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八月三十日,星期五
我把手从那位良医手中抽回来,环目四顾。我渴得要死,很希望来杯烈酒,但看来我只有水可以喝。
「爱娃?」
我想高举双臂,踮脚站立,尽量伸展身体,然而现下却只能扭动手指,只能向左或向右侧身,才能达到伸展的目的。
「还有水吗?我口好渴。」
我看见她双眼发亮,但随即又恢复正常。她不想让我知道自己已进场玩游戏。
她已做好准备,但我也准备好了。
如果要我吐露所有秘密,就必须拿东西来交换才行。我需要一些保证、一些好处,否则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无限期拖延下去。
反正我们也无处可去。除非我能想出办法带大家离开这里,否则我们下半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屎坑里。
这可能会花点时间,但我一定会完成这个任务。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们一定会出去。以前我就成功过,现在可以再成功一次。
她替我倒了杯水,看着我大口牛饮。
「我想我们应该订下一些规则,是不是?」我想取得掌控地位,而不是让她主导。天啊,真希望我们是坐在她那间咨商室的沙发上,而不是坐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又冷又臭。
我可不是头一次玩这种游戏,这游戏我玩过太多次了,我可不会让心理治疗师成为游戏规则的设定者。
「妳有什么想法呢?」
很好,我喜欢这女人的思考方式。她让我主导,希望我有安全感之后,会愿意说出我们的秘密。
她也许治疗过DID患者,但她不曾和我交手。
我可不像大部分的主人格,我牢牢掌控每一个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目标,而我负责让大家都为此目标服务。
「第一,妳只能跟我谈。丹妮尔、泰勒、莎瓦娜和埃拉都不会出来回答问题。他们都已经被吓坏了,我必须想办法安抚他们。埃拉已经崩溃,她快完蛋了,她和丹妮尔取得的进展完全报销。」
只要她点头,我就视之为同意。她可以点头表示同意,但我才不在乎她明不明白。如果她想得到答案,就得按照我的方式。
「那谭美呢?」她问。
我冷笑一声。「谭美正忙着照顾丹妮尔,她是丹妮尔的朋友。我让丹妮尔创造出谭美是因为她很孤单。既然妳不能跟丹妮尔说话,那妳也不能跟谭美说话,明白吗?」
谭美的出现是个错误,以后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第二个呢?」
我耸了耸肩。「等到有需要时,我再让妳知道其他规则。」
我可没说自己会公平地玩这场游戏。
「为了要进行下去,我也需要妳承诺两件事。」她靠上椅背,手指轻敲大腿。
「什么事?」我升起警戒。
「我要妳答应我,每个人都会很安全,不会受到伤害。」
我气得差点跳起来。
「妳以为我是谁?」我强力忍住,没有吼出声来,但其实我怒不可遏,气到双手发抖。「他们是我的家人,臭婊子。他们当然会很安全,不会受到伤害。他们都在休息。我特地准备了每个人喜爱的房间,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家人。」我想对她吐口水、赏她巴掌、叫她闭嘴,跟她说去妳妈的。她竟敢指控我伤害他们?
妈的她只会点头而已。
我深呼吸几口气。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如果不保持冷静,她就会占上风。
「第二件事呢?」我露出蛇蝎般的微笑。
「妳不能对我说谎。」她没有心跳漏一拍、眨眼或停顿。
「没问题,我为什么要说谎呢?这对我来说没有好处。」这女人真会浪费承诺。如果我要让计谋顺利进行,表面上当然要配合她,没有问题。
「丹妮尔在哪里?」
我很努力克制才没有翻白眼。我以为她了解事情如何运作,了解人格家族的运作方式。
「丹妮尔在她房间里。」我又说了一次,这次放慢速度,让她知道要我重复回答是一件很蠢的事。「她正在舒服地休息放松,谭美正在陪伴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结果谭美比我想象得更聪明,她会解释一切给丹妮尔听。」我突然觉得脚很痒。
我摇晃双手,手铐打得桌子乒乓作响。「有办法让我解开这玩意儿吗?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妳,妈的我的脚痒死了。」
她对我摇了摇头。我敢发誓她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妳还想知道其他人怎样了,对不对?埃拉已经消失,也就是说,她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跑去跟疯帽客一起喝茶。她已经陷入沉睡、不会醒来,除非我告诉她时间到了。至于泰勒……泰勒现在暂时出局,他违反了一些重要规则,我无法信任他。他得自己把信任争取回来才行。」一想到泰勒就让我心情恶劣,但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时候。
「妳不高兴。」
「难道妳会高兴吗?我被挚爱之人背叛,害我们全都沦落至此,沦落到监狱里。」我把指节扳得喀喀作响,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妳会把我们关进精神病院对不对?」
「妳把这一切全都怪罪到泰勒身上?」她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全都可以顺利脱身。」
她拿起我们的档案,翻了几页。「那些字条是他留下来的,对吗?」
「他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他很狡猾,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发现,不然早就会阻止他做出这种蠢事。后来他又跟丹妮尔提到我,他以前也没做过这种事。如果他没做出这些事,我就不用阻止他,这代表我也不用跑去丹妮尔家,而她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用为这些丑恶之事烦心。」一加一等于二。「所以说,对,泰勒就是罪人。」
「妳的意思是说,是他害妳被逮到的?」
我点了点头。
「妳就是柴镇疯……」
「柴镇疯后,」我插嘴:「没错,我知道大家怎么称呼我。柴镇疯后就是我,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妳知道的,对吧?丹妮尔跟我们保护儿童的行动一点关系也没有。」
「妳想保护丹妮尔?」
她干嘛一直问这些蠢问题?
「我当然想保护她,她是无辜的,妳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吗?自从我们搬来这座蠢镇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她是艾丽斯的死忠粉丝,当然会想搬来这里,这里有她的美好回忆,再加上那座公园里有书中的雕像。」我觉得自己描述的似乎是个少女,差点忘了这一切有多无聊。「我不想夺走她的嗜好,所以才会保护她,不让她知道任何事情。只要泰勒或埃拉跟她说得太多,我就会阻止他们。」
医师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
「妳觉得会不会是因为妳专心保护她,以致于犯下错误,留下丹妮尔涉案的间接证据?」
「妳他妈的在说什么?」
「警方在她家找到一迭包装好的书,那些书跟妳在杀害孩子的父母亲之后,留在孩子房间里的书一样。」她翻看档案,指着其中一页。
我应该在这里做出反应,但我不会,我绝对不会。
「这跟丹妮尔还是没关系。」我对她露出柴郡猫的笑容,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得这场辩论。「事实上,我不确定警方怎么能把线索连到她身上。」我看着她,在脑子里搜寻答案,同时觉得一股焦虑爬上后脑杓。「除非是妳干的。」我直接指控她,彷佛答案再明了不过。
「没错,是我报警的,」她承认:「我也把字条交给了警方。但一直要等到听见泰勒的第一段录音,我才开始把这些不安的事拼凑起来,并发现丹妮尔可能罹患DID。」
她似乎是在评估和试探我的底线,我应该要为她的坦白而表现出惊讶吗?
「那又怎样?妳报了警,但还是无法把命案连结到她身上。」
她把档案颠倒过来,让我看见那页的内容。
那张文宣品。
丹妮尔那本稀有版的《艾丽斯梦游仙境》里也夹着相同文宣品,那本书是多年前我在旧书店里帮她找到的。那张文宣品是印制用来给小读者看的,就夹在书中,可能是被拿来当成书签。现在这种文宣品市面上已不多见,埃拉觉得它别具巧思,所以我们就印了很多张。
该死。
只有丹妮尔手上有原版文宣品。影印件上显示原版有一些裂痕,这点我无论如何都难以辩驳。
「警方在你们家发现了这个。我仔细看过照片,我发现你们的生活环境不是很好。除此之外,还有那些书……」她话声停顿,彷佛这应该说明了一切。
「好吧,这也只有一项证据,而且文宣品和书都可能是我从丹妮尔那里偷来的。你们没有办法把她定罪,她从来没到过现场。」
那位良医摇了摇头,露出充满同情的微笑。她脸上的同情未免也太多了。
「既然妳在场,那么她也在场。」
「不,她不在场。」真不敢相信我得把话讲得这么明白。「当然了,我们共享一个身体,但我们完全不同。我说话的声音和丹妮尔、埃拉甚至是莎瓦娜都不同。我们各自有不同的声调、不同的说话方式。我们的行为举止跟一群陌生人差不多。我的眼睛比她大,体味跟她不一样,我们连他妈的手掌都不一样。」
「但你们的指纹是一样的,头发的DNA也相同。」
好吧。我喷了口气,根本懒得回应。我可以争辩到底,但她说得对。基本上如果我在场,那么丹妮尔也在场,我们每个人都在场。这表示我们都得一起受苦,就算我不让他们出现,只靠自己熬过这段时间也是一样。
但起码我办得到这点。
「我们可以讨论下个主题吗?」
布朗医师点了点头,手指继续在大腿上敲弹。「妳能多说一些关于家族的事吗?你们的家族是怎么形成的?」
「妳很感兴趣对不对?妳治疗过几个拥有多重人格的案主?」
她微微一笑,感觉比较像是纡尊降贵,而不是友善。「这类家族比妳想象得还要多。」
「是喔。」
有意思。自从莎瓦娜的父母死后,我只遇见过几个人格家族而已。
「我们有大概十几个人,他们都在休息,我一次只准许几个人醒来。太多人同时醒来会难以控制。我是当中最强壮的,所以是家族的女首领。」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做笔记,可能是想要建立家系图之类的吧,反正无所谓。我不信任她,也不会让她跟其他人说话,他们用不着体验这种屎坑般的生活。
「既然妳是主导性最强的人格,那妳是原始人格吗,爱娃?」
「请问手铐可以拿掉吗?我保证不会伤害妳,如果这样做就太蠢了。我知道事情怎么运作,只要我表现良好,妳就会帮助我们。我只希望被送进精神病院,不想被关进监狱。如果妳能承诺这点,那我什么都可以告诉妳。」
「我无法做出任何承诺,爱娃。我很抱歉。我会尽力协助妳和其他人,但最后结果是由妳、妳的律师和法官所决定的。」
「所以这是拒绝啰?」
「除非我更进一步了解妳,很抱歉。」
我就知道她有权力解开我的手铐,可恶。
「妳什么都可以问,我说过不会说谎。」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我得回想一下刚才她问了什么。「不,我是在莎瓦娜之后出现的……呃,这样说好了,小莎瓦娜崩溃了,她无法承受杀死妈咪和爹地的事,所以我……帮助了她。」
布朗医师点了点头,同时奋笔疾书。
「不,莎瓦娜也不是原始人格。我知道妳想问什么。真正的原始人格,也就是我们的本体,是个惹人疼爱的小女孩,我们大家都努力想要保护她。她叫安娜.丹妮尔.莱克夫。刚才丹妮尔认出了她的名字。我们都很爱她,轮流读故事书给她听。她的房间是我们之中最棒的,里头全都是粉红色,还有很多褶襉、蕾丝和泰迪熊,以及一张桌子,我们会围在桌前开茶派对。」我脑中浮现安娜和房间的画面,脸上露出灿烂微笑,笑容中充满我对她的爱。
「她完全不知道人世间充满痛苦,但是她舅舅……嗯,为了保护小安娜,安妮首先挺身而出。现在安妮一直在沉睡,她……」我心中百感交集,而我不喜欢这样。「她应该好好休息,因为她舅舅对她做出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我愤恨地喝了口水。只要想到那个男人,我就满腔怒火。只要想到我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无比满足。
「我感到很遗憾。」布朗医师看着我,眼睛充满悲伤和真诚的同情。
也许我能信任她,也许她能够了解。
「当安妮无法承受时,莎瓦娜出现了。莎瓦娜很软弱,她心中有太多的爱和黑暗混杂在一起。她想去恨,想去杀人,但却无法承受这些想法。而他……」我十分厌恶说出他的名字。「他对她洗脑,让她以为他是唯一真正爱她的人,但就连他也无法帮她杀人,是我帮她杀的,是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主人格。这就是为什么我是最坚强的人格,我负责去做该做的事。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继续做该做的事,因为没有其他人办得到,没有其他人够坚强。
「我杀了他,这为我再添一条罪名。有天晚上,我们在一户人家附近扎营,那户人家有个小女儿,而我知道他想干嘛。妳知道,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后来等他醉到不省人事,我跑去警告那对父母,他们立刻就离开了。然后我割下他的老二,塞进他的嘴里。」我觉得笑声有如泡泡般一直从心里冒出来,我努力戳破那些泡泡,但还是有些咯咯笑声跑了出来。「我就是这样才会被逮到,是我疏忽了。那位父亲跑去报警,害我刚好被警方发现我正在清洗沾满鲜血的手。」我想起这段回忆,不禁摇头,但脸上仍浮现笑意。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拿着那头禽兽的东西、逼他张开嘴时,他脸上露出的表情。我把他的双手绑在背后,所以他完全无法反抗。
「我虽然很想探索这些往事,但可以请妳先告诉我关于埃拉、泰勒和丹妮尔,以及其他人的事情吗?」
我被迫跳过这段回忆,不悦地皱起鼻子。
「监狱生活很辛苦,但我很强韧,所以无所谓,但后来发现如果要离开监狱,就必须有所改变才行。这件事我办不到,但是埃拉……她办得到。她在图书馆工作,改变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让我们脱离打斗的生活,换得了缩短刑期。她几乎可说是住在监狱的小图书馆里,她看遍了每本书,甚至说服神父让监狱引进更多书来给她看。」
布朗医师咬了咬笔,发现我盯着她看之后又把笔放下。「所以丹妮尔是你们出狱后才出现的,对吗?妳利用埃拉吸收的知识,然后……」
「然后……」我决定替她把话说完。「……我发现我们家族简直是一团糟,所以需要一个人来协助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生活,于是阿丹就诞生了,她只是来这里帮助我们适应一切。下次她醒来时,将完全不会记得这些事或柴镇。我帮她准备了一套背景故事,跟我们原本的生活毫不相干。我们都有各自的家世背景,但我希望她有个快乐的童年,父母真心爱她,她会只记得这些事。我想妳可以说,我会一直重复利用丹妮尔和莎瓦娜。」
我看得出布朗医师想插嘴和提问,但老实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我觉得累了,很想尿尿,而且肚子很饿。
「泰勒是我创造出来的,因为我需要一个帮手,他是我的守护者。他替我留意一切,告诉我哪里有疏失。他其实很聪明,虽然从他最近的行为实在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她脑中盘旋着一大堆问题,不过我已经提供很多信息让她去研究了。但是⋯⋯我需要时间思索稍早她讲的话,她说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全都是因为我。
该死。
「听着,我会对妳和盘托出、说明一切,甚至包括那些命案和我们如何挑选需要保护的儿童。但是……」我的脚开始抖动,我必须释放能量。「……我需要离开这里,好吗?求求妳,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
布朗医师看了看表。她最好不要再多要求几分钟。
只见她点了点头,我悄悄松了口气。
「我会请人送妳回囚室,爱娃。既然我们已经见面了,我会请他们把妳转移到其他地方。在这段期间,我们一天会见面几次,但我一定会让妳休息。」她顿了一顿,眼神像是在思索要对我透露多少信息。「警方有很多问题想要答案,妳应该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急切着想离开这个房间。我站起来,低头看了看脚上戴着的脚镣。我知道自己会戴着这副枷锁很长一段时间,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她看见我低头看着脚镣,蹙起眉头。「妳有计划要伤害我们吗?」
「没有,」我尽量让自己有说服力。「我知道我们会留在这里。我犯了错,会自己付出代价。他是这样说的。」
她皱起额头,十分困惑。「妳是说泰勒?」她问。
我哼了一声。「天啊,当然不是。」我不知道该透露多少关于他的事。老实说,我很怕他。说不定……说不定这女人可以帮助我。
「听着,」我说:「我们前方有一条漫长的路要走,我需要知道该如何前进,希望妳能帮我。」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但我需要让她相信这点,我无法一人孤军奋战。希望他们不会给我吃强效药剂,那让感官变得迟钝。只要我表现得十分安全、愿意配合,他们就不会给我吃药。
虽然感到厌恶,但我会配合警方,也会配合她。这种事我们以前做过,现在可以再做一次。他警告过我,我会为了犯错而付出代价,因为我把自己的需求置于家族之上。
大家都听命于我,但我听命于他。
「我会问问看能不能取下脚镣,妳不会有事吧?」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我很感谢这种友善的举动。
我把感谢的心情吞回肚里,只是点了点头。
我必须思考该让谁醒来。我必须信得过这个人,和这个人分享空间。这个人必须让我主导,但又能协助我突破难关。这个人要能协助我想出办法,让大家离开这里,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帮助那些需要援助的儿童。
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看来,该唤醒一位沉睡已久的家族成员了。
《失控疗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