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没错,罗森,确实如此。我从贝拉霍伊把证物拿回来了。我们现正着手进行调查威廉‧史塔克案。」
马库斯的暂时继任者虽然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反而宁愿摇头似的。典型的罗森。他打死也不愿意显现自己内心的起伏,但别想躲过卡尔的眼睛。
「好。」罗森回答,其实另有所指。「贝拉霍伊的韩森说你没有和那边的同事谈妥,就从柜台拿走东西。你应该很清楚这个流程有争议,因为那些东西与发生在那区的入侵案有关。不是吗,卡尔?」
「是的、是的,这个韩森真是大嘴巴。案子牵涉到一个两年半前失踪的男子,而那应该不属于响尾蛇的专业领域。他若是想将自己爬虫类的目光投射在非洲项链和寻人启事上,只要过来一趟,我很乐意给他看。长话短说:我要接收这件案子。」
「接收?你嘴里难得吐出象牙,卡尔。」罗森咧嘴一笑,露出自以为迷人的洁白牙齿。「你说见过那个少年两次,第一次是在史塔克家,第二次是在贝拉霍伊派出所,两次都被他跑掉了?是的,卡尔,大家都看得出来你确实是接收了。」
「你够了。我会和少年联系上的,只是时间早晚。你现在可不是和你组里的呆子讲话。」
罗森在马库斯的办公桌后面挺直上身。错误的人坐在错误的位置上──没有比这个错得更离谱了。
「你倒是想想自己在和谁说话,卡尔。不过,好,这次我就不追究。我们继续吧。我思考过应该重新安排悬案组的工作内容了。当然,你仍然继续当组长,这点无庸置疑。只不过最近两年你们的业务内容和我们组内有诸多重迭,马库斯和我觉得很干扰。」
坐在椅子上的卡尔猛然往前一靠。
什么?再说一遍,现在是怎么回事?
※※※
卡尔接过阿萨德那杯散发潮湿大麻味的雕花杯子时,双手仍因气愤而不住颤抖。他束手无策地盯着看起来像毒药的黏稠飮料,和味道比起来,外观算是没有伤害性了。
「别担心,卡尔。」阿萨德说:「我们继续查下去,而且也不会搬到三楼。我不会为罗森工作,这点我会处理。」
卡尔抬起头。「噢,是吗?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有这份能耐吧?何况我若可以接受提议的话,你凭什么插手?难不成这是你帮他看房子谈定的一部分协议?」
阿萨德眼睛闪避了一会儿,就像在最后一刻后悔万分的罪犯,差点坦承自己的犯行;或者像是个不愿意承认正陷入热恋的少年。
「我不知道你说接受提议是怎么意思,不过我会处理的,卡尔。罗森会听我的话。」他腼腆笑了一笑,打算蒙混过去,但其实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尚未结束。
阿萨德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调皮的笑容。看来他又要讲骆驼的故事了,卡尔早已摸熟他的脾性。
「重点是,你应该记得那个以为自己是鸵鸟的骆驼故事,牠受到惊吓时,会把头埋进沙子里不闻不看,蒙蔽自己。」
卡尔无奈地摇摇头。撒哈拉沙漠早已容纳不下阿萨德一直拿来烦他的众多双峰骆驼和单峰骆驼了。
「要命,阿萨德,你究竟想说什么?」
「很简单吶,卡尔,只要持续坚持自我以及应该做的事情,就不用冒险蒙蔽自己。」
「谢谢你的提醒。但事实上别忘了我不是骆驼,阿萨德,我也不了解这种动物的智力。不过我想告诉你,我觉得你才是那个把头埋在沙里的人。你不认为差不多应该说明一下,为什么罗森忽然凭空将显然缺乏基础知识的你安插到这儿来吗?为什么你能瞬间展现一般人要花上好几年功夫才拥有的能力?我如果想要得到答案,必须问你,还是罗森呢?」
阿萨德眉头深锁。卡尔察觉到他伸进裤子口袋里的手正握紧了拳头。
「怎么回事啊?」萝思刺耳的声音响起。「这里感觉像电流中心似的滋滋作响。」
卡尔不射烦地看了她一眼。「罗森那个混蛋宣布说阿萨德今后将为他工作,我们两个则要搬到三楼去,而现在阿萨德声称他可以说服罗森。我正在问他为什么以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力。」
萝思点了点头。「那你回答了什么,阿萨德?」
阿萨德裤子口袋的隆起逐渐弭平,显然逃出刚才的质问了。他妈的该死。
「罗森和我以前有段共同的经验,所以他欠我一个人情。我们是在中东一项任务中认识的,细节我无法告诉你们。我没有办法。」
「你是没有办法,还是不愿意?」
「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十五分钟后,丽丝打电话给卡尔,说明阿萨德在罗森的办公室里,可敬的卡尔副警官若是方便的话,请上来一趟,萝思也一起。
「我不喜欢阿萨德和萝森之间的关系,卡尔。」走上楼的时候萝思说道。「你对此有何感受?他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卡尔眼睛倏地大睁眼睛。她竟然关心他的感受?哇喔,他一定要在日历上特别将今天标注起来。
「我……」他才要开口,她又抢话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我感觉很不好。」
然后她就陷入沉默。
※※※
刚才两个小时里,罗森的办公室里出现了许多变动。丽丝和其他同事显然对橱柜和架子发动意外攻击,所有的东西几乎清空,还有位工匠正把一块大白板固定在马库斯本来贴案发现场照片的墙面上。
阿萨德坐的那张椅子铁定是从警察总局局长身边搬来的。但愿是未经他同意擅自取来,这样就有意思了。
「阿萨德和我稍微聊了一下所有的事情。」罗森开启话题。「他似乎不愿意接受我给他的提议。」
阿萨德立刻点头,心情显然不错。看来那项提议不是特别吸引人,卡尔心想。卡尔现在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兴趣,周末宿醉的恶果还在他脑中隆隆作怪。
「我不愿意破坏阿萨德的生涯规画,以及你们的例行工作,只希望你们三位能够记住悬案组归我管理,因此我有必要监督你们底下的行动。」
卡尔看着萝思,她已经开始浑身冒刺了。
「从私人经济活动可以得知,大型企业都会聘用所谓的控管员,监督各部门的效率。在我们这里,测量效率的原则有二:一个是各个组别的破案率,谢天谢地,你们表现得还可以。」
这个白痴真应该上刀山下油锅,卡尔心想。还可以!他妈的这家伙贬低我们,用意为何?
但是卡尔还来不及开口,又被萝思抢先一步。「所谓的凶杀组伟大的组长,我可以想象您绝对能成为悬案组了不起的主管,您一定能搞得超好。」然后她倏地转向阿萨德,用力一吼:「而你,阿萨德!你怎么回事啊?你难道已经认为自己不需要让座给站在一旁的女士了吗?」
阿萨德吓得眉毛不由自主往上弹了几下。
「好。」她坐下来时又吼了一声。「我们平等了,罗森。您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另外一方面,」罗森不为所动继续说:「你们的人事成本不符合规定。我发觉你们的工时预算比我们楼上这里高出两倍,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此,我找了人来稍微管理一下。你们已经认识他了,就是高登‧泰勒。」
卡尔脑子开始打转。高登‧泰勒?控管员?监督他们?
「见鬼啦,我不要那个瘦子在地下室乱晃。他还乳臭未干吧,罗森。他究竟毕业了没?」
「他即将完成法律系的学业,而且成绩名列前茅,局里毫无问题会聘用他。」
「不行,我说真的,不可以。」卡尔挥动双手反对,已准备要离开办公室。「请你把他叫回去,我们真的没有时间理会他。」
但是卡尔即使事先想破头也绝对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我们还是可以试试看,卡尔。」阿萨德说。
「他也没有那么糟啦。」萝思补了一句。
他被将了一军!还能说什么?
※※※
卡尔盯着杯子里的泡沫,试图回忆结束和罗森的谈话之后,自己丢了多少片头痛药进去。
服用头痛发泡锭超过一定量之后虽然会引起胃痛,但是非常有效。现在他感觉精力十足,生气勃勃,有力量捍卫自己的立场,让阿萨德和萝思两人清楚了解他的主张。
「一个字也不准提到罗森‧柏恩和高登‧泰勒,听清楚了吗?我已经濒临爆发边缘,但是我们目前有事要处理。好,萝思,说吧。请长话短说,简洁清楚。」
她点头,忙着操作液晶屏幕,对刚才整个混乱状况似乎毫不在意,一点也不觉得沮丧。
「好,卡尔,你现在看见的是贝拉霍伊的监视录像带。少年走了进来,但是他把脸转开了,所以看不太清楚。」萝思暂停影片,灰色的画面停住不动:画面上是一道玻璃门和一个人形的俯瞰图。
卡尔和阿萨德靠近屏幕。
「不像阿拉伯人,卡尔,也确定不是巴尔干来的,因为他的耳朵长得很高。」
莫名其妙的观察角度。难道巴尔干人民的耳朵位置比其他地方的人还低吗?
萝思挤到他们身边。「深色鬈发,很像是拉丁人。年纪不大,卡尔,你觉得大概几岁?」
「我听说大概十四、十五左右。不过很可能更小,南方的人通常比较早熟。你们对他的衣着有什么看法?」
阿萨德笑了。「像是我叔叔会穿的衣服。」
卡尔点头。「没错,这种衬衫在十年或十五年前是一般上班族的服饰。他去哪儿弄来这衣服的?」
「二手商店?」阿萨德猜测。
「若是二手商店,我想他会挑别件衣服。」
「或许从旧衣回收箱捡来的?衬衫就躺在最上面?」
「嗯,有可能。」卡尔指着银幕。「你们觉得他为什么要藏住自己的脸?为什么偷了健保卡拿来当成自己的证件?」
「很简单。」阿萨德说:「因为他自己没有证件。」
卡尔点点头。阿萨德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他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是的,或者有案底在身。」
阿萨德皱起眉头,一脸不解。「哪有案底在身,卡尔?他身上不是只有寻人启事和项链而已吗?你自己看!」
卡尔叹了口气。「只是种惯用说法啦,阿萨德。算了。我不过是认为他或许卷入某类不正当的事件罢了。」
萝思拿出她的笔记本,潦草写着:「所以说,如果他没有自己的健保卡,不是没在丹麦登记户口,就是父母帮他保留了证件。我想后者不太可能,少年感觉太独立,孑然一人。所以我投前者一票。」
「你们觉得他像辛提人或罗姆人吗?」
三颗头全凑近计算机仔细瞧,但是很快发现少年的服装和外表不容易归类,辛提人、罗姆人、法国人、南欧人,全都有可能。
萝思将画面快转。「这里,他打算要撤退了,这时候你正好走进来,卡尔。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认出你了。」
阿萨德脸上的笑纹变深了。「这小毛头显然无法忍受你出现,卡尔,看看他跑开的样子。」
「是的,我们认出彼此了,之前我们在史塔克的房子见过。」
「他跑到派出所交出寻人启事和非洲项链,在在表明他对失踪者有兴趣,对吗?或许他知道失踪者的事情?也可能是个男妓?」
卡尔和阿萨德讶然看着萝思,不知所措。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他又不是第一个过着双重生活、结果招来不幸的人。如果史塔克真对孩子有兴趣,非洲行背后的目的可能是这个,这点我以前就讲过了。偏偏是个男孩对这件事兴趣浓厚,你们不得不承认实在很诡异。」
「真是难以置信啊,萝思,妳总是能注意到奇特又怪异的地方。」阿萨德说。
「喂喂,哈啰。」他们背后忽然响起声音。正是竹竿高登亲自登门。他像潜入敌军水域的潜望镜探头进门,低下头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高登,我们现在很忙。」萝思说明了一下。
「噢,我很乐意在一旁观看。」
在旁观看!这男人难道没有一点敏感度,丝毫未察觉到眼前状况?
「有什么事吗?」卡尔问。
「事实上,没错。我研究了安威勒的案子,发现应该继续紧盯着被害者丈夫这条线索查下去。此外,报告中……」
「高登,你何不现在离开呢?」萝思说:「我们早就在进行其他案子了。」
只见他竖起食指,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美的萝思,大部分的人都是先解决掉一件案子,再继续进行其他……」
「高登,你看看四周好吗?我们正在调查别的案子,安威勒案已经结束了。破案了,你懂吗?已、经、破、案、了。现在听清楚了吗?」
「噢,萝思,妳生起气来真漂亮,彷佛所有的特色全展现在妳美丽的脸庞上。」天啊,他若再继续胡诌,免不了要吃上一记耳光。
阿萨德咯咯窃笑,挽救了情势。卡尔注视着萝思,等待她火山爆发,意外的是她反而一脸局促不安。
于是他起身,身子站得笔直,虽然没比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来得高大,却更显威重有份量。
「请给个方便,高登。」他边说边用梦娜称呼为「超大肚腩」的肚子将高个儿粗暴地顶出门外。
他们才听见高登啪一声撞到卡尔办公室门口对墙上的声音,门就砰的被大力关上。声音大到另一边正在钻洞的工匠还暂停了一会儿钻孔机。
阿萨德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欸,这家伙真是为妳神魂颠倒,萝思。或许妳对他也有相同感觉?」
萝思眼睛快速往旁边瞥了一眼,此外没有其他反应。这个动作可以有不同的解读,而卡尔有他自己的诠释。
「我们可以继续了吧?」他无动于衷说:「我还记下了『史塔克没有其他家人』。他母亲过世后,他是百万遗产唯一继承者。虽然他之前支出的金额大于收入,但是就我们目前的判断,他失踪时并未负债累累,户头之后也没有动静。总而言之,没有欠税、没有值得提出来讨论的人番保险,房贷也全部付清。他没有触犯法律,大学还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布朗斯霍伊的邻居对他赞誉有加。」他抬起眼睛。「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会失踪?是自己性偏好的受害者吗?他有敌人吗?还是欠某人赌债?」
「没有欠人赌债。」阿萨德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他一定得是因为金钱问题而遭人杀害呢?他的钱多的是啊,只要付钱就行了。天上不起风,没人会去放风筝。」
卡尔摇摇头。有时候他真希望这男人身上能加个副标题解释他的话。
「听着,」卡尔继续说:「我认为得先找出他非洲之旅的答案。萝思,明天之前弄一份史塔克账户明细给我,还有其他特别引起妳兴趣的东西。阿萨德和我去外交部和史塔克的同事与主管谈谈,我们很可能之后不会再回局里。至于高登,萝思,我认为妳最好把工作和玩乐清楚分开来。」
果不其然,她涂得漆黑的眼眶激射出几道闪光,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她就是得遵守卡尔提出的要求。
※※※
坐在他们对面的男人与风流倜傥相去甚远,脸色苍白,头发银白稀疏,一口糟糕的牙齿。在魅力光谱上,位置差不多在零附近。令人错愕的是,他手上竟戴了婚戒,或许他老婆的要求并不太高。
「是的,史塔克突然间消失无踪,实在很可怕。」话虽这么说,他的语气却无关痛痒得古怪。「我想我们的同事依旧非常讶异。哎,说讶异太轻描淡写了。我们十分震惊他竟然下落不明。史塔克能力出色,受人喜爱,而且值得信赖。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您是他的主管,你们两人也是朋友吗?」阿萨德问。
愚蠢的问题。和勒纳‧E‧埃里克森这种人交朋友?难以想象。
「算不上朋友,不过可以说我们彼此欣赏,他是我遇过最有默契的同事。」
「请您谈谈他的非洲任务。」卡尔要求:「我们从档案中得知他前往喀麦隆的原因和一项矮黑人村落的援助发展计划有关,但里头没有注明他这趟旅程的确切理由。」
「他必须到当地审核计划的进行。聘请非洲人当中间联络人,偶尔要过去看看进度。」
「这趟旅行纯粹是例行事务,或者出现特殊状况需要检核?」
「例行事务。」
「就我们所知,他将回程班机改早了一天。这正常吗?」
主管笑了一笑。「不,不是。我也没有办法确实回答两位,只能自我推测。我猜想他应该受不了那边炎热的天气。史塔克工作效率高,很快就能完成任务。既然如此,何必在那儿流得满身大汗?不过,就像刚才所言,纯粹只是推测。如您所知,他也没有完成出差报告。」
「提到报告,我们希望能够取得史塔克的档案,还有其他可能留下来的东西,例如他之前使用过的计算机?」
「很遗憾,没有了。我们的档案全都集中在一个服务器,而史塔克的办公空间早就分配给其他同事使用。」
「他的笔记本电脑和出差的行李始终没有出现吗?」
「若是有的话,我一定第一个知道。」
「史塔克曾经暗示过什么问题吗?情绪波动大吗?」
史塔克的主管将躺在办公桌垫上的钢笔挪动了几公分。十之八九是二十五年尽忠除守的标本之一。
「波动?嗯,是的。自从我问过他几次是不是感到沮丧之后。」
「您想到了什么吗?他经常请假?」
埃里克森露出微笑。「史塔克?没有。我没见过比他责任感更重的人了。我想在我们合作的这几年,他一天也没缺席过。不过,是的,他特别显得抑郁消沉。我想他继女的病让他伤透脑筋,印象中他与女友的关系已有摩擦。有一次他甚至眼睛瘀青来上班。我不是要影射什么,不过,现在的女人也是非常大胆的。」
卡尔点了点头。埃里克森看起来也属于那种偶尔会挨擀面棍打的人。
「其实我觉得他最后几个月逐渐丧失活力。」他又说:「因此,是的,我会联想到忧郁症。」
「最后水落石出发现是威廉‧史塔克自行了断生命,您也不会感到惊讶吗?」
他耸了耸肩。「我们对其他人又了解多少呢?」
埃里克森内心波涛汹涌。坐在面前的两位警察出现得太早了。他骇然震惊,无法掌握自己应该丢出什么讯息,哪些又该保留。真该死,现在他还暗示史塔克的女朋友会打他,警方无疑能轻易核对眼睛瘀青一事。他必须克制自己再凭空杜撰这类的毁谤。
他越少加油添醋,能查证的事就越少,东窗事发的危机也越小。但是话说回来,端出这类虚构的故事,就能伪称史塔克是官方倡议者与代表,进而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开。这方法精心巧妙、彻底又全面,就如同他修饰能做为有利的呈堂证供的文件纪录一样。
他在卡勒拜克银行的同伙应该也会被卷入混乱中,届时一定回过头来怪罪他。更别说他到时还需要向警方解释为什么迟至今日才交出文件。他妈的真该死。为什么他没有提早做好准备?怎么没有编造好理由说明新文件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可以坚称自己现在才找到吗?但是为什么没有通知警方?是的,为什么?
他打量着两位男士。并非是眼前的两个人使他惴惴不安,而是整体局势。
当年在丹麦国际开发署以及出差到各地偏僻村落时,他便体验到这种感受:被多双正在寻找你罩门的眼睛团团瞧着。眼前和当初坐在火光闪耀的沙地草席上,身边围着武装的索马里人的感觉一模一样。一个人负责转移他的注意力,另一个伺机而动。不断出现新条件的协商谈判,不,这从来就不是他的强项。
目前谈话由丹麦警察主导,他显然是领头的,而且随时能结束会谈,因此埃里克森必须紧盯着他。外表看似阿拉伯人的小个子则是来帮腔的。他眼神和善,面带笑容,处在别的情境中,或让人觉得安心,但是在表象之下,却隐藏着暧昧难辨的冷酷无情。埃里克森曾经见过一群凭空出现的狮子瞬间攻击悠闲吃着草的黑斑羚。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只黑斑羚。
「史塔克除了自己的房子、女友和继女之外,还与某地或是某人有特殊关系吗?」丹麦籍的警察问他。「所谓的某个地方,我指的是他可能用来做为喘息之用的场所?或者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埃里克森心想。要杜撰吗?编造一些让他们无法再继续追问的内容?
他看着那个阿拉伯人,但对方彷佛会看透人心的目光,窒息了他脑子里的念头。
「可惜没有。他这个人非常封闭。」
「您说你们私下没有交情,但是您或许仍有机会曾拜访他家?」阿拉伯人突然问道。
埃里克森摇了摇头。「没有,我认为私人生活和职场最好不要混在一起。」
「所以您也无法说明那位同事有什么特点啰?」
「特点?」他挤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们每个人不都有些特别之处吗?身为丹麦官员,甚至更应如此。」
但是这种转移话题的伎俩却完全被两位警察弹了回来。
「我指的主要是他的性关系。」阿拉伯人接着说。
埃里克森暗地倒抽一口气,肾上腺素急窜到所有细胞。他没料到会听见这种问题。他面前会不会开启了一个出口?滑稽的阿拉伯人提供了他一把通往自由的钥匙?
希望他们没有看出他对这个问题反应有多剧烈!
他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捻着八字胡,又把鼻梁上的眼镜推好,再深吸口气,双掌平放在桌上,准备回答问题。一切流程就像预算协商前的例行准备动作。
「细节我不是很清楚。」他最后说,对阿拉伯人歉然一笑,然后目光定在丹麦刑警身上。「若是将您带入死胡同,且对史塔克有失公允的话,请您务必见谅。正如我刚才所言,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情谊。」
两位警察点着头,宛如鸽子正在啄食丢在面前的面包肩,非常开心饲料终于掉在他们的活动范围。
「我想,在这方面他应该有点缺乏。我的意思是……」他清了清喉咙,「我觉得他和女友其实拥有正常的生活。不过,有几次我们一起出差,我感觉他的眼神有点恼人。」
刑警困惑地歪垂着头。「有点恼人?」
「是的,很不恰当,主要是看年轻男孩的眼光。在孟加拉国时,我发现尤其明显。」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他们眼神严肃,是不是上钩了?他真的成功转移焦点了吗?
「您曾经见过他接近过少年吗?」
小心一点,埃里克森,别得意忘形!他警告自己。
「嗯,也许吧。我没办法说得准确。」
「你的意思是?」
「呃,我们不是一天到晚都待在一起。不过我记得曾经有次进入一家商店,史塔克在外面等我……嗯,是的,确实出现炽热的眼神接触。」
阿拉伯人搔了搔耳腮,摸摸胡碴。「但是您没亲眼看过他带少年进房?」
「没有。不过,他经常一个人出差。」
「换句话说,您的意思是,威廉‧史塔克可能有恋童癖,喜欢小男孩。部门里有没有其他同事和史塔克出差过,可以左证这项臆测吗?」提问的是卡尔‧穆尔克副警官。
埃里克森防卫地举起双手。这个姿势有时候即足以认证一切,却同时又没有说太多什么。
「我想没有。史塔克若是没和我一起出差,通常就是一个人成行。不过,也请您问问其他部门的同事,免得我可能误导两位。」
※※※
卡尔和阿萨德走向地下室。「临时到外交部走一趟,非常值得。不过你回程时话似乎不太多,或者只是我的感觉?」
「嗯,我得沉淀一下。埃里克森的谈话很奇怪。」
「你说得没错,埃里克森那张嘴的确很奇怪。」
阿萨德露出会心一笑。「哈,幸好他的假牙没掉出来。你看见他有颗门牙老是晃来晃去吗?」
卡尔点点头。
这时阿萨德举起一只手,两个人立刻停下脚步。噪音是地下室走廊底的萝思办公室发出来的。没人预期大白天在一大堆警察出没的崇高公家机关会听到这种声音。
「我想萝思应该完成账户调查工作了。」阿萨德翻了翻白眼说。
妈的,真希望他没说对。
他们蹑手蹑脚靠近萝思办公室门口。真是不可思议!
「卡尔,不是录像带的声音,他们真的在做。」阿萨德低声说。
卡尔望着走廊另一边的楼梯。要是有其他同事过来怎么办?一开始先是爆出丑闻,接着是长达数个月的有色眼光,萝思之前在市警局圣诞晚会那件丑事也会被炒得沸沸扬扬。她必须忍受各式各样的问题,好不容易挣得的尊敬将瞬间灰飞湮灭。
「上班时间不可以这样。」他摇摇头,低声说。
「你也听见他们做了。」
卡尔注视着阿萨德,深深叹了口气。遇到这种情况,就会知道谁曾经上过警察学校,谁又没有。
「萝思!」他咆哮大叫,猛烈插门,敲门的声音大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霎时四周一片寂静。没多久,里面传来嘈杂声,不难想象正发生什么事。
「高登,你可以安心出来,我们不会揍你。」他吼道,期待会看见一个脸上带着些许罪恶感或羞愧的人。但是事与愿违。高登那个竹竿衣冠不整,心满意足走出来,毫无悔意,反而一脸得意洋洋。他短短几天就捕获了猎物,凯旋而归,还十分清楚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可惜他是对的。卡尔根本不可能向罗森告发这种事,给同事找麻烦,最后只会波及自己。
等着瞧,臭小子!卡尔瞪着脚步轻盈的高登从旁走过,眼神射出激光。短时间内,他绝对忘不了那白痴轻浮散漫系好皮带的模样。他们多等了一分钟,才踏进春色盎然的现场。
「啊,你们回来了啊?」萝思一派冷静坐在办公桌后面,鞋子仍放在墙边,桌上有一瓶红酒和两个玻璃杯。
「萝思,妳在上班时间喝酒?」
她难得轻松地耸了耸肩。「是呀,只喝一小口。」
「高登那家伙现在已经成了这里的一员吗?我可不容许这种事。」
「一员?看在老天份上,他只是过来帮我点忙。」
阿萨德站在卡尔背后捧腹大笑,把萝思也惹得咯咯笑。
这几天真是诡异。
「听着,我们回来取我的车。我要送阿萨德到医院做例行检查,还要告诉妳明天一大早到外交部去询问史塔克的同事是否注意到他出现不寻常的行为。妳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好的。」她出奇地驯服,没有吵吵闹闹,没有泼妇骂街。性行为有时候还真能发挥神奇的效果。
※※※
「真是好消息,阿萨德,恭喜你!」
卡尔的手在阿萨德肩上按了按。
「很快就检查完了。」
「是的,而你现在自由了,完全恢复健康,阿萨德,太好了!」
卡尔左顾右盼,好想拥抱王国医院忙碌走廊里每一个穿白衣的工作人员,护士、医生、担架人员和看护。几个月前,阿萨德头部里面的积水仍旧威胁着生命,但现在几乎消失了。
医生说,等瘀青全部退掉,链接脸部肌肉、语言中枢和双腿的神经线路要恢复以前的功能,只是时间问题。最好做点运动复健,不过阿萨德的工作模式也包括走路,所以刺激应该够了。简而言之,他不再需要回诊。
卡尔陪阿萨德到露天咖啡厅,面前放着咖啡和哥本哈根糕饼,两个人喜不自胜,心情好得不得了。
「你和达格‧哈马舍尔德大道那儿的图书馆员谈了什么?」阿萨德问道。
「下次少年若再露面,他们会打电话通知。」
「那应该不会太久了,卡尔……」
阿萨德忽然不说话,一只手放在卡尔手臂上,悄悄比向角落的方向。
在摆满脏盘子和餐具的餐车后面,只见马库斯落莫地坐着,如此渺小不起眼。他双手握着杯子,兀自发愣。
上个星期他还是他们的长官,才刚隆重卸任,告别过去的生涯。
而今,他却露出一副看不见未来新生命的颓态。
※※※
卡尔回到家,心想没有比这一天更糟糕的恶劣日子了。
「干得好。」他走进玄关,赞赏地对莫顿说。光靠洗刷和擦拭,几个钟头就创造了真正的奇迹。木蓝街七十三号闪亮如新,散发光泽,之前杯觥交错、开粮飮的狂欢派对宛如没有举行过。
「我们床上的万人迷过得好吗?」他问双手沾满油正在哈迪裸背上按摩的米卡,那景象看似有益健康,味道却令人不敢恭维。
「哈迪配合度很高,愿意遵照指示跟着做,所以我们开始使用辅助器材和相关物品进行疗程。我们今天讨论了预定目标,一致同意让哈迪坐上轮椅。你觉得如何,哈迪?」他的手在哈迪赤裸的臀部上拍弹着,生气勃勃,韵律生姿。
「我会说被打屁股真不错,但若是能有点感觉会更好。」
卡尔蹲下来,与哈迪对视。哈迪双眼湿润,对他而言这是让人感动的一天。
「恭喜你,老友。」他激动地说,敲敲哈迪的额头。
「是的,实在太了不起了。」哈迪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稳定自己的情绪。「米卡尽心尽力帮助我。」他声音颤抖又补了一句。
卡尔望着不露声色持续按摩哈迪背部的肌肉壮汉,紧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罪恶感深深纠缠着他,久到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如今忽然间眼看就能减轻,但是,他也可以吗?他必须先好好消化一下。
他叹了口气,拥抱赤裸着上身,在哈迪身上忙得大汗淋漓的米卡。
「谢谢,米卡。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谢谢,万分感激。」
「嘿,搞什么啊,卡尔。」楼梯底端传来声音。「你现在也投靠敌方了吗?那我就是这屋子里唯一没有陷入同志浪潮的人了。」
贾斯柏一如往常伺机潜伏着,像病毒一样。
「你要打电话给妈妈。」卡尔的继子说:「她说如果你不去看外婆,就欠她几十万克朗。你是把自己扯入什么头殻坏去的协商啊,卡尔?喝醉了还是怎样?」
他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你最好听她的话。古咖玛的事情搞得她紧张兮兮。」
「啊哈?她怎么了?」
「哎呀,她一天到晚老是在说婚沣,不停提到在印度举行婚礼有棒,有的没的。现在婚礼又延期了。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婚礼不会举行了。」
「为什么不会?」
「鬼才知道。妈妈说古咖玛自从在店里被攻击后就有些问题,不过整件事她还不是很清楚。你以为他会和她分享那家小店吗?门都没有。」
卡尔深吸口气。最重要的是,她最好不会忽然提着一堆行李、带着十五箱纸箱出现在他们家门前。
「你听说哈迪的进步了吗?」他转移话题。
「听到啦,该死。村里或者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婶涌进房子来时,我人就在这里。她们在这里待了三个小时。总之,别忘了外婆的事情啦。」
「你不能代替我去看她吗,贾斯柏?」
「妈的,不行。她脑袋越来越不灵光,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啦。」
「我想也是如此。不过,我希望能麻烦你去看一下。」
「嗯哼,我还是不干。」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帮我的忙,我只好强迫你了。」
「欸欸欸,你在威胁我吗?卡尔,我真怕死了咧。你该不会想找你的年轻部属过来吧?同时大张旗鼓告诉媒体?请便,卡尔。放马过来吧!」
贾斯柏说完就立刻离开,把头探进冰箱里。「还有,卡尔,」他头在冰箱里喊,「我从阁楼找出了我的机动人收藏。你放在上面那个可疑的箱子是什么?干嘛把它锁在上面啊?」
卡尔摇了摇头。这家伙胡扯什么啊?
「你在讲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他喊了回去。「我不知道什么箱子,一定是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