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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八月九日,星期五

  早上大约十点,我还没冲澡吃早餐,甚至还没刷牙,整个人只是蜷缩在沙发上,翻看着埃拉的档案。

  我反复思索着埃拉说的那句话,她说想坦承一件事。但当天她还没说出是什么事,定时器就响了,而她随即就离开了咨商室。

  我心中最大的恐惧,就是没能在案主需要时提供协助。如果我没能及时帮助他们……他们会怎么样?这个责任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以埃拉来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只担心我们会走上回头路。

  担心自己没能提供足够协助的心情纠缠着我。我去了公园散步、写下自己的想法、做冥想来释放压力,但恐惧却一直在心头徘徊不去,有如一只狗不停啃食同一根骨头。

  每当想探究这份恐惧的根源时,内在就有个声音发出咆哮,要我后退。

  于是我照做,我后退了。

  这算是逃避吗?百分之百是。我是自己最糟糕的案主。我知道自己得找个人谈谈才行,也许现在正是时候。

  谭美传来的简讯促使我从沙发上爬起来。

  她说要顺道来我家,还说她很想吃蛋糕。

  我所承受的压力根本无法和谭美相提并论。她承受的压力比我大多了,所以我主动说要做她喜欢的蛋糕给她吃。

  当谭美敲我家侧门时,我已经煮好一壶咖啡,她最爱吃的圆环蛋糕(Bundt cake)也已在流理台上放凉。

  「天啊,妳做好蛋糕了!我真想狠狠亲妳。」她直接走到蛋糕前,把从我家信箱里取出的信件放在桌上,用鼻子吸入蛋糕的温暖甜香。

  她脸上浮现的笑容真实、诚挚且美丽。

  「还有咖啡?说真的,阿丹,我能有妳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她从我手中接过咖啡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我没见过比她更爱喝咖啡的人了。

  「妳看起来有点紧绷,」她说:「别告诉我这是妳今天喝的第一杯咖啡。」

  「比较像是第二壶。」我自己承认。我们把咖啡和蛋糕端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看着谭美吸入蛋糕的香味,自己也吃了几口蛋糕。

  她的气色告诉我说她累坏了。她的眼睛底下挂着黑眼圈,眨眼时眼皮出现微微皱褶。她光是拿起叉子、张开嘴巴、把蛋糕放进嘴里,然后咀嚼,就显得很费力气。

  「妳最近有过一夜好眠是什么时候?」我的职业病发作了。

  「我的脸色看起来很糟对不对?」她打个哈欠,伸手摀住嘴巴。「只要有空就睡个几个小时,可是真的很忙。」

  「要不要去睡一下?下午之前我要研究一个案主的档案,如果有人打给妳,我一定会叫妳起来。」她如果再不休息一下,对她的搭档和案情都不会有帮助。

  我想起昨天在家里发现的纸条,很想告诉她这件事,说自己感到不安全,担心有人可以轻易无痕地入侵我家。

  但只要提起这件事,我就必须诚实说出自己有头痛和梦游的问题,而且非得说出纸条上写了什么不可。这表示也得提及埃拉的过去,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要喝几口咖啡就没事了。」她举起咖啡杯。「跟我聊聊吧,说一些有趣的事给我听。」

  我想坚持叫她休息,就算是小睡一下也好,但转念又想,如果我压低声音说话,说不定她自然而然就会睡着。

  我将大腿缩在胸前,双手环抱膝盖,思索该跟她说什么才好。

  脑子里藏着很多故事,但不是每则故事都能讲给别人听,更何况很多故事是属于别人的。

  我想了想没告诉过她的事,那些关于我和我的人生、而我仍对她保密的故事。我知道可以相信谭美,可以跟她说一些从未向他人说过的事。

  或许这正是个理想时机。

  「我没跟妳提过我父母的事,对吧?」

  谭美把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对面墙上挂的一张照片。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看着那张照片,只见一对和蔼可亲的夫妻伸出双臂抱着彼此,脸上露出十分上相的完美笑容。「我通常都会跟别人说,他们是一对很好的父母,然后就不再往下多谈。」

  我没说的,是他们常在半夜吵架。母亲对于打扫和用餐有着严格的规定,以及我几乎不认识父亲,因为他经常不在家。我从未跟别人说过自己有个孤独的童年,因为我母亲不相信邻居,她也不准我交什么朋友。

  我从未说过实话,只说别人期待听见的话。

  「妳的童年就跟童话故事一样对不对?」谭美脸上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晴朗夜空中的月亮那么清楚。「我真希望能像妳一样。我爸是个酒鬼,我妈得兼两份差才能喂饱我们一家人。我的成长过程让我明白,如果想过好日子,就必须力争上游。」

  我现在是不是该说实话,吐露实情?

  「我的童年并不像童话故事,但原本可能更糟。我父母是中产阶级,他们过着量入为出的生活。我父亲工作勤奋,我母亲很懂得精打细算。」我母亲做的食物十分简单,但很能填饱肚子。现在的我也会做相同的餐点,而且通常会被视为是疗愈系食物。

  「他们做出许多牺牲,让我日后可以过好一点的日子。」我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他们犯过许多错误,但是相较于这些年来听到别人的故事,我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些话未经思索便从我嘴中说了出来,而平时只要想到父母,那种有如虫子钻上喉头的感觉并未浮现。

  这让我感到十分讶异。

  「跟我说说妳小时候办的生日派对,还有圣诞节是怎么过的。描绘出妳过的生活,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我听见谭美的要求,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我等待片刻,看那只虫子会不会出现,但毫无动静。

  「生日是我家十分重要的庆祝活动,但不像现在的小孩会办那种大型派对。我父母从未租下图书馆、请我最喜欢的公主来读故事给我听、举办溜冰活动,或是在周末租下附近公园好几个小时。我妈只会亲手烘焙我最爱吃的蛋糕,然后还让我把碗舔干净。」我双手捧着咖啡杯。「我爸会请假一天,带我离开学校,跟我一起去探险。我们可能会去树林里健行,或是去乡间开车兜风,但其实去哪里都不是重点。等我们回到家时,晚餐已经煮好上桌,蛋糕也已裹上糖霜。我妈总是会做我最爱吃的鸡肉馅派,旁边放着新鲜的奶油比司吉。」

  和父亲出游的那一天总是非常完美。直到现在,我晚上都还会梦见和父亲一起出去开车兜风。那时,车子只要在红绿灯前停下来,我就可以选择要往哪个方向走,也因此最后我们经常迷路,有几次甚至太晚回家吃晚餐。我们回到家时,我好几次看见母亲脸上挤出微笑,然后和父亲低声交谈,他们总以为我听不见。

  「我在生日会收到一份礼物,圣诞节我会收到三份。」

  谭美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让我联想到母亲听见我撒谎时露出的表情。

  「对,生日会得到一个礼物。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会收到洋娃娃,后来是脚踏车,再来是新鞋子或一本我迫不及待想打开翻阅的书。有好几年我想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但收到的却是洋娃娃或扮家家酒的家具。」

  「妳不想当独生女?」谭美问,声音开始昏昏欲睡。

  我怎能错过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

  「我是那种想象力丰富的小孩,虽然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但我从不觉得孤单。我有一个幻想的朋友,直到发现了阅读的乐趣。」

  「我从不认为妳是那种小孩。」谭美闭上眼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那种小孩?」我装作听不懂,同时压抑心中生起的怒意。

  「妳知道啊,就是那种个性有点古怪、朋友不多、在学校里有点害羞的那种人。」他睁开双眼。「妳知道那种人吧?」

  「那……那种人……」我激动地说,彷佛这三个字是舌尖上的毒药。「……正好非常有创意、有天分,甚至可能是社会上最具生产力的人,我……」

  谭美坐起身子,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捏了捏我的膝盖。「哎呀,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她睁大眼睛,忧心忡忡,吞口口水。我看见她脸上露出恍然明白的神情。

  「啊,抱歉。」我用手指拨了拨头发,发现自己过度反应。

  我不想看她,不想看见她脸上那种同情或担心的表情。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突然对谭美发脾气?她明明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这实在太不像我了。头痛的影响显然超出我的预期。

  「老实说,阿丹,我没有要踩妳地雷的意思。」她捏了捏我的膝盖,就像母亲对孩子那样。「抱歉,我只是……觉得很累,而且我没有借口可说。」

  「不,不,是我的错。那显然是我的痛处。」我深深叹了口气。「妳说得没错,我小时候很孤单,只是一直避免去这样想而已。老实说……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

  谭美靠回椅背,头搁在沙发上,双眼瞇成一条缝。

  「就这方面来说我们很像。」她打个哈欠。「我小时候也没什么朋友。实在很奇妙对吧?我们小时候的家境差很多,现在却成为最好的朋友,而且之间的共同点可能比我们愿意承认得还要多。」

  我也经常想到这点,照理说我们不太可能认识,现在却结为好友。也因此对谭美保密一事,让我觉得十分难受。

  「这不叫做奇妙,」我用温暖的口气说:「这叫做命中注定。无论我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我们都注定会走进彼此的人生。」

  接下来大约三十分钟后,谭美陷入沉睡,我则再度浏览埃拉的笔记。

  我很高兴看到谭美休息,心想也许之后可以邀请她来过夜,理由是我想确定她有得到充分休息,而非害怕独自待在家里。

  谭美醒来时,我把恐惧藏在心里。我看着她又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去上班。

  我想再吃一片蛋糕,但这时谭美放在桌上的信件引起我的注意。我翻开许多广告传单,发现一个素色信封,上头一个字也没写。

  字条上只用黑色墨水写了九个字。

  我感到震惊、焦虑和恐惧,这些情绪全都和胃部的作呕感碰撞在一起。我伸手按住桌子,稳住身形。我阅读那九个字,只觉得一股凉意伸出触须,沿着脊椎由下往上盘绕。

  妳怎么还不阻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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