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
他们快到海岸时,凯尔开始发抖。
这天很冷,但是寒意来自别的地方,他忽然惊觉那其实别处传来的回音时,又有另一阵剧痛袭来。不是轻轻拂过,而是像冷不防有刀子用力刺入那样尖锐的痛楚。
别又来了。
它刺穿了凯尔的腿、肩膀、肋骨,全面进攻他的神经。
他倒抽一口气,扶住船侧撑着自己的身体。
「凯尔?」
莱拉的声音很遥远,被他耳里狂跳的脉搏给淹没。
他知道他弟弟死不了,但这无法浇熄他的恐惧,无法阻止他血液里流窜的那股惊慌的动物直觉大声求救。他等着痛苦像之前那样随着一拍拍心跳慢慢淡去,就像有颗岩石丢入池塘那样,一开始的撞击逐渐平抚成比较小的波纹,终究会恢复成如镜的水面。
但是这次痛苦并没有过去。
每次呼吸都像一颗新的岩石,新的一次重击。
莱拉两只手悬在空中,「我可以治疗你吗?」
「没办法,」凯尔气喘吁吁地说,「这不是……他的身体不是……」他头晕目眩。
「不是活的?」霍蓝接话。
凯尔露出怒容,「他当然是活的。」
「可是他的命不是他的,」霍蓝冷静地反驳,「他只是个空壳,只是盛装你力量的容器。」
「够了。」
「你从自己的魔法切断了几缕丝线,做了一只木偶。」
小船周围的海浪随着凯尔的脾气一起腾涌。
「别说了。」这次说话的是莱拉,「免得他害我们翻船。」
但是凯尔在她的声音里听见了那个问题,他也反复问了自己好几个月。
如果有东西杀不死,那还能算是真正的活着吗?
凯尔将弟弟的命和自己的束缚在一起过后一星期,他因为掌心忽如其来的白炙灼痛而惊醒,好像皮肤烧起来了。他低头看着那只手,很确定会看到血肉冒出水泡或烧焦,不过他的手安然无恙,却看到他弟弟坐在一张矮桌旁,手悬在桌上蜡烛的火焰上,眼神很遥远。凯尔冲过去一把拨开莱伊的指头,拿起一块潮湿的破布按在他红肿脱皮的伤口上,他弟弟这才慢慢回过神。
「对不起。」莱伊当时这么说,现在,他的道歉成了越来越累人的习惯,「我只是需要……知道。」
「知道什么?」他斥道,莱伊的眼神变得很迷失。
「知道我是不是真的。」
现在,凯尔缩在小船的底部发抖,从弟弟身上传来的疼痛回音猛烈不退。这不像是他自己伤害自己造成的,不是烛焰,也不是在皮肤上刻字。这次的痛深刻又尖锐,比之前贯穿胸口的那一剑还糟糕,因为它从四面八方袭来。
凯尔口中都是胆汁,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够不舒服了。
他试着提醒自己,那样的痛会吓人,完全是因为背后所代表的意思:危险、死亡,如果没有,那其实不用在意……
他的视线模糊。
……只是另一种知觉……
他的肌肉放声尖叫。
……只是一种连结……
凯尔剧烈颤抖,感觉到莱拉的手臂环抱着他,纤细但有力的手臂,感觉到她清瘦的身体贴着他的暖意,像是帮他抵御寒冷的蜡烛。她正说着些什么,但是他听不出来,其间夹杂着霍蓝的声音,变成了一阵阵急促又不连贯的声音。
痛苦渐渐变得平滑──并非舒缓下来,而是平均成某种可怕但稳定的感觉。他挣扎着将思绪拼凑在一起,集中视线,看见海岸逐渐逼近。不是塔涅克的港口,而是一片岩滩,不重要,反正可以靠岸就好了。
「快点。」他口齿不清地喃喃催促,霍蓝用阴郁的眼神瞪他。
「如果船开得更快,在我们有幸撞上岩石粉身碎骨前,就会先着火。」他嘴上这么说,但凯尔还是看到另一个魔法师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感觉到世界在他的力量之下往两旁分开。
上一秒钟,嶙峋参差的海岸还耸立在远程,下一秒钟,就已经近在眼前。
霍蓝站起身,凯尔勉强松开了全缩在一起的身体,思绪清晰的程度还算能思考。
他一只手里拿着信物──皇后临别时给他的那块绣着「K.M.」的丝绸布料,上头浸染着鲜血,小艇惊险地贴近岩岸边,近到他们能下船时,三人的外套都已经浸满了冰水。
霍蓝第一个下船,在海水打湿的滑溜岩石上平衡住身体。
凯尔正要跟上,脚下却一滑,他本来会直接掉进惊涛骇浪中,但是霍蓝及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上岸。凯尔转身要去扶莱拉,不过她已经来到他身边了,他牵着莱拉的手,霍蓝的手则搭在他肩头,他拿着那块布料按向岩石,说出可以带他们回家的几个字。
冰冷的雾气和嶙峋的海岸线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玫厅光滑的大理石和拱形天花板,以及一张空荡荡的王座。
放眼望去没有莱伊的踪影,也不见国王和皇后,直到他转过身,才看见放在房间中央那张宽阔的石桌。
凯尔动弹不得,在他身后某处,莱拉小小惊呼一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看出躺在石桌上头物体的轮廓,发现那原来是尸体。
两具尸体,并排放在石桌上,都覆盖着猩红色的布料,皇冠仍然在他们发间闪烁。
艾蜜拉.玛雷许,一朵有金边的白玫瑰放在她心口。
麦辛.玛雷许,另一朵玫瑰的花瓣四散在他胸膛上。
一股凉意渗进凯尔的骨髓。
国王和皇后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