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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莎故事《非我族类》

地底下也是有光的,关键是知道往哪儿看。

关键是知道怎么看。

但我不需要光。不像从前。

从前,我的眼睛只能看清一定程度的黑暗,但我现在拥有的视觉让我看到了前所未知的世界。现在的我,能感知到自然之中不存在的色彩、相差和明暗,能看到那些抵挡怪物的高墙绝非固若金汤——它们像戏台上斑斓的幕布一样,一揭就破。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但随后我想起来,如果我没有适应这下面的生活,现在早就死透了。

而有时我又会想,死了是不是更好。

我拖着的那个人比我的目力要差。其实应该说,他在黑暗中几近全盲。只有我肩上的荚囊在这漆黑中泛出微弱的光亮。

这点光亮根本不足以让人类的眼睛看清,更何况我们还正在以如此的速度行进。

他惊慌失措,每一步都踉踉跄跄。

他在这下面什么也不是,但他在地面上是一位领袖,是一个沙漠聚落的酋首。

所以我掳走了他。他必须看到这下面的危险,必须充分意识到他的人民正面临着怎样的命运。

我几乎在拎着他走。强大的怪力全靠我身上覆盖的活体肤甲所赐。

它覆盖我的全身,牢牢贴紧我的皮肤,就像是千万个微小的钩齿挂进血肉。我甚至不确定这起伏不平的坚硬外壳和我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区分。我已不像从前。我的身体曾经疼痛难忍,被这种猫舌头一样的细密针板包裹全身的感觉曾经令我恨得咬牙切齿。

但现在我不再介意,因为这感觉意味着我永远都不孤单。

我曾以为自己听到过这身甲壳的声音在我脑海内低语,它一边向我倾诉,一边生长覆盖了我的全身,但现在我认为那个声音只是我自己,想要阻止自己在疼痛和孤独中堕入疯狂。

至少,我更希望是这样。

我脚下的岩石十分光滑平整,形成原因并非熔岩的流动,而是因为那些东西来来往往给磨平了。它们生活在地下深处,从地底的土层中涌出,就像蜜糖果实腐烂后从中钻出的蛆虫。

虚空。

我在这下面已经很久了,很清楚那个名字根本就没有领悟到这黑暗下潜藏的真正威胁和恐怖——他们根本不懂“虚空”的真面目。那些到达地面进行猎杀的只是前哨和先锋,真正生活在彼端的生物,地面上无人能够理解。

如果他们确实了解了真相,就会避之于千里之外,绝不会靠近艾卡西亚曾经屹立的土地半步。但是,凡人们太过善于遗忘。时光冲淡了往昔的恐怖。用鲜血和痛苦换来的教训,如今大多只在旅人们聚在营火边讲鬼故事时依稀可见,或者是在民间的习俗中残留一二——在火炉上挂起一束皎月珍珠,对内瑟斯祈祷家和人旺,或是在门外留下几只羊牲满足野兽们的口腹。

但虚空的造物并不是寻常的掠食者。

当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我记得我见过一群外出狩猎的克糜蝼放倒了一头受伤的斯卡骆什。我哭得不成样子,但我并不会因为克糜蝼杀了那头温顺的巨兽就憎恨它们。那是它们的天性。地面上的动物厮杀只是因为饥饿,并不是邪恶。

而虚空物的残杀理由只是因为你是个活物

“求你,”身后那人哀求道。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拖着他。“放我走吧。”

我停下来把他狠狠按在墙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啜泣。

我不知道他以为我是要杀了他还是要放了他。

紫色的光晕在我双手中涨大,这是死亡之光的摇曳刀刃。

突然出现的光晕切换了我的视觉,让我看到了他体内千丝万缕的魔法光芒,随着血液在他全身流淌。

几缕魔法随着他慌乱的气息和恐惧的眼泪发散到了空气中。虽然很微弱,微不足道,但虚空的掠食者依然能够感受到,并且会像沙漠蝇发现了粪便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的肤甲想要吃掉他,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也产生了一丝分食的冲动,不禁退了一步。

他十分弱小,就像地面上的所有人一样。用我的光刃刺入他的身体反而是一种仁慈,总好过让他的灵魂被下面的怪兽解离

不!我要保护地面上的人。因此我才成为了那个回来的女孩。

我压下了体表的杀戮冲动,光亮从我僵硬的手指上褪去。我颤抖着深呼吸,将手握成了拳。

我的视野回归正常,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和我估计的不一样。

我们与地面的距离比我预想的要近,这意味着我看到的景象加倍地危险。通道四圈的岩石在微微发光,就像地下湖泊映照的溶洞,倒映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涟漪,地面上的生物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站在了无底深渊的边缘。两个领域的边界像索昂萨的沙海一样潮涨潮退。这深渊就如同邪光粼粼的汪洋,消解与再生的旋涡恒常不止。澎湃磅礴的能量在其中搅动,偶尔形成丑恶的形态——就像传说中栖息于海底的利维坦巨兽,可那是我只在故事里听过的东西。

如此靠近深渊是极其危险的,但我需要让这个人亲眼看见

无数个没有灵魂的黑色瞳孔凭空凝结而成,从深渊下向上仰望。

物质的螺旋构成令人作呕的形状。

佝偻的脊椎舒张展平,欲求不满的肢体伸直拉长,带钩的利爪从液态的疯狂之海中成型,狂乱的进化织成半透明的怪兽,赐予它们尖锐刺耳的初生啼哭。

它们来了……

“睁开眼。”我对那个酋首说。

我的声音透过外皮前的面具以后变得扭曲——一种动物般的湿啰音,听上去丝毫不像人声。他摇摇头。他听不懂我。

我的一字一句听上去像是在咳血。

随着我的意念,头盔的几丁质甲片向后掀开,一片片交错叠起,像昆虫将翅膀收进壳内。

“睁开眼。”我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听懂了。

他看见我的人类面孔,惊恐地叫了一声。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和从前的自己差很远吗?我看上去归属于这下面吗?

我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面孔。我希望还是我记得的样子。

光芒渐大,他转身看向深渊。

深渊中蜂拥生长着的东西正努力想要接近我们,他瞪圆的双眼中充满恐惧,他终于明白我为何把他带到这里。

上千只窸窸窣窣的怪物,从疯狂的海洋中浮出,他们来自地心深处,以及更深的彼端。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为何物,也不知道它究竟来自何处。

我只知道它生出了无穷无尽的畸噩梦魇,成群结队地穿透岩石,向上爬行,带着无法安抚的杀戮冲动,唯一的目标是要将上面的世界分解破坏。

它们的大潮正在激涨,而我是唯一一个能阻挡巨浪的人。

我贴近那个人对他说,“你看到它们了吗?你了吗?”

他惊恐地点点头,于是我放走了他。

 


 

我看着那个酋首向着地面的阳光连滚带爬地跑去,然后转过身,面朝利爪剐蹭岩石的声音。自然中不可能生长出的手臂勾住了深渊的边缘,拖出一具怪异恐怖的躯体,覆盖着粗糙的甲片、伸出骨质的突起,皮肉泛着死胎的颜色。刚刚进入这个世界的它依然湿漉晶亮,但在外壳顶端睁开的那对黢黑的眼睛里,已经荡漾着无穷的恶意。带刃的肢体从它惨白的腹部展开,一张血盆大口从咽喉处开裂,闪着寒光的尖牙和污秽的黏涎显露无遗。

它身后很快跟上了其它怪兽,体型略小,但凶性不减。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扭曲了空气,爪子下的岩石冒出了物质溶解留下的黑烟。

它们所及之处弥漫着令人却步的恶臭,熔炉般的高温遍布我全身。

面对威胁,本能让我的四肢充满力量。

曾经,我抗拒这种冲动,但如今我知道,是这冲动让我有还击的力量,也让我活到了现在。

甲壳面罩盖了下来,遮住了我的脸。我的视野再次切换。

这种转变曾令我无法忍受,但现在我会欣然地迎接。

我看到了光。看到了生命和我猎物的弱点。我再次成为了掠食者。

我双肩上牢牢固定的甲片位移变形,发光的荚囊裂开一个口子。刺眼的光从内部射出。随着我一声高喊,一阵炽热的飞弹向着那群生物袭去。

那些体型稍小的立刻被炸成了紫色的浆液和古怪的血肉。

它们的鲜血溅到我的身上,被紧贴的甲片贪婪地吸收了。

我感到一阵反胃,然而却无法否认我也在如此吸收营养。

我向前飞奔,弹出双臂,双手旋出光之利刃。我翻身跳到空中,抵着岩壁发射出一串蓝紫色的火弹。体型最大的那个恐怖之物皮开肉绽,涌出了漆黑的脓浆。

它发出痛苦的尖叫,肢体胡乱拍打,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我落在它们中间,翻滚着避开它的锋刃,起身半蹲着又放出一轮飞弹。它的皮肉被炽热的怒火灼烧,看来由它们自己制造的火焰才对它们最有效。

我向后空翻,它的身躯垮掉了,但它却并没有死……鬼知道对于虚空物来说是什么含义。

那些体型较小的怪物流出的血被它用肢体吸走,它在吞食它们的精粹。光的织网和扭动着的物质将它的皮肉缝合,就像织布人在破烂的毯子上缝补。它庞大的躯干抽搐着,受伤的皮肉重新生长,新的肢体从躯干上冒了出来,原来的弱点变得更加坚硬。无法复原的伤口里钻出了燃着黑焰的触手,像鞭子抽打在地面一样发出噼啪声。

坚固的岩石如蜡一般融化,再亘古不变的东西也会被它们分解。一记抽打擦过我的膝盖,我踉跄着躲开,发现一部分盔甲被击碎,化成了一团黑烟渐渐消散。

我在下面看到了自己的皮肤,已经没了生命的血色,就像在沙漠碎石下挖洞的盲眼爬虫的皮肤。眼前的东西让我恶心,但我不知道是因为透着死亡的气息,还是因为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复杂的思绪拖慢了我。

只有一瞬的不经意,就已足够致命。那些虚灵和猎杀者已经将我团团围住。

一个大我一倍的东西从我脚下钻出,一口把我咬住。它的利爪划过我的前胸,它的尖牙在我头顶咬合。我的面罩被它的牙齿刻下深深的印记,我向下望去,它长满了牙齿的食道正在用力收缩,软管一样的舌头正在寻找突入口。

我用双拳抵住它的身体,将紫色的火焰喷入其中,直到满溢。它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我的外皮吞食着它在死亡时释放出的能量。

爪挠齿咬。我翻滚躲开,双手放出更多紫色的火焰。我从他们的袭击中跳跃扭转。单纯的数量上是它们占绝对优势,还有更多怪物在蜂拥着跨过深渊的边缘。

甲壳、利爪和怒火的鼎沸洪流很快就淹没了我。

我肩膀上的荚囊喷出愈发强大的夺命之火,但还是不足以抵挡它们。我不知道虚空是否懂得憎恨,但我感觉这些怪兽一定在恨我。我在它们眼中是某种来自它们世界的东西,但同时又必须被消灭。

不知道它们认知中的我是否有别于地面上人们眼中的我。

它们把我包围,我想起了克糜蝼放倒斯卡骆什的场面。

但我决不是待宰的猎物。我能反击。

我以脚跟为轴原地旋转,用燃烧着的双拳在我身边画出紫色火焰的圆环。

火焰让它们后退,让我有了喘息的空间。我看到了一条路,跳了上去。我在它们中间穿梭,身后留下残破的尸体。我的速度不可思议。在我眼中,那些怪物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呆若木鸡。它们跟不上我的速度,而我用双手变成的火刃连续突刺,或是降下烈焰的暴雨,对它们展开屠杀。

然后我冲出来了。

我转过身,逃离深渊。

速度没有快到甩掉它们,而是刚好保持在它们前方。

 


 

我失去了时间感。

在黑暗中,很容易忘记时间。

有的时候我会忘记太阳是什么样子,忘记我们如何通过影子的位置判断处于什么时段。

身为一个生在沙漠的人,却忘记了太阳。我不禁有点儿想哭。在我的回忆中,水面倒映着它的光辉,天空中的金色独眼,伴着每一次呼吸将愉悦的温热注入我的胸膛。

但那些回忆感觉已经与我无关。

感觉就像是在回忆别人告诉我的事,而不是我自己的亲身体会。

我将那些回忆推开。

它们只会令我分心,让我迟缓,害我死亡。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内心灵魂,那个仍是小女孩的我,总是让我看到这些东西,让我时刻不忘自己从前的样子。

那些来自深渊的生物依然在我身后,填满了坑道。我已经将它们带离了酋首逃走的地方,正在将它们带向沙漠深处,带回到那片失落的土地。

我曾经这样做过许多次,而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短暂交战,迅速逃离,从不陷入它们的包围。

这是一支舞。永无停歇。

它们的饿意历历分明。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但永远都还会有更多。

我尽力不去想它们是那样地无穷无尽。想得太多会令我失去斗志,我不能失去斗志。因为上面的世界依然还有我关心的人们。

就像太阳一样,他们的名字和面孔也在逐渐离我远去。

但我知道他们依然在上面。我有的时候会出去,只是为了想起仰望天空的感觉。或是为了呼吸一下干燥清爽的空气,暂时离开这里的潮湿和苦涩。这股气息诉说着一个充满恐怖和敌意的地方。距离我上次探出地面已经过了很久。在上面呆的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空气在烧灼。恐怕我已经更加习惯黑暗,恐怕上面的阳光已经不想再见到我。

我记得我曾在上面遇到过一个小女孩。

她还很小,就像曾经的我,而且她并不恨我。看到我的样子以后,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逃跑。她看到了我曾经的样子,但大多数人都看不到。

他们只看得到我的外皮,感受到它从我眼神中散发出的解构万物的原始冲动。

他们无法抑制住恐惧,我也不会因此恨他们,我只是很伤心。

伤心的是我知道自己曾和他们一样,而如今……

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但即便我已改变了这么多,即便我令他们又恨又怕,我却依然保留着身为人类的心。如果我能永不忘记那个身为小女孩的自己,我就能把自己身上的可怕经历变成某种善良、高贵的东西。

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人性正在慢慢溜走。

如果我再也记不起那个小女孩,我会变成什么?

 


 

那群虚空怪兽之中发生了某种异变。

我几乎立刻就感知到了,他们的目标出现转移。很难说是什么样的改变,但很明显它们转移了追逐的目标,似乎它们已经不在乎我了。

似乎它们找到了更好的目标,更能满足它们暴烈的破坏欲。

一种可怕的怀疑油然而生,我迅速甩开身后的怪物们。

我的肤甲让我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而且我在坑道中穿梭时如同幽灵般无影无踪,奔跑于只有我才知道的崎岖小道。我绕过兽群,能感受到它们的追逐已经没那么凶狠,然后我开始返回地面,感受到地表世界的炽热躁动。

我一直都在尽力让怪物们靠近我,引它们离开地面的人类聚落,但当我顺着一道隐秘的裂缝爬上一块独石高塔来到地面的时候,我发现我大错特错了。

我一直以为我在引开怪物,真的。

石塔的顶端摆着一颗巨大的头骨,这是某种记号。

是某种警告。意味着这片土地并不安全。

我认识它,因为是我把它放在这里的。

我一脚踏在头骨上,俯视着一个人头攒动的聚落。

头盔从面前折开,我用自己的双眼观察。

下方是整洁的街道,以及两侧漂亮的房屋,一砖一瓦尽情沐浴在阳光下。聚落的最北边覆着大片的丝绸布匹,那是繁忙集市的遮阳蓬。我还在一个屋顶看到了一枚金色的圆盘,那里可能是一座神庙。欢声笑语一直飘到石塔顶端,传到我的耳畔。

我闻到了烤肉、动物的粪便,以及浓郁的香辛料味道。

那是生命的味道,是地上世界尘嚣的质感。

有那么一刻,我回到了那个快要被遗忘的童年。我的嘴角微微翘起,也许是个微笑。

然后我想起黄沙之下潜藏的东西,于是那半截微笑立刻沉了下去。

我的心在胸口狂跳,我感到喘不过气。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中吗?

我甲壳的内层用力咬紧我的皮肉,痛得我单膝跪地。它想进食了,而我突然开始想,我走过的路有多少是我自己选的,有多少是它的蓄意而为。

我的感知与那些虚空的生物能够产生精确的共鸣。

它们距离很近,非常近,正在向地面掘进。就在沙漠里的某处。

我能感到它们即将破土而出,就像风暴在空气中酝酿聚集。

面罩盖了下来,在我的视野中出现了光线与热量的纹样。

我回头看向聚落,我听到了钢铁的碰撞和人们的叫喊声。

我的视线扫过聚落边缘的一处习武场,有数十个持着兵器的人排成行列,有男有女。我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奇怪行为,然后恍然大悟。

他们正在接受战斗训练。

一个人正在对大家喊叫,唤起他们心中的勇气,点燃他们灵魂的火焰。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我能看清他的脸,如同他就在我身边一样清晰。

他就是那个被我拖到地下的那个酋首。

 


 

我借着岩石的掩护,小心地接近那座聚落。

虚空兽群非常近,在我脑壳内产生了一种压力。

风暴将至。

我穿过圈养动物的围栏,牲口嗅到了我的气味,被惊吓得不轻。

人们起初没有注意到我。然后我听到了警戒的喊叫声开始蔓延。他们在人群中看到了我身披甲壳的影子。我径直冲向那个酋首,我已经能感受到愤怒在血管中跳动。

我已经带他亲眼看过了!他为什么听不进去?我带他去看过地底下的恐怖。我要他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灾祸,并将恐惧带回给他的人民。

但到头来,我却让他留下来作战的意志变得更坚决了。

每个死在这里的人都将是我的责任。我的手上将会沾满他们的血。

我本想阻止这一切,但却让他们在死亡面前无路可逃。

男女老少在我面前惊慌四散,即使手里拿着武器也惶恐不已。那个酋首的表情严峻。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同样惶恐,但他的恐惧已经转变成了憎恨。

他的眼神表明,他以为我是来杀他的——或许他想的没错。

我在他面前急停,面罩弹开。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开口大喊,尝到了沙漠的热气。在聚落本身的气息之下,我能感受到虚空正在不断逼近。那味道就像是嘴里咬着一枚铜币。“走啊!”

“退后,恶魔!”他怒吼道。“你是怪兽的噩兆!”

一时间,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我懂了。

“你觉得我引来了怪兽……?”

“我知道你,”他恶狠狠地说着,向我靠近,“你是虚空之女。你走到哪,怪兽跟到哪。”

我摇摇头,想要将这无端的指责全数奉还。

然后我突然想,或许他说的对。

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遇到虚空物就一定会与它们大战。

我把双手举到面前,贴合的护甲板表面有一条条发丝般精细的脉络在闪着紫光。一直以来,我始终认为它是我的一部分,是在控制,但如果我的控制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彻底呢?我在心中发力,那些发光的脉络渐渐消失。

这可能吗?那些虚空的怪兽真的是冲我来的吗?

不,我应该会意识到的。如果是我阴差阳错地把它们引狼入室,我自己会意识到的。

怀疑变成了愤怒,我双手周围的光刃变亮了。

“我曾逃出你的魔爪,”酋首说着,举起了剑,“我们将对抗你执掌的怪兽。”

“你逃出了我的魔爪?”我难以置信,“你没记错吧?”

他用剑砍过来,但被我轻易挡开。他并不是用剑的好手,我很容易就能躲开他的攻击。他一次次挥砍,我环绕着他躲闪。镇上的人们聚了过来,纷纷叫喊着要他们的领袖砍死我。我的铠甲回应着他每一下攻击,也回应着人们的愤怒,让我的身体渴望战斗,渴望杀戮

他们看到的是我身上的第二层表皮,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何种危险中。

并非来自虚空的危险。而是来自

他们看不到那个被遮挡在下面的姑娘。他们不想看见她。

将我视为怪兽,对他们来说更简单。

遭到误解和背叛的愤怒开始在我心中升起。我为什么要为了拯救他们而战斗?我为什么要为了挽留自己的人性而战斗?明明我已失去一切,明明回忆那么痛彻心扉。

为什么不干脆顺遂他们的希望,成为怪兽?

那样不是更简单吗?

可是然后我看到,在怒容满面的酋首背后,有战战兢兢的老人躲在亲手建造的家中窥望,也有年轻的母亲正怀抱着新生的婴儿。而在他们背后,还有千百种日常琐事,透着爱和善意,在不经意间发生着。

正因如此,我才要与怪兽们抗争到底。

我替那些无力之人挺身而出,因为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战斗。

舍我其谁?

如果我置之不理,那个回来的女孩也将荡然无存。

但每一场战争都需要牺牲。我已经牺牲了太多——而我知道现在又到了抉择的时候。这一次,以血为代价的人不会是我,但这笔血债依然会由我背负

我环绕一周。每个人都在看着酋首。他是他们的力量,是他们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他为他们带来勇气,以及在绝境之下誓死抵抗的决心,即便他们面临的敌人不可战胜、不可理喻,而且每吞噬一个生命都会变得更强大。

如果不想让所有人都葬身于此,就只有一种解决方式。

我挡下又一记笨拙的挥砍,弹开他的剑同时,我突入他的防守范围,将带着光刃的双手重重砸在他胸前。

灼热的能量灌入他的身体,让他的体表发出光亮。他的每一根血管、神经末梢和骨骼都焕发出灼热的光芒。在那明亮的刹那过后,他的身体爆炸了。

场面惨烈,但我已无法停手。我感受到虚空的临近,就像肠子被打了结。空气的质感突然改变,我知道虚空已经爬到了地表。

虚空已经来到地面,而且正在向这里靠近。

酋首细碎的尸骸散落在沙地上,很难被认出曾为人类的痕迹。我转过头来,人们在恐惧中四处逃窜,而我肩上的荚囊也张开了口子,凶光毕露。我感到体内炽热的压力在蓄积,如同无处释放的疼痛。

我放出一轮盘旋飞行的光弹,将一座废弃的谷仓炸成带着余烬的碎石。着火的种子和篮筐四下飞散。又一轮飞弹将市场夷为了平地,丝绸的遮阳棚被点燃的样子就像沙船上的帆迎来了日出。

白热的紫火在整座聚落中流淌开来,巨大的爆炸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人们尖叫着逃出自己的家。他们以为我在大开杀戒,以为我已经变成了恶贯满盈的怪物,但那并非事实。

我破坏的,只有通过面具视觉确认过空无一人的房屋。

我炸毁了无人布防的城墙和街垒——任何让他们觉得有希望和虚空抗衡的东西。

我并不是要大开杀戒。我只是想让他们逃跑

 


 

夜幕降临,我站在石塔上看着燃烧着的聚落,一只脚踩在那颗作为警告符号的头骨上。虚空物的兽群向我涌来,黑压压的一片,只见无数乱咬的长牙、畸形的肢体和非人的身影。

那声音就像一群饥饿的昆虫在啃噬一片成熟的庄稼。

它们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几乎无法分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只能看清杂乱的尖牙利爪。它们是狂乱的破坏之力结成的实体。

它们感知到了我的存在,而我并没有逃跑的打算。

因为如果它们冲我来,就不会去追赶聚落的人。

天边露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样火光,亮紫色的闪电在沙漠深处的破碎土地上忽明忽暗,闪烁的叉状裂纹此起彼伏。

那些居民早早就逃跑了,牵着他们的牲口,驾着五颜六色的篷车,带着所有不忍放弃的东西。他们已经向西跑出了好几里,长长的纵队就像以前多满巨兽骑手的队伍。

他们将寻着沙路前往新鲜的水源,不断走下去,直至再次启程。

是的。要再次启程,首先要活下去

他们回首看着已经陷落的家,指着石塔上的我,狠狠咒骂。他们的表情历历在目,依然让我心痛。满是恐惧和憎恨。

他们将始终带着那份憎恨,把恐怖的故事口口相传,关于一个被抛弃的女孩如何变成了怪物,关于她如何杀掉他们英勇的领袖,又摧毁了他们的家园。那个故事将在反反复复的讲述中不断生长,就像所有恕瑞玛的故事惯常的境遇,直到最后我变成一个冷血杀手,老幼妇孺皆不放过。

第一只怪物已经笨拙地爬上了边沿。肤甲重新覆盖在我脸上,双手周围包裹着蓝紫色的火焰。我感到一种熟悉的冲动,身体仿佛燃烧起来。

如果这就是我保护人们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尽管来吧。

这是我甘愿承受的负担。

让我来做他们的怪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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