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呀!还有个小妹呀?”小朱阿姨伸长脖子,试图把那店内情况看个清楚。
“就是咯,才十五六岁,很懂事的,读书也好,考到南岛中学!可惜是命不好,有这么个爸。”
小朱阿姨与老板窃窃私语,周予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几分钟功夫,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她看见他们穿的尖头皮鞋从走道上过。小朱阿姨吓得急忙要拉她进盆栽店里去假装闲逛,她不动,不顾小朱阿姨拼命暗示,站了几秒,开口说:“回去吧。”
*
谁承想,小叔一家自城里来,竟令mp4丢了的事在大人们面前败露,起初是在大伯家的饭桌上,小叔家一双子女接连闹着要回家,在乡下住了几天,觉得无聊,觉得大伯家不好,洗个澡,热水器时好时坏,床也太硬,地上又总是看着脏脏的,出了门去,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几条,想吃个麦当劳都没有。
泳柔捧着碗坐在桌边,听了这番话,忽然心里不是滋味,就像她也是堂弟妹口中这百无是处的“乡下”的一部分,也一并遭到了审判。
大伯悻悻问:“麦当劳,是什么?”
泳柔小声解释:“是美式快餐店,吃汉堡薯条的。”
“哦!哦!有啊!县里就有,那家什么,什么来。”
光耀提醒他:“华莱士。”
“对!阿耀你下午去买,看弟弟妹妹想吃什么,多买点回来。还有啊,我们书房不是有电脑?”大伯满脸堆笑讨好着两个城里来的二世祖,“吃饱饭,让光耀哥开给你们玩。”
堂弟面露不屑:“早就开过了,那电脑太差,什么游戏都带不动!早知,把我的psp带来玩。”
光耀把筷子扔在桌上。大伯瞪他一眼。泳柔听见他不服气地小声说:“爱玩不玩。”
小叔小婶像没听见这番对话,还在一边与大伯姆说些家长里短,说完了,才不痛不痒地训堂弟妹一句:“吃饭别那么多话,吃半天才吃几口,是在数米粒啊?”
或许小叔小婶根本乐于听到堂弟妹说出这些话,这样子就彰显出他们一家的显耀,彰显出,他们现在已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可惜大伯还不死心,“哦,什么p,我们家也有呀,阿耀,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一个?你拿出来给弟弟妹妹玩嘛。”
方光耀不耐烦了,“那个才不是psp,是mp4。”
“你管什么p什么4!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
方泳柔小心地将碗放下,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听见方光耀与她一样,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变了。“……吃饱饭再说啦。”
“你上楼去拿一下,半分钟的事情,你还怕饭给别人吃光了?”
光耀猛扒了一大口饭,把嘴里塞得满满都是,嚼得脸通红,用力咽下去,才终于说:“没在家,我借人了。”泳柔装模作样地夹了一根菜叶子送进嘴里。
“借人了?借给谁?”
“同学。”
“你去拿回来。哪个村的同学?县里的?”
“怎么拿?答应借人家,又半路拿回来?哪有这样的?”光耀犟嘴。
一向老实少话的阿爸终于开口调停,起身拿了茶具要大人们过厅堂去喝茶,嘱咐小孩们一句:“吃饭吃饭,赶紧吃饭。”大伯脸色难看,泳柔与光耀偷偷对视一眼。
到了假期最后一日,早饭过后,小叔一家启程回市里,小汽车刚刚开出院子,大伯转身抽了皮带,审判即刻开庭,光耀被从床上揪起来,严辞拷问:mp4到底去了哪里?
泳柔听到消息时,他已挨了一顿打,正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大伯气还不消,眼看还要再打,大伯姆赶紧打电话来泳柔家里,求三叔去拉架。阿爸在厨房忙,阿妈接的电话,泳柔在旁听了,鞋都不换就拔腿往大伯家跑,既是自己惹出的事端,绝不要其他人来帮忙承担。
跑到大伯家院外,就听见斥骂声:“借出去,是借给谁,你马上给我讲来!是借给县里老黄家那个小六,还是光庆?你那几个狗屁兄弟,我哪个不认识?你说是借给谁,我打电话去问!还是你在骗我?被你卖了,还是拿去送女同学了?你给我讲!”
不讲。泳柔喘着气,进了院门,看见光耀跪在正厅地上的背影,下一秒,大伯飞起一脚,那背影便歪斜在地上。
“牙关咬得硬啊?骨头硬啊?好啊。”大伯抄起扔在桌上的皮带,啪一下厉声响。
泳柔大喊:“大伯!”她止不住地喘。
大伯转过脸来,满面凶神恶煞,见是她,脸上的肉抖一抖,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大伯,”她走过去,“那个mp4是我弄丢的€€€€”
刚刚还咬着牙关的光耀忽然大吼一声:“关你屁事?滚!”
大伯被他吓一跳,又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吼妹妹做什么?要滚,你第一个滚!”
泳柔稳住呼吸,清清楚楚地说:“我带去学校听,结果,被人偷走了。不关光耀的事。”
大伯呆了,难以置信,追问她:“怎么会?阿柔,你别骗大伯,你从不撒谎的。”
“我不撒谎。我已经在攒钱了,攒够了,就赔给光耀。”
方光耀嘁一声,用力别过脸去。
大伯知发错了火,面上挂不住,舔一舔嘴唇,将两个小孩看来看去,终于说了句:“丢了就丢了,一家人,不说还,小孩子攒什么钱。你们两个去玩吧。”又喝他儿子一句:“你!作业写完没有?有不会的,赶紧问问阿柔!不生性!”
从头至尾,无一句歉,往侧厅走了,边走,边把皮带系回啤酒肚上。
方光耀用手撑住桌子角,踉跄着站起来,还不忘恶狠狠骂泳柔一句:“你真多管闲事!都是怪你,我是借给小奇,又不是借给你。”
“怪我你就把我供出来啊!逞什么英雄?”
他哼一声,“打小报告,那是孬种才做的事,是你们这种好学生、好孩子才做的事。”他一瘸一拐地往楼梯走去。
泳柔独自站在正厅,望着阿公阿€€的牌位。她心里忽然悟到,大伯气的,不是mp4丢了,不是方光耀不生性,大伯是气小叔,也可能,是气他自己。一个娘生,一个家养大,踏出了门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人散了,心也离了。亲兄弟姐妹尚且如此,生来就地位有别的人,又如何?就像她与城里生长的堂弟妹,生来,就无法互相理解。
她返身往家走,决定吃过饭,就去县里找小奇,尽早些回学校去。在学校,大家都换上一样的校服,领到同样的课本,看起来就像在同一起跑线上,不像在家,她是添茶水的小妹,她的同学是座上宾。她要去参加排球社的招新考核,她打得不差,一定比城里那些小孩打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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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正午,周予拉着行李进了校门。爸妈都忙,晚上也不一起吃饭,她爸要回英德中学去开会,兜个大弯先把她送到学校来。
这么早就返校的学生不多见,宿舍楼鸦雀无声,静得她也不自觉将脚步放轻。进了天井,再走几步,发现108的宿舍门竟没锁,虚掩着,已有人回来了。
是谁这么早?
她将门拉开。
程心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耳中戴着耳机,许是被她吓到,慌忙伸手去扯,一手扯耳机线,一手扯那耳机线连着的设备,二者分离,小方块一下被抛落,掉在地上。
心田猛地站起身,头撞到上铺床板,脱口一声惨叫,周予往里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黑色银边的小方块躺在她的手心,她看着那上面的英文字母。
SNOY。
这便是前两个礼拜,每日夜里下铺亮起的蓝色光源。
心田家店里的水族箱,也发着像这样的蓝色光。
她不说话,心田先磕磕绊绊地说:“周予,你,怎么这么早?我在听歌,”两声干笑,“被你吓死了。”
“嗯,我爸爸去上班顺路,就来得早了一点。”她配合着闲谈,目光下移,又看那个mp4,“这是你的mp4吗?”她躲开心田的目光,心田肉嘟嘟的脸涨得通红,她不忍心看。
“嗯……对。我,我借的。”程心田站起身,扯着手里剩下的耳机线,声音忽然不自然地高亢起来,“你、你要不要听听看?有几首歌很好听。”
沉默。
这强装的高亢,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
周予终于说:“跟方泳柔借的?”她实在想不到更妥帖的问法了。
“嗯……”心田倚着上铺的梯子,低头看交织的双手。
“……用不用我帮你还给她?”
再一次沉默。程心田看来就要哭了。
“……好。你拿去。”她将那耳机线整理好递给周予,始终低着头。
周予马上归置好行李箱,将mp4揣在兜里,她一刻都无法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待下去了,实在太静,静到就算她不看,也可以感受到空气中传来心田抑制不住的颤抖,好像身体中噙着马上要喷发的泪,还有羞愤与后悔。
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她再次开口说:“对了,”幸好,她擅长将任何话讲得平淡,“社长师姐说,见面会是周几?”
心田听了,又惊,又有一点欣喜,如获赦免一般,急忙答她:“周、周三。周三下午,在社团办。”
“好,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去图书馆,走了。”
她走出门,反手将门掩上,松一口气。
她不知方泳柔会如何想,但她决定将这件事当作从未发生过,从她的生活中,也从程心田的生活中就此抹去。
一赌再赌的人也还有家可归,一直在给别人机会的人,也应得到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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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到了最后一日,烫头染头的人就少了,但生意还是好,学生开学,要来理板寸、修刘海。丽莲姐对自己的女儿毫不心慈手软,说要来店里上班,就真的盯足七日,早开铺晚收工,店里一忙起来,八九点钟才吃晚饭,小奇也真的干足七日,一句苦也没有叫过。
店里帮工的王姨拉小奇的手,看手指尖上被水泡出的褶皱,说你妈妈怎么舍得哟!丽莲姐听了说有什么舍不得?也不是玉做的。
给学生理发,一忙就忙过了正午,王姨扔了垃圾回来,店里只剩小奇一人,“你妈出去了?”王姨与丽莲姐年纪相仿,四十岁上下,模样丰腴,肩膀与腰都圆厚。
小奇对镜,用卷发夹卷自己的头发玩,“嗯,说是饭冷了,拿回家热热吃。”
母女俩人就住在店后头的巷子里。
等剃头的男学生问:“丽莲姐什么时候回来?”小奇答:“很快,顶多二十分钟。”说完,她看看男学生那头烫了卷的短发,“€€,你就卷这么七天?为了上学,全推了?”
“推了。在学校被班主任烦,在家被我妈烦。推了拉倒。”
小奇闲得无聊,起了玩心,找出理发推子和洒水壶,“要不,我帮你推,怎么样?”
“真的?你会?”“推个头发,有什么难?”“你拿我当小白鼠?也可以。你留个电话给我,怎么样?”对异性的殷勤与示好,小奇早见怪不怪了。“可以。”她大方地笑。反正留了电话,他也只能打去找丽莲姐。
有人推店门进来,小奇认得是总在附近闲逛的跛脚阿伯,一进来就问小王在不在,说最近头皮屑好多要洗洗干净。王姨从后头出来,迎了他去帘子后的洗头间,不一会就响起水声与热水器响声,店里的热水器旧了,每次开水,噪音巨大。
小奇还在研究那理发推子,把男学生的头发喷湿了,一点一点试着推。男学生忽然说:“€€,那老头,经常来你们店里?”
“不知道,来过几次吧?”老男人不讲卫生,从不洗头,只偶尔来找王姨洗,小奇见过他几次。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认得他,以前是收废品站看大门的,后来给开除了。你知道因为什么给开除的?”
“因为什么?”
“咸猪手!脚也是因为这个给打瘸了。”
小奇听了,扭头去望洗头间门口的珠玉碎帘子,还可以隐隐看见王姨半个侧影。水声哗啦,从里头传来,不一会儿,水声停了。
她悄声走近去,站在柱子后头,隔着帘子瞧一眼,老头闭着眼躺在洗头床上,王姨在他头上搓开泡沫。好像没有什么不妥。
站了一会儿,她正要走,忽然听见老头低声说:“你的手真好,被你一摸,我浑身都舒服。”
王姨说:“冲水吧?”
水声又起。
白色浮沫一捧一捧地自那颗衰老的头颅上流淌下来,老头忽然抬起手,去摸王姨放在他头上的手背,王姨躲一下,被他抓住了,他摸了手背,执住手腕,又往上,往手臂摸,王姨的手臂往前抬着,离胸部很近。
王姨的背影瑟缩了起来。
齐小奇大怒,血气上涌,斥骂冲口而出:“王八蛋,你干什么?”帘子后的两个人大惊失色,老头睁眼想从床上起身,年老力驰行动不便,小奇已大踏几步抄起倚在墙边的笤帚,断然用力挥去,把老头打得滚下了床。
他在地上爬着,连挨了几下,终于两脚站稳,一瘸一拐地往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