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那一天的轮舞曲 3
事务小组每天分析通过监听“诺亚方舟号”电波得来的情报,同时研讨应对办法。而丹尼必须参加会议,并将天天都在变化的结论告知市政厅其他部门。这岂止是朝令夕改。只是由于在对策上没有出现大幅度变更,普通民众没有实际体会而已。到了X日,“诺亚方舟号”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航天飞机又有何种程度的武装?仅此两点,新伊甸的应对就会产生无数的变化。
瓦根辛首长尽可能出席事务小组的会议。在议会事务局中工作就能明白,瓦根辛首长的反应与以前相比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带头指挥了按照各个地区及职务进行的部队编组,后来甚至组建了以“瓦根辛”为名的少年队。武器也优先制造并发放给他们。
直到那时,瓦根辛也只宣布了所设想的新伊甸共同的敌人——艾迪森后裔抵达时的措施而已。他只提出,要将降落下来的艾迪森后裔悉数屠杀,仅此而已。可是,自从事务小组主张“诺亚方舟号”乘客在降落时有可能全副武装后,小组也提出不能像之前一样只呼吁发起如偷袭一般的攻击。最初,瓦根辛以精神万能论坚称杀光“诺亚方舟号”全体乘客是可能的。但事务小组指出,如果航天飞机第一批乘客抵达后便进入战斗状态,“诺亚方舟号”也许会使出歼灭地上生物的手段。他们的祖先是能轻易抛弃其余人类的家伙,哪怕不知道地上的人是地球人的子孙后代,只要判断地面的人有敌意,他们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打过来吧。“诺亚方舟号”也可能使用从地球带来的武器,在烧光新伊甸、灭绝生物之后,再开始实施新的地球化2。由于这颗行星表面几乎全是海洋,可供人类居住的地方并不广阔,艾迪森后裔不会吝惜改造新伊甸的时间,他们不会污染新伊甸,会选择“干净”的攻击方式。
听了专门小组的预测,瓦根辛的态度也软了下来。但他始终坚持“对恶魔后裔一人一杀”,并主张,如果他们打算攻击新伊甸,就没必要在卫星轨道上等待这么久。也就是说,瓦根辛开始要求事务小组摸索出尽可能不损害新伊甸的战术,而非不分青红皂白地进行攻击。
每当瓦根辛从其他专家处得到对己方有利的消息时,就会进行模拟分析。到了这个地步,丹尼已经彻底不明白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了。
X日必将来临。它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丹尼有预感,那肯定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X日。
“首长要求用上这个数据。”
仿佛瞅准了丹尼坐到办公椅上的时机,首长秘书长将文件交给负责议会事务的丹尼。
“这是什么数据?”
“哦,这是首长让逻辑学家听过监听电波后计算出的‘诺亚方舟号’的攻击力。”
“那位学者给出的预测值我们已经探讨过了。”
“不,首长让他加上了最新监听到的情报。据说对方似乎没有准备攻击。”
“现在已经来不及提交会议了。”
“不是以文件形式,而是依首长的意思,由你口头提出建议。事务小组会议的后半场,首长也会参加。”
这个情况下,首长的提案是友好欢迎前三批着陆人员,接着控制他们作为人质,以此招来“诺亚方舟号”的负责人并将其公开处决。真是极其胡来的计划。
“负责人不会来的。”小组中的一个人断言道,“‘诺亚方舟号’那些人的祖先是抛弃了同胞的家伙。应该料想,他们同样会抛弃人质,然后判定我们的作战是卑鄙的恐怖袭击。他们只会宣布自己绝不与恐怖分子进行任何交涉,这就是他们抛弃人质的借口。如果变成那种情况,之后有可能进入战斗状态,我们的处境会更加凄惨。”
会议依然没能讨论出像样的结论。但闭会后丹尼还是必须将会议经过整理到议事录中。也有几件已定下的事项。比如新制造出的长枪分配至哪个地区。同时也计划开展区域联合训练,以便给予艾迪森后裔更大的伤害。让新伊甸居民习惯于时刻留意可能发生紧急情况的生活。
这些措施能带来多少效果,丹尼不清楚。
与X日有关的情报太欠缺了。在自己日常做的事之外,有没有一种更有确定性的因素左右着命运呢?
无论瓦根辛首长主张什么,无论事务小组用什么方式预测什么,无法改变的东西都切实存在,且绝对不会改变,不是吗?现在自己正在干的活,制作议事录啦,传达贯彻通知事项啦,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吧。
丹尼连忙将这样的想法甩开。怀疑自己的工作价值也于事无补。不管怎样,履行安排给自己的职责就是了。这关系到保护自己的家人,和拯救新伊甸的民众。
什么都没有错。不能去思考。自己的职责不是思考。
之后,丹尼依然为相关部门间的交涉而奔忙。
——前天刚刚变更了呀。
——首长命令?少折腾点儿吧。
——谁来负责?我们上头可不会同意。
他不禁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在此期间,各部门还提交了下次会议要研讨的议题。丹尼按照项目依序将议题分门别类整理好。需要事先研究的,则安排等待首长的判断。接着,他无意间朝外一看,太阳早已下山了。
从肩膀到手臂都无比沉重,丹尼使劲伸了个懒腰。部下都已经回去了。检查完他们准备的文件后,丹尼终于走出了市政厅。
今天仍然忙得晕头转向。可自己今天究竟办成了什么?这种想法闪过他的脑海。这与抵御外敌的充实感相距甚远。
丹尼迎着夜风匆匆踏上归途。
听到有人喊“爸爸”,丹尼停下脚步,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汤米的声音。汤米的肩上扛着长枪。
“汤米?怎么回事?都这个时间了。”
“嗯。我刚才还在参加少年队的夜间训练。从今天开始的。”
原来是这样,丹尼回忆起几天前定下的事项。有提议称,航天飞机降落到地面上的地点尚不明确,对方会选择什么时间段降落也不清楚,没准儿会挑在视线不良的深夜。为应对这种情况,应该制订出夜间紧急事件的应对计划。后来这个提议也传播到了其他部门。
结果是,自己的儿子身为瓦根辛少年队的一员,马上便被召集参加夜间训练了。只不过时间并非深夜。汤米解释说,明天一早还得上学,还因为今天是第一次夜间训练,几个小时就结束了。
这是丹尼感受到自己从事的工作与家人的生活直接产生联系的瞬间。
“爸爸早上比我还要早出门吧。然后,一直在单位办公到这个时候?”汤米问道。
丹尼回答:“嗯,是啊。”
“爸爸也很辛苦呀。”
“毕竟是工作,没办法。”
“在家里你总是睡觉。”
“这种状态还得持续一阵子。”
汤米微微叹了一口气。在丹尼看来,这仿若艾娃的叹息。
“训练情况怎么样?”
“姑且还行。没比别人好,也没比别人差。我的技术算平均水平吧。只是没多少与恶魔子孙为敌的实感。但我有信心,可以什么都不想地刺死他们。”
“是吗……”
一时间,两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家里,汤米几乎不和父亲讲话。父亲早出晚归,能与他见面的时间也极少。
汤米心想:不过,刚才与父亲的对话顶得上一个月的量了吧。父亲询问了自己的训练情况。其实,汤米内心深处也有些烦闷。
他有一个简单的疑问。那些家伙拥有耗费数百年时间从地球飞到新伊甸来的科技,像这样用长枪开展的训练,真的能对抗那些人吗?
汤米知道父亲在市政厅担任要职。
父亲没有这样的疑问吗?
可是,面对每天竭尽心力工作的父亲,他觉得自己问不出口。
不,话已经到嘴边了。“爸爸,关于恶魔的宇宙飞船……”但汤米拼命咽了回去。
于是沉默也持续了下去。
两人到家时,母亲似乎注意到动静,从二楼走了下来。
“你们一起回来啦?”
“嗯,原来汤米也要夜间训练,吓了我一跳。岳父还没睡?”
“是啊,精神很好。我去收拾碗筷,他就跟我讲了很多。”
听了这话,汤米也很开心。小时候,他常去外公家里玩耍、过夜。外公教给汤米许多游戏,教他捉虫,带他去可以摘到美味树果的地方。汤米希望外公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去看看外公。”汤米喊了一声便跑上楼。
“外公该睡了,别待太久。”
“我知道。”
汤米悄悄看了一眼二楼的房间,室内已经很暗了。外公已经睡了吗?他正想返回楼梯。
“是汤米吗?”外公的声音传来。
“啊。你还醒着呀。”
汤米走进房间,看轮廓就知道,外公支着上半身坐在床上。
“我听妈妈说,外公有精神多了。你在做什么?”
“哦,我在眺望夜空。看数不清的星星,一点儿都不会腻。”
汤米觉得外公的声音充满了活力,这是他熟悉的外公的声音。
“啊,太好啦。外公喜欢星星吗?”
“以前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仔细仰望天空。自从搬到这个房间来,我才明白了夜空中星星的美丽。这是你的外婆告诉我的。”
“外婆……?”汤米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为了来看看我,外婆变成星星,在天空中飞过。一天两次。清晨,以及傍晚天空昏暗的时候。”
外公抬起右臂指向窗户上方。手指的影子慢慢朝窗户边缘移动。汤米想,那大概是“外婆的星星”的轨迹。
外婆的星星。
汤米没法一下子相信。在清晨和傍晚移动的星星,这怎么可能。
接着,他突然想到唯一一个可能性。
从这扇窗看到的所谓会移动的“外婆的星星”,会不会是由地球飞来的恶魔后裔所乘坐的,绕行于新伊甸遥远上空卫星轨道的世代飞船?
学校的同学也说过,在清晨和傍晚可以用肉眼观察到。好像还有个名字,叫“诺亚方舟号”。
外公不知道这件事吗?
是了,外公肯定不知道。所以他才相信那个恶魔后裔飞船的光点是外婆。
“那个……光……”
在快要脱口而出的瞬间,汤米又犹豫了。可以告诉外公真相吗?那个光点是我们应该报仇雪恨的艾迪森总统一伙。如果说出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外公的病情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这个样子,不会又恶化吧?
“喔。汤米也看到过?很神秘吧。会动的星星除了外婆以外,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是呀。也许没错。”汤米只能如此回答。他想,否定这件事对外公没有任何好处。可是,X日总有一天会来临。到时该怎么办?应该让外公也有个心理准备吧。
“可是。”汤米说。
“可是……什么?”外公不解地反问。
“那个……外婆的光……应该不是永远能看到的。总有一天,星星会移动……去别的地方……变得看不到了也说不定。是不是先考虑一下那个时候的事情比较好……我是这么想的。”
汤米终于如此回答。外公沉默了一阵子,汤米看得到,他的肩膀上下抖动。
他说道:“那也是有可能的。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只是,我总觉得,外婆的光消失的话……是不是代表了那个意思呢。”
“那个意思是?”
“嗯。外婆对我说,你已经努力活到现在了,已经可以啦。这个意思。”
汤米无法从外公的轮廓看出他现在的表情。庆幸的是,外公也看不到自己脸上无地自容的表情。他尽量以开朗的声音向外公说道:“我明天还要早起,先去睡了。晚安,外公。”
“嗯,谢谢你。晚安,汤米。”
汤米走到楼下和父母讲了这件事,惊讶地发现父母早已知情。不过,此前他们并不知道外公对X日有何看法。他们没有对此谈论什么,只是互相看了看。
让目送孙子汤米离开后,又看向窗外的星光。天空中散落着无数颗星星。让自然明白,它们每一颗都是恒星。唯有那道在黄昏与黎明的黑暗中飞越恒星之间的光芒是完全不同的。在不断深究可能性之后,认为那是朱迪思的灵魂最令人信服。尽管不科学,却是让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释。
今晚已经看不到朱迪思的灵魂了。下一次见面是在黎明,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在那之前要确保睡眠充足。如果因为熬夜而错过与朱迪思的黎明相会,自己肯定直到傍晚都会沉浸在熬夜的后悔中。
让关上窗户防止夜风吹入,随后努力入睡。可是,他无数次打盹后又竭力醒来。梦中他因睡过头而见不到黎明的朱迪思,于是惊醒了。他轻轻打开窗户,屋外夜色尚浓。
只有太阳升起,外头一片光明的时候,让才会真正熟睡。不过,有没有在黎明时分见到朱迪思,会使让的心境天差地别。
让再次进入睡眠。他睡得很浅,以便随时能够醒来,以便不错过与朱迪思在黎明的相会。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身旁有什么东西。黑色的东西。是栖身于噩梦之物吗?是谁?终于,他知道了来者何人。
“汤米吗?”
“外公,我吵醒你了?”
“怎么了?”
“我没看过那道光,所以想来看一下。时间快到了吧?”
“嗯,差不多了。”
让打开窗户,孙子说得没错,天色仍然昏暗,但远方的地平线已经发白。看过时钟后,他确定时间快到了。
“你说得对。马上,朱迪思……外婆的光就会出现了。”
说着,他伸出左手拍拍床铺,似乎是让汤米坐在自己身边眺望天空。
汤米顺着外公的意思坐到床上。身旁,外公眼神天真地说道:“快了。外婆会在那个地方发光。”汤米看到,外公变得神采奕奕的。
“你看。”外公指向远处。
光芒缓缓飞过上空。汤米想,那正是从地球来的世代飞船“诺亚方舟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果不是外公告诉自己,也许他不会有机会见到。光点呈橘黄色。确实很美,而且很大,让人联想到灵魂也不奇怪。光点慢慢隐入了山背。
“再见,朱迪思。”外公一边说,一边朝窗外挥着右手。接着问:“怎么样,很厉害吧?我没骗你吧?”
“是呀。我第一次看到。”汤米回答,同时惊讶于外公的精神又好了几分。照这个样子,明天肯定能恢复得更好。
反过来,当“诺亚方舟号”降落到地面时,外公会怎么样?昨晚外公也说过,他早已做好了外婆的光芒消失的心理准备。如今外公的病情快速好转,若失去外婆的光芒,会不会也会急剧陷入最糟糕的状态中?
“差不多该去学校了吧?”
“嗯,我出门了。”
汤米走到楼下,父母正担心地等待着他。
“那是从地球飞来的宇宙飞船没错。很惊人的光芒。”
“嗯,我也看到过几次。果然如此。”父亲这么说道。
“外公真的相信那是外婆的灵魂。还说出光消失的时候自己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之类的话。我没法儿告诉他真相。”
接着汤米就去上学了。今天不是瓦根辛少年队训练的日子。
家里每个人都心情沉重,艾娃想着,这份沉重的根源就是来自地球的世代飞船。
果然,新伊甸的所有人都被迫从祖先那里背负了如诅咒般的东西。
不过,今天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吃了早饭。必须承认这是件好事。
父亲的情况也掠过艾娃的脑海。一旦有个万一,自己能保护好父亲吗?
X日来临之时,父亲能否安然无恙?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丹尼站了起来。艾娃吃了一惊,抬起头。汤米已经出门了。自己因为陷入沉思,甚至没发觉丈夫还在家里。
“啊,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没事。今天不用参加区域防空训练吧?”
“对。”
“希望今天也平安无事。”
这天早上,丹尼仍在往常的时间段前往市政厅。
在家中,丹尼尽量不去考虑工作上的事。和平时一样,他又想起妻子忧心忡忡的表情,接着开始寻思,那一天到来时,自己的家庭该怎么做。随后他轻轻甩了甩头,开始考虑今天到了市政厅之后要做的工作。今天也将同时召开多个会议。有几个仍未调整完的项目必须马上确认。
直到下午,丹尼的工作内容都与前一天别无二致。期间有几个小委员会的会议,他让部下去参加了。小委员会是商议如何在新伊甸贯彻执行事务小组决定事项的会议。根据会议讨论结果,部下会将未决事项,以及新问题提交上来,丹尼再判断是否提交到事务小组会议上。
对丹尼来说,本日的工作在午后才正式开始。今天要召开的是有关枪炮储备的研讨会。有人提议,应以海岸线为中心配置枪炮。
丹尼看着会议摘要,脑中闪过一个问题,儿子用长枪进行的战斗训练有什么用吗?
这时首长带队的调查组组长沙尔托飞奔而入,情势为之一变。
调查组的任务并不固定,应该说,这是一个经由总务来执行首长的突发奇想的部门。
沙尔托如呐喊般对丹尼说:“火速召集事务小组!我们已经向首长报告了。”
“按照预定,马上就要召开事务小组会议了。”
“小委员会的成员也要出席。是紧急事态,卫星轨道上的宇宙飞船发生了异常情况。”
“异常情况!怎么回事?”
“轨道上发生了变化,飞船正在降落。可以观测到一部分碎片在大气层烧成了灰烬。”
沙尔托所在的调查组中有各式各样的专门职位。自从在卫星轨道上发现宇宙飞船以来,持续观测飞船也成为调查组的任务之一。因此才确认了异常情况。
“什么时候的事情?宇宙飞船会怎么样?会坠落吗?坠落到哪里?”
“不知道。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沙尔托虽然是该部门的负责人,却不是专家。但丹尼仍明白了几件事。接下来,他将很长时间无法离开市政厅了。新伊甸正要进入非常时期。
X日即将来临。
1 指无法料到何时发生的必然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2 指人为改变天体表面环境,使其气候、温度、生态类似地球环境的行星改造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