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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克纳·昂纳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下午。认识维多利亚·史密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近于歇斯底里地发作。中午刚过不久,微波通信线路上便传来紧急报告,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他不顾一切军用通信优先级别的规定,将绑架的消息告诉了将军。史密斯甩下电话,紧急召集手下。突然间,伦克纳·昂纳白发现自己从一个项目主管摇身一变,干起了类似……军士长的活儿。伦克纳调出将军那架有三台螺旋桨的座机,又和下级职员检查了一遍各项安全措施。他才不会让自己的将军冒风险呢。敌人最喜欢制造这类紧急情况,等你的眼睛只盯着这个问题时,就顾不上其他事了,到那时,他们才会朝真正的目标下手。

  三桨飞机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便从陆战指挥部飞到普林塞顿。但这架飞机不是空中指挥中心,现有的预算负担不起这类设备。所以,在这两个小时内,将军只有一条速度很慢的通信线路。将近两个小时,他们完全脱离陆战指挥部庞大的指挥通信网络,尽管普林塞顿也有类似的指挥中心,但在飞机上却无法利用。两个小时里他们只能收到一些片断情报,并以此为基础,竭力组织协调各方面的行动。两个小时的沮丧、恼怒和焦躁。好不容易挨到着陆,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又花半个小时,才来到山顶大宅。

  车子还没停稳,舍坎纳·昂德希尔已经拉开车门,催促大家赶紧下车。他一把拽住昂纳白,对将军道:“谢天谢地,你把伦克带来了。我太需要你们俩了。”他带着他们疾步穿过门厅,将他们拉进他在一楼的房间。

  这些年来,昂纳白无数次目睹过舍坎纳处理十分棘手的问题:跟逖弗人的战争进行到一半时怎么花言巧语打入陆战指挥部;领导踏进深黑期的远征;跟保守派做斗争。舍坎纳并不是每次都能取得胜利,但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满怀信心,一肚子出人意料的主意,满脑子出其不意的办法。每件事都是一次了不得的实验机会,一次奇妙的探索。哪怕失败的时候,他也能从其中看到机会,开始另一次更加有趣的实验。可是今天……今天的舍坎纳是个绝望的人。他向史密斯伸出手,头和手臂哆嗦得比平时厉害得多。“肯定能想出个办法找到他们,肯定能行。我有电脑,还有直通陆战指挥部的计算机链接。”这些设备平日里让他如虎添翼,“我一定能把他们平安救出来。我知道,绝对可以。”

  史密斯站在那里良久,一动不动。她走近丈夫,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舍坎纳肩上,轻轻抚着他的背毛。她的声音很轻、很沉重,像一个士兵抚慰自己即将崩溃的战友:“不,亲爱的,你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房间外,下午的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一阵风呼啸着吹进半开的窗户,植物摇晃拍打着窗格。透过层层乌云和灌木丛射进来的阳光丧失了其他色彩,只剩下阴惨的暗绿。

  将军站在那儿,和丈夫面面相觑,没人开口。恐惧和惭愧徘徊在两人之间,昂纳白觉得自己几乎可以触到这种情绪。然后,突然间,舍坎纳崩溃了,他紧紧抱着将军,发出咝咝的抽泣声。抽泣声,风声,除此之外,房间里鸦雀无声。片刻之后,史密斯抬起后背的一只手,轻轻向昂纳白摇了摇,示意他暂时出去。

  昂纳白对她点点头。长毛绒地毯上撒满玩具,有的是孩子们的,有的是舍坎纳自己的,但昂纳白到底还是没踩上任何一件,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正值太阳落山,又赶上雨云密集,黄昏骤然变成了夜晚。设在宅子里的指挥中心只有几个向外凸出的小窗口,到达那里的昂纳白没注意到天色的变化。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史密斯才匆匆赶来,她对敬礼的下级们点点头,坐在昂纳白旁边的栖架上。他用肢腿朝她比画了个探询的姿势,她耸耸肩:“舍克不会有事的,军士长。他去他的学生那儿了,做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况如何?”

  昂纳白将桌上的一沓谈话记录朝她一推:“道宁上尉和他的人这会儿还在房子里,没派他们值勤,你要想问随时可以问。但我们大家(从陆战指挥部赶来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清白的。不怪他们,是那些孩子太机灵了。”十分严密的安全措施却败在了几个孩子手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孩子一辈子都在跟这类安全措施打交道,差不多什么情况都了如指掌,又跟许多警卫是朋友。再说,在今天以前,来自外界的威胁从来只是一种理论,最多是偶尔有点这方面的流言而已。孩子们要是打定主意出去兜一圈儿,没什么能拦住他们。卫队的人全是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亲自选拔的,他们机警、忠诚。出了这种事,他们跟舍坎纳·昂德希尔一样难过。

  史密斯把记录朝他推回来:“好的,让达拉姆的人重新上岗值勤,让他们忙起来。搜索方面有什么报告?”她向负责这方面的人招招手,自己也开始忙碌起来。

  山顶大宅的指挥中心有很好的地图,用于汇总情况的台面。它的微波通信线路可以与陆战指挥部保持双向联系。不幸的是,跟普林塞顿方面的联系却没有这么便利。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房间里随时随地人来人往,许多是刚刚从陆战指挥部抽调过来的,没有经历今天发生在宅子里的大混乱。这是件好事,他们的到来冲淡了有些人脸上疲惫、紧张的神情。进展还是有的……有些令人鼓舞,有些则让人平添几分忧虑。

  一个小时以后,金德雷情报处处长到了。拉奇纳·思拉克特才上任不久,年纪不大,又是个逖弗人。这几样合在一起,干的却是这份工作,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这人看样子挺聪明,不过是一种书卷气的聪明,缺乏咄咄逼人的气势。或许这样也挺好。说实话,他们实在太需要精通金德雷国事务的人了。金德雷国是上次大战期间从逖弗帝国分裂出来的小属国之一,暗中支持协和国。但维多利亚·史密斯总认为,金德雷国必将成为心腹大患。不过也许她只是跟一般人的说法唱反调而已,这是将军的一贯做法。

  思拉克特在衣架上挂好他的雨披,解开背包,把里面的文件放在上司桌上:“金德雷在这件事上陷得很深,将军,都快陷到下巴了。”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史密斯道。昂纳白知道她肯定精疲力竭了,但看上去仍旧那么精神,几乎跟平常的维多利亚·史密斯没有区别。几乎。还是像平时主持参谋会议时那么镇定从容,提出的问题也仍旧那么一针见血。但昂纳白还是看出了区别,将军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丝心不在焉。不是焦躁不安,她的心思好像在别的地方,沉思着:“但是,在今天早上之前,金德雷卷入的可能性一直很低。有什么新情况吗,思拉克特?”

  “两次尸检,两份报告。现场被杀的两名死者生前经过严格的体能训练,而且不是运动员所受的那种训练。他们的甲壳上有些旧伤,有一处明显是经过修补的弹洞。”

  维多利亚耸耸肩:“我们早就知道,这是职业行家干的。国内目前仍有不安定因素,比如极端保守派,他们完全可能雇用专业人士出马。”

  “是有这种可能。但这一次肯定是金德雷,不是国内极端保守派。”

  “找到确凿证据了?”昂纳白不由得松了口气,马上又为自己的反应深感惭愧。

年轻人,慢慢习惯吧。

  “嗯。”思拉克特好像既在掂量这个问题,又在掂量问题的提出者。此人摸不透昂纳白在指挥链上的位置(分明是个老百姓,可人家却称他“军士长”)。“金德雷人一向把他们跟宗教、教会的关系看得很重。但以前,干涉我们的国内事务时他们一直很谨慎,最多给几个保守组织提供点资金而已。可是……今天他们总算露出马脚了。这些人全都是金德雷的职业军人。他们下了很大功夫隐藏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我们的侦察技术部门如此高明。对了,那种测试方法还是您丈夫的一位学生发明的呢。我们从两名死者的呼吸通道里采集到了一些花粉,这些花粉国内是没有的。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他们是从金德雷的哪个军事基地出发的。那两人潜入协和国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五天。”

  史密斯点点头:“停留时间再长一些,就验不出花粉了,对吗?”

  “是这样,技术人员说,时间长了,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排出体外。但就算没有花粉,我们还是能看出个大概。其实,对方今天的运气远比咱们坏,他们还留下了两名活着的目击者……”思拉克特突然闭嘴,显然意识到这一次跟平常的行动不一样,通常意义上的成功很可能会被将军视为惨败。

  将军好像没注意他的踌躇:“嗯,那对夫妇。带小孩上博物馆那两位。”

  “是的,长官。我之所以说敌人这次彻底搞砸了,一半是因为那对夫妇。昂德维尔上校(负责国内行动的处长)派人和他们谈了一下午,他们非常希望能够提供帮助。她从他们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已经以最快速度向您做了汇报,您的一个儿子推倒了一个展览架,砸死了两名绑匪。”

  “然后,所有孩子都被抓走了,被抓走时还活着。”

  “是的。但后来,昂德维尔又了解到一些新情况。我们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些绑匪企图对您的所有孩子下手。他们把苏比斯莫夫妇的婴儿误认为您的。毕竟,即使到现在,世界上还是没有多少早产儿。他们甚至以为苏比斯莫夫妇是我方的警卫人员,这种假定也很自然。”

地底的渊薮啊!

  昂纳白瞪着那几扇狭小的窗户。外面比刚才亮一点了,不是天色,是警卫灯射出的红外光。风越来越大,把雨滴吹打在窗户上,吹得植物猛烈摇晃。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雷雨。

  这么说,金德雷人之所以把这次绑架搞砸了,因为他们过高估计了协和国的警戒力量。也不奇怪,正常人都会认为有几个警卫跟随着孩子。

  “将军,我们从那两个普通人嘴里得到了不少情报:那些人走进来时所用的借口,发生意外后口吻的变化……绑匪本来没打算留下活口,苏比斯莫两口子算得上普林塞顿今天最走运的人了。当然他们自己不会这么想。被您的孩子砸死的那两个绑匪当时正要解决掉苏比斯莫夫妇,其中一个已经拔出了一把自动霰弹枪,枪上的保险全打开了。昂德维尔上校认为,他们原计划抓走孩子们,不留任何证人。流些血、死几个平民其实对他们有好处,有利于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国内的极端保守派。”

  “真要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留下几具孩子的尸体?逃跑起来还更方便些。”维多利亚提问的语气很平静,态度甚至有些漠然。

  “我们还不清楚,长官。但昂德维尔上校认为他们还在国内,甚至可能没离开普林塞顿。”

  “哦?”怀疑和希望在剧烈交锋,“我知道贝尔加动作相当快,对方可能也有他们自己的困难。好吧。开始你主持的首次国内行动吧,拉奇纳。一定要和负责国内情报的部门密切协作,还需要和本地警察、商务警察合作。”协和国情报部门不喜欢声张,一向静悄悄地行动,但今后几天内,这种做法看来要大大改变了,“对警察的态度一定要友好,现在不是战时。处理得不好的话,会引起大乱子的。”

  “遵命,长官。昂德维尔上校和我已经做了安排,和警察联合巡逻。通信线路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就可以在这儿成立一个联合指挥部之类的机构,让警察也派代表进驻山顶大宅。”

  “很好……看来你的动作比我快,拉奇纳。”

  思拉克特露出笑容,站起身来:“请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回您的孩子。”

  史密斯正想回答,却发现门缝里探进两颗小脑袋:“我相信你,拉奇纳。谢谢。”

  思拉克特从桌边走开,房间里一时无人说话。昂德希尔最小的两个孩子——也许还活着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了——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卫队长和三名警卫。道宁上尉带着一把折起来的雨伞,但娜普莎和小伦克显然没用,他们的衣服湿漉漉的,光滑的黑色甲壳上还残留着雨滴。

  维多利亚没对孩子们露出笑脸,她盯着他们的湿衣服和雨伞:“你们在外面跑吗?”

  娜普莎胆怯地开了口,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个小淘气鬼这么老实。“没有,妈妈。我们跟爸爸在一起来着,可这会儿他特别忙。我们一直跟道宁上尉在一块儿,还有其他人……”她停住话头,脑袋轻轻冲着她的警卫侧了侧。

  年轻上尉啪地立正。动作虽然麻利,可他的表情却像个在战场上吃了败仗的军人:“对不起,将军。决定不撑雨伞的人是我,我希望观察到各个方向的动静,不想让雨伞挡住视线。”

  “没关系,达拉姆。嗯……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你做得对。”她不说话了,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娜普莎和小伦克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她。接着,仿佛某个中央控制开关突然被打开了,两个孩子冲过房间,号啕大哭起来,所有肢腿一起开动,爬到史密斯身上,像对父亲那样紧紧抱着她不放。堤防冲垮了,孩子们哭声震天,一连串大声发问。戈克娜、维基、杰里布和布伦特有消息吗?他们不会有事吧?他们不想没有哥哥姐姐,只留下他们两个。

  稍稍安静下来了,史密斯和孩子们头挨着头。昂纳白不知她这会儿在想什么。还好这两个没事。不管今天怎么不幸,被绑架的毕竟是另外两个孩子,而不是这两个。她朝昂纳白的方向抬起一只手:“伦克纳,请你帮个忙。找到苏比斯莫夫妇,告诉他们……替我安慰安慰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在山顶大宅这儿住一段时间,直到事情结束……我将不胜荣幸。”

  他们在很高的地方,有点像通风竖井。

  “不,根本不是通风井!”戈克娜道,“真正的竖井里有好多别的管道,还有设备线缆。”

  也没有通风扇发出的呼呼声,头顶上只有呼啸的风声。维基把视线集中在头顶正上方。上方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有个盖着格栅的出口。天光从那里洒落下来,在金属井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他们待的井底半明半暗,但也能分辨出睡垫、化学厕所和金属地板。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这个监狱越来越热。戈克娜说得没错。他们在家里探索了那么多地方,知道真正的设备井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说不是通风井,这又是什么地方?“瞧这些补丁。”她指指东一块西一块粗枝大叶焊接起来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早就废弃了——不,是正在修建。”

  “对。”杰里布说道,“刚焊上去不久。这些是轨道孔,焊上盖板。也许只有一个多小时。”没等他的话说完,戈克娜便急忙点头。今天早上出了那么多事,发生了许多变化。杰里布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不耐烦为自己的小妹妹充当仲裁者的大哥哥了。现在,他肩上压着迄今为止最重的担子。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深深地自责。他和布伦特是最大的,可他们竟然让这种事发生了,他肯定痛苦极了。但他没有让这种痛苦直接流露出来,只是比平时更加耐心、更加温和。

  所以,他说话时,两个妹妹认真听着。就算不考虑年龄(他基本上算个成年人了),他也是他们中间最聪明的,比其他人聪明得多。

  “说实话,我想我知道咱们的准确位置……”两个婴儿打断了他的话,在他背上不安地动来动去。杰里布的背毛还不够长,婴儿们觉得不舒服。再说,他身上已经开始发臭了。阿莉奎尔和波尔伯紧紧揪着杰里布的背毛,时而尖叫着要爸爸妈妈,时而完全不作声(更让人心里发紧)。看来这会儿他们又进入烦躁状态了。维基伸出手去,哄着阿莉奎尔钻进自己怀里。

  “你说我们在哪儿?”戈克娜问道,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争辩的意味。

  “看见那些林妖幼虫织的网了吗?”杰里布向上一指。一片片很小的网,才结成不久,在从上面格栅吹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晃着。“林妖幼虫分许多种,从它们织的网上可以看出来,上面这种是普林塞顿特有的。这一类林妖幼虫只在最高的地方结网。对它们来说,连我们山顶大宅顶层都只刚刚够标准。所以——我估计咱们还在城里,处在非常高的高处,几英里外都能看到这个地方。不是山上,就是那几座新建的摩天大厦里,比如城市中心大厦。”

  阿莉奎尔又开始哭起来,维基轻轻地前后摇晃。小伦克最喜欢这样,但不知……奇迹呀!阿莉奎尔的哭号声低了下去。或许只是精疲力竭,哭不出声了。不。几秒钟后,婴儿摇动肢腿,冲她露出一丝微笑,开始转动小脑袋四下张望。真是个乖宝宝!维基继续摇晃了一会儿,才说道:“嗯,就算他们开车带着我们兜圈子,可是——不会是城市中心大厦吧?这么久了,我们只听见几架飞机飞过,怎么没听见街道上的声音?”

  “有声音。”从被绑架以来,这几乎是布伦特说的第一句话。布伦特这个人,总是慢吞吞的、很迟钝的样子。可今天早上,那么多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看出了名堂。只有他溜到一边,躲在暗角里。布伦特的个子已经跟成年人一样大了,爬到展览架顶上,把它朝敌人推倒,他自己很可能摔死呀。他们被拖出博物馆货运门时,布伦特一瘸一拐的,一声不吭。被塞进车里后他同样什么都没说。杰里布和戈克娜问他伤势如何的时候,他也只朝他们动动肢腿,表示没事。

  才不是没事呢。看样子,他摔断了一条前腿,还有至少一条肢腿受了伤。可他怎么也不肯让他们瞧瞧他的伤势。维基完全明白他的心情。布伦特和杰里布一样万分羞愧,心情可能比杰里布更沉重,他觉得自己没用,是个废物。到这里以后,他一直蜷缩起来,闷声不响。一个小时以后,他才一瘸一拐地转来转去,在金属墙壁上东敲敲西挠挠,还不时扑倒在地,好像打算装死一样——也可能是完全绝望了,绝望时他就是这个姿势。

  “你们没听见吗?”他说,“用肚子听。”

  维基已经好些年没玩过这个游戏了。但她和其他人马上学他的样子,趴在地下,所有肢腿完全摊平,肢腿彻底拉直,一点弧度都没有,摆出这种姿势,休想抓住任何东西。真是太不舒服了,这种模样,你什么都做不了。阿莉奎尔从她胳膊里钻出来,波尔伯也蹦过来。两个小东西在几个大孩子身上蹦来蹦去,不时戳他们一下,咯咯地笑成一团。

  “嘘……嘘……”维基轻声道,小家伙却笑得更欢了。刚才她还一心盼着婴儿们能活泼点儿呢,这是多久以前的事?这时却巴不得他们安静下来才好。维基尽力不想婴儿,专心倾听。嗯,其实算不上声音,至少头上的耳朵听不见,可她趴在地上的身体却感觉到了。有一种嗡嗡声,持续不断……还有震动,时不时震一下。哈!隐隐约约的,但跟大清早走在城里时脚尖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又来了!这一次绝不会错,急刹车发出的呜的一声。

  杰里布笑了:“我看,这下子就什么都清楚了!把我们关在封死的箱子里,他们觉得这一手聪明得很,可咱们还是知道了。”

  维基欠起身子,让自己舒服点儿,跟戈克娜交换着眼色。杰里布是比大家聪明,这没错,可要论鬼心眼儿,他跟两个小妹妹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戈克娜的声音很温和,一方面是想客气些,另一方面,她怕自己嚷嚷起来,会把宝宝们吓得躲起来。“杰里,我觉得,他们其实没打算向咱们隐瞒地点。”

  杰里布脑袋向后一仰,差点又拿出“大哥什么都懂”的姿态,但马上就变过来了:“戈克娜,他们五分钟之内就能把咱们送到这儿,可咱们在路上兜了将近一个小时,这——”

  维基说:“我猜他们是为了避开妈妈的安全部门。这些人有好几辆车,你记得吗?他们让咱们换了两次车。也许他们本来打算逃出城去,却发现逃不掉。”维基朝这个监狱一摆手,“他们但凡有点脑筋,肯定知道咱们看到了许多东西。”她没有抬高嗓门,波尔伯和阿莉奎尔爬到仍旧摊开肢腿趴在地上的布伦特身上,翻弄着他的口袋,“我们可以认出他们几个,杰里,包括司机和守在博物馆卸货区的那个女人。”

  她把在博物馆地板上看到霰弹枪的事告诉大家。杰里布比画了个惊恐的姿势:“你觉得他们不是保守派,只想让爸爸妈妈丢脸吗?”

  戈克娜和维基同时做出否定姿势。戈克娜道:“我觉得他们是当兵的,杰里。不管他们自己说什么。”事实上,那伙人撒了好几重谎。刚刚走进影像展厅时,他们说是史密斯将军安全部门的,把孩子们关起来以后,他们说的话又像是保守派——“对体面人来说,你们这些孩子是可怕的、不体面的”“不会伤害你们,但要让大家都看清你们变态父母的真面目”等等。话虽这么说,但他们的话里没有激情,维基和戈克娜都注意到了。她们知道保守主义者在广播里是怎么说话的,一副激动万分的模样。还有维基和戈克娜遇见的人,一见早产儿便怒火万丈。可这伙绑匪却非常冷静。不管嘴上怎么说,这些人待孩子们就像货物一样,不狂躁、不激动、不动声色。麻利、内行的行事风格下,维基只有两次发现他们流露出了真实感情:领头的绑匪因为布伦特砸死了她的两个人大为光火……还有,对孩子们似乎有点冷漠的歉疚。

  杰里布身体一震,维基看出他明白了。但杰里布没有开口,他在思索,却被一阵清脆的大笑声打断了思路。阿莉奎尔和波尔伯早就把维基、戈克娜和杰里布抛到了脑后,他们找到了布伦特藏在衣兜里的翻花线圈。阿莉奎尔一蹦老高,线圈在她身后拖了个弧形。波尔伯跳起来揪住线圈,围着布伦特转,用线圈缠他的腿。

  “哎,布伦特,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早就不玩那玩意儿了。”戈克娜装出开心的语气,对布伦特说道。

  布伦特像为自己辩解般慢吞吞地回答道:“没有模型,我提不起精神头儿。带着线圈,随时随地可以当模型玩。”布伦特玩翻花线圈的本事大极了,线圈一绷起来,肢腿穿来穿去,可以编出无数个花样。再小些的时候,他常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张开全部肢腿,绷起线圈,连进食肢都用上了。这么多肢腿,可以编出极其复杂的花样。布伦特就喜欢这类带点傻气、却又非常复杂的小东西。

  波尔伯抓住线圈的一头,不管拽着另一头的阿莉奎尔,自顾自爬上墙去,灵活极了,任何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都借得上力,转眼便到了十多英尺高的地方。只有很小的小孩子才有这个本事。他不住冲阿莉奎尔摇晃着绳子,逗她往下用力拽他。她真往下拽时,他使劲一拉,又往上爬了五英尺。跟过去的娜普莎一模一样,说不定比她还要灵活。

  “别再高了,波尔伯,小心摔下来。”这时的维基说起话来活脱脱一个爸爸的翻版。

  婴儿之上,仍旧是高高的墙壁,再往上,离他们五十英尺的地方,就是那个小小的格栅。维基见身旁的戈克娜直愣愣地瞪着自己。“在想什么?跟我想的一样吗?”维基问道。

  “可……可能吧。娜普莎小时候,可以一直爬到顶。”那伙绑匪其实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聪明。随便哪个照看过婴儿的人都比他们强。不过也难怪,那几个年轻些的绑匪都是男的,这个世代出生的人。

  “可万一摔下来——”

  在这里摔下来,下面可没有体育馆里的保护绳网,连软点的地毯都没有。两岁大的小婴儿只有大约十五到二十磅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攀爬。这些孩子仿佛本能地知道,再长大些,身体变重以后,上高处就只得借助攀爬梯了,蹦跳也只能跃过很短一点点距离。婴儿就算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不会像成年人那样受重伤,但高到一定程度,照样可能摔死。问题是,最后这一点,两岁大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只要稍微怂恿一下,波尔伯准会一口气爬到顶。成功的机会很大啊……

  要在平时,维基和戈克娜巴不得有个冒险的机会,可这是别人的命啊……两人长时间面面相觑。“我……我不知道,维基。”

  如果不这么做呢?婴儿们多半会和大家一块儿死。不管她们怎么选择,后果都太可怕了。维基突然间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恐惧,一生中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走了过去,来到笑嘻嘻的波尔伯下面。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抬了起来,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想把宝宝哄下来。她强迫自己放下手,强迫自己发出轻快、怂恿的声音:“哎,波尔伯!你能一直爬到那个小窗口,把线圈也带上去吗?有没有本事爬上去?”

我欠你的情,小家伙,哪怕你自己不知道。

  波尔伯小脑袋一歪,向上方转动婴儿眼。“嗯。”他向上爬去,左一下右一下,在焊接补丁上借力,向上,向上。

  地面上的阿莉奎尔见波尔伯吸引了大家的全部注意力,气愤地叫起来。她使劲一拽绳头。二十英尺上方,她的兄弟忽地一下荡了起来,只靠三只胳膊抠住一个借力点。戈克娜吓得一把抱起她,从她手里夺下绳头,再把小家伙交给杰里布。

就算能爬到窗口那儿去,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维基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望着婴儿越爬越高。向外扔字条?可他们没有纸笔,就算有,也不知道风会把它吹向哪里……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一下子解决两个困难。“布伦特,把外套脱下来。”她猛地伸出手,朝戈克娜摇晃着,要她帮助布伦特赶紧脱下衣服。

  “好主意!”没等维基说完,戈克娜已经开始使劲拽着布伦特的袖套、腿套。布伦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反应过来了,他以最快速度脱掉衣服。他的外套几乎跟杰里布的一样大,背后又没开缝没分片。三个人把衣服抻开,一人扯一个角,不断移动,追踪高处波尔伯的每一个动作。万一他摔下来,也许还能接住。也许。冒险故事里,这种办法总能成功。可扯着衣服站在这儿,去想象成功似乎有些荒谬。

  阿莉奎尔仍在放声尖叫,拼命挣扎,想甩开紧紧抓住她不放的杰里布。波尔伯不断嘲弄着她。要在平时,干这种事非挨揍不可,但此刻却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得意极了。四十英尺。他慢下来了。到了焊接处以上,腿和手的借力点越来越少。有一两次,他倒手时差点让线圈掉下来。波尔伯利用一个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凸起定住身体,猛地发力,向侧上方一跃,跃过最后三英尺。他一只手一把钩住格栅。从格栅上方射入的天光将他小小的身体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

  婴儿们只有两只眼睛,都在正前方,几乎得把脑袋转过来才能看到身后。所以,这是波尔伯爬行过程中头一次向下看。一看之下,胜利的笑声顿时消失。他看见了自己处在多高的位置上,高得连他的婴儿直觉都能判断出来:自己现在十分危险。难怪父母不让他爱爬多高就爬多高。波尔伯的胳膊和腿条件反射似的紧抓住格栅不放。

  下面的人劝他说没人能上去帮他,他只能自己下来。但无论怎么说,波尔伯就是不动。维基从没想到这里会出问题。娜普莎和小伦克过去经常偷偷爬上高得要命的地方,每次都轻轻松松下来了。

  正当波尔伯僵在上头,动弹不得之时,阿莉奎尔停止了哭闹,冲他放声大笑起来。受了这番刺激之后,大孩子们没费什么口舌便让他将翻花线圈穿过格栅垂下来,像个定滑轮一样,再利用它支撑身体向下滑。

  沿着绳子下滑这一手,大多数婴儿都无师自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潜意识中还保留着动物时代的记忆。波尔伯五条肢腿稳稳地缠在下垂的绳子上,另外三条夹住绳子控制下滑速度。滑下来几英尺之后,他彻底放心了,只用三条肢腿钩住绳子,然后是两条,脚还不断蹬着墙壁,飞速下滑的同时身体像耍杂技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底下的人跑来跑去,徒劳地想将自制的安全垫对准他……终于落地了。

  现在,他们的线圈绕过格栅,两头垂到地面。由于波尔伯的摩擦,绳子闪着亮光。没有承重之后,抻开的绳子开始向上收缩。

  戈克娜和维基争执着两人之间谁该进行下一步。维基赢了。她还不到八十磅,是兄弟姐妹中最轻的。她抓住绳子,试探地摇晃着。布伦特和戈克娜撕下那件外套的丝质衬里。衬里是红色的,还有一块块红外色斑。更妙的是,衬里是双层的,沿针脚剪开后成了一面大旗,轻得像一股烟,边长足足有十五英尺。肯定会有人看到它。

  戈克娜把衬里折成小小的一块,递给她:“嗯,这个线圈,你觉得撑得住吗?”

  “没问题。”也许吧。这东西很光滑,有弹性。好的翻花线圈都这样。可万一抻得太狠,会不会——

  布伦特的话给了她巨大的安慰,比任何祝福的效果都好。“我想没问题。我的模型里经常要用承重绳,这一根就是。是我从机械实验室拿来的。”

  维基脱下自己的外套,进食肢抓住这面自制大旗,开始向上攀爬。背后的视线中,其他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他们紧张不安地围着“安全垫”,成了小小的一簇。按她这个分量,掉下去的话可就好看了。她在空中晃晃荡荡,脚蹬墙壁,一步步向上。其实并不吃力。有两根着力的绳子,连成年人都能毫不费力地缘绳而上——只要绳子不断。她看着身后的绳子,又看着下面的门。真奇怪,直到现在,她才担心会不会有人从那扇门里突然进来。成功近在眼前,要是那伙坏蛋偏偏选这个时候进来查看他们,那该怎么办?只要再上去几英尺……

  她的前肢穿过格栅,用力一拉,身体紧挨格栅,外面就是开阔的天空。没地方稳住身体,只能这么吊着。格栅的洞眼又太小,连婴儿都钻不出去。可就算这样——景色多美啊!他们是在一座新落成的大厦顶端,大厦至少有三十层。天空中乌云翻卷,狂风呼啸。她朝大楼下看,一部分视线被挡住了,但普林塞顿依然像个漂亮的模型般在她眼前铺展开。下面有条大街,她可以一直看到尽头——公共汽车、轿车以及行人。要是他们朝这个方向看看……维基展开衬里,将它伸出格栅。大风险些把它卷走。她抓得更紧一点,用肢尖撕开衬里一角。这东西真不结实!她轻轻地将撕开的几头系在格栅栏杆上,结结实实捆了四处。红色旗帜被大风卷起,飘扬在大楼一角。衬里在风中“呼啦啦”直响,时而飘起遮住这个小小窗口,时而沿着建筑物坠下,离开她的视域。

  向自由望最后一眼:远方,城市的山丘与低垂的乌云相接,渐渐模糊。但维基仍然看见了一样能让她明确自己方位的东西。有一座山丘,并不比其他小山高,上面有盘山路,还有建筑。山顶大宅!她可以一直望到自己的家!

  维基滑了下来,欣喜若狂。他们会成功的!大家拉下绳子,让布伦特在衣服里藏好。这里越来越暗了,几个人讨论着他们的狱卒什么时候会再次露面,到那时该做什么。到了下午,这里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外面开始下雨,但旗帜仍旧“呼啦啦”地在风中飘动,给他们送来无限安慰。

  午夜某个时候,大风卷走了他们的旗帜,把它吹向不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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