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〇一〇年,秋天
马可心里明白若不想在寒冷的十一月冻死,就得赶快找地方睡觉,想办法弄些衣服和鞋子穿上。追捕他的人已经回家去了,但是森林边界有人看守的可能性仍旧非常高。
在省道另一边,离森林一大段距离的地方,有几栋应立在夜色中的建筑和农庄。问题是,如果仍有人监视这地方,该如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横越省道呢?
马可很清楚接下来几个钟头是关键时刻,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被逮到是早晩的事。可是他没办法光着脚穿越森林,所以除了横越省道之外,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小时候在意大利时很喜欢玩踢罐子的捉迷藏游戏。只要从藏身处跑出来不被发现,并且成功踢掉罐子,那个人就赢了。玩这游戏,没人比马可更厉害。所以他现在最好假装自己躺在阳光普照的翁布里亚森林里,等待锡罐没人看守的时候冲出去。
他想象罐子放在田地后头某个农庄里,叮嘱自己要压低身子想办法跑到小丘上,再像只鼬鼠般全力冲刺。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只要集中心思在罐子上,一定能够完成任务。
为了确定附近是否真有人监视,他一直等到有车经过,大灯照亮四周的景致。他看到五十公尺外的下坡路上,清晰可见有个男人的侧影。马可认不出来对方是谁。但是那个人显然也和马可一样被冻得要死,整个人缩成一团,两手紧紧抱住身体。
该死!
即使如此,省道仍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匍匐横越马路才行,希望黑暗能够帮忙掩护他。但是,穿着像信号弹一样显眼的睡衣,该如何才能不引起注意呢?而且就算过了马路,后面还有至少两百公尺宽的田地等着他。他偷偷侦查了一下田地动静。谁知道那些农庄里面有什么等着?而且也不能排除佐拉已经派人过去了。
马可耐着性子等到浓云遮蔽月亮。运气不错,他花了十秒就冲到路边凹沟。
他趴在地面,小心翼翼往前爬。马路上状况变化反复无常,无法拿捏。一旦月光穿透云缝,潮湿的础青路面将会反射月光,清楚显露出万物的轮廓。因此马可一边缓缓往车道上爬行,眼睛一边紧紧盯着远处那个人影,眨也不敢眨一下。他必须要做好随时冲刺的准备。
这时,他听见山丘另一边逐渐传来轰隆隆的车声。佐拉派来的哨兵一定也同时察觉了,只见他往路边退了一步,同时转过身来,面孔正好朝着马可的方向。
马可整个人僵住不敢动,停下的地点恰好就在车道正中央。地面冷冻如冰,他的心脏如打谷机的棒槌敲个不停。
车灯随时会照亮车道,届时一切就太迟了,只要十秒,车子就会从他身上辗过。从车子发出的轰隆声听来,应该是辆大卡车。而守在下坡路上的那个男人依旧直直盯着他这边的方向。
马可感觉到身体底下的路面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或许大限已到。只要一秒,他心想,一切就会过去了。
就在路面震个不停,柴油引擎的噪音逐渐接近之际,他忽然觉得把自己交给命运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他的妈妈如今在哪里?若是当初能和她一起逃走,又会如何呢?再过几秒,马可将变成一团烂肉,明天乌鸦不需担心没东西吃了。他这辈子第一次痛心地发现世界上可能没人在乎他,对任何人而言,他都不具意义。
车灯扫过山丘顶,持续靠近。就在此时,凹沟忽地传来一声狗吠,一定是佐拉的那只臭狗。
马可睁开眼睛,车灯的光线穿透黑暗,将附近照得通亮。他看见看守的人转向狗吠声传来的方向。
卡车司机一边讲着手机,一边逐渐驶向马可。马可抓住机会,立刻弹起,使尽最后的力气跳离沥青路面。卡车呼啸而过,产生的气流将他抛向另一旁的路边凹沟,跌得四脚朝天。
他全身疼痛不堪,呼吸急促,嘶嘶喘着气,睡衣散发坟墓雨水的可怕恶臭。他因为忍着大笑而全身颤动不已。不用几分钟,那只狗就会开始追踪他的踪迹,到时候追捕的行动或许就结束了。但是眼下这一刻只属于他。他成功横越省道了。
他小心翼翼迅速离开这一区,一边还大笑不已。远方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
※※※
木制简易库房坐落在农庄边缘,只锁上了简单的挂锁,很容易进入,发散出诱惑的气味。
黑夜降临,氤氲着冬日的寒冷气息,库房不啻是个暗夜的礼物。
马可牙齿打颤,站在庭院中望向主屋暗沉沉的窗户。除了风声,四下一片寂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敲开了锁,筘入几张老旧的麻布袋里,闭上眼立刻睡着,完全不在意猫的尿骚味和树脂的味道,以及地上扎人的木头碎片。
天光未亮,他就被屋主的声音吵醒。那是真正的居家生活,截然不同于佐拉那边的家族气氛和声响。他顿时又感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心中蓦然对这个家庭涌起一股嫉妒,甚至是仇恨。但是,他们与马可坎坷多舛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爸爸,甚至佐拉并不爱他?
他擦掉眼泪。总有一天,他也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希望能够知道亲人对他的感受与想法。
他感觉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这家人才终于出门。今天是星期日,他们可能去购物,或者送孩子参加休闲活动,总之是一些马可只能梦想的事情。
他跑到主屋,四下勘查确定没有人后,捡起一块沉重的石头,迅速往后门上的玻璃一敲,下一秒便已置身在丹麦人习以为常、舒适富足的居家气氛中。好一会儿的时间他只是站着,深深吸入一大口空气,怀念的气味扑鼻而来,混合了早晨卫浴味、香水、隔夜食物、新木头家具和清洁剂的刺鼻清香。
他先前透过库房的门缝,观察父亲、母亲、女儿和儿子坐进汽车里,他们对于周遭一切十分熟悉自在。马可不由得带着某种陌生的敬意打量他们的所有物。不,他不希望动摇他们完整无损的世界,他自己很清楚安全感崩毁的速度有多快。所以他只偷拿绝对必要的物品。
另外,再加上放在餐桌上的一本书。
他在库房旁边发现了垃圾桶,拿起几个垃圾袋,将破破烂烂的睡衣丢到底下。会令他想起过往的物品全都必须消失。
库房里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诱惑着他,不过他心生犹豫。不行,太引人注意了。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可以上省道,不可以出现在公车站和电车站。一切能飞快将他带离追猎者身边的交通工具都不在考虑范围内,连自行车也一样。
他身上包裹着散发陌生香味的温暖衣服,脚上穿着有点大的鞋子,拿了一本书,套头毛衣下藏了个面包,以及塞满香肠、熏肉片的袋子后,悄悄离开了此地。
※※※
接下来四天逃亡的日子里,马可认识了几个从来没听过的地名,史托、利斯托普和巴斯托普。他迂回前进,在树丛和林木的掩护下慢慢前往哥本哈根。存粮差不多用罄时,便从垃圾桶捡拾富裕社会丢弃的东西。应有尽有,实在是意外大丰收。
他抵达市府广场刚好是下午,时间拿捏得非常完美,佐拉的人这时候通常正在回家的路上。
市中心的大街小巷在他面前展开,他对这些路熟悉得有如自家庭院。但是,他明白即使再熟悉这地区,也纯粹是虚幻不实的。稍不留心,佐拉和他的手下就会逮到他。
市中心是个无与伦比的建筑工地,架设在工业厂房四周的鹰架、皇宫饭店和《政治家报》报社的正墙,地下铁建筑工地外的铁网等等,到处是被扩大、被美化或者被缀补的痕迹,随处可见裂开的路面、工程车、钢筋和风化过的成堆水泥。
这一天,马可在奥司特布洛区开启了新生活。他在特立昂林广场吵杂纷乱的人群中站了好一阵子,观察熙来攘往匆匆赶往四面八方的行人,心里再次问自己晚上该找哪里睡觉?
身处忙碌的喧嚣中,马可完全不会感到陌生。这不正是他熟悉的一切吗?他虽然又饿又冷,身无分文,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但是公车站旁等车的女人将皮包背在侧肩,明显邀请着他;男人在小摊前付钱时粗心将公文包放在脚边,也露出破绽。
稍微施点扒窃的雕虫小技,半个小时后,一天的工资就可轻松进袋。但是,他希望如此吗?如果他不这样做,还有其他选择吗?
思索片刻后,马可在人行道上的柱子坐下,手才伸出去想要乞讨,一朵厚实的雪花便飘落在手心。
先是一片,再一片,最后纷纷落下。街上行人忽然间全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有些人脸上露出微笑,有些人把衣领拉得更紧。雪势变大后,女人连忙抱紧皮包,男人从地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
他没有办法继续坐在这里,但如果跑到公交车亨里行乞,会立刻被赶走。他十分清楚一般人不喜欢乞丐太靠近自己。
不过几分钟,街道已空无一人,大雪吓走了行人,没有一个人身上的服装适合穿梭在雪中,遑论马可。
现在怎么办?
他扫描四周环境。公交车雨刷猛烈摆动着,骑自行车的人也下东牵着车走在人行道上。原本干燥的地面已覆满雪泥,橱窗玻璃后面一下子挤满了人,大家全躲进咖啡厅寻求温暖。只有他始终站在外面。
他该去哪里?
他紧抿着冻成紫色的嘴唇,望着一位从布雷达路走过来的妇女。她一定会走到这儿来穿越斑马线,因为她双眼紧盯着奥司特布洛街另一边的超商。
应该是位老师,他猜想着。这种人习惯主导一切,目光坚定。她的侧肩包沉甸甸的,皮包口半开着,因为使用多年而有点毁损。这个包并不便宜,应该是考虑用途多又耐用才会被买下。马可曾经把手伸进这种包里好几次,他知道皮夹通常放在侧面。如果还有个小内袋的话,皮夹一定就放在那里。
他经过停下来的公交车旁边,走到红绿灯底下等着。
妇人终于站到他旁边。马可只花了一秒,就找到皮包里放着皮夹的内袋。他静静站在一旁,等到她动了,才把手伸出去。皮夹掉出来时,那妇人顶多只是感觉大腿被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对面的超商。
下一秒,皮夹已经滑入马可袖子里。但是他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换做平常时,他早已快速环顾四周,小心察看有没有人注意他,然后一溜烟跑掉。
但是,羞耻感蓦地涌现,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佐拉一直警告他们不要有这种感觉。他说:「你们要知道,反正别人不期望你们能干出什么好事。『吉普赛人』声名狼藉,被认为不可信赖、虚伪、诈欺,所以完全不需要觉得丢脸。你们下手偷东西的对象才应该为自己的偏见感到羞耻。他们因为你们而丢失的东西,不过是小小补偿了一下他们对我们所做的事情。」
即使如此,羞耻感仍旧会出现。佐拉从来没有上过街头,根本不了解状况。更何况,他又知道什么是吉普赛人了?
※※※
马可摇了摇头,看着那个目前正站在超商柜台前的妇人。她拿了满手想买的物品,等一下就轮到她结账。
这大概是马可第一次亲眼看见受害者的眼神。平常这时候他早跑得不见人影,战利品甚至交了出去,眼里早已没有受害者,也许还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如今塞在他毛衣底下的皮夹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若是遗失便会让妇人感到痛苦的呢?皮夹里除了钱和信用卡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东西?该死,他不想思考这种问题,但是也不希望再出现羞耻感。马可十分清楚,佐拉掌控着自己人生的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流动了。
马可擦掉脸上的雪,一等绿亮起,急忙穿越马路。这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二十五公尺。
他走到超商的玻璃门前,妇人正着急地在皮包里翻找着。柜台后面的店员虽然尝试不动声色,仍可明显感受到他的不耐。
马可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走向妇人。
「不好意思,」他把皮夹递出去说:「您是不是丢了这个?」
她全身僵固不动,脸上表情变化万千:先是震惊,再来转变成猜疑与警觉,然后是不可置信,最后是松了口气。马可清楚读出她的表情变化,不过仍旧做好准备面对她的反应。至少他不要被她抓住手。若真如此,他准备皮夹一丢,挣脱后立刻溜之大吉。
她最后终于伸出手收过皮夹,过程中马可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他微微鞠躬,转向门口,拔脚就要离开。
「等等!」果然没错,她确实习惯发号施令,要人乖乖听她说话。这点从她的声调就听得出来。
马可小心翼翼转头看着她,一阵恐惧爬上心底,因为有两个刚进来的客人挡住了大门。他真是个白痴!为什么要把皮夹交出去啊!他们一定早就看透一切,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这是给你的,」妇人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在场的人全听得一清二楚。「没有多少人能像你这般诚实。」
马可迟疑不定,慢慢转过身面对妇人,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递过来的百元钞。好一会儿过去,他才用颤抖的手指接下了钱。
半个小时后,他又重演了一次这种钱包把戏,但是毫无所获,因为这次的受害妇人被自己粗心大意丢了钱包吓得手抚着胸口,眼泪扑簌簌落下。
这时,马可认清一切永远结束了。他不希望再重蹈覆辙。
一开始有一百克朗就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