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一晚,卡尔站在自家前等到厨房的灯熄灭。现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莫顿那一张刻满怜悯的僧侣脸孔和米卡的完形治疗法,除了上床,他什么也不想要,他要永远赖在床上,静静地一个人治疗他的伤痛。
梦娜甩了他,他再也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他不懂梦娜为什么这样做?为何偏偏是现在?他也不懂为什么他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在她用短短几句话毁掉他的希望之前,改变她的想法?以前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对他。还是说,他太久没有经验,忘记了女人即使身体柔软滑顺,实际上却执拗得要命?
卡尔蹑手蹑脚走上往二楼的阶梯,心情降到了零下好几度C,彷佛置身在与外层空间类似的温度中。他没换衣服,把自己抛到床上,躺在那儿试图理解整件事,概览可能会产生的影响。通常遇到这种状况,他会快刀斩乱麻,打电话咨询梦娜。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到底应该要怎么办?
※※※
「波西米亚人」本来不是他的选择。不过当他坐在这家高级餐厅环顾四周环境,眺望窗外海滨步道时,发现此处其实是个不错的求婚地点。这个机会他已经等待很久了。几天前在百货公司后面一条小巷,偶然碰见饰品巧夺天工的俄罗斯艺术家时,他明白时机到了。
他坐在餐厅里,心里小鹿跳个不停,神经质地捏着口袋里包装着戒指的小丝袋。梦娜深深凝望着他的双眼。
「卡尔,我今天想和你谈谈。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差不多也该问问我们对彼此的意义。」
卡尔心里偷笑着。简直太完美了,这个开场白比他自己计划得还要恰当,无可挑剔。
他拿好了小丝袋,准备在她说到两人的关系应该固定下来的最佳时机抛出来。拥有共同的房子,登记户籍──不管她想做什么,他愿意全力配合。当然,这事可能会在家里引起小小的骚动,不过应该能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只要哈迪能支付莫顿的看护费用,米卡也帮点忙,让家庭收入稳定的话,木蓝街七十三号便无需易主。
「卡尔,我们该怎么面对我们的关系?你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他露出笑容。「嗯,我想过……」
忽然,她的眼神变得温和,卡尔情绪激动地中断了要说的话。他多想轻轻捧起她的脸,感受她柔嫩的肌肤,亲吻她温柔的双唇。然而,他却察觉到她坚决地深吸了口气,那是她平常打算进行深入讨论,做出重大决定时的反射动作。没有问题。关键时刻,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卡尔,我很喜欢你。」她说:「你是个很棒的人。但是那能有什么结果?这个问题我思考再三。我们若是打算进一步稳定下来,会有什么改变?例如早晨一起醒来时?」她出乎意料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难以说下去,心里或许希望由他开口,但卡尔只是笑而不语。不,她应该自己回答她的问题,到时候他再把小丝袋拿出来。
然而她的答案却出人意表,而且说得波澜不兴、毫不激动。「恐怕改变不多。我想我们已经难以为继了。虽然我们性生活很契合,但频率不多,而且应该很快会变得更少,对吧?卡尔,最近你对我们,还有对自己都很疏离。谁知道呢,或许这个时间点出现这种状况不啻是件好事。你忘记我们的约会,和我女儿跟外孙在一起时也经常心不在焉。你不再像以前那么在乎我,也没有真实面对自己的状态。你还违反我们的约定,中断治疗。卡尔,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的,我必须承认这状况持续很久了,因此我觉得现在必须做个结束。」
卡尔顿时全身冰冷。他想要做点什么,却失去行为能力。她对他的感觉真是如此吗?他摇了摇头。他的思绪原地打转,说不出半个字。梦娜看起来反而不受此事影响,既冷静又果决,而这正是他爱她的原因。
「我不知道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谈论这个话题,毕竟主导这类话题是我的职业,不是吗?」她继续说:「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两个都不年轻了,对吧,卡尔?」
他比了个手势,请她暂时别说话,试图集中心思。接着,他忐忑不安,紧张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进展顺利,他当然也想过自己的部分。他字斟句酌,注意抑扬顿挫,注意语气停顿,以免显得冒失或急躁。
最后,她有点放软身段不再坚持,彷佛整个瓶颈不过只是某种中场危机,彷佛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亲自从他口中听到这段话。于是卡尔挤出一丝笑容,最后说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立场相同的人必然会说的话:「我愿意洗耳恭听妳的建议,梦娜。」想要积极参与对谈的想法,剎那间使他感觉恢复了生气。她很快会后悔自己讲的话,放下她的担忧。最后,一切答案就摆在一个很小却装满真心的精致小丝袋里。
她笑得有点压抑,对卡尔点点头。不过,她没有如人人都会响应的那样,承诺他会尽力维系这段感情,发展彼此的共同点,给对方自主的空间,而是用他的话堵他。
「好的,卡尔,谢谢。那么,我建议我们未来各自过自己的生活吧。」
这句话像打桩机般重重击中了卡尔,彻底将他击倒。一眨眼间他神消气馁,丧失了自我感和现实感。这一刻,他根本不认识坐在眼前的女人。
小丝袋完全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
又是一个痛苦的清晨,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稍微回过神。他怎么找到路开车进城的,完全是个谜。别辆车的红色车尾灯和梦娜把他逐出她生活时的眼神,是他唯一意识到的事。
他把办公桌上的档案夹层层迭在一起,想要腺出空间舒服地放脚,稍微补眠一下。但屁股还没坐下,萝思忽地出现,为了前一天给他看的寻人启事破口大骂。
昨天?彷佛他多希望他妈这该死的一天曾经到来似的。
不过他克制了自己,毕竟正在上班。他费了番劲儿专注精神,因为思绪始终围绕着梦娜打转,不肯轻易离开。
「拿去,卡尔。」一只黑手推了两个小杯子给他和萝思。黏土色的东西闻起来有各种可能性,就是不像咖啡。
「呃,我不确定。」卡尔怀疑地打量着杯子。但是阿萨德向他保证,就他所知,还没有人因为喝了菊皂咖啡而命丧黄泉,何况这咖啡的效用惊人。他祖母打从以前就一直这么说。
菊苣咖啡?那是二战时候拿来折磨无辜者的东西啊。为什么在承平时期还有这玩意儿?
「哎,我说啊,药草和蟑螂是人类文明结束时唯一会留下来的东西。」卡尔声音虚弱地评论。
阿萨德和萝思看着他的眼神彷佛他得了失心疯,他这才发现自己思绪太过跳跃,省略了几个环节。
他冷静下来,干脆审视起萝思晒红的鼻头,她这样子还比较人模人样。「为什么这张寻人启事对妳如此重要?我们还有安威勒案还没调查完毕,难道说我搞错了吗?」
「安威勒案已经不叫安威勒案了,不是吗?因为我们不是一致同意──希望如此──这男人是无辜的吗?总之我写了份报告给罗森‧柏恩,报告中严正谴责凶杀组对于此案的调查结果。阿萨德和我都坚信值得进一步观察那个被抛弃的已婚男子。除此之外,还应该调查那位女死者是不是一位科技文盲。」
「科技文盲?那又是什么?」
「科技文盲除了会按钮和拉握柄之外,对机器一窍不通,对一切科技和电子产品等问题出现功能失调的状况;遇到使用说明书,或是从转盘变换到按键、从洗碗槽变成洗碗机,便是完全智障。你觉得这种人听起来熟悉吗?」
阿萨德凝神倾听。这一点想必是他提出来的。
「了解。也就是说,你们认为船屋发生火灾的原因可能单纯只是操作不当?由于草率和肤浅,所以调查人员一开始没有追根究柢,调查这个可能性?」
阿萨德竖起一根手指。卡尔入迷地盯着他的手。短短几公厘的皮肤上怎么能长出这么多毛?是因为菊苣咖啡的关系吗?
「说得真好,卡尔,肤『浅』和追根究『柢』用得真好。因为那艘船最后从海『平面』消失到海『底』了,对吧?」
卡尔翻了翻白眼。哎,老天爷啊。他这两位熟人兼同事昨晚是喝了太多柠檬汁吗?真希望他们能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他闷闷不乐转看着阿萨德。「火灾鉴识人员对这场不幸有何看法?」
「唔,他们无法肯定引起巨大爆炸的原因是什么,既不是瓦斯罐,也不是……」
萝思打断他的话:「哎呀,科技白痴什么都能搞砸啦。只要餐桌上有瓶发胶,再加上漏气的瓦斯炉,一旦剂量正确混合就行啦;或者暖炉里的灯汕与架上的去光水两相作用也会爆炸。还有,我们可别忘了安威勒是做哪行的,他是舞台乐器搬运工或者灯光师之类的。他们这种人身边不乏非常高温的器材,例如他在船上放了探照灯,那个女人没有注意就开了灯,灯一不小心翻倒在沙发上,那儿又放了几瓶乙醉之类的。可能性有千百种,我们不知道是哪个。话说回来,我也他妈的不在乎,因为那不是我们的案子。所有问题的答案应该由三楼的人去找出来。」
卡尔深呼吸了好几次。他从来都不知道萝思竟然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简直像第二个阿嘉莎‧克莉丝蒂❖。
❖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ha Christie):为英国侦探小说作家。据金氏世界纪录统计,她是人类史上最畅销的作家,仅次于圣经与成廉‧莎士比亚著作的总销售量。至今其著作曾翻译成超过一〇三种语言,总销突破二十亿本。
「卡尔,最重要的是:昨天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下班前才说受够了船屋案吗?」
卡尔直起身子,在脑海中拉好工作服,准备上工。他必须熄灭脑海里该死的情绪妄念,还要让这个聒噪的女人记住这里谁才是老大,谁又是听命行事的下属。
「什么,我受够了?萝思,我十分清楚妳想说什么。答案是:『不。』我今天压根儿不想听见任何关于寻人启事的事情。一件案子尚未正式结案前,绝对不开始调查另外一件案子,明白吗?而尚未结束的案子,我们眼前就有一堆。」
阿萨德眼睛散发出幸灾乐祸的愉悦,期待着萝思的反应。
「除此之外,萝思,妳可以告诉我,我们该怎么着手新案件?妳忘了外头走廊软木塞板上那些案子了吗?阿萨德用红白塑料绳连接起来的案子?阿萨德,目前数量有多少?」
「红白绳吗?」
「不是,是案件。」
萝思涂满睫毛膏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卡尔不放。「六十二件,卡尔。你以为我数不出来吗?但是寻人启事这案子……」
「听好了,萝思。楼上同事调查安威勒案时或许肤浅草率,但是我们知道了这件案子中存在许多潦草的环节,却没有兴趣将之串连起来,那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阿萨德点头,支持他的说法,不过对于后半部似乎听而不闻。
「我们心里必须有底,别指望火灾鉴识人员能拿出丰硕的调查结果,毕竟船屋全部烧毁,还沉到了水里,而且事件发生时天象险恶,还有港口水流汹涌剧烈。面对如此恶劣的变量,火灾鉴识人员已经是训练有素的专家了。」
一听到「专家」两字,萝思的脸轻蔑地抽动了一下。
「萝思,省省妳那不屑的表情,我知道他们确实如此。毕竟妳还在包尿布的时候,我已经在执勤了。」
阿萨德摸摸刚长出来的胡碴。通常这时候萝思免不了反唇相讥一顿,现在却只听到她的叹息声。
「好。」最后阿萨德说:「我们必须找安威勒谈一谈,了解船屋的状况,看看以前是否受到良好维护。还应该多了解死者的背景,建立人物侧写。」
「说得十分精确,阿萨德。我建议你们可以去请教梦娜‧易卜生,她一定会需要找点事情让自己开始忙碌。」他兀自笑了起来。梦娜如果想要完全逃脱他的人际圈,只能到东北格陵兰的天狼星巡逻队去报到了。「阿萨德说得完全正确。把案子交出去之前,我们必须先彻底调查清楚才行,萝思。这点妳应该也明白。」
她没有回答,只是干杵着在内心里数到十。不过就算她这么做,也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再爆发?又会是什么时候?
我们马上测试一下,卡尔心想。于是他不怀好意地笑问说:「妳为什么死抓着失踪者的事情不放?」他指着寻人启事海报。「那头红发燃起妳的热情吗?还是他腼腆的笑容?或者那双没有光采的眼睛唤起妳的母性本能?我对这家伙可没有特别的兴趣。」
她点点头。冷弹的保险装置就此拉开,不到几秒即将引爆,足以冷死在场所有人。「很好,卡尔。看来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不似发出寻人启事的女孩与她继父那般亲密,对吧?」
「妳呢,萝思,妳与妳父亲的关系亲近吗?」
阿萨德的眉毛倏地抬高,目瞪口呆。
噢,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显然不该这么说。但等到卡尔意识到自己的小疏失,萝思早已掉头走人,放在地上的大衣和袋子也没拿,只丢下一句像个冰柱般刺入人心的「再见」,而后拂袖而去。
「哎呀,卡尔啊。」阿萨德低声说。
卡尔知道他的同事在想什么。宁愿身体上长瘤,也别向萝思叫战。哎,王八蛋!他妈的安威勒案,他妈的打算开溜、弃他们于不顾的马库斯,他妈的罗森,他妈的维嘉和梦娜,他妈的迟钝智障。只要他们别来烦他,他全都他妈的都无所谓了。
他的肚子忽然一阵颤抖,延伸到腰侧。不太像身体不舒服,却相对让人毛骨悚然,彷佛所有的血管同时收缩又扩张,持续不断,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就在卡尔以为自己习惯了这种颤动时,肩膀忽然又起一阵冷颤,直窜到腋窝,皮肤不同表面同时冒出冷汗和热汗。
他若从来没得过恐慌症,难道这是前兆?或许他根本已经得了恐慌症。还是说,梦娜又在他心中作祟了?
他手指颤抖,拿起萝思的咖啡杯,一口气灌下无味难喝的温热液体。他的脸宛如咬了一口没熟的柠檬般揪成一团。他大口喘着气,体内那股感觉终于不见了。茫然瞪着天花板,卡尔深深叹了口气。
阿萨德打破沉默说:「我刚才照你说的到楼上去找罗森,他回答说安威勒案全在他们的掌控中,萝思的评论完全是蠢话。」
卡尔清了清喉咙,他的声音非常沙哑:「真是意外惊喜啊。罗森真的这么说?」
「是的。他说他们还在调查这件案子,也找到了安威勒,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中,卡尔。」
他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然后阿萨德忍不住喷呼说:「全是胡说八道,卡尔。他根本是丈二猩猩摸不着头绪。」
卡尔笑了,「是丈二金刚,阿萨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没关系,我会去骚扰马库斯。这段时间能麻烦你打电话给死者的丈夫,请他尽快过来一趟?你可以让他选择要搭警车还是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