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拉奇纳·思拉克特的直升机起飞了,离开了倾斜的停机坪。发动机和旋翼的声音听上去都还正常。为了观察地形,思拉克特不得不随时转动脑袋。他沿着火山壁的方向向东飞去,受了重创、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山壁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山壁顶端已经被削平了。下面的城市里报警灯闪烁,急救车辆正奔赴一个个弹坑,不久前那里还都是公寓、宅院。
他身边的栖架上,昂德希尔无力地动弹着,从他的引路虫背上的背篓中往外拉着什么。引路虫竭力帮忙,可它受的伤比它的主人重得多。“我要看看,拉奇纳。能帮我一把吗?帮我打开莫比的背篓。”
“马上,先生。我想飞出这里,去直升机场。”
昂德希尔把身体从栖架上支起几英寸:“用自动飞行仪就行了,上校。请过来帮我一把。”
思拉克特的直升机上有数十个内置处理芯片,这些处理器又自动挂接在空中管制和信息网上。如此先进的飞机,过去一直是他的骄傲。但自从最后那次在陆战指挥部的会议以后,他再也没用过自动飞行仪。“先生……我信不过自动飞行仪。”
昂德希尔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快变成了剧烈的咳嗽:“没关系,拉奇纳。来吧,我一定得看看发生了什么。过来帮我一把。”
对呀!暗黑在上,无论怎么做,还有什么关系!拉奇纳咔的一声,四只肢尖插进控制孔,一转,切换到全自动飞行。他朝自己的乘客转过身来。莫比压断的后背上还背着背篓,拉奇纳迅速拉开背篓拉链。
昂德希尔的手伸进背篓,像捧国王王冠一样,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设备。拉奇纳转着脑袋,凑近细看。什么……一顶该死的电脑游戏头盔。真的是一顶游戏头盔!
“啊,好像没摔坏。”昂德希尔轻声道。他把头盔扣在眼前,头却猛地一缩。拉奇纳知道老人的眼睛上尽是燎泡。但昂德希尔没有放弃,他把头盔弄松一点,让它离头部稍远一点,这才打开电源。
他的头部周围亮起了绿光,闪了几下。拉奇纳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直升机舱突然淹没在上百万种不断变幻的色彩中,明亮,彩格。他想起了有关昂德希尔那些疯狂嗜好(影像魔法)的传言,看来是真的,这顶“游戏头盔”不可小觑,一定花了一大笔钱。
昂德希尔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断调整着头盔,好像要绕开灼伤的眼睛造成的盲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漂亮的、变幻的光,惊人的电脑资源制造出来的江湖骗术。但昂德希尔似乎很是满意,边看边用一只空着的手抚摩着他的引路虫。“啊……我看见了。”他轻声说。
就在这时,直升机的发动机好像突然发了疯,所有指针全部越过红线。这股动力大得异乎寻常,一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会烧毁飞机。正因如此,没有哪个操作系统会允许发动机输出这么大功率。
“活见鬼——”思拉克特一句话刚说到一半,动力已经传到上面的旋翼。他的直升机骤然变成了疯子,猛烈爬升,越来越高,越过了火山壁。
反导导弹发射场。
高出火山五百英尺,距下面的高原一千英尺。这时,发动机又恢复了平静。拉奇纳抓紧时间瞥了下面一眼。他们刚才在卡罗利加只看到了单独一例破坏,但实际上它只是一张大网的一部分。他们的西面南面排列着几百道烟柱。但这些浑蛋没打中!整个高原上,拦截火箭从发射井里冲天而起,一波接一波,数以百计,又快又密,像短程火箭炮。实际上,这些导弹彼此之间相隔几十英里,推进火箭运载着战斗部,飞向数千英里之外的拦截点,飞行高度达数十英里。防空司令部做了那么多次预演,但眼前这一幕的壮观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真是令人敬畏啊……这意味着,金德雷国刚刚发射了它的全部核武器。
可舍坎纳·昂德希尔似乎没注意。头盔玩弄着光的幻彩把戏,他的头随之转来转去。“肯定会重新联上,肯定会。”他抽搐似的扳动游戏操纵杆。几秒钟之后,“现在全完了。”他呜咽着说。
特鲁德离开他那些负责数字运算的聚能者,来到译员区的范·特林尼身边。“单纯的数字运算我还能对付,范。我是说我能得出答案,但控制方面——”
特林尼的样子跟平时太不一样了。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一起值了那么多班,可现在,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特林尼只点了点头,他的反对意见还没出口便被打了回去。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说话总扯着大嗓门,高傲自大,是个惯吹牛皮的老骗子,你可以跟他吵闹说笑。现在这个范平静得多,但一举一动却刀锋般锐利。特鲁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安妮瞟去。安妮·雷诺特的尸体,就那么挂着,像挂在钩子上的肉。但就算他能想个办法背叛范,多半还是没法自救。劳和布鲁厄尔是统领啊,特鲁德知道自己已经罪无可赦。
“还有机会,特鲁德。”范的声音穿透他的恐惧,在他耳边响起,“或许我们可以把系统敞开一点,骗取聚能者的信任——”
西利潘耸耸肩,反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是这样做的话,统领们眨眼间就能把整个系统用起来。我这会儿正从劳和布鲁厄尔那儿接到大量服务请求,一秒钟五十个。”
范揉着他的太阳穴,目光投向远方:“对,我知道。好吧,我们有什么?营帐里——”
“从本尼酒吧的摄像机来看,那儿的人乱成一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运气好的话,就待在那儿,什么地方都别去。”统领们事后便不会把复仇的怒火宣泄到他们头上了。
一个聚能者——邦索尔——打断了他们的话。聚能者总是这样急乎乎的,不管不顾。“地面有数百万人,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大批死亡。”
这句话竟然让范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是这个全新的范·特林尼,跟聚能者打交道时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是啊。”他回答,好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西利潘或者聚能者说话,“但至少蜘蛛人有了一线生机。没有我们的聚能者,里茨尔的螺钉拧不紧。”不看都知道,邦索尔已经不理会他的回答了,只顾敲击自己的键盘。
特林尼的注意力突然转回西利潘身上:“劳在一艘交通艇里,正前往L1-A。那个地区到处都是电喷恒定推进器,如果我们能调几个聚能者控制它们——”
特鲁德只觉得一股火直冲上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范·特林尼照样是个大笨蛋。“愿瘟疫把你抓了去!你完全不懂聚能者对主人的忠诚!我们需要——”
邦索尔又插了句嘴:“里茨尔不能拧紧螺钉,可我们也不能松开螺钉。”她不出声地笑起来,“真有意思,陷入了僵局。”
特鲁德朝范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飘上天花板,省得听这个出了毛病的聚能者胡说八道。“他们会一直说下去,怎么都没法让他们闭嘴。”
但范朝这个聚能者转过身,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身上:“‘陷入了僵局’?你是什么意思?”他轻声说。
“该死的,范!理她干什么!”但范猛地一挥手,命令他安静。这个手势专断决绝,不容旁人置喙,简直如大统领一般。西利潘的抗议刚到嘴边便丧失了生气。但在心里,他的恐惧不断加剧。奇迹就此完蛋。就算刚才还有任何阻止劳进入L1-A的机会,耽搁这么一会儿,机会也早已化为泡影。西利潘知道L1-A有什么。没错,他知道。就算丧失了所有自动化系统,使不出任何巧妙的手腕,L1-A照样会使统领重新执掌大权。特鲁德视域一角的计时器无情地计算着,生存的希望一秒秒流失。还有,当然啰,那个聚能者甚至不再注意范·特林尼,更别说他的问题了。
沉默持续了十秒,或者十五秒。接着,突然间,邦索尔的头猛地一抬,直视范的双眼——除了扮演其他角色时,聚能者几乎从不这样做。“我是说,你堵住我们,我们也堵住了你。”她说,“我的胜利认为,你们全都是魔鬼,没有一个信得过。现在,我们都在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完全是聚能者的胡言乱语,比平时的胡扯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范手一拽,飘到邦索尔的座椅旁。他的嘴大大地张开,像受到过分震惊般瞠目结舌。只有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世界突然分崩离析,发现自己正坠入疯狂时,才会出现这种表情。他终于说话了,但他的话同样不可理喻。“我——我们的绝大多数并不是魔鬼。如果僵局打破,你们能控制局势吗?今后……这以后,我们将受制于你们。我们能信任你们吗?”
邦索尔的目光涣散了,她没有回答,双手在控制面板上摸索着。寂静,时间一秒秒过去,一股寒流爬上特鲁德的脊梁。他预感到了,回答将是否定的,不。
刚过十秒,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又开口了:“如果你们恢复全面支持,我们就能够控制最重要的东西。至少计划是这样制订的。至于说信任……”邦索尔的脸一拧,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有嘲讽,又有忧伤,“这个嘛,你们对我们的了解,远胜于我们对你们的了解。你们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好吧。”范说,揉着太阳穴,眯缝着眼睛,望着某种特鲁德看不到的东西。他转向西利潘,脸上带着猛兽般凶狠的笑容。从储藏室跳出来时,他脸上挂着的就是这种笑法。这是甘冒最大风险夺取胜利的笑容。“特鲁德,我们恢复全部通信链接。该让劳和布鲁厄尔享用他们的聚能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