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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他已经在楼上警卫室。」阿萨德说:「他下来时,需要我人在这儿吗?」

  「不用了。」卡尔摇摇头。阿萨德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过你可以帮我们泡咖啡,记得不要太浓。」

  静谧的星期六时光,地下室里排水管的水声比平常安静了一半。阿萨德一个人独自吹着口哨,卡尔则飞快翻阅丹麦的《名人录》,了解正下楼来的客人背景。

  曼佛列‧史洛特-加龙省,四十岁。与死亡的模范生凯尔‧布鲁诺在寄宿学校时是室友。一九八七年毕业后服务于皇家卫队,预备少尉,企管硕士毕业。三十三岁之后陆续成为五家企业的负责人,五间公司的董事,一所国际公法机构的理事,并多次策划、帮助葡萄牙艺术的展览。一九九四年后与亚古斯提娜‧佩索结褵,曾在葡萄牙与莫桑比克担任过丹麦领事。

  他除了获颁十字勋章之外,还得过不同的国际勋章。

  「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他握手时劈头就说,然后径自在卡尔对面坐下,手将长裤上熨烫出的折痕稍微拉高,以免膝盖太过局促,外套则随意甩向旁边。想象这个男人身处寄宿学校那种环境,比想象他和孩子们在沙堆里玩沙要简单多了。

  「凯尔‧布鲁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不喜欢公共游泳池,纯粹就是不喜欢。因此在布拉霍伊发现他着实不寻常,那儿什么样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全在身边来来去去,你知道的。」他打从心底如此认为。「何况我从来没看过他从跳台上跳下来,更别说是十公尺的跳台了。」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桩意外?」

  「怎么可能是意外?凯尔是个聪明的家伙,每个人都知道若是从上面掉下来必死无疑,他更不可能跑到上面蹦蹦跳跳。」

  「所以也不可能是自杀了?」

  「自杀!为什么?我们才结束毕业考耶!他父亲还送了他一台别克尊爵限量车款当毕业礼物,双门轿车。」

  卡尔慎重的点点头。他知道别克是辆汽车就够了。

  「他很快就要前往美国念法律。哈佛。他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蠢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感情困扰呢?」卡尔小心翼翼丢出风向球。

  「唉,只要是凯尔看中的女人没有追不到手的。」

  「你还对琦蜜‧拉森还有印象吗?」

  曼佛列‧史洛特-加龙省的脸垮了下来,显然不乐意想起这个人。

  「他是否因为被她抛弃而悲伤难过呢?」

  「悲伤难过?他是气炸了。凯尔根本不像是那种会被人抛弃的人,话说回来,谁又喜欢被甩呢?」他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手拨开落到额上刚染、修剪过的头发。

  「他是否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曼佛列耸耸肩,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又拍去领子上的灰尘。「我今天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我认为我们的看法一致,也就是凯尔是被谋杀的,否则你不会在二十年后花那么大的力气来找我。我说得没错吧?」

  「这点我们目前无法断定,不过我们重启调查自然有一定的理由。你认为凯尔有可能是被谁推下去的吗?」

  「不清楚。琦蜜和她班上一群有病的怪胎混在一起,那帮人就像小喽啰围绕在她身边,受她坚挺丰满的胸部所操控。乳房统治,你说是吧?」说完爆出一阵大笑,完全不适合他的身分。

  「凯尔是否想重修旧好?你知道吗?」

  「她那时候已经和一位老师陷入师生恋了。郊区来的教书匠,一点品格也没有,否则他应该知道自己必须与女学生保持距离。」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摇摇头。「他在学校的时间不长,我想他教了几班丹麦文,如果不是自己班上的老师,一般人应该不会注意到他。他……」然后举起一只手指,专注的眼神看来想起了一些事。「不对,我想起来了,他叫作克拉夫斯,我的天啊。」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他呼吸沉重!

  「你刚说的克拉夫斯,是克拉夫斯‧耶朋盛吗?」

  他抬起头,然后点了点。「是的,耶朋盛,没错。」

  掐我一下吧,卡尔心想,我在作梦吗?他今晚就要和这个男人碰面啊!

  「请将咖啡放在那儿,阿萨德。谢谢你。」

  他们等到他离去后才又开口。

  「我得说,」卡尔微微一笑,「我们这儿有点简陋,不过还是有员工可以使唤。」曼佛列又爆出那种不讨人喜欢的笑声,卡尔完全能够想象他在莫桑比克对待当地人的态度。

  曼佛列尝了一口摩卡咖啡,显然光喝一口就已够他受了。

  「好吧。」他接着说:「凯尔仍然很喜欢那个马子,和很多人一样。她被学校赶出去后,他很想一个人独自拥有她,当时她住在奈斯维德市。」

  「我想不通为什么凯尔是在布拉霍伊区出事?」

  「毕业考结束后他搬到祖父母家,以前他就住过那儿。他们住在恩德鲁,是对可爱和春的老夫妇,当年我常去他们家玩。」

  「他双亲不住在丹麦吗?」

  他耸耸肩。曼佛列的孩子一定也上寄宿学校,才能让他专心投入工作。

  「你知道琦蜜2G班上那群朋友里有人住在游泳池附近吗?」

  曼佛列的目光扫过卡尔身上,在办公室内逡巡,最后凝视着白板上的照片、攻击事件的受害者名单,看到他最好的朋友名字就列在第一行,才明白事态严重。

  卡尔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一看,心里不禁咒骂一声。

  「那是什么?」曼佛列手指着名单,顿时一脸凝重问道。

  「那个啊,那些事件彼此没有关联,我们只是根据时间顺序整理档案罢了。」

  真是白痴的解释,卡尔心想。如果档案已经在架子上归位,为什么还要将它们写在白板上?

  不过曼佛列并未继续追究。对不需要从事基层工作的人来说,也许根本不熟悉这种细微末节的程序。

  「你们需要调查的事件真多。」

  卡尔双手夸张一挥。「所以你若是能回答我的问题,对我们真的非常重要。」

  「你刚才问了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在琦蜜那帮朋友里,是否有人住在布拉霍伊附近。」

  他毫不犹豫立刻点头。「有的,克利斯汀‧吴尔夫。他父母在海边有栋包浩斯风格的房子,非常壮丽,他把自己的父亲赶出公司后接收了那栋房子。嗯,我想他的妻子目前仍和第二任丈夫居住在那儿。」

  除此之外从曼佛列身上挖不出什么讯息了,不过多少有点收获。

  「萝思。」曼佛列的脚步声一消失,卡尔便开口唤道。

  「关于克利斯汀‧吴尔夫妳了解多少了?」

  「拜托一下,卡尔!」萝思拿笔记本敲敲自己的头。「你是得了阿兹海默还是什么吗?你派给我四项任务,根据你的优先级,那件事排在第四位,你以为我能了解多少?」

  「那么照妳的意思,妳何时才能报告相关资料?难道妳不会调动一下顺序吗?」

  她双手猛然权腰,就像个意大利妈妈打算开口臭骂懒洋洋窝在沙发上的捣蛋鬼,但却赛地笑了出来。「哎哟,我还真没办法继续装下去。」她舔舔手指,翻开笔记本。「你真以为这里所有事情都随你心意行事?我当然是先解决了这项任务,毕竟那最容易完成。」

  克利斯汀‧吴尔夫死亡时才三十岁,身价富可敌国,之前一手将父亲赶出他所建立的船运公司,使他破产,据说那是为了惩罚父亲对儿子实行冷硬无情的教育所使出的合理反击。

  富有加上黄金单身汉的身分,这样的组合让克利斯汀六月迎娶玛利亚‧萨克森霍德时成为轰动一时的话题新闻。玛利亚是萨克森霍德伯爵的第三个女儿,但他们的幸福生活维持不到四个月,克利斯汀便于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五日在一场狩猎中丧生。

  意外发生在他位于罗兰岛的周末度假庄围。那天他一大早出门,应该在半小时后与打猎的朋友会合,但两个多小时后却被人发现大腿上有个可怕的枪伤,因为出血过多死亡。根据验尸报告,他死亡的速度很快。

  卡尔在以前的案件中也碰过类似的情形。

  然而令人讶异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的打猎同伴曾不止一次提及,克利斯汀曾经在格陵兰岛遇到北极熊,却因为手指冻僵无法拉开武器保险而未能将其捕获,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他从此都让枪处在随时可击发的状态。

  即使如此,仍无法厘清一个疑点──他是如何射伤自己大腿的?根据后来的调查显示,应该是他在沟里绊了一下,不小心扣下挂在手指上的霰弹枪造成,重建案发现场后证明这个解释的确足以相信。

  由于意外发生后,年轻的伯爵小姐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因此多少传出她早就后悔结这个婚的传言,毕竟两人年岁差距悬殊,个性迥异,更何况继承的遗产也绝对足够抚慰她的伤痛。

  雄伟的宅邸俯瞰着湖泊,周围一片辽阔,放眼望去具有此种规格的房子并不多,而如此形式的建筑显然连带提高了附近房产的价值。

  卡尔估计在房屋市场疲软之前,这栋建筑的价值应该高达四千万克朗,而如今这样的房子几乎不可能卖出去。人民是否用选票选出了导致目前处境的政府呢?在向买主大献殷勤,刺激市场需求后,又有谁关心经济结果?

  开门的男孩顶多八、九岁,身上穿着浴袍和室内拖鞋,看起来因为患了重感冒而鼻水直流。卡尔完全没料到会在数十年来经常出入着企业家与金融巨子的雄伟门厅中看见这光景。

  「我不可以随便让人进来。」他说:「我妈妈不在家,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你可以打电话告诉她警察希望和她谈谈吗?」

  「警察?」男孩疑惑的打量卡尔。他身上要是穿的是像巴克或马库斯一样的黑色长皮衣,一定多少有助于取得信任。

  「你看,这是我的警徽,去问一下你母亲我是否可以到里面等她。」卡尔说。

  但男孩却只是啪一声关上门。卡尔站在门前阶梯上苦等半个小时,注视着在湖另一边漫步的人们,在好天气的星期六上午,丹麦慈善机构的捐款箱为了某种立意良好的目的全部出笼了。

  「你找谁?」刚步出汽车的女子问道。

  她的警觉性很高,似乎只要一个错误的动作,就会将手中购买的物品丢在阶梯上,跑向后门。

  卡尔在半小时前学到了教训,于是赶紧拿出口袋里的警徽。

  「卡尔‧穆尔克,特殊悬案组。你儿子打过电话给你了吗?」

  「我儿子生病躺在床上。」她忽然一脸担忧。「难道不是吗?」

  所以他并没有打电话,这个小捣蛋鬼!

  卡尔重新自我介绍。女子虽然明显不太乐意,最后仍然请他进屋。

  「弗列德利克!」她朝楼上大喊。「有小香肠喔!」她不做作的和蔼可亲模样,和一般伯爵之女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楼梯上传来小碎步声,但男孩一看见卡尔站在大厅中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天真的小脑袋一定正在想象没有服从警察的指示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卡尔朝他眨眨眼,表示不会有问题。

  「喂,弗列德利克,你有乖乖躺在床上吗?」

  男孩点头,然后拿着热狗一溜烟跑掉。他一定希望从卡尔眼前和脑海中永远消失。狡猾的男孩!

  卡尔随即切入正题。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对你有所帮助。」她友善的望着他。「克利斯汀和我基本上并不是那么了解对方,因此我也不知道当时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然后你又再婚了?」

  她粲然一笑。「是,克利斯汀过世的那年我认识了现在的先生安德鲁,我们有三个小孩,弗列德利克、苏珊娜和琦丝坦。」

  真是非常普通的名字啊!或许他应该重新斟酌一下自己对贵族的成见了。

  「弗列德利克是老大吗?」

  「不是,是老么。双胞胎已经十一岁了。」她回话的口吻好像已经知道卡尔下一个问题就会问年龄似的。「是的,克利斯汀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不过我现任丈夫对她们很好,对她们的关心并不比自己的孩子少。我公婆在伊斯特本有座庄园,两个女孩目前就读那附近一所声誉良好的寄宿学校。」

  她说得还真随意、自然,一点也不觉得丢人。一个家财万贯的年轻女人,生活无忧无虑,竟忍心将才十一岁的孩子送到英国去接受长期又严格的教育?

  这让卡尔又站在自己所属阶级的位置上重新审视她,他之前对贵族的成见可见不无道理。「你当时嫁给克利斯汀时,他是否曾经提过一位琦丝坦—玛丽‧拉森?你的一位令千金的名字和她一样,真是有意思。总之,克利斯汀与这位琦丝坦—玛丽‧拉森交往甚密,而且他们就读同一所寄宿学校。你有印象吗?」

  她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他看着她,等待她开口,但是她依旧一语不发。

  「好吧,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她伸出双手做出拒绝的手势,即使没有开口说出:我没兴趣谈这件事,就是这么简单。也能让人明显感觉得到她的意思。

  「或许你认为两人之间有外遇,是这样吗?虽然你那时候已经怀孕了。」

  「我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关系,而且我一点也不想了解。」她把双手扠在胸前,也许下一秒就会请他走人。

  「她如今流落街头。」

  但这个消息也没有让她好过一点。

  「克利斯汀每次和她谈过话之后就会打我,这样你满意了吗?我不知道你为何上门,但是你最好马上离开。」

  他原本没有打算说明来意,但还是吐露了此行目的。「我是为了调查一桩谋杀案而来的。」

  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若你认为是我杀了克莉斯汀,可以省省别费心调查了,虽然我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她摇摇头,眺望着窗外湖泊。

  「你先生为何要殴打你呢?他是虐待狂吗?他酗酒吗?」

  「他是不是虐待狂?」她望向走廊,确定没有小脑袋会突然出现。「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

  离开后,卡尔仍然站在屋外一会儿,仔细观察四周后才坐进汽车里,在玛利亚‧萨克森霍德讲完那些事情后,让整间大房子的气氛顿时变得可怖骇人。她在婚后经历到所有三十岁的男人能够施加在二十二岁的柔弱女子身上的事,蜜月期很快就变成了梦魇,一开始是用脏话辱骂、威胁,最后变成肢体暴力。他殴打她时还会小心不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因为傍晚她仍然要盛装出席各式宴会,那是他娶她的唯一理由。

  克利斯汀‧吴尔夫,一个让她一秒钟就爱上的家伙,却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遗忘。忘记他这个人、他的行为、他的存在以及围绕他身边的人。

  卡尔坐在车里嗅闻是否飘散着汽油味,然后才打电话回悬案组。

  「喂。」阿萨德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没有「特殊悬案组副警官助理哈菲兹‧阿萨德」或者其他说明,单纯只有「喂」!

  「阿萨德,接电话时必须报出姓名与部门。」他劈头就说,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嗨,卡尔!萝思把她的录音笔给了我,实在是太棒了。然后她想和你说话。」

  「萝思?她在你旁边?」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为你找到一个毕斯普杰格的护士了。」她同样没打招呼开口便说。

  「哈啰,妳好啊。干得好。」

  话里嘲讽的意味,让萝思必须强忍住才没有出言反讥。

  「她目前任职阿瑞索一家私人医院。」卡尔随后拿到了医院地址。「因为知道她的名字才顺利找到人。话说回来,那个名字真的很特别。」

  「妳从哪儿拿到名字的?」

  「当然是从毕斯普杰格医院,我去翻了旧的档案柜。琦蜜住院时,这个护士也在妇产科服务,我打电话给她,她马上就想起这件事,还说在那边工作过的人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丹麦最秀丽的医院。」萝思引用医院首页的宣传标语如此描述。

  卡尔看着眼前雪白的建筑,也不由得心生认同。一切都经过精心照顾,即使在萧瑟的秋日,草坪也维护得可与温布尔登球场媲美,四周的景致壮丽优雅,几个月前女王还和夫婿来此享受美景。只有弗雷登斯堡可与之比拟!

  然而护士长茵卡德‧杜夫纳与整个环境却是大相径庭,她满脸笑容,身型魁梧,当这艘战舰迎面而来时,四周的人都悄悄避到一旁。她留着短发,双脚如象腿粗壮,鞋子大得像艘货船。

  「我想你就是穆尔克先生!」她一脸粲笑,握手时晃动的幅度像是想把他的口袋清空。

  她的记忆力也如外表一样结实强健,那是所有警察的梦想。

  她是琦蜜在毕斯普杰格医院护理站的住院护士,琦蜜失踪那天她正好没当班,然而因为情况实在太特殊、太悲伤,所以「没人能忘得掉」。

  「那位女子送进路院时,整个人被殴打得体无完肤,我们估计应该保不住小孩了,可是她却撑了过来,而且恢复良好。她非常渴望生下孩子,事实上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已经打算让她出院。」

  她噘起嘴唇续道:「可是后来在某个我值完夜班的早上,事情突然发生了。她流产了,医生说看起来是她自己动手堕胎,因为在她的下腹部有一大片严重的瘀青,但这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毕竟她曾经对生下孩子充满期待,但是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怀孕时若是自己一个人独处,确实会涌现各种不同的情绪。」

  「她使用了什么东西才会造成这么大的瘀伤?你还记得吗?」

  「有人推测是病房那把椅子,她把椅子拿到床边,往自己的肚子大力敲下去。总之,冲进病房的医护人员发现她失去意识,胎儿也浸在双腿间的大量血泊之中,椅子则翻倒在地。」

  卡尔眼前浮现出那幅悲哀的景象。

  「胎儿已经大得可以认出形状了吗?」

  「当然可以,十八周的胎儿约莫有十四到十六公分高,差不多成形了。」

  「手和脚呢?」

  「都有了。肺部尚未发育完全,眼睛也是,不过基本上其他器官都长全了。」

  「那个胎儿……掉到她的双腿之间?」

  「她把孩子和胎盘都生了出来。」

  「你会这么说,表示事情不寻常吗?」

  她点点头。「这种事情任谁也无法忘记,更何况她还把胎儿给带走。我同事帮她止血时,把胎儿包在布里,之后等他们回到病房就发现病人和胎儿都不见了,只剩下地上的胎盘。有个医生可以证实胎盘是裂开的,从中裂成两半。」

  「堕胎时是否会发生这种事呢?」

  「有可能,但是机率很小,或许是加诸在她腹部上的外力导致。不管怎么说,堕胎后若没有把子宫刮干净,对女人来说非常危险。」

  「你是说可能受到感染吗?」

  「没错,以前感染的问题很严重,如果没有妥善处理,病人死亡的风险很大。」

  「我可以向你保证并未发生这种事。她还活着,只是过得不太好,成了街上的游民,不过仍然活着。」

  护士把她两只硕壮的大手放在腿上。「真可怜,女人永远摆脱不了这种事。」

  「你是指失去孩子造成的创伤让她从此彻底脱离社会吗?」

  「唉,你也知道,那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类似的案例屡见不鲜,女人终其一生都会被罪恶感啃蚀,而且不论用什么方式也无法将其消灭。」

  ※※※

  「我们应该从头到尾把整个案件简短走一遍,你们觉得如何,朋友?」卡尔看着萝思和阿萨德,他知道他们两人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不过时机未到。

  「过去曾有一群青少年,他们年轻力壮,随心所欲,其中的五位少年各有自己的性格,而一位年轻女孩显然是那帮人的核心人物。

  「这位女孩天真又美丽,和学校的模范生凯尔‧布鲁诺谈了一段短暂的恋情。我猜测凯尔的死十之八九是因为那帮人的缘故,在琦蜜‧拉森藏起来的金属盒中,有个证物可以支持这项看法。肇因很可能是因为嫉妒或者在打斗中不慎跌下,不过也不排除是桩寻常的意外,而橡胶手环或许是种战利品,至少从这起案件来看,无法明确看出是因为罪恶感的关系。

  「虽然琦蜜三年级时被退学,那帮人还是继续厮混,据推测,最后导致了洛维格两兄妹的灾难。毕纳‧托格森坦承犯下这起谋杀案,但是他自首的原因说不定只是为了袒护某个朋友甚至是那群人,而且种种迹象显示他很可能因此获得一大笔钱。由于毕纳出身一个经济状况相对较差的家庭,与琦蜜的关系也已结束,对当时的他来说,那不啻是一个可以解决所有困境的方法。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知道那帮人中至少还有一人牵涉在内,因为在琦蜜的物品中发现了被害者的指纹。

  「由于有人怀疑毕纳‧托格森的判决有问题,开启悬案组涉入调查此案的契机,其中当属约翰‧雅各布博圣整理给我们的被攻击者与失踪者名单,以及暗示寄宿学校那帮人涉及攻击事件的线索最为关键。根据这份名单,我们归纳出一个结论:琦蜜在瑞士这段期间所发生的攻击事件仅限于身体上的伤害,受害人并未被杀害或失踪,虽然这份名单仍有些问题尚待厘清,但基本上约翰的分析很有道理。另外那些嫌疑人不知从何得知我正在调查此案,有可能是透过阿贝克,并且试图妨碍调查工作。」

  这时阿萨德抬起一根手指。「妨碍?你刚才是说妨碍吗?」

  「是的,也就是有人出手阻止,阿萨德,『妨碍』是阻止、反对的意思。这让我们了解,在这起案件中,不单纯只是几个有钱人担心自己名誉受损的问题。」

  阿萨德和萝思对他点点头。

  「我多次受到威胁,有人潜入我家,还在我车上动手脚,甚至连工作也差点不保,而来自寄宿学校的朋友很有可能是种种威胁背后的幕后黑手。他们利用以前的同学作为中间人,试着将悬案组踢出此案,不过如今联系他们之间的链子已经断了。」

  「意思是他们没有中间人了。」解释的人是萝思。

  「没错。我们现在可以安心调查,但是不能让那帮人知道。当务之急是找到琦蜜来问话,厘清当年那帮人究竟做了什么。」

  阿萨德这时插话,「从她在中央火车站看到我的反应判断,她什么也不会说的,卡尔。」

  卡尔努起嘴。「好,考虑到琦蜜‧拉森很可能精神恍惚,这部分或许可以先等等,话说在欧德鲁区拥有豪宅却自愿流落街头的人,精神又怎会正常呢?她在可疑的情况下受到强大外力攻击后流产,想必是导致今日下场的重要原因。」卡尔斟酌着是否要点根烟来抽,但是在萝思如乌鸦般漆黑的睫毛膏底下,有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手。「我们知道克利斯汀在琦蜜消失不到几天后死亡,但不清楚两起事件彼此是否相关,不过我从克利斯汀的遗孀那儿得知他有虐待倾向,她同时还指出他和琦蜜有过婚外情。」说完卡尔伸手去拿烟盒,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除了洛维格谋杀案之外,那帮人还要为多起暴行负责,这也是本案最重要的线索。琦蜜藏起来的证物中,有三件可以肯定来自攻击致死的事件,另外三个塑料套中的物品让人怀疑还有更多谋杀案。因此我们必须设法找到琦蜜,密切注意那帮人的所作所为,并且完成其他任务。你们还有要补充的吗?」说完便点燃香烟。

  「我看到你还一直把泰迪熊放在胸前口袋。」萝思死盯着香烟。

  「是的。还有其他的吗?」阿萨德和萝思摇摇头。

  「那好。锘思,妳那边有什么发现?」

  她瞪着往她飘去的烟,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开始搧了。「进展不多,但是有找到一些东西。」

  「听起来很暧昧,说来听听。」

  「除了克拉艾斯‧汤玛森之外,我找到了一名当年曾参与调查的警察,名字是汉斯‧博格史腾,当初隶属机动小组,但如今从事完全不同的行业。还有,要找他聊聊是不可能的。」她终于动手把烟挥走。

  「找人来问话没有什么不可能。」阿萨德打断她。「他是因为生妳的气,谁叫妳骂他白痴屁眼。」她急忙辩解不是如此,让他笑得合不拢嘴。「才怪,萝思,我都听到了。」

  「我用手摀住话筒了,对方根本听不见,如果那个人不想谈,不是我的问题。除了查到他后来靠专利权致富,我还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她又伸手搧去眼前的烟雾,眉头逐渐深锁。

  「发现了什么?」

  「他以前也是同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从他身上我们什么话也套不出来。」

  卡尔闭上眼,不太满意的皱起鼻子,如果说同甘共苦是美德佳行,那狼狈为奸就是瘟疫恶疾了。

  「那帮人的其他同学也一样三缄其口,没人愿意和我们谈。」

  「妳联络上多少人了?如今这些人一定分散四处,女学生结婚嫁人后姓氏也会不同。」

  萝思现在挥手的动作更加明显,阿萨德还把身体往后挪了一些。「除了住在地球另一边因为时区不同仍在睡梦中的人之外,大部分都被我逮到了,所以我想这项调查算是告一段落。即使少数有些人愿意开口,也只是说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个稍微不那么神秘的人透漏了讯息。」

  这次卡尔不再故意往她那边喷烟。「喔?他说了什么?」

  「他们那帮人总是捉弄别人,鄙夷一切,跑到学校的林子里哈草,不过他认为他们没有那么坏。听着,卡尔,我们在这儿开会时,你不能把这包荒谬的尼古丁弄走吗?」

  看来最好不要抽了。

  「如果我们能和那帮人中的某个人谈就好了。」阿萨德说:「不过那完全不可能。」

  「我担心案件会被抽走。」卡尔在咖啡杯里将烟捻熄,萝思依旧用责备的眼神瞪着他。「我们静观其变吧。话说回来,阿萨德,你那边查到了什么?你不是打算进一步详细研究约翰‧雅各布博圣那份名单吗?」

  阿萨德扬起浓黑的眉毛,看样子他确实查到东西了,不过却故意卖关子吊人胃口。

  「得了,快说吧,你这个小姜饼人。」萝思眨了下乌黑的睫毛向他示意。

  阿萨德微微一笑,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好吧。我找到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三日在尼博格遭人攻击的女子。她名叫葛蕾特‧宋纳,五十二岁,目前在维斯特街经营一家服装店,店名是『大尺码小姐』,我尚未和她联络,因为我觉得我们最好直接过去。这里是警方的调查报告,上面所记录的内容并不比我们已了解得多。」

  不过从他的表情判断那些资料也够了。

  「案发时葛蕾特三十二岁,那天她带狗沿着海边漫步,不过半途中狗突然挣脱主人的束缚,跑向为糖尿病孩童所举办的活动,因此葛蕾特连忙追过去──我觉得那只狗应该会咬人,有点危险。那时旁边有几个青少年帮忙,将狗牵回去给她,他们大约有五、六个人。她记得的内容差不多就这些了。」

  「讨厌,真恶心。」萝思啐道:「她想必被虐待得很惨。」

  是的,但这女子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理由而丧失记忆,卡尔暗自寻思。

  「事实的确如此。」阿萨德接下去说:「报告中记载那女人全身被脱光鞭打,多根手指骨折,狗就死在她旁边。现场有许多脚印,但是找不到主要迹证,据说海边附近一栋棕色的夏日别墅前停放着一辆红色中型房车。」阿萨德看着自己的笔记。「车号是五〇,有人看见那台车停在那儿好几个钟头,也有人看见几个青少年在案发时间走在那条街上。后来警方当然也去确认了渡轮的航班状况与船票,不过这些调查终究没有持续下去。」

  他遗憾的耸耸肩,彷佛自己是主导当年调查的警探。

  「受害女子在欧登瑟大学医院的精神病房住了四个月,在她出院后便中止了调查,并未破案。这是我所查到的全部内容。」

  卡尔双手撑着头。「你调查得很详细。不过话说回来,阿萨德,这案子为什么让你这么开心啊?」

  他又耸了耸肩。「因为我找到她了,而且二十分钟后就可以到她那儿,那家店还没打烊。」

  ※※※

  斯楚格大街距离「大尺码小姐」不过六十公尺,那是家为服务体型庞大的顾客,以塔夫绸和丝等高级布料量身订作漂亮礼服的精品店。葛蕾特‧宋纳是精品店内唯一中等身材的人,她的姿态优雅,顶着一头红发,生气勃勃的置身在装饰华丽的环境里。

  当卡尔和阿萨德走进店里时,她频频望向两人。她时常和许多大尺码的扮装皇后和变装癖打交道,但那个身材标准的男人和另一个较矮小的同伴绝非此道中人。

  「你好。」她看表说:「我们正要打烊,不过如果需要什么服务,请别客气。」

  卡尔站在两排挂满衣服的衣架之间说:「如果你方便,我们很乐意等到打烊,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她一看到卡尔递过去的警徽,脸上顿时出现脑海中闪现种种回忆的严肃神色,彷佛长久以来一直都在那儿随时准备涌现。「好的,那么我现在就打烊。」她指示两位身材圆滚的店员星期一 的工作事项,然后道了声「周末愉快」。

  「星期一我必须到德国弗伦斯堡采贾,如果……」她表面上想挤出个微笑,内心则恐惧接下来会发生的艰情。

  「我们没有事先联络就唐突上门,还请见谅。不过一来事态紧急,二来我们只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若是与这地区的窃贼有关,你应该去找拉思‧毕雍街的店家,他们更加了解状况。」她嘴里这么说,其实心里有数对方上门并非为了此事。

  「我可以理解二十年前攻击事件的阴影始终纠缠着你,你也一定不希望再节外生枝。因此,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这样可以吗?」

  女人的脸色刷白,但仍然站得笔直。

  「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卡尔见她仍不吭一声打算继续往下说,然后看向阿萨德,他早已备妥笔记本与录音笔了。

  「攻击事件发生之后,你记得的过程并不多,至今依旧如此吗?」

  经过一个短暂却显得漫长的停顿后她点了点头,阿萨德低声将她的动作记录在录音笔内。

  「我认为我们知道凶手是谁,是六个来自西兰岛一所寄宿学校的学生。葛蕾特,你能确认对方是否为六个人吗?」

  没有任何回应。

  「五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年龄从十八到二十岁不等,我想他们的衣着讲究,光鲜亮丽,这边有张那女生的照片。」他将《八卦绯闻》上面的照片复印件递给她,就是琦蜜‧拉森和那帮人一起在咖啡厅前拍的那张。

  「照片距离案发已经过了几年,那些人的穿著打扮多少有些改变,不过……」他边说边打量着葛蕾特的反应,但是对方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盯着照片,目光在那群哥本哈根的富二代之间不停来回。

  「我什么也记不得,也不愿意再去想那件事。」她终于开口,控制自己的语调。「如果你们不要来打扰我,我会非常感激。」

  这时阿萨德朝她走近。「我从以前的税务资料查到你于一九八七年秋季忽然间获得一大笔钱,而你当时只是个乳品业的员工……」阿萨德低头看着笔记本。「在黑塞拉格区工作。之后户头多出了一笔钱,足足七万五千克朗,这件事没错吧?接着你便开了自己的店,先是在欧登瑟,随后搬到哥本哈根。」

  卡尔惊讶的睁眼挑眉。该死的阿萨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今天是星期六,他从哪儿弄来资料的?为什么来的路上他只字未提?时间明明绰绰有余!「宋纳女士,你能告诉我们钱是从哪里来的吗?」卡尔转身问道,眉毛挑高的看着她。

  「我……」她绞尽脑汁想记起之前说过的理由,但是眼前那张从杂志影印下来的照片令她思绪中断,无法思考。

  ※※※

  「他妈的,你从哪儿得知钱的事,阿萨德?」当两人走回警察总局时,卡尔开口问道:「你今天根本没有时间察看税务数据。」

  「不是的,我只不过是想起一句俗语:『若要知道骆驼昨天偷吃了什么东西,不需要剖开牠的肚子,只要扒开屁眼就好。』」脸上还露出大大的笑容。

  卡尔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不得不放弃。「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干嘛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呢?我只不过是上网查了一下尼博格是否有姓宋纳的人。」

  「于是你打了电话过去,要相关单位尽快提供葛蕾特‧宋纳所有的财务往来数据?」

  「不是的,卡尔。你没搞懂那句话的意思,我们得把事件造成的影响也考虑在内。」

  卡尔仍然一头雾水。

  「好吧。首先我一一联络那些姓宋纳的人的邻居,你猜有什么结果?如果不是我们要找的宋纳,就是后来才搬来,并不认识什么叫宋纳的新邻居。」他两臂往旁一摊。「拜托,卡尔!」

  「所以你找到了某个认识我们要找的宋纳的老邻居?」

  「是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不过我最后还是查出宋纳当时住在一栋出租公寓里,那时我还有五个号码没打。」

  「所以?」

  「我联络上住在三楼的巴尔德太太,她说她住在那儿已经四十年了,打从葛蕾特还在穿白褶裙时就认识她了。」

  「是百褶裙,阿萨德,百褶裙。然后呢?」

  「然后巴尔德太太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她说那个女孩运气真好,从某个住在菲英岛、同情她遭遇的无名氏手中得到了一笔钱,一共是七万五千克朗。她一直想拥有自己的店,而那笔钱能够支付她开店所需的开销。巴尔德太太说自己很替她开心,整栋公寓的人都为她高兴,因为之前那桩可怕的暴行让人为她心疼不舍。」

  「很好,阿萨德,做得很好。」

  这项发现开启了一个重要的新切入点。

  那群寄宿学生虐待完他们的受害者之后,结果显然朝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一类是葛蕾特这种听话的受害者,一辈子噤若寒蝉不敢张扬,便能因为沉默而获得一笔补偿金。另一类不听话的受害者则是一无所得。

  而且就这么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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