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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马可前一晚攀爬过工地围栏,闯入围着鹰架的建筑物。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考虑逃生路线,清空障碍,保全人员若是出现,即可迅速逃出户外而不被人看见。

  接着,他先记住哪一区放置了特别多的工具和建筑材料,因为轮到下一班时,工人会出现在那里。

  他在四楼找到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角落,拿了纸箱的纸片给自己搭了床铺,从这里透过水泥墙上尚未安装窗户的窗洞望出去,外面的动静全逃不过他双眼。躺在这个几个月后会有电梯上上下下的角落,在早班的人上工前,不必担心会被人发现。等到休息时间工人走进工寮后,就可以赶紧溜之大吉。

  除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外,似乎没人会停留在工地,因此马可晚上多少能在楼层间自由走动。他只需注意从名称怪异的「希福牛排馆」挤进工作围栏后面,就着鹰架向上爬时,不要被人察觉就好。夜班保全人员和守卫犬不会上来他安身的地方。

  巨大建筑物的外墙已经被移走,内部被拆光,隔墙也全部拆掉,只剩下楼梯和柱子。总体而言,这里是一片灰色水泥的冰冷风景,随意停放的工程车和碎石箱惨杂其中,就像是彩色的乐高

  从这里,他不仅可以观察蒂沃利乐园缓缓迎接新的旺季,也能望见市府广场、安徒生大道和部分徒步区;另一边,可见维斯特布洛街的街口。气温若是稍微和暖,这里就是完美的落脚处,可以追踪家族成员在城里的活动。

  星期二货车一如往常准时在早上九点将人放下,这次有米莉安、罗密欧、塞穆尔和其他六个人。他们商量了一阵之后,便分散到斯楚格街、维斯特街、拉文德街和法瓦街旁的巷子里,然后再进入徒步区不同的区段。

  从高处观察,马可觉得他以前的「同事」就像是细菌般闯入城市生活,想到自己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不由得心生羞愧。

  他思索着该如何采取行动,想得头都快破了。应该拉拢几个成员过来吗?到时候他告发佐拉和他爸爸时,才不会将所有人拖下水?他们或许也可以透露佐拉派了谁来找他,搜寻行动何时停止等等。或者,他该冒险拿出放在凯和艾维屋子里的钱,然后离开哥本哈根?他听过两座位于于特兰的城市──奥胡斯和奥尔堡,距离够远,而且规模也够大,或许可以在那里展开新生活。

  但是新生活仍旧遥远。如今警察看见了他,加上他还把寻人启事和项链留在派出所,警方很可能出动找他。若是被发现怎么办?他提不出任何身分文件,最后会被送进难民营吗?

  他思考得越久,心里越清楚自己没办法向警方提供任何东西,因为史塔克的尸体十之八九很可能已不在原处。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他在水泥荒野中左右张望。蓦然间,一股惊天的孤独浪潮几乎将他淹没。

  ※※※

  米莉安摆出典型的姿势坐在圣神教堂的锻铁栏杆前面,怯生生伸出的手和赤裸变形的脚并不会让人感觉恶心或烦躁。米莉安有种特殊的天赋,她的微笑总能散发出温暖、信任的气息;目光反应出沉静的悲痛,却也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她浑身就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气场,甚至连警察也由着她去,不会加以拦阻。米莉安若是有机会学通一门职业,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一看见马可出现眼前开心地打招呼,她温暖的目光和唇边的笑容倏地消失。

  「滚开,马可。」她压低声音说:「所有人都在找你,如果被他们发现,只有老天能帮你了。你根本不该来和我聊天。小心离开,别再出现在这里。」

  马可垂下手臂。「米莉安,我需要妳的帮忙。他们若是停止找我,请给我个信号。拜托妳!」

  「噢,天啊,你到底是笨到什么程度?你真的以为他们会停止找你吗?他们找到你之后才会停手啊,马可。你如果再出现在这里,我会叫其他人来。虽然如此,谁知道呢,也许到时候我一定会这么做。」

  她站起来,费劲地伸直受伤的腿,准备继续往前走。这时,她拿了一手的铜板给他。但是马可竖直两手掌,拒绝她的好意。那金钱就像犹大出卖耶稣的代价。他预料到会面对冷淡和拒绝,却没有想到她可能出卖他,偏偏是她。

  他杵了一会儿,努力回想妈妈抛弃他时,米莉安有多么爱护他。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招呼一声。

  走了五条街后,他撑在一条排水管上,再也止不住溃堤的泪水。上次掉泪是佐拉第一次打他的时候。他涕泪纵横,手脚颤抖个不停,胃痉挛抽搐,感觉快要吐了。

  有个路人停下来,手扶住他的肩膀,倾身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需要帮忙吗?」但是他没有因为她的同情感到高兴,反而全身一缩,擦掉眼泪,淡淡说了一句:「我没事。」

  他事后很后悔自己的举动,至少应该说声谢谢才对。但是在那种时刻,他满脑子只有:从现在开始,对于佐拉家族的任何成员,他都无需再留情面了。他心里有数,当时最亲密的人如今也公开对抗他,那么他也将不留余地利用他们的敌意。虽然他发誓不可以再偷窃,但是对于那些以行窃维生的人,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要洗劫佐拉的人,充实自己的荷包,好好祭祭五脏庙。首要之务是确保自己生存无虞,接下来才有余力思考如何走下去。

  ※※※

  他在新港发现了罗密欧和塞穆尔,他们混在一群瑞典旅客当中忙着偷东西。塞穆尔没有动手行窃,显然被提拔了上来。

  马可躲在后头,观察他们两个的工作模式。他们先是假装不小心撞到旅客,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已得手对方口袋里的物品,一眨眼战利品又转到下一个人手里。事情发生得快速又自然,别人根本没有察觉,他们甚至也无须因为自己的笨拙而道歉。

  马可对所有流程早已滚瓜烂熟:先是四面八方再三确认,接着突如其来变换方向。

  塞穆尔在后头遛达着,伺机接下战利品。罗密欧只要一得手,塞穆尔便迅速往前一步,将插在口袋里的手向前一伸收下赃物。整个过程流畅无阻。

  他外套最大的内袋已经凸出来了,看来他们今天收获丰硕。再过不久,塞穆尔就会向罗密欧打个手势,要他休息一下,把赃物装到别的袋子里。这一刻,就是马可等待的机会。

  哥本哈根除了中央火车站之外,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可以随便丢掉袋子而不会被当成恐怖份子。皇家图书馆的扩建部分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其方形建筑和光泽闪烁的深色墙面,它又被称为「黑钻石」。塞穆尔正走向这个建筑走去,马可尾随其后跟上。

  寄物柜设置在一楼,离其中一个出口很近,而且厕所就在旁边。在厕所里将扒来的皮夹里的东西改装到其他塑料袋里,无需担心会受到干扰。

  一楼也设置了书店,马可躲在这里偷偷盯着塞穆尔拿着饱满的塑料袋离开厕所。

  过了一会儿,塞穆尔好不容易才找到外套口袋里的寄物柜钥匙。他大概一直留着钥匙,确定自己永远有个柜子可以使用。然后他走向通往外面街道的寄物柜区,站在右边墙壁前,就在中间位置,然后蹲了下来,打开最底层一个柜子。

  马可仔细观察着一切过程,记下柜子位置后,退到书架后面。

  几分钟后,塞穆尔又离开去干活了。

  新港那里还等着罗密欧,以及新的受害者。

  ※※※

  图书馆咖啡厅挤满使用笔电的学生,其他人则站在玻璃墙另一边,被阳光刺得猛眨眼,一边享受着温暖,没人注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马可瞪着那面寄物柜好一会儿。塞穆尔应该是使用一六三号寄物柜。寄物柜的锁不难打开,但他从经验得知,若是拿不对的钥匙想开柜子,钥匙可能会断掉。他手边没有工具,无法橇开柜子,也不想使用弄丢钥匙的借口去找工作人员。

  他拿指骨敲了敲锁,不是很牢固,如果用脚踹,又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而且锁只会向内弯,不会跳开来。

  马可叹了口气。除了想办法弄来钥匙,别无选择。

  ※※※

  他在国王新广场赶上塞穆尔。若想要不知不觉偷走钥匙,必须制造出混乱的场面才行。他选定目标,找上一个全身刺青的大块头,他和塞穆尔一样都有明确的目标,只见他脚步坚定陷入旅客圈套,走向新港便宜的酒馆。若没有把牛仔裤后面鼓胀皮夹里的钱花光,这个人保证不会回家。当然,前提是他事先没被罗密欧给撞到。

  马可悄无声息溜到大块头后面,手指快速动了几下,做好下手的准备,他百分之百信任自己的手指。接着,他从受害者旁边拐了一下,动作如猫般灵活,瞬间就从口袋扒出皮夹。他接着站住不动,等到那个人走了几步速之后,蹲下来假装从地上捡起皮夹,再起身追上大块头,扯扯他的衣袖。

  「这个。」他把皮夹递给他,「是前面那个人偷的,我看见他正要把皮夹交给同伙,但是我的动作更快。」

  大块头眉头皱紧,望着马可指的方向,然后一个箭步就抓住塞穆尔,把他压到地上。

  马可没听见他以前的同伴大喊些什么,不过即使大声呼叫,显然也帮不上忙。大块头举拳就揍,攻势凌厉,塞穆尔不得不拿双手护住脸。

  马可多次练习过从背后行抢扒窃,对象大部分是酒醉夜归的人,因此使来一点也不困难。不过现在他必须先耐着性子等待,等到瞬间聚集的围观者从塞穆尔身上拉开勃然大怒的大块头,空出几秒的时间让塞穆尔得以站起身,退到一旁。

  误以为被偷了皮夹的大块头嚷嚷着要报警,不过周遭的人劝他宽宏大量,放过塞穆尔一马。塞穆尔终于松了口气从人群中挤出来,想要快速离开。就在此时,马可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没想到塞穆尔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轻微的碰触,让马可吃了一惊。

  大块头仍旧怒火中烧叫嚣着,因此马可没等他一声道谢或者赏金就离开。反正寄物柜里的报酬已经够了。

  ※※※

  他在藏身处将塑料袋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在光秃秃的地上,诧异地呆视眼前令人眼花撩乱的东西,为死气沉沉的水泥景致难得增添了一丝生气。接着,他拿出各个皮皮夹里的现金,没有多看信用卡和证件一眼。他手中一共有五种不同的货币,总金额超过九千克朗。

  原本紧绷的情绪忽然放松,他不由得放声大笑,声音回荡在未经粉刷过的墙面,显得低沉沙哑。但是,目光一落到成堆的皮夹、时髦的手机和手表上,笑声却乍然止息。四面八方阴暗的水泥墙面威吓地包围着他,皇宫旅馆灯火通明,窗户透出来的光线和《政治家报》报社大楼实时新闻的走马灯,宛如探照灯般刺眼。他面前躺着许多陌生人的财产,虽然不是自己下手偷的,却无法心安理得据为己有而不觉得是共犯。

  这种感觉黏腻恼人,恶心反感,就像黏在鞋底的狗屎一样讨厌。马可忽然间又觉得自己像残渣败类,不比其他人高尚。九千克朗是笔不小的数目,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总会有用完的一天。到时候该怎么办?必须再度……

  这时,他才清楚自己陷入了一个没有未来的绝望困境。

  他心中燃起熊熊的仇恨,无可抑止的原始仇恨,从佐拉第一次强迫他到街上偷窃开始,便淤滞在他心中。

  只要佐拉家族存在着一天,他就永远是个贼。不管他人在哪里,佐拉的触手始终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他握紧拳头,凝视着水泥天花板,眼前浮现眼眶空洞的史塔克,听见蒂尔达轻柔的声音,以及那个千方百计想要和他取得联系,叫做卡尔的警察。所有的鬼魂阴影全聚拢在他身上。但是,只要他采取正确行动,阴魂不散的鬼魂终将消失……

  毫无疑问,一定要除掉佐拉和他的党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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