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死不了。”双手插兜的监护人慢悠悠地晃过来,伸出脚轻轻踢了下疑似人事不省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拖长了语调,懒洋洋地说,“快起来,我可不会背你回去哦。”
“……”栗山真司的手指动弹了下,颤巍巍地撑着地板,在乙骨忧太的帮助下爬起来坐着,一张漂亮的脸惨白如纸,胸膛几乎不见起伏,浑身上下没半点人气,像只颜色殊丽的艳鬼。
乙骨忧太关心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这只“艳鬼”捂着肚子,耷拉着眼皮,气若游丝地说:“这下得吃多少才能补得回来啊……”
太宰治理所当然地说:“谁让你放那么多血?”
栗山真司:嘤QAQ
话被堵在喉咙口的乙骨忧太:“……”
也是刚好,这边的事情刚刚结束,国木田独步的电话就打来了。
太宰治一边接电话,一边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随手扔栗山真司怀里,也没招呼两名少年,转身往实验室大门口走去。
失血过多的栗山真司头晕目眩,胃里泛酸,眼前尽是大片大片的白光。他也顾不上擦滑到眼睫的汗,眯着一只眼睛,哆嗦着手去剥糖纸。然而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来帮你吧。”
乙骨忧太实在看不过去了,伸手将栗山真司又一次落在腿上的水果糖捡起来,三两下拨开,用糖纸垫着,送到了对方嘴边。
栗山真司也没矫情,张嘴将糖吃了,压在舌下。不见得起效有多快,可多少也能补充点糖分。他口齿含糊地道了声谢,单手撑地,是准备起身的样子。
“没问题吗?”乙骨忧太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扶。
“!”还没站稳,栗山真司的腿一软,差点脸朝下砸在地上。
也好在乙骨忧太帮忙搭了把手,否则他这倒下去,鼻子可就遭殃了。
“……你先走吧。”栗山真司喘了口气,又坐回地上。面无表情,嘎嘣嘎嘣地将嘴里的糖给嚼了。
“那你呢?”
“歇会儿,不用管我。”反正这会儿上去跟国木田独步碰面的可能性很大,以他现在这个状态,若是被对方瞧见了,难免会被念叨几句。
栗山真司并不排斥这样的说教,更非不识好歹。只是他面对这样的关心,会感到无措,会感到心虚,更多的则是惶恐与不安。
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寄人篱下的小孩不小心打碎了屋主的花瓶。尽管被他打碎的花瓶并非什么值钱之物,屋主也不会因此讨厌他,甚至将他赶出家门,可那种做错事带来的忐忑与压力,是难以从小孩心中拂去的。
从被织田作之助捡回去开始,栗山真司就一直这样,将自己的命视如尘埃,卑微而小心翼翼地活。尽管从没人对他苛责过什么。
织田作之助曾对此十分苦恼,和好友喝酒时难免带出两句,最开始太宰治也是因此记住栗山真司这个名字的。
后来栗山真司默不吭声搞了件大事情后,太宰治就对这小孩生出了兴趣,花了点心思把他的监护权从织田作之助那儿要了过来,将小孩放在身边就近观察。
太宰治是个会带孩子的人吗?有关这个问题,只要瞧瞧港口黑手党的芥川龙之介就知道答案了。
织田老父亲一开始非常担心,可观察一阵后,他发现,在特别能折腾的太宰治身边,栗山真司反而能有些孩子气。一段时间下来,这两人相处得竟然很不错。所以后来太宰治说要带栗山真司回横滨,织田老父亲担心归担心,却也没阻拦,只三五不时打个电话过来,问候问候“大儿子”的近况。
*
栗山真司是想着,缓过劲儿后,赶在军警下来调查实验室前离开就好。可乙骨忧太却是没办法自己先离开,放他一个人待在这儿的。
所以费了点口舌,征得同意后,乙骨忧太就将栗山真司扶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背着他离开了底下实验室。
两人年岁相当,身高也差不多,但乙骨忧太却背得不算吃力。
栗山真司穿的衣服都是宽松款,长袖长裤遮得严实,根本瞧不出来什么体格。直到将人背在背上,乙骨忧太才发现,这人很瘦,硌骨头、浑身没二两肉的那种瘦,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路过地板上陷下去的大坑时,乙骨忧太想起来,这是之前栗山真司和实验体打斗时,对撞冲击而成的。
也不知道这么轻的人,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疑惑完,乙骨忧太又忍不住感慨:栗山同学果然好厉害!
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东西,后知后觉意识到还要写任务报告,乙骨忧太就想问下栗山真司是怎么解决“母体”的。
“对了,栗……”
话没说完,乙骨忧太蓦地消了音。
扭头一看,栗山真司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栗色的脑袋靠在乙骨忧太的肩上,湿漉漉的头发很快就将白衣洇出一团水渍。
他的睡相很乖,呼吸浅浅,白净细瘦的手指抓着乙骨忧太的衣服,也没太用力,乙骨忧太稍微动一下就能挣脱。
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在他眼睑下方投下一层阴影。大概是睡得不太.安稳,睫毛时不时颤抖两下,像极了振翅的蝴蝶。
“……”乙骨忧太想起来他对视线很敏感,于是飞快回头,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慢了些,却也稳稳当当。
走廊空旷,一开始只能听到哒哒的脚步声。后来连脚步声都听不分明了,只风中送来低语,给睡得不甚安稳的人带来安抚:“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第13章
平日里瞧着弱气得不行,打起架来却疯得要命。就栗山真司战斗时那个出血量,用国木田独步的话来说,那就是:换成别人,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
栗山真司之所以这般肆无忌惮,除了他本人有股难以遏制的疯劲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的造血能力非常强。
强到侦探社的与谢野医生很想将他解剖研究一番的程度。
对旁人而言,失血量大到必须及时输血才能活下去的险情,栗山真司只需要打打葡萄糖、挂挂生理盐水,之后再多吃点好东西补充补充营养就可以了。
而且,栗山真司的血极其特殊,别人的血输到体内对他有没有用还是另一说呢。
所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栗山真司被乙骨忧太背出来后,太宰治他们就将他带回武装侦探社的医务室挂水。
这个时间,侦探社的其他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与谢野医生自然包括在内。不过对太宰€€好像什么都会€€治来说,给小孩扎针挂个水而已,没什么难的,三两下就弄好了。
稍微麻烦的反而是换衣。栗山真司身上的卫衣袖子已经被血浸透,不换下来,将病床弄脏了,与谢野医生肯定会发火的。
说起来,栗山真司近两年特别爱穿宽松长袖,能将半个手掌盖住的那种。他的衣柜里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衣服。哪怕是在炎热夏季,他也会穿长袖将自己的胳膊遮挡起来,为了藏住缠绕在两条小臂上的绷带,更是为了藏住被绷带掩盖的伤。
这些位于小臂上的伤长长短短,一道挨着一道,血淋淋地纵横在白玉般的小臂上,狰狞又可怖。
最关键的是,这些伤都是他自己抓出来的。在太宰治拿到栗山真司监护权之后。
将栗山真司交给太宰治照顾前,织田作之助曾郑重其事地与小孩商量过这件事。两个大人没有瞒他、没有糊弄他、更没有在这件事上欺骗他,而是将他当做知事的大人,平等地进行了一场对话。
栗山真司初时愣了下,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后,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没有半点舍不得,爽快得织田老父亲还有些小心塞。一句“不答应也没关系”更是被堵在喉咙口,根本没机会说出来。
然而直到现在织田作之助都不知道的是,面上没露出任何端倪的栗山真司,在搬离的第一天晚上,独自一人蜷缩在房间角落,发了疯似的狠狠抓着小臂发泄。满脑子盘旋着一句话,反反复复,跟诅咒一样。
【被丢掉了被丢掉了被丢掉了……】
尽管如此,第二天白天,他又若无其事地穿好校服去上学,好像换了个监护人这样的事情,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过往经历特殊,两个大人对血腥味都非常敏感。不过栗山真司能很熟练地操控自己的血液。让伤口加速凝血,甚至将溢出的血液重新收回体内,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轻松得很。再加上那会儿正值深秋,长袖校服一穿一挡,他自以为能瞒过去,不会露出太多马脚。
可太宰治是什么人哪?栗山真司要想瞒住他,再修炼个几十年或许都没戏。
于是,栗山真司放学回来,他新任监护人就扔了卷干净的绷带给他。
“我可不是织田作那样的大善人,收养了小孩,一味付出还不计较回报。”太宰治侧躺在榻榻米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翻着漫画周刊,懒洋洋地说,“哪怕是不值一提的绷带……”
“你也要还给我的。”他忽而抬头,嬉皮笑脸地看着逆光站在门口的小孩,语气十分欠揍,“毕竟是我珍贵的存货呢。”
栗山真司低头看着手中的绷带,轻轻答了声:“好。”
那之后,他就与他新监护人一样,在小臂上缠满了绷带。
他其实是可以治好那些伤的,甚至连一道疤都不会留下。
如果他想的话。
*
躺在床上打点滴的栗山真司刚刚睁开眼睛,就从他监护人那儿听到了一个噩耗。
“……转学?”大量失血造成的影响尚未消失,他的大脑正在缓慢重启中,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好几倍。
“没错。”无良监护人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声接着一声,清脆无比,听得栗山真司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已经跟你未来的老师商量好,你收拾收拾东西就可以和乙骨同学他们一起去东京了。”
栗山真司听得一愣一愣,见他不像在说笑,这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反应十分平淡。一如当初换监护人时那样。
他感觉自己像置身于新雨后的朦胧山谷,四周空荡荡、雾茫茫,高声一句话,荡出若干回响。随着声音渐弱,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离他而去。
被单是白的、枕头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躺在病床上,视野里的一切像褪了色般寡淡。
他的脸上依旧没多少血色,病恹恹的也没什么精神气。像极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乖顺又坦然地接受了现实,平静得好像对此早有预料。
又被丢掉了。
“啪。”
一个脑崩儿在他额上弹了个响。
栗山真司捂着红彤彤的额头,回神瞪了太宰治一眼。
后者三两口啃完剩下的果肉,看都没看,随手将苹果核扔进了垃圾桶。接着他在病床边坐下,抽出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说:“不是一直都不甘心吗?”
“?”这是什么意思?
栗山真司疑惑地看着他。
太宰治却笑笑,没有解释所谓的“不甘心”,丢掉湿纸巾,来回狠揉了小孩的脑袋几把:“想知道过去的真相就自己去寻、自己去找,一直赖在大人身边算什么事儿?你是离不了人照顾的奶娃娃吗?”
闻言,栗山真司眉一拧,嘴一撇,小模样很是不服气。
也不知道谁照顾谁呢?来了横滨后,做饭、打扫、洗衣……家务活哪样不是他在做?懒惰的大人!
面对栗山真司无声的控诉,太宰治习惯性地当作没看见,不受丝毫影响地、用他那一贯能气死人的语气说:“虽说去了那边要重新从一年级念起,不过他们不会收你学费,还有不低的工资拿,够你吃饱喝好的。”
栗山真司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动。
太宰治再接再厉:“要是出个一级或是二级任务,嗯……敌人水平也就跟这次事件的程度差不多,对你来说不算难。解决这样一个事件就有不少钱拿,除了供给自己开销外,还能剩下不少钱补贴家用,比如给尊敬的太宰先生买几箱蟹肉罐头什么的。”
栗山真司直接忽略了最后一句,满脑子都是“补贴家用”几个字。
想到远在他市的织田老父亲和五个弟妹,栗山真司精神一振。
他握紧拳头,“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双金瞳流光溢彩,脸颊因激动而浮起浅浅的粉,多少有了点人气儿。一眨眼,先前还病恹恹的人就恢复了神采,好像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什么时候回去收拾东西?!”小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家监护人。
太宰治一手指了指还剩小半的盐水袋,意思不言而喻,另一手却是捂住嘴巴,掩住得逞的笑容。
小管家去了东京,他很快就能实现蟹肉自由了!万岁!
*
太宰治从医务室出来,带上门,和靠在墙边的国木田独步对上视线。
他和栗山真司谈话时没有关门,也没刻意降低音量,候在门外的国木田独步自然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