问,“你好像走神了。”

  “什么?噢,没事,你继续说。”

  “那你得先重复一下我刚才在讲什么。那个商人和你说了什么事情吗?”

  维特里丝点点头。“他问我认不认识亚历克修斯教长。据说他现在就在思科纳岛上。”

  文纳德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人总得有个去处嘛。也许他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别那么瞧着我,现实点看,他现在就是个佩里美狄亚难民,要和其他人一样挣钱填肚子。”

  维特里丝没耐心地看了他一眼。“他那种行业的人不会这么做的。”她说,“毕竟,我从来没听说过为抽象哲学家办的年度招揽会,你也没有吧?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我不知道,”维特里丝承认。“我就是有种感觉,仅此而已。你别在意。”

  文纳德叹了口气。“上次你‘有种感觉’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他从陷落的佩里美狄亚城里救出来。能不能拜托你,这次别对那种艰苦又刺激的事有感觉了?要不然,对能赚钱的事情有感觉也好啊。你以为我们还在过家家啊。”

  “哈,”维特里丝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如果没有我,你的生活肯定无聊得要命。你该感激我才对。”

  “我敢肯定在哪儿见过你,”那个男人第三次这么说道。他提高了嗓门,以便压过旅店里的噪音。在房间的另一头,十几个士兵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给箭粘上羽毛的手艺。“你是佩里美狄亚人,对吧?”

  亚历克修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是在马塞拉出生的,但基本上一辈子都住在佩里美狄亚。”他微笑起来,像是讲了个只有自己懂的笑话。

  “你看,”那人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我以前在沙斯特读过书。当然,那是很多年前了,银行都还没建立呢。我上学的时候,作为拉德尔博士的侍从随他一起去过佩里美狄亚。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吧。”

  控制住脾气,亚历克修斯命令自己,记住,你以前面对过比这个麻烦精难搞得多的人,那种情形下都能保持文明礼貌。再说他还请你吃了顿饭呢。

  “拉德尔·波瓦特博士,我记得,见过好几次面。”亚历克修斯略微偏头,注视着积满烟垢的房椽,“他这人比较自负,特别固执,和基金会的大多数学者一样。杰出的见解他倒是有一些,但实际上完全没弄懂。因为他的行事作风太过令人反感,学院里没人愿意理会他。说实话,基金会学者多少都跟他一样。”

  那人不太确定该做何反应。“不论如何,”他说,“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佩里美狄亚学会的人,级别很高。”

  “事实上,我是教长,”亚历克修斯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最后一个,我死后就再也不会有了。”他皱起眉头。“说真的,不算什么损失。”他补充道,既是对自己,也是对那个人说,“虽然有过那么多人才和资源,但我们那点成就实在是……不过这样也好。不然的话,随着我的死亡,许多有价值的知识也会随我消失,那样就更遗憾了。”

  “哦,我不觉得。”那人说。他仍然有些恼火,因为拉德尔博士被对方随随便便地带过了。但是,有机会和世上最伟大的元理权威谈话,这点烦恼值得忍受。亚历克修斯可以想象他日后一次次向朋友们复述今晚经历时的表情。“不论如何,”他继续说,“先说正经的,要不要再来杯酒?”他转头叫道,“喂,说你呢!醒醒,我们都要渴死了。”

  亚历克修斯压根不想再来一杯。就在刚才,那人几乎是给他强灌了两杯烈性苹果酒,他已经头昏脑涨了。但要拒绝这种一意孤行的殷勤,简直比独自与特姆莱的大军对峙还困难。幸运的是,又喝下半杯后,他打起了瞌睡——

  ——紧接着,他坐在了一间旅店房间的床上。房间和他眼下住的颇为相似。文纳德脱掉了靴子,仰面躺在另一张床上。这是他在佩里美狄亚见过的那个年轻岛民商人。他已经睡着了,正轻轻打着呼噜,床边地上是从他手里落下去的厚厚的账本。世界真小,亚历克修斯想。门开了,维特里丝走了进来,动作小心,甚至有点鬼鬼祟祟,怀里抱着个帆布包裹。她小心地关上门,走到小桌前,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卷看起来很昂贵的布料。确认了她哥哥仍然在熟睡后,维特里丝展开了布卷,裹在身上,伸长脖子低头观赏自己。大概是花了大价钱买了布料,不想让哥哥知道,亚历克修斯想,对于向一位不久于人世的智者来说,这幻象似乎太平凡了,完全看不出什么启示,我还以为幻象展示的都是决定未来的关键性转折、巨大暗涌改变方向之前的平衡点。女装的流行式样竟然如此重要吗?

  摆了好几个姿势、想方设法看了效果之后,维特里丝重新卷起布料,放到床下,就在亚历克修斯脚下的位置。她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的每根发丝,以及长发和好看的刘海之间那条白色的头皮分界。这幻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真实,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身在此处——

  太荒唐了,我当然不在这儿。要是真的就好了。可我还在那家糟糕的旅店,被一个无聊的家伙纠缠得痛不欲生。太让人恼火了。

  门又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倚着一根拐杖,动作迟缓、吃力。那是我,这说不通,我已经在这里了呀。他开口想要抗议,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另一个亚历克修斯步履蹒跚地走到床前,在他旁边坐下。与此同时,维特里丝关上了房门,狠狠推醒了她哥哥。

  “醒醒,”她说,“看看是谁来了。亚历克修斯教长,这真是——”

  “拜托了,”另一个亚历克修斯打断她的话,“我想请你帮个忙。当然,你没理由帮我,而且如果你出手,可能自己也会被卷进来。你能让我坐你的船离开这座岛吗?是这样的——”

  ——他睁开了双眼,看着那个殷勤的麻烦精的圆脸。对方眨巴着眼睛,正在问他身体如何。他试图回答,但困意又涌了上来,所以他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

  ——床上坐着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是个年轻女孩,穿着一条粗糙的深褐色羊毛长袍,头发在颈后梳成一个紧紧的发髻。她看起来十八岁左右,漂亮的脸上有种局促尴尬的表情。

  “你好,”她说,“我叫玛基拉。你能看见我吗?”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你在这儿吗?”他轻声问。女孩皱起眉头。

  “我不确定,”她说,“感觉像是真的在这儿一样。但我很确定我正在宿舍寝室里做投影。你是谁?”

  “我叫亚历克修斯。投影的意思,是不是用某种潜在的精神能力驾驭元理,用它制造这个幻象?说到这个,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还是完全不明白?”

  “噢,我知道元理,”女孩回答,“显然你也知道。顺便一说,你脸色很差。”

  “你真会说话。看你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猜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怎么说的来着——这种投影了。对吗?”

  “没错,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哦,看在老天的份上,又是一个天赋者。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受到这种惩罚?“但这是我第一次能在幻象里和其他人说话。我一般只是站在一旁倾听。”

  亚历克修斯努力积攒起残留的力气。“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好几个。我们可能共享了同一个幻象——以前遇到过几次,不过和现在完全不同。我能和你对话也可能是因为我对,呃,对投影有一定的经验。这也可能是我发烧产生的幻觉,而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确实在这儿啊,”女孩伸手去触碰亚历克修斯的手。不知为什么,她摸不到,尽管两人距离很近,“唉,好吧。我觉得我在这里,你也觉得你在,这不算证明吗?”

  “不一定。”亚历克修斯摇摇头,然后意识到自己用的是以前辅导学生时的语气。“你看,你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我也有可能是你的幻觉。你所说的一切都有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女孩看起来很失望。“所以你觉得我根本不存在?”她问,“说真的,我觉得我就在这里,但我的话什么也证明不了,是吗?”

  “我相信你的话,”亚历克修斯说,“你在这里,大概是因为这是历史的轨迹中两条曲线交汇的——”

  “抱歉,请继续吧。”

  “不,你刚刚好像有话要说,我想听。”

  女孩犹豫了一下。“好吧。‘交汇’这个词我导师经常使用,他叫卡纳迪博士。他总说——”

  “卡纳迪!”

  “他是我的导师。”女孩说,“怎么了,你听说过他吗?”

  “卡纳迪。”亚历克修斯重复了一遍,“他是不是矮个子,圆脸,颜色非常浅的蓝眼睛,六十出头,头发是深棕色,刚开始谢顶?他以前是佩里美狄亚城邦学院的掌院。”

  “没错,”女孩说,“你认识他?”

  “他是你的导师,那这是在哪里?”他感觉脑袋一下子明朗了,“是沙斯特。你是基金会成员,卡纳迪在那里工作。我说对了吗?”女孩点点头。“他是应用形而上学的高级导师。就是他教我做这个的——如何正确地投影。你也是佩里美狄亚人吗?”

  亚历克修斯微笑起来。“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么问?我确实是。听我说,你能不能立刻去找卡纳迪,把你看见的一切告诉他?拜托你了,这可能很重要。”

  “当然可以。”女孩说,“原谅我,但是,你是亚历克修斯教长吗?卡纳迪博士总是谈起你。他说你是最杰出的——”

  “他说错了。这人特别容易轻信别人。现在,拜托了,你能按我说的做吗?”

  “我会尽力的,我保证。”女孩说,“不过,你不该那么说卡纳迪博士,他在基金会内部很受尊敬。”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好吧,我很抱歉这么失礼,但如果你现在立刻去找卡纳迪,我会很感激的。能和你说话非常……有趣,但我只是想——”

  ——有人向他俯下身来,是那个该死的蠢蛋,手里拿着一陶罐苹果酒,一张脸又肥又大。“走之前再喝一杯?”他愉快地问,“要我倒多少?”

  亚历克修斯回头去看那个女孩。“拜托。”他说,她点点头。殷勤的麻烦精没看见她,把目光转回亚历克修斯身上,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产生幻觉,”亚历克修斯说,“她不在这里,她是……”

  “你当然没有。”那人说着,放下了酒罐,“你就是说梦话了而已。唔,也许再喝一杯不是个好主意。”他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有点可疑,“好了,和你说话真愉快,但是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再见,教长。”

  亚历克修斯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确保那个麻烦精彻底离开了,心里(有点过度乐观地)盼望着头疼消失——并没有。当他艰难地起身离开,快走出门口时,旅店老板叫住了他,告诉他那位急匆匆离开的朋友忘记付他们的酒钱了。

  “你看见了什么?”男孩叫道。

  “一些士兵在走动,”巴达斯·洛雷登回答,“看不清到底是哪边的。”他小心地挪动位置,把体重压在肘部。他在靠近屋顶破洞的房椽间找了一个栖身处,不过他很清楚,这个地方极不稳当。如果房梁有知觉,意识到他在那里,肯定有十足的理由坍塌下来,让他摔到地上。“似乎在往那片洼地里的废墟前进。雨太大了,我看不清楚。”

  “我溜出去凑近些看看,行吗?”

  “闭嘴。”洛雷登回答。

  男孩嘟囔了一句,然后继续削一根木棍。洛雷登又挪了一点,试图避开一直滴在他后颈上的雨水。他的左手已经压麻了。

  “如果是我们的人,”男孩说,“就该下去把我们看见的东西告诉他们。我们提供的情报说不定有用。”

  “我觉得你就算提供了也用不上。现在闭嘴,让我集中精神。”

  男孩扔下已经被削成细条的棍子,开始用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块油石打磨箭头。不用说,钢铁缓慢刮擦石头的响动是世界上最让人烦躁的噪音之一。

  “消停点,”洛雷登厉声说,“它们已经够锋利了,再磨只会把刃给磨坏。”

  “我好无聊。”

  “那你该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看在众神的面上安静别动,不然我就要发火了。”

  “我还是觉得——”

  “安静!”洛雷登仔细向下看,想让目光越过挡住视线的房椽末端。他瞥见两个人绕过山坡侧面,向石塔底部走来。“躲到那边的阴影里去,”他轻声说,“我马上下来。如果这次能全身而退的话——”

  他扭动身体,撞到了脑袋,滑倒之前在墙上找到的可以立足的位置,但擦破了手掌上的皮肤。他姿势尴尬地落到地上,拖着脚步走到房间另一边男孩藏身的地方,顺便捡起了自己的剑。他左腿麻木刺痛得厉害,偏偏这是随时都可能战斗的时候。“弓哪去了?”他悄声问。

  “我还以为在你那里。”

  “噢,看在——算了,只能凑合一下了。现在闭上嘴别动,祈祷他们走开。”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踩泥浆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照进来的稀薄光线。“喂,”有人叫道,“有人在这里吗?洛雷登上校?”

  巴达斯·洛雷登屏住了呼吸,但男孩一下站起来,喊道:“在这儿!”他补充道,“没事,是我们的人,都是弓箭手。”两个还没有适应光线的陌生人眯着眼睛环视四周,他重复了一遍,“在这儿,后墙这里。”

  洛雷登疲乏地想站起身,但双腿拒绝合作。“您受伤了吗?”一个陌生人看见他摇晃了一下又坐回去,说道,“有个医生随同支援部队来了,他马上就到。”

  “没事的,”洛雷登回答,“只是有点抽筋。你们是来找我的?”

  两个人走近了一点。其中一个在窗边停下,拉开了窗板。“奉洛雷登经理的命令,”另一个说,“我们找了您好几个小时。”

  “好吧,现在找到了。”洛雷登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已经包围了突袭部队,”那个士兵说,他是个士官,看起来资历挺老,“就在山冈那边的佩纳。您知道那里吧?他们跑不掉了。您能行动吗?”

  洛雷登摇摇头。“我们没事,”他说,“别担心我们。回去找你们的大部队吧,我们能照顾自己。”

  士官摇了摇头。“奉洛雷登经理的命令,”他重复道,“他想确保您平安无事。”

  “那好,你可以叫他放心了。谢谢你费心,但我们现在要回家了。不会有事的。”

  士官深吸了一口气。洛雷登为他感到抱歉,他是个好兵,努力用得体的方式应对麻烦的平民,“请跟我们来,”他说,“我们是奉了洛雷登经理的命令。”

  洛雷登闭眼片刻。这是个可笑的局面。他们来救他,而他拒绝被拯救。他明确感觉到,他们不会接受“不”这个答案。他一点也不想见他哥哥,现在的问题是值不值得为此和两个人动手。他思考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但我不能和你们走。”

  男孩看着他,好像他发了疯。洛雷登向前一步,站在士兵和男孩之间。他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着还插在剑鞘中的宽剑,这可能会被看作带有敌意。

  “我很抱歉,”士官说,“但您必须跟我们来。”

  “噢,那好吧,”洛雷登说。他小心地放下了剑,快速挥出一拳,正中士官脸部,然后跨过他倒下的身体,一脚踢中另一个士兵的裆部,在他倒下时狠击他的下颌。他感到那人头盔上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指关节的皮肤。“你他妈的在干什么?”男孩问。

  “别说脏话,”洛雷登回答。“来吧,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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