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乡 第九十三章
愈是临近旺旺的周岁,杨陆顺愈紧张。
以前杨陆顺结婚生子不用招呼就有人主动提及主动帮忙,这会儿距旺旺周岁只有一星期,才有叶祝同、侯勇、老柳等几个人问及。如今新平乡政府的领导干部们的事操办得越来越大,就连谢书记平常一个散生日也摆了二十多桌,还有不少人坐不上席,要不是谢书记下死命令只开二十桌,估计三十、四十桌都坐得满。而且啥事也不用谢书记家操心,有一群人专门凑起来操持。摆酒无非就是想热闹,人多才热闹,才有面子。
沙沙也感觉到今非昔比,就抱着旺旺拉着杨陆顺上谢书记家请客:“谢书记、易姨,我家旺旺马上要周岁了,我和六子特意来请你们喝酒的。”又把小旺旺扶起站在腿子上,捏着嗓子学小孩子腔调:“旺旺,你也请谢爷爷易娭娭喝酒啊,快说啊!”小旺旺不明白大人什么意思,也许妈妈的手插在腋窝下痒痒的,便咯咯笑了起来。杨陆顺在一旁也赔笑着说:“谢书记易姨,到时候一定要去喝酒啊。”
谢书记摸着肚子只是微笑,易老师倒是真喜欢旺旺,忙接过来抱在手里逗弄着说:“好咧,我们到时候会去喝旺伢子的周岁酒。沙沙,你看这小家伙,长得几多好哟,搭帮六子的姐姐费心带了,你这当娘的就舒服,不晓得信娃子就周岁了。”
沙沙笑着跟易姨说话,却暗地里用手碰了碰杨陆顺,示意他跟谢书记也聊几句。
杨陆顺看着谢书记一脸漫无边际的笑,都不知道从那里开口搭讪了,说工作上的事吧场所不对,说些琐碎事吧,更是摸不上路,杨陆顺越拘谨谢书记就笑得越深,眼睛就成了道缝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直到出了门,杨陆顺才松弛下来,沙沙厌恶地说:“没想到你嘴巴这么笨,天天见的面的人都不晓得找话说,真不晓得你怎么读的大学。”杨陆顺的心里其实也懊恼得很,无奈得叹了口气。
请了谢书记自然也得请周乡长。自从生了旺旺后,沙沙把心思多半放到了孩子身上,跟其他领导干部的家属就走得没那么近了,不在象以前那样请到家里看电视吃荔枝桂圆煮蛋,女人们心思都差不多,小便宜得多了就习以为常,得不到了她们不惦记你的好反倒心生怨气。所以在周乡长两口子得知来意后,周乡长爱人点着头答应去喝酒却对着周乡长掰指头砸着嘴巴说:“老周,这两个月喝酒随人情就多啦,练家过了岳母娘、老王家嫁女、胡支书添孙,七里八里不下十来堂波?啧啧,这有怎么得了,吃饭钱都没剩几个了。”周乡长咳嗽一声,周乡长爱人就停了嘴地冲杨陆顺夫妇笑笑,可眼里尽是厌烦。杨陆顺和沙沙对望一眼满是尴尬,又扯了两句狼狈而走。
到了家两人无话,呆坐在沙发上,任凭旺旺在沙发上爬来爬去,良久沙沙红着眼睛说:“六子,你到底怎么了你?你在乡政府得罪什么人了你,你看看老周那两口子,以前不是那样的啊?”
杨陆顺说:“我怎么知道?”
沙沙咬着牙问:“你不知道!那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原来就劝你多跟谢书记家亲近,多跟其他人交往,你总不听,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以为你这大学生多了不起啊?人家老卫逢人就介绍你是大学生,水平怎么怎么样高,你以为是抬举你啊,那是他在抬举他自己,他高小文化也能把你这大学生天之娇子当奴才使唤。你就沾沾自喜了,尾巴翘上了天,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下好了,老卫走了,没人抬举你了,看你还得意个啥!去年咱旺旺离满月还差老久,就有人到家里来讨好着要闹酒喝,再看现在,只有几天光景了,又来了几个人?拉下脸皮去请人家喝酒还要听怄气话,你还无动于衷,我这婆娘们都替你臊得慌!”
杨陆顺说:“大不了少摆几桌了。人多了我还招呼不过来呢!”
沙沙瞪了他半晌,才哀声道:“你、你还是个男人不?咱旺旺周岁至少摆十桌,我才不得让我娘家人看笑话!”
以后沙沙上班时在路上遇到个熟人通知,拜托原来新平街道单位的朋友去散播消息,晚上就抱着旺旺走东家串西请人。杨陆顺又恼又羞,干脆不管了。
旺旺周岁那天,杨陆顺家还是蛮热闹,几个姐家的人也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时不时放串鞭炮增加热闹气氛。汪建设依旧开着面包车把汪家人送到新平,汪父笑呵呵地进了屋,与亲家寒暄着眼睛却到处找什么,杨陆顺忙着给舅哥们装烟递水,汪父实在摁捺不住,笑着问:“六子,你们乡上那个卫书记怎么没来啊?是不是忙着开会去了?嘿嘿,共产党就是会多。”
杨陆顺讪笑着说:“卫书记啊,早就调到县里去了。”
汪父楞了楞:“咦,怎么没见卫书记到家里串门儿呀?他现在在哪个局里当局长?”
杨陆顺说:“好象是气象局的副局长吧,我最近也没去县里。”他没说实话,县委宣传部开会他都到卫书记家探望,可没遇到过一次,江医生说老卫犯了邪,只晓得告状,单位也没了,一点工资还不够他跑路费,她在中医院也受了冷遇,隔天就安排值急救室的通宵班
汪父哦了一声撮着牙花子,用询问地眼神看着建国道:“气象局副局长?老卫犯了什么错误还是怎么的,被贬官了啊。”
汪建国嗨了一声,说:“肯定是犯了错误,没听说乡镇一把手书记回县进行局当副职的,最少也是人大、政协的副主任吧?何况气象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拢共没几个人还是个副的。”忽然想起什么,疑惑地问:“妹郎子,你是那老卫提拨的人,没受什么牵连吧?”
杨陆顺脸色有点不自然,借吸烟掩饰干笑着说:“关我什么事?不关我的事。”
汪父有点警觉,不由站起来看了看后面的人,脸色大变道:“啊哟,难怪你们乡里没人来帮忙咯。我记得你和沙沙结婚、小旺旺满月时,屋里挤满了来帮忙的人,什么老柳啊、小张。今天都没来呢。你还说没受影响,我看影响大得很了。”便就唉声叹气,建国、建设看杨陆顺的眼神也有点异样了。
杨陆顺嘿嘿笑着说:“都在忙,忙。我都请了他们,谢书记周乡长都答应中午来喝酒的。”
沙沙娘屋里的人神态的变化也直接影响了后面老杨家人,都渐渐静了声响,六子他爹见亲家忽然间就没了笑,还以为六子招待不周,满脸恭维的笑抖缩着装烟搭话,沙沙见娘家人起了疑心,憋了一肚子气又发不出来,和姐姐嫂子几个逗着旺旺,却总是拿眼睛挖杨陆顺。好在小旺旺乖巧,大家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寿星身上。沙沙也就不停地说旺旺的趣事儿,倒也逗得大家乐开了怀。
外面忽然响起了鞭炮声,杨陆顺通了电一样站了起来,迎出了门,原来是范海波带着计生办老柳、老江几个上门道贺来了。杨陆顺激动地伸出手去握领头的范海波,使劲地晃着,又去握老柳、老江、小何他们,不停地说:“谢谢,感谢,你们来捧场!”范海波最后又拉着杨陆顺笑着说了句:“我们是难兄难弟,我不来捧场就要遭雷劈了!”把杨陆顺的眼泪都差点引了出来。
新平一个古怪的风俗,小孩“抓周”时得有外来的客人在场才可以开始,也就是要让外人知道小孩子究竟聪不聪明。时间刚好,正戏开锣,什么书呀笔呀钱呀零食等等象征性物品在床上摆了一个圆圈,沙沙喜孜孜地把旺旺放了进去,其实早就训练了的,只准旺旺拿书拿笔,预示着将来读书出众,算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封建流毒吧。
在众人睽睽注视下,旺旺不负众望的一手抓起钢笔一手抓起书本,似乎还对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感兴趣,又用抓了钢笔的手去抓钱,抓了几下还得逞了,便咧开嘴巴直笑。大家都高兴地鼓起掌来,六子他爹娘只顾说祖宗菩萨开眼祖宗菩萨有灵,旺旺将来又是大学生当干部穿皮鞋。流沙对钱最为着紧:“哎呀我的乖侄儿,也晓得钱比读书重要啊!”
完成了最重要的仪式,范海波等人就陪汪父到前面闲聊,汪父好歹见有个副乡长陪也就开心起来。沙沙抽冷对杨陆顺说:“六子,要记得范乡长几个好,知道不。”杨陆顺哪还不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总比你们储蓄所的人强,你爸好歹也是县农行的人。”沙沙淬了口说:“好意思跟我比,我只是个职工呢。”
到了中午开席,人还算来的齐整,俗话说“人情是把锯,你拿来我拿去”,杨陆顺平常也是有没落下过谁家的事儿,眼见得就要到十二点了,可还没见谢书记周乡长等人,易老师等家属都已经坐上了席。杨陆顺和沙沙都不约拿眼睛瞄外面的路,沙沙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你去政府看看,我听说他们都在开会呢。”杨陆顺拉不下脸再去请说:“谢书记他们的爱人都来了,就莫搞那么张扬了。来就来了,不来我还省了桌酒菜呢。”气得沙沙银牙咬碎:“你今天不把谢书记他们请来,我、我跟你没完!”
杨陆顺无奈只得一小跑去了政府会议室,隔老远就听到会议室里传来笑声,杨陆顺不知道会议结束与否,就蹑在门口偷听,听了一会,里面的人在聊天呢,就鼓起勇气站在门边,正好是谢书记在说话,杨陆顺就没敢打断,静静站在门口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书记滔滔不绝,其他人也你一句他一句的附和着,根本没理会门口笑得脸上发僵的杨陆顺。最后还是老丘看不下去了,示意谢书记门口有人,谢书记才不经意地扭过脸去,说:“是杨陆顺啊,站在门口做什么?有话进来说。”
杨陆顺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摆着手说:“不了不了。我就站在外面说,不知道谢书记会开完了么?如果开完了就请到五妹子饭馆吃饭,今天我家旺旺周岁。”
谢书记恍然地说:“哎呀,差点忘记了,今天有酒喝。”抬腕看了看手表,又说:“喏,都十二点多了,不晓得还有吃的没有啊?”
杨陆顺心里也是一突,万一开席了咋办,可想到沙沙的话便硬起头皮说:“谢书记,肯定有吃的,我交待了的,谢书记周乡长不到不准开席。”
谢书记转过脸征求意见:“老周,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吧?”周乡长说:“那就去吧。”谢书记又问:“干脆一起去吧?”其他人就都喊去。众人就一起起身往外走,谢书记和周乡长并肩说笑而行,可步伐却不快,其他人也紧紧跟在后面,把个杨陆顺又撇在了后面。
杨陆顺估摸他们这么走下去到饭店只怕得五、六分钟,也不知道沙沙会不会等谢书记他们来了才开席,万一提前开了席,只怕谢书记周乡长他们会难堪呢,早就对自己横挑鼻子竖跳眼了,这不把全体党委班子的人得罪完了?这么一想,杨陆顺两个紧攥的拳头就汗精精的了。
五、六分钟的路几乎比红军二万五还漫长,转个弯上了街道就离饭馆不远了,就看见沙沙抱着旺旺在门口张望,神情焦急,杨陆顺便挥起了手。
沙沙赶紧抱着旺旺迎了上来,薄嗔带笑地说:“谢书记周乡长,可把你们乡上的领导盼来了,赶快请进,里面七、八桌人都等着你们的呢。”
谢书记伸手摸了旺旺红润的脸儿故做诧异地说:“等我们做什么?你们按时开席就行了嘛,我们开会也没个准点,没必要没必要。”沙沙忙说:“当然必要了,您是新平的书记,还有周乡长,你们不到是我可不敢让老五上筷子!”
谢书记等人都呵呵笑了起来,依次进了饭馆,果然菜都已经上了桌就是没筷子,好几十个人都干等着。谢书记满脸微笑扫视了全场,昂首阔步地在杨陆顺的带领下就坐。
汪父本就等得火起,见老熟人谢书记仅瞟了他一眼招呼也没打个就走了,牢骚满腹地说对汪母说:“不就一个乡书记吗?那派头感情比县书记还足,去年还拉着我的手老兄老兄地喊得亲热,升官就不认得人了,什么玩意儿。”
汪母说:“别那么大声,人家好歹也是管几万人的书记嘛,肯定事忙了。也许是没注意到你,这么多人哪一下看得全呢。”
建设用手捏着花生米往嘴里丢,含糊地说:“爸,不是人家书记架子大了,是你女婿没以前走得起了。看来喝酒的人就清楚,不及去年一半儿哩。”
流沙对自己的亲弟不知什么感觉:“建设,你又来了,六子再走不起,那也还是你妹夫!”
直到酒席结束,老熟人谢书记也没来给汪父打招呼,更谈不上敬酒了,汪父不痛快也罢感慨也罢,眼见着谢书记吃完饭在众人的招呼下出了饭店,也只有在背后阴骂几句“小人得志”。下午稍微休息后,一脸木然地上车回了县城。
送走亲朋后杨陆顺差不多累散了骨头,没想沙沙把家里一条“三五”用报纸裹了裹,就喊他一起给谢书记送去,杨陆顺不解了:“沙沙,无缘无故送什么东西啊?”
沙沙说:“我算看清楚了,这老谢是在整你呢,以前人家说老谢要整原来老卫提上的人,我还不信,今天我算是相信了。一把手要给你穿小鞋,那还不小意思?要是我原来不跟易姨处得好,你现在只怕连这党委都保不住。”
杨陆顺摇了摇头说:“沙沙,没用的,谢书记已经死死把我看成卫书记的人,再怎么巴结他也不会改变看法的。范海波不就是榜样么?他们何冤何仇?还不是因为也是卫书记提拨的人啊。”
沙沙睁大了眼睛诧异地说:“那,那你就甘心情愿被他整被他治?”
杨陆顺茫然地说:“那还能怎样?卫书记一走谁还接近我,都巴不得看我犯错误看我出洋相呢,我现在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挨批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少听点批评,少被人笑话。”说完垂头丧气地去了厨房。
沙沙不死心,乘夜敲开了谢书记家的门,虽然谢书记在家,可有些话又怎么好直说,易老师见机那沙沙引到后屋,沙沙哭哭啼啼地把原委说了,肯求道:“易姨,我家六子是原来卫书记提拨的干部,那是卫书记看上了六子的大学文凭,提拨六子是给他自己脸上贴金,不能把六子算成卫书记的人啊。易姨,六子也还是谢书记的学生呢,要说关系比卫书记早建立得多啊。六子也是身不由己,他也知道错了,他现在连谢书记的面都不敢见,被批评怕了。还请易姨念在沙沙对你真心真意,求您在谢书记面前求求情,饶了六子吧,他还年轻,不懂事,得罪谢书记了,请谢书记大人大量”
送走了沙沙,易老师抹了干眼泪水,把三五烟拿给谢书记看,说:“老谢,你看六子和沙沙也是真心实意,就算了吧,啊。沙沙喊了我这么久的易姨,我还真跟她有了感情。”
谢书记翻来覆去看着包装精美的“三五烟”,轻轻笑了笑说:“老易,你还是妇人之仁哟。这个杨陆顺不简单,有文化有水平,还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骨气傲气,算是个人才,用好了,自然好处多多,没用好,养虎为患哟。我也不是没给他机会,他居然耍滑头,把我当宝哄,我还差点上了他的当。杨陆顺这小子桀骜不训,心里总把学校老师教的那些教条当真理当原则,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是从原则出发的,厉害才是真实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就几千年了,不会因为时代而改变、更不会为谁而改变。我要是普通老百姓还是蛮欣赏他的,可现在新平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当然由不得这刺头捣乱了。不过这段时间的打击有了点成效,老实了很多,如果还经得起我一、两年的考验,嘿嘿,说不定我还得了个好帮手,如果他还想搞名堂,我要他翻不得身。”
易老师听得了后叹息着说:“你的事你做主,只是我对不起沙沙那个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