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就开始精神出走的栗山真司猛地回神,将思绪从沼泽般的记忆中抽出来,果断低头认错。
乙骨忧太显然对栗山真司话说到一半就走神的状态十分无奈。不过他向来是温和的,或者应该说,只要不踩到他的雷区,那他的脾气就是软的,甚至软乎到了好欺负的地步。所以,他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和同学生气。甚至他还因为栗山真司那小张刷白刷白的脸,关切地问了几句:“你的脸色不太好,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栗山真司摇摇头,蹲在树荫底下,随手捡了根树枝,胡乱地写写画画,十分沮丧的样子,也不知是回答还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只是想起过去犯的一个错……”
“犯的错?”乙骨忧太也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安静倾听。
“我差点让我的监护人……丢了他的笔。”
“……诶?”乙骨忧太疑惑了,不就是一只笔吗?不,仔细想想,普通笔的确不值钱,要是那支笔镀金镶钻呢?再加上有纪念价值的话……嘶€€€€
乙骨忧太兀自陷入了“一支笔可以有多贵”的想象中,栗山真司也不再言语。他丢开手中的树枝,蜷成一团,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像那天他的监护人将他拢在怀里一样。
年幼的、某种程度上有些胆大包天的栗山真司以为,自己为织田作之助守住了“不杀人”的底线,他就能继续写他的小说。
瞧,我帮你拿回了你的笔。
他的监护人抱着他,安抚地揉揉他的脑袋,对他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明明不是织田作之助做的,他却将栗山真司的罪一力扛在了肩上,因为他是他的监护人,他既没有保护好他们,也没有教育好他们。
织田作之助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养着六个孩子,孩子们健康活泼地长大。因为监护人是黑手党,在横滨横行霸道、向来只有自己欺负别人而没有别人欺负自己的也是黑手党,所以尚不知事的弟弟们,都想成为黑手党中的一员。
可他们的监护人,深陷黑手党中的一员,并不希望孩子们成为黑手党。
他们应该有更广阔的前途,走更坦荡的大路,大笑着奔跑,去追逐光,去拥抱光,去听虫鸣鸟叫,去闻花草芬芳。而不是囿于井底,只见头顶方寸便以为看到了所有。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羊肠小道中,扶着墙,提心吊胆地摸索着前进,脏水洼、碎玻璃、生活垃圾,任何不起眼的东西,都有可能让他们跌出一跤又一跤。耳边常伴枪声和炮响,鼻下环绕的味道是鲜血和腐尸。
最可怕的是,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某天忽然再见到光,想从黑暗中走出去,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会被刺瞎,毫无防备的皮肤会被灼伤,疼痛会逼他们退回黑暗中去,继续与影子相生相伴。
他是被挚友称作“不杀人的黑手党”,然而在他被逼着举起枪报仇的那一天,他年幼的小朋友站出来,替他脏了手。
这不应该,他分明应该有更光明的未来。
太宰治深知挚友的心思,循循善诱道:“不如作为监护人的你,以身作则,先做出表率如何?小孩子走不出去,你就得将他们一个个拎出去晒太阳。还有,教教你那骨龄十三岁,单算记忆却只有两岁的大儿子,让他先学会‘拿笔’这样一件小事。”
坂口安吾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身份证明以及学籍档案,“啪”地拍到织田作之助面前:“只要你点头,明天真司就能去上学。”
太宰治眉眼弯弯,笑得很是不怀好意。坂口安吾眼镜一推,镜片唰地反出一道光,简直亮瞎人眼。
被两个好友堵得哑口无言的织田作之助:“……”
他们谈话的时候,栗山真司就藏在酒柜底下。那件事之后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的小孩如遭雷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弄丢了监护人的笔。好在,监护人的两名好友帮他找了回来。
那之后,栗山真司便与当初决定写书的监护人一样,给自己划下了一条此生绝对不能越过的红线。
他绝对不能将笔弄丢第二次。
第17章
栗山真司爱走神,思绪常常能飘出个十万八千里,甚至还带拐弯的。半节课下来,他零零总总地想了很多。不过最后还是绕回了起点,就是和乙骨忧太的实战训练。
虽说一开始他表现得很抗拒,但想明白后,他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还是坦然接受了安排,甚至主动将乙骨忧太邀请到了训练的操场上。
以横滨的实验室事件为例,咒术师的敌人不只是诅咒,还有驱使诅咒干坏事的诅咒师。一如夜蛾正道所说,他们这一行在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栗山真司光想着逃避,无法克服自己的问题,将来敌人拿这个问题来针对自己、针对自己在乎的人怎么办?
他是不怕死,但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在乎的人考虑。
“请多指教!”
“是!请多指教,栗山同学!”
栗山真司可以操纵自己的血液施展各种各样的攻击,但他惯常使用的是刀。乙骨忧太的武器也是刀,不过他们是同学而不是敌人,不可能真刀真枪对彼此动手,所以两人训练时便拿上了竹刀。
宽阔的实训操场上,身着白衣和黑衣的两名少年各持一柄竹刀,分立两头,正式交手前认认真真地朝对方鞠了躬,全了礼节。
春日的风尚算和煦,拂过衣角,拨乱头发,却影响不到已经进入备战状态的两名少年。
乙骨忧太手持竹刀,穿着宽松舒适的白色短袖,面部肌肉紧绷,表情看起来紧张又肃穆。横滨实验室一行,他自然是知道栗山真司厉害的,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站在他对面的栗山真司弓步屈膝,降低身体重心,左手挎着刀,右手搭在刀柄上,是标标准准的居合术起手式。
他尚未攻过来,仅仅立在那个位置,就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如刀如剑的锋利气势。让人忍不住猜想,若是这刀剑出了鞘,该有何等的威势。
乙骨忧太握刀的手紧了紧,神情格外专注。他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寻找最佳的进攻方向。
居合术是常做突袭的剑法,或持刀靠近敌人出其不意拔刀突击,或对敌人发起的攻势进行防守反击。
不过根据乙骨忧太的判断,栗山真司没有主动发起攻击的意思。所以他才有心思去寻对方可能露出的破绽。
他是这么想,可被他盯得发毛的老同学却半点不给他面子。
“你的敌人难道会乖乖站在原地等你观察吗?”
“?!”
乙骨忧太一惊,回过神来发现,说这话的人,声音是他熟悉的,更是从他身后传来的!而原本站在他对面,距离他足有十米远的栗山真司已然失去了踪影,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背后!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的气流变动,不假思索地提刀横在颈侧,没有半点犹豫。
只听“啪”地一声,竹刀相撞发出清晰的声响。乙骨忧太被撞击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震得整条手臂一麻,差点没架住这一刀。
他的反应算是快的,可他没想到的是……
栗山真司出其不意、半点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让他摔了个狗啃。
面朝下砸得鼻梁生疼的乙骨忧太:“……”
栗山真司抱着竹刀,在摔懵的乙骨忧太旁边蹲下来,一改作战时给人的锋利感,细声细气地问:“还好吧?”
“我没事。”
揉揉鼻子从地上爬起来,乙骨忧太给了同学一个安抚的笑容,继而发自内心地感叹:“栗山同学果然好厉害!”
乙骨忧太的骨相非常漂亮,五官立体而大气,鼻梁高挺,眉骨明显,眼窝深邃。一双眼睛大而圆,明亮有神,却难得不显幼态。
他的鼻头撞得有些红,眼里蓄着两汪生理性的泪水,下垂的狗狗眼被水一浸,更显得真诚、温润又无害。
明明跌打摔跤是实战训练常有的事,倒在地上的人也说了没关系。可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栗山真司却莫名心虚了起来。好像他无端欺负了人,对方反而好脾气地宽慰他不要生气一样。
“……”什么莫名其妙的?
栗山真司摇摇头,将脑中奇奇怪怪的想法甩了出去。
见他摇头,乙骨忧太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继续?”
“好!”乙骨忧太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再次握紧了手中竹刀,语气格外认真,“来吧!”
*
刚刚转学过来的栗山真司,虽说在与诅咒相关的理论上稍显弱势,但在实战训练中,他却能压着只训了两个月不到的乙骨忧太打。
这并不是说,乙骨忧太的速度不够快或者力量不够强。事实上,乙骨忧太身上具有的咒力庞大且充沛,即便他并非从小受训,身体也不算强壮,但在咒力辅助下,他依旧能拥有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
事实上,整个过程中,栗山真司不是不惊讶的。因为乙骨忧太的进步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完全让人想不到,他在进入咒术高专前没有接受过任何体术训练。在与栗山真司的数次对战训练中,对方也在飞快吸收经验教训,进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堪称神速。
几次交手后,栗山真司再看乙骨忧太时,脑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假以时日,他肯定能成长为令人无数人仰望的存在。
乙骨忧太是一个真正的战斗天才。
只是……当事人目前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不觉在战斗中走起神来,栗山真司眼神有些飘忽,却也不忘为这堂实训课落下帷幕,有始有终€€€€他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老同学踹翻在地。
还以为能趁机靠近掰回一把的乙骨忧太:“……”
如今这位战斗天才,比起栗山真司来说,实战经验到底是欠缺了些。
横滨的诅咒一个个狡诈如狐,经常与它们打交道的栗山真司自然经验丰富,假动作接二连三,一堂实战课下来都不带重样,将乙骨忧太骗得团团转,辛酸泪大把大把地洒在实训操场上。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被人盯着看,比起正面攻势,栗山真司更喜欢从后方发动突袭。
只是……
呜呜呜,奇怪,太奇怪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乙骨忧太两眼泪汪汪,一手捂着砸得发酸发麻的鼻子,另一手动了动,却不好意思去揉被接连踹了数脚的屁股,脸并脖子通红,既羞耻又无奈。
因为栗山真司老是踹他屁股。
一次两次还好,可次次都这样,他都快怀疑栗山同学是不是故意的了QAQ
栗山真司还真不是故意的。考虑到对手是陪练的同学,不是该死的敌人,他的力气又大,要是打架上了头,控制不好力道,说不定就会伤到人。再加上,臀部非要害,比起他处来说脂肪比较多,更不容易受伤,所以……他自然次次找准了乙骨忧太的屁股下脚。
“?怎么了?”某种程度上有些一根筋的栗山真司,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乙骨忧太:“……没事QAQ”
栗山真司:“……哦。”那为什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当然,栗山真司并未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只是想着乙骨忧太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没必要刨根究底遭人讨厌。
乙骨忧太可委屈了,他总不能对老同学说“要不下次训练你别踹我屁股了”吧?实在让人难以启齿。
不过想想,之所以屡次被人得手,其实还是说明他的实力不够强。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从背后靠近他的不是栗山真司而是诅咒,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将他踹倒而是杀了他,那他已经死了多少次?
想到这儿,乙骨忧太抿抿唇,不再关注其他,握紧了拳头,心中燃起熊熊斗志。
下一次的训练,他要努力做到不让任何人从身后靠近他!
*
栗山真司刚刚转学过来,本该带他的老师却因为任务不在学校。再加上,现在唯一能接触到的同期乙骨忧太,他的情况也很特殊。所以双方实战训练时,夜蛾正道特意从校长室拐了过来,看看这两名学生的情况。
为了避免影响到他们,夜蛾正道并没有直接出现在操场边上,而是站在教学楼面向操场的走廊,透过一层玻璃窗进行观察。
双方之间有一段距离,隔了一层玻璃,甚至夜蛾正道还戴着副墨镜。尽管如此,他的存在仍是让栗山真司发现了。
在察觉到视线的瞬间,少年瞥过来的一眼,竟然夜蛾正道感受到了刀锋逼来的肃杀之气。
栗山真司虽然戴了眼镜,但他实际并没有近视,眼神自然是好的,足够认出远处观察他们的人是谁。于是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只是那短短的一瞬,依旧令夜蛾正道印象深刻。
整堂实训课下来,夜蛾正道更是发现,栗山真司的体术相当优秀。而且他看得出来,在与乙骨忧太的对战中,这少年并没有拿出全部实力。
“果然不简单。”
他不由得想,如果栗山真司的对手换做“天与咒缚”的禅院真希,又会是怎样一番战况?
“你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