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乡 第六十五章
眼见得春节来临,沙沙的肚子开始现怀,行动有点不便了,杨陆顺就跟沙沙商量把爹娘接到家里过年,沙沙对公爹公婆实在没什么好感,可拗不过六子,只得同意,可家中只有两张床,好在五姐他们也得关门过年,四姐白天就在家里操持,晚上则带着灿灿去饭馆里睡。
四姐对六子是真好,不但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沙沙,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还不时叫男人从自家送米送油等物资来补贴,搞得杨陆顺和沙沙都非常过意不去,要折钱给四姐,他四姐说什么也不要:“六子、沙沙,你们叫我姐姐,那就是当我是自家人了,我和灿灿在你们这里白吃白住的,你们也没嫌弃一句不是,就别算那么清楚了,农村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自家打的新米新油总比粮站里买的好些吧,再说爹娘交待我要伺候好沙沙的,我也只是听老人的话,如果不是娘年纪大了,没准她老人家还要自己来伺候沙沙呢!”
沙沙知道四姐是真心,她最是有体会,现在连洗脚都是四姐伺候,说是肚子起来了弯腰不方便,所以很是感激,私下对杨陆顺说:“六子,你五个姐姐里只有四姐对咱们最好,我也是个刁精的人,我是真被你姐感动了,咱也要知恩图报,我晓得四姐并不是图咱一个啥好,可做人总得有良心不是。你在政府里,好歹多照顾你姐夫一点,莫看你姐夫不言语,我也知道他对你姐有怨气,自己老婆不管自己的家却跑去照顾弟媳妇。”
不过沙沙对公爹公婆就没什么热情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话也没个好语气好脸色,可老人们那会计较这些呢,有时候杨陆顺会有意见,可老人们却说女人怀上了脾气是会急躁些,无非还是看在未来孙子的份上容忍着。
计生办的人知道杨陆顺的父母上来了,就接二连三到家里拜年,对老人们极尽奉承讨好,说是给老人拜年可提的东西却尽是妇人滋补品。每逢来人上门,六子他爹就很兴奋,一本正经地与人聊天,惹得沙沙很不耐烦,背后嘀咕着:“这老头,真当别人是来看你啊?不是冲着你儿子是他们领导,在路上碰到了也不会斜你一眼,农民!”
杨陆顺却不想占人便宜,虽然他没办法制止老柳他们来拜年,就也想回访,他爹听了连连点头说:“六子啊,是要去回人家的情,莫让别人说你摆领导架子。”
沙沙在印象里领导收了下面的人礼物就没有去回人情的,当初县里百货大楼的王经理她家送了好多次礼,事没办成也没见送转回来,所以就不愿意,再听公爹又怂恿六子,气不打一处来,尖酸地说:“六子,计生办老柳他们都是来给你爹拜年的,要回就让你爹去回吧,跟你有什么关系!”
怄得杨陆顺就要跟沙沙吵架:“沙沙,你明明知道老柳他们嘴巴里虽然说是给咱爹娘拜年,可提的东西都是给你补身子用的,这情当然得我们去还了,怎么推到爹身上呢,我看你是诚心贪人小便宜了!”
沙沙撇着嘴说:“啊哟,好大一份人情,我还真没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一点鸡蛋红糖荔枝桂圆的,我还真吃腻了,麻烦你把这些东西全退还人家吧。就怕我看不上有人当宝贝哟。”
句句话夹枪带棒把杨陆顺和他爹气得不行,他娘在一边虽然气媳妇说话刻薄,可总不能不管吧,只得冲着他爹说:“老馆子,你跟在里面掺和什么啊?六子你也是,明明知道沙沙怀了孩子动不得气,你就不会好生说话,非要惹沙沙生气做什么?快给沙沙赔个小心。”又温言劝沙沙说:“莫理你爹,他是老不晓事,你莫生气了,当心对肚子里的娃娃不好。”
等到了沙沙找杨陆顺商量给谢乡长拜年时,杨陆顺不同意说:“住在这里的全是我的领导,总不能家家都去吧?何况我也没那么多钱去搞,干脆都不去。”沙沙笑着说:“我们小心点不让别人看见就是了,我跟易老师关系蛮好,不去怎么成?现在都流行拜年什么的,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幸亏得晚上去谢乡长家时没与其他拜年的人碰上,不过也让杨陆顺坐立不安,临走时沙沙把易老师拉到里面房间嘀咕了些什么,一会两个女人亲亲昵昵地拉着手出来,易老师说:“杨乡长,好生扶着沙沙回去啊。”
出了门杨陆顺奇怪地问:“你们在后面干什么?”沙沙说:“没什么,给谢乡长两个儿子点压岁钱。其实易姨家日子过得蛮紧巴的,两个孩子在县里读书,学费伙食费都不便宜。看来我们得节俭点过日子,免得到时候缺钱难过日子。”杨陆顺笑着说:“我反正全产全交了,也没什么开销,你管好自己得了。”
老规矩初二去县里拜年,可突如其来的大雪导致气温下降了不少,无奈沙沙只得放弃回县里,杨陆顺当了全权代表。
到了汪家,汪建国和汪建设要晚上才来,汪溪流带着孩子魏畅已经早到了,杨陆顺给汪父母拜了年,又给孩子压岁钱后,就是不见魏家强,还没来得及问,汪父笑眯眯地说:“六子,没见家强奇怪吧?家强在深圳忙生意,没空回来过年。”
杨陆顺听汪父难得一脸笑容地说魏家强,也高兴地说:“真的呀?看来家强去深圳是明智的决定了,姨姐子,家强在信里怎么说的啊?”果然只见汪溪流上下穿戴一新,气色也好了很多。
汪溪流给杨陆顺端上茶水,满脸幸福地说:“那家伙没什么文化,还会写什么信?过年前给我发了封电报,寄了点钱回来,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
汪父呵呵笑着说:“六子,家强才去了几个月,你猜他给溪流寄了多少钱?”
杨陆顺从袁奇志的信里早就知道魏家强的情况了,家强去深圳后不久就找到袁奇志的公司求职,袁奇志倒是很给杨陆顺面子,知道是他介绍来的,当即就把家强安排下来,只是家强没什么文化,就给了他一个小业务员的工作,不知什么原因也没提待遇多少,杨陆顺没过问太多,他也清楚家强的情况,能收留他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家强能积攒工资寄回家就大出杨陆顺的意外了,忙问:“家强还真改邪归正了啊,寄了多少钱啊?”
汪父伸出一个指头说:“整整一千块!这家伙,确实是出息了!”汪溪流加了一句:“爸,家强在汇款单上注明有两百元是给您过年的孝敬。”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色彩,似乎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杨陆顺听了心里惊了一下,一个小业务员才上班四个月居然可以节余一千元,那该有多高的工资啊!?看来袁奇志的公司经营得蛮成功的了,不禁咋舌道:“好家伙,比我一年工资还多啊!我那同学没亏待家强呀。”
汪溪流睁大眼睛问:“六子?家强在你同学的公司上班?是什么公司呀?”汪父母也很诧异,都看着杨陆顺等他解释。
杨陆顺说:“家强是我介绍给我深圳的同学的,是我大学的同学,还是个女同学呢!她开了家房地产公司,在信里我同学告诉我说家强拿着我写的条子去找了她,就安排家强在公司做业务员,我没想到我那同学的公司待遇这么高,她原来还邀请我一起去开公司,我没答应。”
汪父母露出了原来是这样的神情,汪父由衷地说:“看来还是得有文化有水平啊,你看六子一女同学就可以开那么大的公司,给一个业务员就开那么高工资,那她一年得赚多少钱呀?”不禁惋惜地说:“咳,六子你当初怎么就不答应去搞公司呢?要不赚大钱了。我听建设说经济特区到处是先富起来的人,什么万元户在那里根本不算有钱人呢!”
汪溪流眼睛都直了:“万元户都不算有钱人,那得多少钱才算富啊?我不吃不喝得十几年才赚得到一万块!六子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现在去还来得及不?”
杨陆顺矜持地笑笑说:“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我和沙沙虽然一年收入不到两千,可日子也过得蛮幸福嘛。”
汪父附和着说:“六子说的是,他现在是领导了,手里管着一群人,比个体户威风多了,再说这政策也不知道啥时候变,我看老实本分地吃公家饭稳当得多。”
汪溪流穷怕了,知道没钱的难处,不以为然地说:“爸,怕什么怕?只要是凭劳动赚来的钱就什么也不怕,既然家强在深圳有前途,我也跟他一起去深圳打工,总比在家累死累活看人眼色只拿五十多块钱好!”
汪父说:“蠢妹子,你去又能做什么呢?还不如在家好生带着孩子,培养他考大学才是正路,莫去拖累家强。”
杨陆顺没怎么听他们父女争执,心思却飞到了袁奇志那里,一个离了婚的年轻女子竟然在异地他乡开创了自己的事业,这需要何等的智慧与坚强啊,一晃又是两年不见了,她是不是变了很多呢?应该不再是从前温柔脉脉、女儿姿态了,也许多了些风霜多了些成熟多了些坚强多了些果决,眼前不由闪现出一个严肃而刻薄的女老板形象,面沉如水、柳眉倒竖
春节飞快地就过完了,严冬远去,春归大地,久闲的农村又重新开始了新的一轮繁忙。
由于去年粮食丰收可农民并没得到实惠,倒是家里养殖的生猪鸡鸭收益颇高,不少农民失去了种田的兴趣,认为得不偿失,一年到头投入了大量劳力物质还没喂几头猪养一群鸡鸭划算。可县里的粮食生产计划是硬指标,乡镇干部只得下村下组要求农民继续种植水稻,可农民不干了,说:“国家的交够了,集体的留足了,其他的就随便我怎么搞了,明明种田没效益那还种什么?我的责任田我想种一季就种一季,想种两季就种两季,谁也管不着我。”还有农民干脆水田变旱土,种起了棉花、黄红麻、苎麻等经济作物,一些土制贫瘠的水田干脆就挖成了一眼眼鱼塘。原来被政府重点扶植的农户更是加大了投资,大有发展迅速之势。
对于这一变化,卫书记有喜有忧,喜的是农民们的思想觉悟了,能积极主动响应中央发展农村经济的号召,投身到多种经营中去,忧的是跟风严重,去年怎么劝都不搞,可一见别人效益好就一窝风都搞,并不知道另走门径。而且当时的计划经济还占了主体,县里下的计划各乡镇就得严格执行,又只好动员农民群众积极开展春耕生产,对于不少盲目跟风的农民也只能规劝,搞得农民们怨言载道,而乡干部们也是唉声叹气。
在党委会上,卫书记就强调一定要按照县委县政府的计划行事,而谢乡长则认为强堵不如疏导,如果农民不愿意种水稻也不勉强,到时候可以折钱上缴也行。不能不说谢乡长的办法有点投机取巧,那时执行上级的命令是应该不折不扣的。所以卫书记坚决不同意,认为该种两季水稻就一定要种,对于那些把水田改做旱土的一律要恢复种植水稻,挖成了鱼塘的填了!
对于卫书记这种蛮横搞法党委们怨言四起,可也无法反驳,毕竟卫书记占着正理,他是严格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命令。
杨陆顺去年在计生线取得了好成绩,不敢松懈怠慢,搞工作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他也是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本职工作,成天奔波往来于村组,也不时关心着其他线的工作,对于卫书记的搞法也认为不是非常妥当。
一天晚上刚吃了饭,易老师笑眯眯地进了屋说:“杨乡长,我家老谢叫我来请你去下象棋。”
杨陆顺就去了谢家,一盘还没下完,周副书记也来了,笑着说:“我的棋臭,来学几手的。”三个人几一句我一句就闲聊起来。
周副书记忽然唉了一声说:“我也在农村搞了二十年基层工作了,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越搞越搞不懂了。”
谢乡长说:“老周,什么事情难着你老基层了?你都搞不懂了,我这半路出家的岂不更迷糊?”
老周晃着脑壳说:“本来就是嘛,去年老卫开会说要搞活农村经济,大力扶植养种植户,那时侯农民思想老旧,专门为说服农民费尽了我们干部的口舌,好不容易在发动自家亲戚的情况下,勉强算完成了老卫的预定计划;可今年倒好,农民们的积极、主动性提高了,应该是好事吧?可老卫又搞一套,不仅农民们不理解,嘿嘿,我也不理解了。小杨,你也是天天在村里跑,应该听到了点什么吧。”
杨陆顺本不愿意插嘴,可点头了头上就躲不过了,他抬眼看了看谢乡长,谢乡长没什么异常,可周副书记明显带着点期盼,就斟酌着说:“农民对政府的决定一时间不理解,多做工作就行了,我倒没听到什么太多的意见。”
谢乡长笑着说:“小杨,你虽说是专职计生乡长,可也得目光开阔点,不要总是闷头搞计生线,你是大学生,党委非常重视你的成长,将来是要委以重托的。”
老周干脆说:“小杨,你虽然不是党委成员,可近段时间政府是工作重点你也是很清楚的。你大胆地汇报一下对目前党委搞的这套行不行得通!”
杨陆顺捏在手里的棋子就摆不下去了,老周的口气带着命令的成分。杨陆顺忙正襟危座,说:“谢乡长、周书记,时下农民确实有点不同意见,但我认为乡党委的决定是正确的,至少也是正确地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指令。农民们急于致富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盲目跟风也存在风险,致富路径非常多,只要我们党委政府指引得当,农民应该会收益匪浅的。不过硬让农民把已经转型了的田土恢复种植水稻,我认为还是不怎么妥,毕竟一来一去,增加了劳动成本,关键是怕耽误了时节,造成更大的损失。”
谢乡长和周副书记对望一眼,老周点了点头说:“小杨,你看问题还是蛮准的,可不转又不行啊,乡里已经把耕地面积上报了县里,那就得按面积完成计划任务,看来还得用行政手段迫使农民种水稻。”
谢乡长笑着说:“老周,六子是大学生,应该有他独到的见解,只怕早就胸有成竹了吧。”
杨陆顺摇了摇头说:“谢乡长您高看我了,确实我也想了很多,可实在想不出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关键是不劳命伤财的好办法!”
老周呵呵笑道:“小杨,你看我这办法怎么样?既然已成了事实,强迫农民去转确实增加了农民的负担,还不如放手让他们去搞,这样就不会造成农民的抵触情绪,至于皇粮国税农民是不会不交的,可以折现金,也可以买别人的粮再交公也一样啊!只要完成县里的计划,怎么操作就不是问题了。”
杨陆顺说:“可粮食政策是统购统销,私下买卖粮食又怕会违反政策哟。”
老周沉重地说:“对于农民的利益来说,我们党委政府承担点政策风险又算什么呢!”
谢乡长亦是语气沉重地说:“中央的各项农村政策无非就是要保障农民的自身利益,使农民尽快走向富裕的道路,当然农民也有农民的弱点,文化程度低、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这就需要我们政府正确指引他们而不是扼杀他们的积极性,更不能今天一套明天一套搞乱了民心。老周是一针见血,怎么着也要保护农民的实际利益啊!”
杨陆顺隐隐明白了什么,果然老周又说:“现在卫书记坚持他的观点,偏生听不下我们其他党委的意见,小杨,你不是党委成员,可也是党员干部副乡长,为人民服务是你常说的话,不能眼见着农民利益受到损害吧。这个时候,你应该挺身而出去尽自己的义务,实现自己的承诺了。为了维护农民的利益,哪怕我们集体被县委处分,也是值得的,个人荣誉跟广大农民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乡长不失时机地说:“杨陆顺同志,我希望你能找时间把情况跟卫书记反映反映,你是大学生,分析问题见解独到,也许卫书记会采纳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杨陆顺自然不能拒绝,何况维护农民的利益容不得他不尽心尽力。
于是杨陆顺便找卫书记,把情况如实汇报,还做了细致的分析,也不知道卫书记是特别信任杨陆顺还是在实际工作中确实发现了问题,卫书记在几天后的党委会上调整了工作思路,居然也说出了:“对于农民的利益来说,我们党委政府承担点政策风险算不得什么”的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