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要拉小奇,嘴上说着算了算了,却突然潸然泪下,捂住嘴说不出话来。小奇追着再打,动作敏捷,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个正着,一边打一边骂:“老东西!老变态!”
打出了门去,笤帚忽然啪一声断了,只半截留在手里,老头见状,赶紧加速逃跑,她一扬手将手中剩下的半截丢去,正正打在老头的瘸脚上。
这时候,泳柔骑着车,正从街道另一头骑来。
她撞见这一幕,看见那老头被一节棍子打得跌落在地,连滚带爬,终于远去了,小奇站在店门口,正在破口大骂:“给我滚!再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
泳柔急得猛蹬几下,靠近小奇,还未刹车就迈腿下来,连连问怎么了?
“老变态!咸猪手!”
听了这话,她以为是小奇遭了欺侮,顿时心惊肉跳,马上去拉小奇的手,车摔倒在地也顾不上了,她将小奇左看右看,“发生什么事了?”她一把抱住小奇,“是他欺负你了?”
“他欺负王姨了!”
泳柔听了,心才放下一半,吓走的魂魄又归了来,两个人一起进店,她始终紧紧拉着小奇不放,失而复得一般。王姨躲在后头哭,店里坐着的男学生起立鼓掌,说同学,你真是个烈女。
是王姨受了欺侮,那如果是小奇去帮那老头子洗头呢?泳柔不敢想了。
丽莲姐回来,听了事情经过,打发她们走,“你们回学校去,我来跟你王姨说。”临别,丽莲姐塞给小奇一支新的护手霜。
两个人各自取了行李,揣着心事,沿着海往学校走。
小奇心里有火,骂了一路,泳柔便也不敢讲光耀一早挨了打的事情,她心中滋味错综复杂,这一天太跌宕,装在16岁的小小的心中,沉甸甸的,又酸又涩,方才被小奇一吓,心跳得太猛,这下慢慢定了,但还后怕。
小奇掏出一张百元与一张五十,塞给她,是这个假期给丽莲姐打工赚的。她攥着那钱,差些要哭出来了。
但她忍着,什么也不说,只听小奇说,顺着小奇的话,一心想让小奇消消气。两个人在宿舍楼分别,小奇的同学邀她去吃饭,泳柔毫无胃口,独自走回教学楼去。
她走下宿舍区往教学楼的连廊,抬眼一看,走廊的另一头,周予自楼梯口走了上来。
她移开目光,避免眼神触碰。
但周予停下了脚步。
看来是避无可避。她走过去,眼神始终看着别的地方。
走近了,周予叫她:“方泳柔。”
她只好停下来。
“什么事?”
周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摊在她面前。
“你的。”
眼前摊开的手心里,正躺着那个丢失的mp4。眼下,已不再只是一个mp4,而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令她挨饿、令方光耀挨打、令大伯面上无光、令小奇整个假期都忙个不休,还差些受人欺侮。一切无论如何事出有因,在这一刻,真正的原因都已被忘却了,在方泳柔眼中,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mp4。
她盯着她的掌心看,“……这是哪里来的?”
周予答:“我捡的。”
“你去哪里捡?”所有情绪上涌,冲击着她脑海中的某一道防线。
眼前这个人面无表情,发生了这样的一切,她凭什么还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凭什么还轻飘飘地说:“你拿去吧。”
方泳柔无知觉地用力瞪着周予,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整我?”
她不知道,一切事出有因,世界的无数个角落里埋藏着流着泪的脆弱的秘密,而洞悉了秘密的少年们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挺身而出,比如跪在灵位前挨再狠的揍也不供出伙伴,比如挥起笤帚成为守护神般的烈女,比如此刻周予沉默了十数秒,仍旧面无表情地开口对她说:“嗯,你就当是这样吧。”
方泳柔的怒火熊熊燃起,周予拿着mp4的手僵在半空中。
或许有一天她们终会忘却,但她们永远不会对此嗤之以鼻,此时此刻,令她们在此两相对峙的,那便是少年时候想要守护世界的小小英雄主义。
6-1
长假结束,连上七天课,早八点第一节,老师笑笑,问同学们假期玩得开心吗,下一秒就变脸,一声令下全员把桌子上的书本收进抽屉,卷子从前往后传,整个高一年级突击月考,两天考足九科。这是岛中由来已久的可怖传统,哪个月突击、轮到哪个年级,统统毫无预兆,资优生们为使自己在成绩单上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时刻保持状态,单靠临阵死记硬背的小聪明,是无法在这所学校名列前茅的。
方细抱着厚厚几摞卷子进门,洗手间传来哗啦水声,她看一眼墙上时钟,傍晚六点,她不记得虞一有这个时间用浴室的习惯。
房子一如大多数职工宿舍,简单装修,白瓷砖地板,铝框推拉窗,她自入职就住在这里,已有两三年光景,两居室的公寓,另一间一直空着,直到新学期,有人不敲门就插钥匙进来,她一看,哦,英语组那个最受学生们欢迎的女老师,听闻与她同年,生得很美。很快,原本只有餐桌与置物柜的客厅添了沙发,又添了地毯,闹得她几次推门都要愣那么半秒,疑神自己走错。
她回房里换了衣裳化底妆,虞一从浴室出来,她听见她塑料拖鞋的脚步声。“方老师,你的卷子怎么比我的多这么多?”
谁叫生物是副科,不像英语,每个老师只带两个班。“我有四个班,我们组刘老师最近身体不好,我帮她改一半。”
“你改六个班?周三就要出排名,忙得过来吗?”虞一凑到她卧室门边来,裹着一袭睡袍,在梳妆台的镜中与她对望,“你化妆了?”她摘了眼镜,看不清虞一的脸,只觉镜中之人氤氲着湿润气息,令镜子都要雾起来了。也可能,那只是浴室门开后逸散出的水汽。虞一说:“好看。你出门吗?”
“嗯。”
“去哪儿?有约会?跟男朋友吗?”
擅长麻烦别人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边界感,涉及隐私的话题,轻轻松松便随口一提,在方细看来,这类人通常自我意识旺盛,但不招人烦。“是有约,去市里一趟。”
“那你等我,我也回市里,顺路送你。你去哪里?”不等她答,她就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我很快,只要10分钟。”
实际上,是20分钟。这类人在预判的时候往往过于自信。
但她不得不叹服,虞一化妆的技巧高超,简直浑然天成,这般浓墨重彩涂在她的脸上也不显脂粉俗气,穿一袭复古碎花裙,捻起车钥匙的动作却并不淑女,手里叮啷一声,钥匙圈还要在手指上打几个转儿。
方细坐进虞一的副驾驶,她特意带一只大一点的包,装一摞月考试卷,车子发动了,“我到东山路,你不顺路的话,过了海,随便找个地方停。”
“顺路。东山路哪里?”虞一伸手调后视镜的角度,两个人在镜中对上目光,虞一便对她笑。
果然,这类人从不怯于目光接触,与她不同,她认为人的眼睛蕴藏太多私密情绪,非亲密关系不可长久对视,否则等同于逾距。
她取卷子出来改,“半岛咖啡。”垂下眸,第一题,细胞是生物体结构和功能的……许是学生物的原因,她亦将人类看作生物来细细观察。
虞一瞄她手起刀落的红色判笔,“去吃西餐?半岛咖啡,我记得在东山路开了好多年,我小时候第一次吃西餐就在那里。”
“是吗?我第一次去。”
“你是哪里人?”
“就这座岛。”
“就这座岛?怎么不见你回家住?你家离学校远吗?那你从小到大,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海?”
“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与这类人相处时,她会从一连串毫无章法的提问中挑选一些来回答。
车子驶上跨海大桥时,虞一的话头也拐了个弯,“这周小鬼们的社团该招新面试了吧?方老师,团委今年分了哪个社团给你?”跨海大桥的景观灯璀璨,但海太黑,好似这桥是凭空架在夜色里。
“书法社。”她练过几年硬笔。
“洪书记好像嫌我太闲,带英语社还不够,又塞给我一个新社团,一个去年才成立的杂志社,叫《南岛新风》。这帮小孩做什么还都挺像模像样的,早知道,当年我也应该来念岛中。”
“怎么没来?”
“还不是怪我爸妈,离不开我,不让我念寄宿。”此番话似有几分炫耀意味的玩笑。天开始落淅沥的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摆动,玻璃下立着一对穿礼服的Kitty公仔,“方老师,你今晚还回吗?还是你在市里有地方住?”
方细微微蹙眉,她误会她是在打探她夜里的去处,或是这话里有些其他猜测的意味,迟了一秒回应,虞一很快接着话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晚饭后要回学校。你回的话,我去接你。下雨天不好打车。”
“你几点钟回?”她接受好意。
虞一握着方向盘的手略微转动手腕,好看清腕上的表,“现在七点钟不到,大概十点前。”
“有点太晚。不过,我可以找个地方等等你的顺风车。东山路是不是有一家免税商场?”
“是,很老的商场了,不知还有几家店在开。十点还算晚?三个小时的约会,你不嫌短?”
方细答:“不是约会,第一次见而已。”
“相亲?”
她点头。兄长介绍通过电话后,不咸不淡发过几条早午问安的短信,说工作忙推脱几次,再推未免不太礼貌,对方说要来学校见她,她拒绝,第一次见面,不应踏足她的私人领地。
虞一惊讶:“这事情,听起来不像你的作风。家里人催你了?”
“也不算。我自己决定要见。”方细笔下的勾或叉飞快划过纸张。她并不是会因他人说法轻易做出决定的人。
“奔着结婚去?”
“当然。”
“我以为你不急着结婚。”
“我不急。只是,”她停下笔,“既然事情一早就列在待办清单上,那干嘛不着手去做?”
“你说结婚?”
“是的。”
“一早列在待办清单上,意思是,你觉得结婚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也许吧?”
话至此,虞一没有做出任何评价,方细也觉得可以就此打住,搭个便车而已,她还不想就彼此的人生观展开详谈,
二十五分钟路程结束,车子停在半岛咖啡已显出旧的灯牌下,方细推车门,虞一忽然说:“方老师。”
“嗯?”她回头。
“右手边那条巷子里有一家旧书店,比免税商场要有趣一点。”
她回应她一个微笑,“谢谢你,虞老师。拜拜。”
*
突击月考闹得泳柔连着两日绷紧脑袋里的弦,她气假期的时候懈怠了学习,每一科考下来都感觉不太如意,交完卷子,甚至开始疑神自己名字有没有写,吃饭时讲给小奇听,小奇答,以我对你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基本,约等……不对,是完全为零。
九科考完,总算歇一口气,想起要把mp4失而复得的事告诉小奇,但这事情说不清,要说,就要从夹在张爱玲里的50块钱与她那难为情的自尊心开始说,思前想后,她只说是不小心被自己随书本收进了教室一侧的储物柜,新的月份开始,班级调换座位,全班八排八列,每两列为一大组,四个组顺时针移换,她自靠走廊的一组挪到最里边靠储物柜的一组,这才发现的。
她每次说谎都这样,把事情套进各种合情合理的细节里,好让自己不那么心虚,小奇听了问真的?看来像是不信,她马上说,我该早点找到的,那样,光耀就不用挨打了。
“光耀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小奇的语气急切起来。
“嗯,就是……”她的声音倒低下去。小计谋得逞,她本该高兴才是。
150元还给了小奇,小奇拉她去小超市,手一挥说这货架上你喜欢什么?我统统给你买。两个人买了番茄味薯片和健达巧克力,还有从未见过的日文包装的鸡蛋布丁。晚自习下课,泳柔拎回宿舍去,见小奇远远走在前头,她抛下同行的室友们追上去问,今天怎么没跟同学们一起走?
“我回去给光耀打个电话,回晚了就得排队了。”
“哦……”全是她自找的。早些时候下了雨,地上还湿着,她低头去看积水。小奇从她拎着的零食里抽出一袋薯片,呲啦撕开,自己吃一片,塞一片到她嘴里。番茄味太酸,还是原味好吃,她心里想。
她们回得早,梅苑天井里的门还都挂着锁,一扇一扇各自静默,独独某一扇门外靠着个同样静默的人影,光线并不好,但方泳柔一眼认出那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她想装作没看见,只恨小奇先开口问:“那是谁?你们班的?”小奇扯开嗓子,“同学!没带钥匙吗?”
周予转过脸来,动作很轻地点一下头。就跟再用力一点能累死她似的。
小奇将薯片塞到泳柔怀里,笑得没心没肺,“让我们泳柔请你去她们宿舍坐坐,有薯片吃。”她卸下背着的书包,拎在手里跑过天井去开103的门,就这么把泳柔扔在原地与那莫名其妙的人面面相觑。
方泳柔不再搭理周予,想从背后的书包里取钥匙出来开门,奈何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抱着薯片,又察觉到周予冷冷的目光盯着她看,一时忙乱得€€€€作响。下一秒,开袋的薯片被接走了,装零食的塑料袋也被接走了,她腾出两只手,转头一看,周予一手一样,站在她身旁。
106门上的锁被取下来挂到门内,进了门,书包卸在床边,她转身从周予手中接过那只塑料袋,动作飞快简直像生抢,周予愣了,她也愣了,两人尴尬对视几秒,她看看周予怀中那袋薯片:“你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