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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弗莉沃斯小姐狡黠地说,“至少没有提起名字。没有提起过比尔·门。”

  我不认为他有机会提起我。比尔·门缓慢地说。

  “没关系,”弗莉沃斯小姐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以前也搞些走私生意。你瞧,这个农场没多大。你不能靠着它生活。他总是说一个人得尽其所能。我猜你也在他的业务范围内。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就是干这一行的,不会错。”

  比尔·门仔细地思考着。

  大宗运输业。他说。

  “听起来是那么回事。你有家人吗,比尔?”

  一个女儿。

  “那很棒。”

  恐怕我们已经失去联系了。

  “那真是可惜,”弗莉沃斯小姐说,听起来挺真诚的,“我们过去在这儿度过了不少好时光。当然,那是在我的小伙子还活着的时候。”

  你有一个儿子?比尔没跟上她的思路。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请你仔细想想‘小姐’这个词儿,”她说,“我们这边的人把这种称呼看得很重。”

  抱歉。

  “不是我儿子。他叫作鲁弗斯。他也是一个走私者,跟我父亲一样。但没有我父亲那么厉害。这点我得承认。他更有艺术气息。他经常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外国玩意儿,你懂的,一些珠宝之类的。而且我们经常一起跳舞。他的小腿线条特别好看,我记得。我喜欢看男人的美腿。”

  她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

  “后来……有一天他再也没能回来。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父亲说他不该在冬天快来了的时候试着进山,但我知道他只是想给我找一件合适的礼物。他还想多挣些钱让父亲满意,因为父亲不支持——”

  她拾起拨火棍,捅了一下火炉,虽然实际上用不着那么用力。

  “不过也有些人说他跑去了法夫雷,或是安卡-摩波,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把比尔·门紧紧地钉在椅子上。

  “你怎么看,比尔·门?”她尖锐地质问道。

  他对于自己发现了问题之中的问题而感到相当自豪。

  弗莉沃斯小姐,冬天的山里头可能是非常危险的。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她说,“而且,你知道吗,比尔·门?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不知道,弗莉沃斯小姐。

  “那正是我们准备结婚之前的那一天,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然后他的一匹驮马自己跑了回来,人们赶过去,就发现了雪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那太荒诞了。那太愚蠢了。很可怕,不是吗?后来我自然又想了些其他的事,但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简直像是一本小说里的情节。会那样想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我本人从来都不信任戏剧,弗莉沃斯小姐。

  她其实并没有在听。

  “而且我还在想,生活现在想让我做的就是,穿着礼服在这里疯疯癫癫地过上几年,最后彻底发疯。它就想让我这样。哈!是的!所以我就穿上了破破烂烂的礼服,而且我们仍然邀请了所有人来参加婚礼早餐,因为浪费食物是一种犯罪。”

  她再次向炉火发起进攻,然后用灼热的眼神盯着他。

  “我认为分得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你呢?”

  弗莉沃斯小姐?

  “什么?”

  如果我把钟停下,你会介意吗?

  她瞥了一眼满眼惊恐的猫头鹰。

  “什么?哦。为什么?”

  恐怕它让我有点神经紧张。

  “它并不太吵啊,不是吗?”

  比尔·门想说的是,它的每一声嘀嗒就像是大铁锤砸在铜柱上那么响亮。

  它就是让我有点烦,弗莉沃斯小姐。

  “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就把它停了吧,我想没什么。我只是让它一直转着,好让这里别那么安静。”

  比尔·门感激地站了起来,小心地穿过装饰品的丛林,然后抓住了松果形状的钟摆。木制的猫头鹰恼火地盯着他,但是嘀嗒声停了,至少在普通的声音领域是如此。但他确实地知道,在别处,时间的重锤仍在持续不断地敲击着。人们怎么能承受这个?他们容许时间待在他们的房子里,就好像它是他们的朋友。

  他再一次坐了下来。

  弗莉沃斯小姐开始恶狠狠地做起了编织的活儿。

  比尔·门靠在椅背上,抬头盯着天花板。

  “你的马过得还开心吗?”

  抱歉,啊?

  “你的马。它看起来在牧场上过得挺开心的。”弗莉沃斯小姐提示道。

  哦。是的。

  “它跑的那个劲儿就像从没见过草地似的。”

  他喜欢草。

  “而你喜欢动物。我看得出来。”

  比尔·门点点头。他用于闲聊的资源向来不怎么丰沛,这会儿已经完全干涸了。

  他就这么沉默地又坐了两个钟头,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直到弗莉沃斯小姐宣布她要睡了。然后他返回谷仓,开始睡觉。

  比尔·门没有察觉到它的到来。但它就在那里,一个灰色的身影飘浮在黑暗的谷仓之中。

  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金色的计时器到了它的手上。

  它告诉他,比尔·门,这是个错误。

  玻璃破碎了。细密的金色时之沙在空气中闪着光,瞬间之后就全部落在地上。

  它告诉他,回去,你还有工作要做。这是个错误。

  那个身影变得黯淡了。

  比尔·门点点头。这当然是个错误。任何人都看得出这是个错误。他一直都知道这是个错误。

  他把工作服扔在一个角落里,拿起用绝对的黑暗编织的长袍。

  嗯,这算是一种体验。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也是一个他不愿重新经历的体验。他感觉到自己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活着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吗?像是被黑暗拖着一步步前行?

  人们怎么能忍受这一切?但他们就是做到了,甚至还找寻到了其中的乐趣,尽管唯一符合理性的情绪都只能是绝望。真是神奇。他们知道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被夹在两道黑暗的悬崖之间。为什么人们还能忍受活着?

  显然是因为那是一种你与生俱来的状态。

  死神坐在马背的鞍座上,向外奔了出去,来到农场的上空。在遥远的下方,玉米地泛出波纹,就像大海。弗莉沃斯小姐得另找一位工人来帮她收获玉米了。

  那很奇怪。他胸中怀有一种情感。后悔?这是叫作后悔吗?但那是比尔·门的情感,而比尔·门已经……死了。其实他从没有真的活过。他又成了原来的他自己,没有任何情感,更没有后悔,因此安全得多。

  再也不会有什么后悔了。

  现在他在他的书房里,那也很奇怪,因为他并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上一分钟他还在马背上,下一分钟他就在书房里,架子、设备和计时器全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

  而且它比他记忆中的更大。墙壁已经远在视野的边缘。

  那是比尔·门的感觉。在比尔·门看来这个地方当然很大,而且很可能他的一部分仍然逗留着。接下来他应该做的是让自己忙起来。把自己投入工作中。

  书桌上已经有了几个计时器。他不记得自己有把它们放在这里,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继续工作……

  他拿起最近的一个计时器,读出了上面的名字。

  “啰——哒——嘟!”

  弗莉沃斯小姐在床上坐了起来。在梦境的边缘,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定是这个声音把公鸡给吵醒的。

  她手忙脚乱地点燃一根火柴,花了不少工夫才点起一根蜡烛,然后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下,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把短刀的刀鞘,已故的弗莉沃斯先生经常带着这把短刀在山里进行商务旅行。

  她匆忙跑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走入黎明的寒风之中。

  她在谷仓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门拉开一个刚好能通过的狭缝并且钻了进去。

  “门先生?”

  干草堆里发出一阵沙沙声,然后是警觉的沉默。

  弗莉沃斯小姐?

  “你刚才是不是在喊?我确定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又是一阵沙沙声,比尔·门的头从阁楼的边缘伸了出来。

  弗莉沃斯小姐。

  “是的。你以为会是谁?你还好吗?”

  呃。是的。是的,我想是这样。

  “你确定你没什么问题吗?你把西里尔都吵醒了。”

  是的。是的。那只是一个——我以为——是的。

  她吹灭了蜡烛。日出前的光线已经足以让她看清了。

  “好吧,如果你确定的话……既然我现在已经醒了,我最好把麦片粥煮上。”

  比尔·门又一次躺在干草堆上,直到他确信自己的腿已经足以承担他的重量,这才爬下阁楼,跌跌撞撞地穿过院子走向住宅。

  当她用勺子给他面前的碗里盛满麦片粥并往里面打了大量奶油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最终,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提出问题,但他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弗莉沃斯小姐?

  “嗯?”

  那东西是什么……在夜里……你看到一些东西,但它们不是真的?

  她站了起来,一手拿着麦片粥的锅,一手拿着勺子。

  “你是说,做梦?”她说。

  那就叫做梦吗?

  “你没做过梦吗?我以为所有人都会做梦。”

  梦里的事情是不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就不是梦,而是预言了。我自己从来都不相信那种事。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梦吧?”

  不。不。我当然知道。

  “你在担心什么,比尔?”

  我突然发现我们都会死。

  她沉思着注视着他。

  “是的,所有人都会死,”她说,“那就是你梦到的东西,是吗?所有人都会在某个时候有这种感觉。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担心这种事。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保持忙碌的工作和欢快的心情,我一直都这么说。”

  但我们的一切都将终结!

  “哦,这个我倒不清楚,”弗莉沃斯小姐说,“这要看你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想是这样。”

  抱歉,什么意思?

  “你信仰宗教吗?”

  你是说,你相信你死后会发生什么,你死后就真的会发生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棒了,不是吗?”她轻快地说。

  但是,你瞧,我知道我相信什么。我……什么都不相信。

  “我们今早的气氛有点阴沉,不是吗?”弗莉沃斯小姐说,“你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那碗粥喝了。它对你有好处。听说麦片粥能让骨骼健壮。”

  比尔·门低头看着他面前的碗。

  我能再来点吗?

  比尔·门上午的时间都用于砍柴。这个活计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单调。

  让自己疲劳,这很重要。他前一天晚上也睡了觉,但他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没有做梦。而且他已经决定以后绝不能再做梦了。斧头举起、落下,就像时钟一样有韵律。

  不!不可以像时钟!

  当他走进房子时,弗莉沃斯小姐正把几口锅放在炉子上煮着。

  闻起来不错。比尔试探地说。他伸手去揭一个冒着泡的锅的盖子。

  弗莉沃斯小姐猛地转了过来。

  “别碰它!那东西不能吃!那是喂老鼠的。”

  老鼠不是会自己找食吃吗?

  “它们当然会,这就是我们要在收获之前给它们多加一点料的原因。把这东西一些放在老鼠洞的周围,然后——再也没有老鼠了。”

  比尔·门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当他想通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看到两块巨石在交配。

  那是毒药?

  “斯皮葛精华,混入燕麦粥之中。从不会失效。”

  然后它们就死了?

  “立刻就死。背脊挺直,四脚朝天。我们中午吃面包和奶酪,”她补充道,“我不会在一天之内做两次大餐,今天晚上我们吃鸡肉。既然说到了鸡……跟我来……”

  她从架子上取下一把切肉刀,从房子里走出来到了院子里。公鸡西里尔站在肥料堆的顶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他的后宫中那些肥大而又相当老的母鸡,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刨着土,像一条破烂的弹性内衣那样松松垮垮地围着弗莉沃斯小姐。她迅速伸出手来,从地上捉起其中一只。

  它用明亮而又愚蠢的眼睛盯着比尔·门。

  “你知道怎么给鸡拔毛吗?”弗莉沃斯小姐说。

  比尔看着她,接下来又看着那只母鸡。

  但我们喂养它们。他无助地说。

  “没错。然后它们就会喂养我们。这一只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下过蛋了。鸡的世界就是这样。以前,弗莉沃斯先生会扭断它们的脖子,但我一直学不会那一招。用这把切肉刀的话,它们会把血喷得到处都是,而且它们还会跑上一阵子,但它们已经死了,而且它们自己也知道。”

  比尔·门思考着自己的选择。那只母鸡的一只如同珠子的眼睛盯着他。鸡远不如人类聪明,因此它们并没有那种复杂精致的精神过滤器来阻止它们看到事物的真相。它知道它自己是什么,也知道正看着它的人是谁。

  他注视着母鸡那渺小而又简单的生命,发现它生命中最后的几秒正在飞快地流逝。

  他从没有杀害过任何东西。他会带走生命,但那些都是已经结束了的生命。偷窃和非法占有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不用拿刀了,他疲惫地说,把那只鸡给我。

  他转过身背对着弗莉沃斯小姐,一小会儿之后,他把一具无力的躯体交还给她。

  “干得不错。”她说,然后转身回到厨房。

  比尔·门感觉到西里尔在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松开手。一点小小的亮光在他的掌心上方盘旋。他对它吹了口气,于是它的光芒消散了。

  吃完午餐之后,他们把老鼠药放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凶手。

  许多的老鼠死去了。

  在谷仓地下深处的洞穴中——是最深的那一个洞穴,很久很久之前便由早已被遗忘的啮齿动物先祖们挖掘出来的那一个——那深邃的黑暗里,一个东西出现了。

  它似乎难以决定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

  最初,它看起来像是一块相当可疑的奶酪。这似乎行不通。

  随后它试着变了个形状,看起来很像一只又小又饥饿的犬。

  这个方案也被拒绝了。

  其后的一瞬间,它变成了一个钢齿捕鼠夹。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它到处搜寻新的想法,而令它相当吃惊的是,一个新的想法真的飞快地到来了,就好像它原本就在这儿似的。与其说那是一种形状,倒不如说是一种关于形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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