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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巴达斯。”矮个子喊了一声。

  “你好,克利法斯,”巴达斯回答,“还有佐纳拉斯。能再见到你们真好。”那两人平静地打量着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中邦人应该就是这么打招呼的吧,艾希莉猜想。我才不会大惊小怪呢。她仔细看了一眼巴达斯的两个多年未见的弟弟,努力藏起自己的想法。他们确实长得像一家人,特别是颌骨和下巴。两人中个子较高的佐纳拉斯还长着和巴达斯一样的眼睛。不过,在这两个普通中年农夫的脸上看到和巴达斯一模一样的面部特征,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就像你去了伊纳葛阿、西兹玛之类拿贝壳当钱币的穷乡僻壤,集市上看到的都是盘筑法制成的不对称的陶壶和粗制滥造的木碗,却在一堆破烂中发现显然是被岛民海盗抢来的珍奇货品,比如一只珐琅银水罐、一面象牙框的镜子。矮个子克利法斯有着发福的肚子、圆胖的脸。他的脖子特别粗,样子比巴达斯年长十岁,但艾希莉知道他是兄弟中最年轻的。佐纳拉斯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因为他是个罗圈腿,而且已经开始谢顶了。他的耳朵很醒目,下巴上杂乱的胡须很稀疏,两侧却浓密得很夸张。两人都有着发红的大手和被咬秃的手指甲。

  “这是艾希莉·佐希思,”巴达斯继续说道,“我的朋友,从岛上来的,她是个商人。”

  两兄弟看着她,仿佛她是木偶戏里的提线木偶。两人都没开口,但神情明显是在说,她的名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艾希莉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不舒服。一分钟过去了,除了克利法斯先前敷衍的问候,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她用余光瞟了巴达斯一眼,宽慰又好笑地发现他和自己一样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起巴达斯根本没介绍男孩,但这似乎也是这里的风俗。孩子就像狗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两只,在大人谈话——或者一动不动对视的时候,要么挤在脚边,要么跑来跑去打闹惹事,根本没人注意他们的存在。

  就在艾希莉快要忍不住尖叫起来,或者原地站着睡着的时候,克利法斯小声叹了口气,“你要长住吗?”

  巴达斯眨巴着眼睛。“我还不确定,”他说,“我没什么计划。”

  “你最好还是进屋吧,”佐纳拉斯嘟囔道,语气像是在最不方便的时刻遇到了路边重伤的陌生人。他先前空洞的神情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变成了带着敌意和怀疑的注视,仿佛在担心什么坏事。真奇怪,艾希莉心想,在这堆疯子之间,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啊。回屋的路程不远。这是座茅草顶的长条形屋子,屋顶很高,窗户极小。前门宽大,结实的橡木上布满了方形钉头。旁边还有一扇没有门的门框,只用一块木板挡住,避免小母鸡走失。前院堆满废品——布满苔藓、缝隙里长出了蕨类植物的破木桶,看起来完好但被花藤完全包裹的链耙,锈迹斑斑、不知破了多少个洞的铁桶……还有一架已经变成苔绿色、被卸走了木板和配件的马车残骸,就像搁浅之后被人割了肉拿去腌制的鲸鱼;一只侧面漏水的大号雨水桶,苔藓沿着雨水流淌的踪迹一路长到地上;室外厕所的墙边堆了一堆骨头,乍看以为是木柴;柴房的墙上钉着一只大老鼠,已经只剩皮和骨头了,由于长期风吹日晒,似乎一碰就会碎掉;木杆上插着一个绵羊头骨,天知道当了多久的弹弓靶子,虽然缺损得厉害,但居然还没有散架;墙头松动的石头之间,插着一片锈得和叶子一样薄的镰刀刃。一头胖乎乎的瞎眼老母羊正在吃垫脚台上的地衣。看在老天的份上,艾希莉穿过院子时小声抱怨,每隔几十年整理一下院子很难吗?

  “真够温馨的。”她在巴达斯耳边悄声说。佐纳拉斯拿开挡门的木板,费力地赶走门前的小母鸡。

  “我喜欢院子邋邋遢遢的样子。”巴达斯说,“进门前记得擦擦鞋底。”

  由于屋里实在是太暗了,艾希莉的第一印象是它的气味——混合了奶酪、烟雾和苹果,强烈、浓郁、令人垂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由于有厚实的石墙和石板地面,室内凉爽惬意。习惯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见了一个长条形的空旷房间,一端是壁炉,被结构复杂的铁烤架挡在后面,旁边还有一个墙洞似的面包炉。房间两侧的凹室里都有向下的楼梯,中央摆着一张硕大的桌子,几乎和房间一样长,两边放着低矮的长凳。横梁上吊着成串的洋葱——垂得很低,巴达斯和佐纳拉斯不得不低头躲避——还挂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工具,其中有些看起来起码有一百五十年没被人碰过了。

  “父亲的椅子呢?”巴达斯问。

  “坏了,”克利法斯回答,“放在干草阁楼里。”

  “真可惜,”巴达斯说,“我一会儿看看能不能修好。”他在长凳上坐下,手肘支在桌子上。“还有吊锅的钩子,”他补充道,“看起来我离开之后就没有修理过了。”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这让艾希莉想起了冗长的生意谈判中最紧张的时刻:双方都停止了拐弯抹角,决定切入要点。她在远端的桌沿坐下,男孩拉过一张三条腿的小凳子,蹲坐在上面。

  克利法斯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你是来要钱的,”他说,“那就不走运了。”

  巴达斯皱起了眉。“我不是,”他说,“我寄钱就是给你们用的,不过看起来也没派上用场。”

  “都没了。”佐纳拉斯说。

  这似乎让巴达斯大惑不解。“你说没了是什么意思?”他说,“别这样,说明白点。”

  佐纳拉斯耸耸肩。“就是没了,”他说,“不在我们手上了。就这么简单。”

  艾希莉认识这个表情——巴达斯在努力压制火气。“别说傻话了,”他飞快地说,“我寄给你们的钱足够买下整个该死的山谷。你们确实那么干了,是吧?”

  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互相看了一眼。“我们买了农场,”他说,“就是这里。”

  “还有呢?”巴达斯向桌对面探过身子,“我第一年寄给你们的钱就足够买下这里了。你们拿剩下的干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艾希莉想。原来他把钱都寄回家了。在城里那段日子,他当法庭剑士能得到极高的报酬,却几乎连一个铜币都不花,住在“岛屿”区一间凄凉寒碜的小公寓里,吃干面包和劣质便宜奶酪,原来是把钱寄给中邦的弟弟了。她意识到自己惊讶地张开了嘴,因为她大致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作为他的助理,拿着百分之五的薪酬就能过上舒适宽裕的生活。那些钱确实足够买下这荒凉的山谷了。两个弟弟甚至能住进人工湖中央的城堡,把道路两旁都种满枫树,再供养远处供仆从居住的小村庄。每一场战斗,每一次缥缈的胜算下的苦苦支撑,每一滴他流下的血,每一天透过小窗户,看着第二天可能就见不到了的太阳——都白费了。弟弟们仍然生活在贫困之中,那么多钱究竟去了哪儿?

  “我们买下了磨坊,”过了一会儿,佐纳拉斯说,“但被火烧毁了。”

  “我们重建了一座,”克利法斯补充,“但是琉卡斯·梅兹因在雷迪伍德那里又建了一座磨坊,收费比我们低,所以我们放弃了。”

  “好,”巴达斯说,“你们犯了一个错误,损失的钱只能算大海里的一滴水。剩下的呢?”

  就这样,两人念起了冗长枯燥的失败清单,简直像一场滑稽至极的朗诵会。艾希莉想放声大笑——如果回到岛上之后还记得这一切就好了。两兄弟像那些常年讲古的人一样不停打断彼此,加上古怪的口音,一定是极佳的酒馆笑料。有一条运牛船,每月开往佩里美狄亚一次,本该轻轻松松地带回丰厚的报酬,但第一次出海就沉了。还有黑水河上用来捕鲑鱼的鱼梁,本来花一个月就该建成的,但却花了一年,还使用了大量用特殊改装的船从贝斯林恩运来的石材。第一年的捕鱼效果好极了,导致黑水河的鲑鱼完全绝迹。之后鱼梁堵塞引发河水泛滥,他们不得不赔偿邻居们,给泛滥的田地排水,负担花销。之后他们又投资了高沼地的纯锡矿脉,怎么看都是一笔亟待开采的巨大的财富;以及托诺斯城外沙丘里的细腻白沙,只要稍加运作,就能变成无可匹敌的玻璃制造业。除此之外,还有海岸边的盐田和牡蛎场、利洪的马车、钻石矿、地毯织造联合会、杉木种植园……当然了,还有中邦银行——

  “不应该啊。”巴达斯打断了他们,“看在老天的份上,克利法斯,我不是告诉你直接买土地吗?”

  克利法斯愤怒地看着他。“我们不想继续当农夫了。”他说,“我们以为……能赚钱成为富人。”

  “你们想变成尼莎那样。”巴达斯轻声说,“你们想,如果她能做到的话,你们也能。”

  佐纳拉斯用宽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桌子。“这不公平。”他说,“她开着银行,大把赚钱。但她明明嫁给了格拉斯,按理说应该只是个普通人。如果她能有那些成就,我们也可以。我想我们只是没她那么幸运。现在佩里美狄亚陷落了,”他苦涩地补充了一句,“你也没法寄钱了,我们他妈的只能这样了。”

  这一刻,艾希莉最想看到的就是巴达斯把佐纳拉斯从桌子对面拽过来,猛揍他的脸。但他没有动。过了很长时间,他把垂到前额的头发顺了回去,然后问,“你们现在还剩多少?有没有剩下的?”

  克利法斯点点头。“我说了,还有这座农场。帕拉斯·拉芬因死了之后,我们也买了他的田地,有三十亩。还有高沼地那块本来要开锡矿的地方,我们把那里按一年九块钱的价格租给了图法斯·特隆。当然,还有那座玫瑰木种植园,但是五十年之内都不会有什么价值——”

  “一点不剩,”巴达斯说,“都没了。妙极了,这么多年来我养肥了中邦所有的诈骗犯和投机者,我自己的弟弟却还在赶绵羊,挖洋葱。”他十指摸过脸颊,一直滑到下巴位置,“你们两个该死的蠢蛋,我本来想照顾你们,照顾我们一家,不用再为生计发愁。结果就像你说的那样,佐纳拉斯,我们他妈的只能这样了,直接回到了原点。”

  “赫丽斯,”高戈斯·洛雷登叫道,“我回家了。”

  “我们在回廊里。”妻子回答。他微笑起来,把沉重的包袱扔在地上,漫步穿过阴凉的前厅,走进天井。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无比动人的景象。他的妻子坐在心爱的雪松木椅子上做针线活,女儿小尼莎在母亲脚边玩带轮子的小木马玩具。在她身后,儿子卢哈趴在草地上,手肘支着上身,正在读一本书。卢哈右边一张乌木小凳子上,坐着这个家庭新添的成员——他的外甥女——正在让女仆梳理头发。清洗得这么彻底,真是让人满意。她的样子绝对不算美丽,最多也只能算普通,由于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看起来还有些奇怪。但现在她至少干干净净,体面地穿着赫丽斯的旧亚麻罩衫和一双朴素的凉鞋。“你们好啊,”他说,“看到你们个个都精神,我最喜欢了。有什么消息吗?”

  赫丽斯低头看了看椅子扶手上的一块蜡板。“维多把货物税的账目拿来了,就在你桌上。一个叫贝蒙德·格拉斯的男人想和你谈谈五百双靴子的生意,海鹰号要求船上交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派了人来,看你到没到家就走了,没留下口信。哦,我把转让契约都誊写完了,除了需要彩色图样的那份。”

  “你写完了?棒极了。”高戈斯回答,但完全记不起她说的是哪一份了。他很久没过安稳日子了,很难适应把文书工作当成紧要事。能感到无聊应该挺美妙的,他想。

  他从坐垫堆里拿出一个坐垫,扔在草地上,伸展身体,就像辛苦地驱赶了一整天羊群的牧羊犬。“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都有些什么新鲜事?”他问,“卢哈,你的诗歌写作考试怎么样?”

  “九分,父亲,满分是十分。”男孩看着书,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坏嘛,”高戈斯说,“有人得了十分吗?”“没有……唔,有的,茹安·阿切尔。但他的爸爸是个诗人,所以——”

  高戈斯皱起眉头。“这不重要,”他说,“九分很好,只不过十分就更好了。如果茹安·阿切尔可以做到,那你也可以。”

  “是的,父亲。但是诗歌写作这种东西,”男孩说,“我以后能靠写诗干什么呢?根本没用啊。”

  高戈斯的脸沉了下来。“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他说,“也别用不良态度糟蹋优秀成果。晚餐之后我要看看你的功课,我们从头梳理一遍,也许能找出你犯的错误。尼莎,”他转过头,直直看着她,“你有没有说话算话,好好练习吹笛子?”

  “有啊,爸爸。”小姑娘骄傲地说,“尼尔库斯博士说,我比班上其他几个超前了一个级别。我能去拿笛子吹给你听吗,爸爸?”

  “那很好,”高戈斯说,“你去吧。”

  尼莎蹦蹦跳跳地跑走了。高戈斯抬起一侧手肘。

  “你呢,伊苏斯?”他问,“习惯了吗?”

  外甥女看着他,一侧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是当然,高戈斯舅舅,”她说,“昨天处理了我的牙齿,今天是头发,明天就该轮到指甲了,不过可能花不了一整天。如果我们提前结束的话,我下午能休息吗?”

  高戈斯不满地嘟哝了一声。“这意味着你还没去见你母亲吧?”他说,“你知道的,早做早了结。”

  “但是舅舅,”她回答,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恐惧,“你不能指望我在收拾好之前去见母亲啊。那可不对。”

  高戈斯耸了耸肩。“随你,”他说,“别期望我能一直在你们之间说和。你在这里待多久我都欢迎,但——”

  “那就需要提前修整我的脚趾甲了,”她说,“也许该加一次夜班。”

  赫丽斯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但什么都没说。有那么一会儿,女孩似乎不太自在,然后她说,“不论怎样,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如果我能做针线活的话,我会做的,但我不行。我不想去见母亲,因为很可能一开口就会让我们的关系糟糕十倍。”

  “我不信。”高戈斯说。

  “而且,”她忽视了他,继续说下去,“你怎么会觉得她想见我?如果真想的话,她为什么不来这里?或者至少该派个信使来。”

  “她很忙——”高戈斯开口说。

  “确实,”女孩打断了他,“我知道,这没事。她可以忙,我也可以坐在这里,慢悠悠地被人修补,就像修补被猫打破的东西一样。这样所有人都会高兴。拜托,舅舅,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们会主动靠近彼此?”

  天井里沉寂了一会儿,然后赫丽斯利索地收拾起了她的针线活,匆匆离开了。高戈斯缓慢地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身体不动,但头部无法控制地微微畏缩了一下。

  “这没事,”高戈斯说,声音很轻,她几乎听不清楚,“这不要紧,你就这么放弃吧。毕竟,你在监狱里就证明了你的观点,在那之前,在城里也是一样。你本来有美好的生活,像正常人一样准备结婚。但是突然来了个巴达斯·洛雷登,把你要嫁的那个人杀了,你的完美生活就没了。所以你当场决定:你不要妥协,绝不退让。你想要公正,或者复仇——或者不管你管这叫什么,反正也没什么意义。你知道吗?你失败了。完全是浪费时间心血,就为了一份固执。”他已经贴近了她的耳朵,像个婚礼上窘迫的男孩,紧张地沿着长凳靠近自己没胆量搭话的女孩,“看看你,你一团糟,简直是一摊烂泥。但这里有我,还有你的母亲,而我们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东西,即使不可能做到,即使面临军队,面临海上的暴风雨、瘟疫、烈火,或者大地崩陷,吞没整座城市。当然更不会因为你固执而放弃。我不在意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感想,甚至不在意你是个浪费上好的食物和水的彻头彻尾烂摊子。这个家族没人会放弃,因为外面的敌人不计其数,比沙斯特人和特姆莱的族人加在一起还要多,而我们这一方只有我们。懂了吗?”

  “就这些?我们得彼此相爱,因为没有其他人能爱我们了?”

  高戈斯脸色缓和,露出一个热烈的笑容。“你说对了。毕竟这个家里有我——好吧,这不需要再解释了——有你那靠杀人为生,并且导致草原人围攻佩里美狄亚的巴达斯舅舅。还有你,还有你母亲。”

  伊苏斯缓缓点了点头。“好吧,”她说,“我就好奇问一问,她做了什么坏事?”

  “噢,她是我们中最拔尖的,”高戈斯轻声说,“我为了自保而杀人,巴达斯为了别人而杀人,你是想要复仇——或者其他的什么在你可怜的小脑袋里钻洞的念头。但你母亲屠杀了一整座城市,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不是为了复仇——尽管她有十足的理由——也不是因为她非做不可。她为了省钱而毁灭了佩里美狄亚。”他突然咧嘴笑了,像是想起了一个不错的笑话。“不是为了赚钱,你要明白,是为了省钱。当初为了建立这座愚蠢的银行,她在佩里美狄亚贷了款,受够了利息的压榨——完全是浪费钱,她是这么说的,怎么也还不完——所以她派我去打开城门,杀死了城里所有人。是不是很精彩?我觉得挺精彩的。你可以说她是个邪恶的婊子,但你不得不佩服她的果断。”

  伊苏斯稍微挪动了一下脑袋,注视着他。“是你打开了城门。”她说。

  “是我。主意是你母亲的,事是我做的。”

  “我明白了,”伊苏斯点点头,“是你做的。”

  “刚好也符合我的个人利益,”高戈斯说,“但做决定的人不是我。她提出了建议,而我同意了。”

  伊苏斯看了他很长时间。“高戈斯舅舅,”她说,“你比我还恨自己的家人,为什么还要装作爱他们呢?”

  高戈斯思考了片刻。“你搞混淆了,”他说,“恨和承认邪恶是两回事。”他转开目光,像个欣赏自家花园的普通人,“发现对方有一点邪恶,就没法去爱他们了吗?我以为你没这么幼稚呢。我的妻子不会因为我干了坏事就不爱我。我也当然爱巴达斯、尼莎,还有你。”他靠在椅子上,“这感觉很奇怪,我很少这么坦白,大概因为我们俩十分相似吧。”

  “是吗?”

  “别回嘴。我喜欢你,我闷在心里很多年的想法,只有在你面前才能畅快说出来。来吧,”他重新坐直身体,“告诉我你怎么看我,我不介意。”

  伊苏斯认真地想了想,像个接受辅导的学生。“你刚刚告诉我的事,”她说,“我根本无法理解。当然,从技术层面来看,这种事是可能的。一个人要打开一扇门,只用拉开几个插销,抽出门闩。而门被打开了,城市就会陷落,许多人就会送命。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用断指的残端抚摸着下唇。“很享受吗?”她问,“你喜欢吗?”

  “我需要回答吗?”高戈斯问。

  她摇摇头。“不,这是个蠢问题。如果把这一切归结于某种精神失常,把你当成在树林里杀小孩的疯子,那就太简单了。那么,答案是什么呢?疯子无法用常理揣度,你也是,对吗?”

  高戈斯抿住嘴唇。“你离答案很近了。对我来说,我们一家就是一小队士兵,有点像那些沙斯特派来的突袭者。我们深入敌人领土,孤身作战,每一个人都与我们为敌,无法指望援军。于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咬牙去做。而因为他们人数太多,我们太少,所以不会良心不安。他们是敌人,而我们有生存的权利,就像突袭队拿走生存所需的物品,做需要做的事情,然后继续前进。而当你得知敌人不留活口,你就不会投降了。把敌人换成其他物种更容易理解。杀死动物是很正常的。你要填饱肚子,要制作衣服,要防止它们在你的屋顶上筑巢,避免进出门的时候遭到叮咬……不,这个比喻也不恰当。并不是说我们比他们高等,只是不同而已。有些人你可以杀,有些人则不行。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原谅巴达斯,而你,也应该原谅他。”

  伊苏斯耸了耸肩。“的确,他大概是我们当中心肠最好的,但同时也是伤害了我的那个人,所以我只恨他。其他事情我不愿去想。”高戈斯点了点头。“没必要强求。”他说,“我其实也没为这些事情费神,只不过对人命的看法不同。在我眼里,‘邪恶’这个词并不正确。每一条生命都有一个价,不受主观感受影响。”他站起身来,“很高兴能和你谈这些。现在你搞清楚了,不用胡思乱想了。”

  伊苏斯模糊地打了个的手势。“你真的打开城门让敌人进去了?”

  高戈斯摊手。“一群敌人杀了另一群敌人。”他说,“争端不是我挑起的。我一个佩里美狄亚人都没杀。就像你说的一样,我只是打开插销拔出门闩而已。城里人和草原人迟早会打一仗,这怪不了巴达斯舅舅,怪不了特姆莱,也怪不了你舅公麦克森。”

  “哦,”伊苏斯说,“我都忘了那个人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高戈斯俯身捡起一只空盘子,“你父亲没有强暴你母亲,在当时,那只是一桩回报丰厚的生意。”他皱了皱眉,“好了,能说的我全说了。如果你觉得不好听,至少是实话。坦诚是我唯一比较自豪的品质。就像谚语说的那样,你可以选择朋友,但不能选择家人。”

  “卡纳迪博士!”

  要是我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老,那早该聋了,什么都听不见。卡纳迪加快了脚步。

  “卡纳迪博士!等等!”

  没希望了,卡纳迪悲伤地想。就算他双耳全聋或者干脆是个死人,也没法忽略这么大的嗓门。他转过身,看见沃尔科·波瓦特像一座山一样靠过来。

  “波瓦特院士。”他礼貌地问候道。

  “找到你真不容易,博士。”波瓦特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说。他是个大个子,身上的肥肉实在太多了,只有闹饥荒的时候才能体现用处。这有些讽刺,因为他的正式头衔是贫民护民官。“我想,是时候认真谈谈思科纳问题了。”

  “荣幸之至。”卡纳迪叹了口气。他和护民官沃尔科只在院系接待会上说过几次话,但已经见识过他那无比讨厌的毛病——把世上的一切都简化为商业问题。对他而言,一切和思科纳的摩擦都是“思科纳问题”,一切与基金会盈利相关的问题都是“收支平衡问题”,而人类知识的总和,以及一切求知和探索行为都被他归为“教学大纲争议”。不用说,他能在沙斯特高层赢得这么高的地位,正是因为他思路简洁,拥有万事不理、只管要点的能力(以及他是波瓦特家族第五顺位继承人)。我老家有个词专门形容这种人,卡纳迪想,呆瓜。

  护民官巨大的身躯将他逼到了隐修院围墙边一处突出的壁架前,他在低处一只石狮子脑袋上勉强坐了下来,沃尔科则舒舒服服地坐进一把宽阔的石椅子。“感谢你抽出时间。”沃尔科说,“好了,关于思科纳,我们需要你做一些事。”

  卡纳迪愣了一会儿。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他们复杂的派系之争产生了某种荒唐的结论,让他当下一支突袭队的指挥官。他不想接这个活。就在他越来越确信自己的猜测时,沃尔科继续说了下去,“是这样的,”他做出悄悄说话的样子,但声音在一里之外都能听到,“我们相信,常规军事行动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是时候探索其他途径了。”

  众神啊。卡纳迪又是好笑又是惊恐地想,这头肥猪是在说魔法。他想让我把反抗军咒死。他真的相信——

  那个幻象……庞大的舰队和远处的思科纳镇废墟,还有率军打仗的巴达斯·洛雷登。

  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就像从河里爬上岸的狗。“恕我直言,”他说,“我研究的是抽象哲学,没法给你这样的实干者提供建议——”

  “其他途径。”沃尔科强调了一遍,“听说,你和亚历克修斯教长为了佩里美狄亚,曾经做出过了不起的尝试。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我们认为那是佩里美狄亚的问题。在那个处境下,不论构思多么精妙,执行得多么漂亮,都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思科纳——”

  卡纳迪注视着护民官。毫无疑问,这人诚心相信魔法——当然相信了,对他所属的派系和波瓦特家族而言,魔法能完美解决目前的困境,所以它肯定有效。就算仅仅是因为沃尔科·波瓦特有这个需要,它也会起效。

  所以你要怎么办呢?拒绝?不合适。你在这里的地位完全来自一系列误导,让人相信魔法真的有效。你是靠骗人过活的,真是活该。

  “我懂你的意思,”卡纳迪突然有了灵感,打断了他,“这个可能性我已经思考了一整天了。但是很抱歉,我遇到了一个困难。”

  “困难……”听沃尔科的语气,似乎卡纳迪遇到的是魔法生物,或者纹章图案里的怪兽,“什么困难?”

  “很简单,”卡纳迪说,“基金会有我,但思科纳有亚历克修斯教长。恐怕我们的能力会互相抵消,这意味着,”他极度看不起自己,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平静说话,“我在抵挡他的诅咒,而他在抵挡我的。这样一来,除了确保对方无法使用魔法之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听到卡纳迪说出‘魔法’这个要命的词,沃尔科的鼻孔抽搐了一下。要不是这个大块头把他逼到了角落,无法仔细措辞,卡纳迪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这个词一出口,沃尔科的神态就完全变了,活像一头看见猪圈门打开、听到铰链嘎吱作响的猪。

  “有意思,”他说,“但是我们决不能轻易放弃,呃,玄学方案。如果你资源不足——”

  啊,是的,又来这一套了。造更多船,招募更多士兵,收买更强大的魔法。“是啊,资源,”卡纳迪说,“但遗憾的是,并没有现成资源。简单来说,要击败他的魔法,需要更多更强的魔法师,但我们的魔法师队伍就你面前这一个人。”

  沃尔科眨了眨眼,仿佛有匹马刚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踏过他脚边的水坑溅了他一身泥。“这样啊。”他说,“那反叛军呢?他们那边有更好的魔法师吗?”

  “据我所知,没有。”卡纳迪谨慎地回答,“但其实我说不准,这是个大难题。在他们打来之前,无法确切知道他们都有什么武器。”

  沃尔科思考了片刻。“那个亚历克修斯,”他说,“你能不能把他处理了,让他无力为害?”这话不太好听,“然后你就能——”

  “护民官大人,”卡纳迪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如果能做到,我肯定会去做的,但是不行。十分抱歉,但我必须告诉你,魔法是没用的。我不想让你费时费力走上一条死路。”

  沃尔科站了起来。“谢谢你这么坦白,博士。”他说,“如果情况有变,你会告诉我吧?”

  棒极了,卡纳迪看着护民官沿着回廊快步离开,现在我冒犯了一个连把钉子敲歪了都会记恨锤子的人。他站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顺着回廊朝杂务文书办公室走去。

  和沙斯特所有文职一样,杂务文书这个职位纯属摆设。不过文书本人并不清闲,很可能是个大忙人,但实际工作和头衔没什么关系。就像这里的装饰管理员,名义上管理战争纪念碑的鲜花供应,实际上却要负责建筑的全面保养。

  杂务文书的工作还要复杂些。在从前,文书只负责在各个组织开例会时分配会议厅,现在已经演变成监督派系活动的半正式仲裁者。在参议会的正式辩论中,文书还要监督辩论者,确保他们遵守章程。而在参议礼堂之外,他是唯一可以调停派系争端的人。由于文书必须是个无可挑剔的中立者,派系之间争得如狼似虎,都想把己方重要成员送上这个位置。眼下的胜者是分离派,任职的是乔弗雷兹·莫格雷。

  “你好,博士,”正在阅读的莫格雷抬起头,“真是稀客。你是来我这政治阴沟里踩水的吗?”

  这就是他喜欢莫格雷的原因。在卡纳迪接触过的所有派系成员中,只有莫格雷坦然承认他的毕生事业只是一个危险又可笑的游戏。“是的,毫无意义,而且还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几乎和抽象哲学一样糟糕。”在一个漫长而颓唐的夜晚,卡纳迪喝着货真价实的科里昂苹果酒,吐露了自己对基金会事务的真实看法,莫格雷则愉快地承认了,“区别是,我们不会假装能把敌人变成青蛙。这酒不错,再来一杯吧。”

  “乔弗雷兹,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卡纳迪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桌上的酒罐,“你记不记得,之前聊天的时候,我承认了我不会施魔法?”

  “是的,我记得。”

  “那个,”卡纳迪难为情地笑着说,“我说谎了。”乔弗雷兹倒了两杯马沃森梨酒,神情专注,小心地让苦涩的沉淀物留在罐子里。“是吗?”他说,“有意思。”

  “是真的,乔弗雷兹。不是你想的那种……事实上不能叫作魔法,但是也,呃……不算正常。大概介于两者之间吧。”

  “我相信你,”莫格雷把一只杯子推到卡纳迪面前,“别以为我不了解那东西,事实上正因为了解,我才一直觉得你是个危险的家伙。我知道你有时候能做这档子事,但又不懂是怎么做到的。而且,你没法随心所欲控制它。”他把酒杯凑到嘴边,笑了笑,“你以为我不会看情报吗?你们相信草原人绝对攻不下佩里美狄亚的时候,我知道这玩意儿了。”

  “噢,”卡纳迪说,“你要是早告诉我就好了。”

  乔弗雷兹耸耸肩。“我以为你知道。好吧,最好还是把你不知道的都告诉你。尼莎·洛雷登,”他用袖子擦了擦嘴,“是个女巫。”

  “尼莎·洛雷登?”

  乔弗雷兹点点头。“千真万确,她远比你更了解元理。至于证据,”他苦笑了一下,“你亲身经历过。”

  卡纳迪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仔细想想,”乔弗雷兹突然严肃起来,“最初的那个诅咒你知道吧?你不用怀疑,都是那婊子亲口承认的,消息来自我们在思科纳最珍贵的线人,所以这件事你谁都不准说,没有我的允许连想也不准想。亚历克修斯在尼莎的女儿伊苏斯·赫丁的指使下,诅咒了巴达斯·洛雷登。然后你们俩试遍了各种办法,想收回那个该死的东西。这时,诅咒已经和佩里美狄亚的命运彻底纠缠在一起,因为巴达斯·洛雷登成了上校,担任起保卫城市的重任。最后不用说,巴达斯没有被伊苏斯杀掉,城市陷落了。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你似乎还没察觉:正因为巴达斯没有被杀,城市才会陷落。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了吗?”

  卡纳迪安静地坐了片刻。“为什么?”

  “因为尼莎·洛雷登是个女巫。”乔弗雷兹回答,“很简单,她让两个毫无察觉的人走到了一起。一个是她女儿,一个是有能力操纵元理的人——你们管这叫天赋者吧——亚历克修斯教长。”

  “什么?”卡纳迪在座位上猛地一震,弄洒了手里的酒,“亚历克修斯?”

  “你不知道吗?真有趣。”乔弗雷兹点点头,“这和洛雷登家族古怪的过去有关——这个你知道吧?那就好。尼莎想让佩里美狄亚陷落,也想让巴达斯和她女儿回到自己身边。理论方面我就不提了,都是方程式、奇怪的符号和一连串单词。就说事实吧,巴达斯和麦克森将军肆虐草原多年,佩里美狄亚的陷落是巴达斯的错。尼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知道草原人迟早会攻入佩里美狄亚,只要在元理的杠杆和滑轮上施加合适的影响,这一切就会提前发生。她要想办法救出巴达斯和伊苏斯——别忘了,她也被卷入了洛雷登家族的可怕命运,因为她母亲是麦克森将军的侄女,正如巴达斯是麦克森的侄子——同时又不愿妨碍城市的陷落。那个诅咒的目的就是要让亚历克修斯扭转它,保住巴达斯的命。这样一来,由于围绕他的诅咒被各种防护措施隔开,巴达斯就算穿着铅制的靴子跳海也不会溺死,没有什么能杀死他。”

  卡纳迪让自己慢慢镇静下来,这可不容易。“但这不能解释你之前说的,城市陷落是因为巴达斯没有死。”

  “我的朋友,你再仔细想想。巴达斯背负着麦克森对草原人犯下的罪孽,理所应当的结果是,城市受到惩罚,巴达斯也会死掉。别问我具体是怎么计算的,但尼莎推算出了元理偏移的方向:巴达斯会为了保卫城市而死,佩里美狄亚则会幸存下来。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但是,”他补充道,“只用洗洗牌,让两个老糊涂胡乱鼓捣他们不懂的危险事物——无意冒犯——一切就都顺了尼莎的心意。城里还有另一个天赋者帮助巴达斯,这是出乎意料的好运。但除此之外,都是按照计划发展的。所以,魔法和尼莎是女巫这些事才让我感到担忧。而且,”他死死盯着卡纳迪的双眼,“正因如此,我们才抢在她之前招募了你,这件事是我亲自安排的。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认为亚历克修斯年老体衰,熬不过长途旅行,或者就算活下来也在她那里派不上用场。这是个糟糕的判断。我早该知道围城时期他差点丧命是因为元理反噬,而不是因为他自己身体不好。但是,”他叹了口气,“当你手上千头万绪的时候,你就会犯懒,妄下结论。抱歉,我唠叨太久了。你来这里是想告诉我什么?”

  卡纳迪沉默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他说,“我以为你和其他派系成员一样,只是丑角而已。但其实你才是这里管事的人。”

  乔弗雷兹看上去很受冒犯。“我?”他说,“根本不是。基金会的参议员依据先辈定下的道德准则管理着沙斯特,如果你觉得我不这么想,你就真的是在侮辱我了。”他放松下来,露出微笑,“卡纳迪,我亲爱的老朋友,你觉得我们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伟大的贫穷与学识基金会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知识与智慧储藏库,早在你们的教长还在学除法运算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了解元理了。我们的问题和尼莎很像:虽然了解它,但没法操纵它。我们这里天赋者的比例出奇的低,大概是因为我们一直在潜心研究元理——不知为何,似乎一个群体对它越是感兴趣,就越是难以产生那些危险的怪胎。所以你和小玛基拉才这么振奋人心。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你和亚历克修斯之间还有联结——”他笑得更开心了,“哦,拜托,不然我们怎么会雇佣你这样的老骗子,到世界上最伟大的学术机构当哲学博士?给你擦靴子的那个男孩对哲学的了解都比你深刻。不过,当然了,”他打了个哈欠,“他没法把人变成青蛙。”

  卡纳迪花了一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沃尔科·波瓦特呢?”他说。

  “他是我研究超自然物力论时的导师,《通用评注》的作者之一。”乔弗雷兹回答,“怎么啦?”

  卡纳迪舔了舔嘴唇才能开口。“他知道我是个骗子吗?”他问。

  “其实你不是,”乔弗雷兹耐心地说,“噢,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但你不是。你是个极为少见的特例:生来并非天赋者,但是和天赋者接触太久,导致自己也沾染上了能力。所以,眼下战事对我们不利,需要你的帮助。”

  卡纳迪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息。“这么说,”他说,“你们就是一帮子巫师。”

  乔弗雷兹摇摇头。“业余爱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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