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姑姑的口型像在说:“什么交代?”
“什么交代?你不想想,你以前上高中上大学,村里多少户都帮忙添了点学杂费的,就为等你这个全村唯一的大学生回来给祖上添光彩咧!”
“添光彩?族谱上无名的人,也配给祖上添光彩呀?”细姑姑声音平静。
风停了。泳柔抬头看,好像风能用眼睛看见似的。
“你讲这个话有什么意思?难道要哥去跟老祖宗争,去跟地方神争,说我们家的女儿家也要一起刻在族谱上,将来也要一起供在祠堂里?自古没有这个道理的嘛……”
“我的态度很简单,既然结果与我无关,那过程也就一样。你不用去跟谁争,别说刻在族谱上供在祠堂里了,你要单独立一座庙给我,我也不需要。”
再谈几句,细姑姑始终淡淡的,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终于撞得大伯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哀怒道:“方细!你就当大哥求你,卖大哥一个面子都不行吗?阿爸阿妈走得早,大哥这么多年,有哪里对你不起?就别说这么多年,就说二十七年前,1983年,壬戌年腊月,天寒地冻,没有我,没有我瞒着阿爸走十几里地去把你捡回来,你早就死了!”大伯越讲,越像在咆哮,“你知道吗?你早就死了!早就到地底下去见祖宗了!哪还有你今天?哪还有你什么金榜题名?哪有你现在坐在这里跟我叫嚣!”
阿爸吼一声:“大哥!”
泳柔的腿软了,用胳膊撑住窗台,身子歪了,慢慢下滑,她抬起手,摸到自己脸上挂了一滴泪。
大伯不讲话了,颓然坐下。细姑姑死死盯住大伯,许久,她站起身来,说:“烂名一个,你爱用,就拿去用个够。”
语毕,她转身离去,桌上的白粥只吃了半碗。
大伯捂面恸哭。
*
周予回到家时,家里有客人,是母亲的闺中密友们,在客厅坐了谈笑,大白天就开始喝红酒,还有一位在抽女士香烟。她打个招呼就躲进房间,虚掩房门,听见其中一位阿姨说,你女儿还是这样,不爱讲话。
她妈妈钟琴是上世纪顶值钱的医科大学生,多年老友们自然也都非同凡响,从医从文从政的皆有,在这座小城市,都算得上各个圈子的名流。
她在屋里上网,看些微博上的无聊消息,什么“最值得被爱的三个星座”,午饭是麦当劳,小朱阿姨买来的,女士们在客厅喝酒下菜,也都是外卖。她留心听着外边的响动,时不时抬头看挂钟。
外边好像又在谈起她。
那钢琴呢?也没学了?
没学了。什么都不肯学。美术,钢琴,英语,学哪样,老师都说她天赋脑筋俱佳,值得培养,可惜学不多长,就闹情绪,怎么也不肯去了。我也搞不明白她,小小年纪,哪来那么深的心事?算了,我们家,提倡民主,不搞压迫。
喔唷,你们看琴,讲是嫌弃的样子,其实得意得很哦。
废言!你不看她是谁?没个性没想法的,怎么能是她钟琴的女儿?
一屋子笑声,影影绰绰。
老实讲,有时候我还真怕她,倔,比我和周伯生两个人加起来都倔。你们知道,她小时候,五六岁吧,有一次我带她出去,在滨江路那个南国百货,我找个机会,把她丢在一家金店门口,自己躲起来偷看。我想着她这下得说话了吧?得找人求助,找店员,找警察,找谁都好,大哭也好,至少表现得像个普通小孩一样吧?谁知道?我躲在一旁看她,两个小时,她站了两个小时,没有任何表情,不讲任何话。最后我投降了,走出来,她看见我,不哭也不笑,就看着我,看了一会儿,问我,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天,好像不懂事的是我……
周予站起身,拧紧了房门。
挂钟上的时间仍在走着,她趴在桌上睡着了,不多时醒来,听见房外大门开开关关,她猛一抬头,五点钟了。
走出房间,客厅里已空了,她在家里到处转了一圈,书房里没人,主卧里也没人,小朱阿姨在阳台上晒衣,她走去问,我妈呢?
小朱阿姨说,出去啦,说是有个重要的病人情况恶化,医院叫她回去参加专家会诊。你今晚想吃什么?阿姨出去买。
她讲,不吃了,我去我外婆那里吃。讲完返身跑回房间去换衣服。小朱阿姨还想与她搭话,抱着本驾考宝典,探进门来:你给阿姨说说嘛,你背书怎么背得那么好?阿姨过两个礼拜要考科目一了,几百年没读过书,心虚!
她套上牛仔衬衫,非常正经地告诉小朱阿姨: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
讲完出了门,转两趟公交车到外婆家去。
外婆今日满63岁。
周予手中提了一只木糖醇蛋糕。
厚重木门打开,她叫,阿€€。不讲生日快乐,只是提起手中的蛋糕盒说:“有蛋糕吃。”想了想又补一句:你女儿没来。
阿€€舒朗地笑,“哦,随她去。我有蛋糕就好,我不要女儿。”
她严令道:“只能吃一点。”
外婆有糖尿病,还有个做医生的女儿,再有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女儿的女儿,每日饮食科学控制,俨然只有被管的份。
“那你进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她脱了鞋,阿€€拉住她的手,她细细看,老人精神尚好,身子骨笔直,头发染得乌黑,笑时神情仍像少女般,娇憨间有一丝狡黠。
“今天是阿€€生日对吧?”
“是。”
“你去楼下给我买杯奶茶喝,怎么样?”
“想都别想。”她转身将蛋糕提去放进冰箱。
“怎么这样小气!”阿€€跟在她身后长叹,“没天理呀,虐待老人了,连杯奶茶都不舍得给我买€€€€”
周予低下头去憋住笑。
此女总是一言不合就耍赖。她身上有某些无法被光阴侵蚀的东西,比如她从不穿菜市场卖那些松垮暗沉的“老人时装”,她喜欢玫色和姜黄色,好几件针织衫换着穿,套头的、开襟的、高领的,款式多变,衣服上连一个磨损的毛线球都找不见。讲究外表这一点,周予像她。
屋里是上世纪最时兴的黄梨木装潢,旧,整洁,每扇门上都挂珠帘,过道上搁一架雅马哈钢琴。那个年代,各家各户最流行的大件就是钢琴,只要买得起,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弹,总要有那么一架。
十五分钟后,祖孙二人并排坐在琴凳上,周予犹豫着将手里的奶茶递给阿€€。
“就一口。”
阿€€保证道:“就一口。”
周予不撒手,阿€€一把将奶茶抢了去,她只得牢牢盯住吸管看。就一……
好大一口。
“哪有你这样的!”她抢回来。
阿€€嚼着奶茶里头的珍珠小料,站起身往厨房去,嘴里哼起《在水一方》,将此作为她的胜利曲调。
“活一时就要快活一时嘛,这不许那不许的,我看还是马上死了算了。对了,你上次电话里说要那个照相机,我给你找出来充好电了,在电话机旁边,你去看看。”
周予走到座机旁,果然找到那台她儿时熟悉的富士傻瓜相机,两千年左右的款式,已很老了。社团师兄让她带一台相机去学校,她在家里那些新鲜玩意中东挑西选,忽然想起这么一位老朋友。
对她来说,物不如旧,愈熟悉,便愈好。
外婆的抽油烟机响了。周予在钢琴前坐下,揭开遮尘布,弹了一首《生日快乐》。
抽油烟机震颤轰鸣,将乐曲声盖得不甚明晰,反令她觉得轻松。
8-3
黄历上写庚寅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理发。
大伯瞪着通红的眼泣诉一个上午,来回唠叨这些年几多不易,为弟妹付出几多心血,阿爸不善言说,无话安慰,只有抽烟,日头越升越高,乡里乡亲行来踏往,怕人经过瞧见,只好把大伯劝上楼来,见泳柔躲在二楼,就拿一张五元钞票打发她:“去,找剪头婶,把你头发剪一剪,前面这么长,真像乞丐婆!”
像什么乞丐婆?这年头,哪有年轻女孩不留刘海?
当然这时不宜顶嘴,泳柔领了钱去,临走大伯还嘱咐她:“今天九月节,路过大伯家,记得给阿公阿€€上香!你大伯姆今早煮了鸡和鱼,你去那边吃午饭。”边讲边用粗糙肥大的指节搓搓眼窝。
她出了门,自家房子后头小道三拐四拐就到了剪头婶家,婶是阿爸那一辈的称呼,她这一辈该叫老姨,但她不叫,她跟着小奇叫阿€€。
剪头婶就是小奇的奶奶,也就是丽莲姐那死鬼老公的妈。
泳柔听大人讲过,小奇的父亲家几代都是理发匠,周边脚程以内几个村子,独此一家做这手艺,父传子传孙,儿子学理发,儿媳学挽面,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什么都不必学。单传到小奇的阿公这一代,剪头婶中年丧夫,她执起丈夫的剪子,做了这一脉祖辈以来第一个女理发匠。
手艺是往日偷学的,老辈人有点手艺,都讲究传男不传女。
剪头婶的理发店是用老厝半边厅堂改的,窄窄一间,铝框玻璃门旧得发黑,春联贴了好几对,全旧得缺角少字,踏进去,是邦邦硬的水泥地。小奇的弟弟大野搬个小桌板在店门口吃午饭,他上初中了,功课不好,模样总有些畏缩。泳柔在理发椅上坐下,阿€€帮她披上围布,扭头冲店门外骂骂咧咧:“你筷子插在饭上做什么?拜死人啊!”回过头来又对她温柔似水:“前面剪一点点哦,阿€€给你剪得精神一点,不遮眼,念书才清爽。”再扭过头去骂:“鱼不要翻哦!阿€€今天吃斋,你把肉都吃掉,不许浪费!”
南方沿海信鬼神,饭桌上讲究多,像筷子不能插在米饭里,那是死人饭。还有逢年过节,吃鱼不能翻鱼身,靠海吃海的地方,翻身如翻船,是大忌讳。
阿€€细眯起眼,凑近来剪,泳柔觉得奇怪,便问:“阿€€,你看不清吗?眼睛不舒服?”大野在外头喊:“老花眼了啦!”阿€€一口否认:“别乱讲!清楚得很!”
若是老花眼,怎是要凑近来看?阿€€眨眨眼皮,又恢复常态,一双枯手自如来去,还嘻嘻笑着问她:“要不要阿€€也给你挽一下面?出过花园了,可以挽面了。对嘛!阿€€记得你跟小奇是同一年生,虚岁十六了。怕疼啊?也是,你们现在好了,女子也有书好读,虚岁十六,离嫁人还远着哩!不急挽面。小奇在学校好吗?书读得好吗?唉,九月节,连柱香都不回来上!都是她那个无情义的阿母教的……”话到这里,就进入义愤填膺环节,泳柔通常是闭眼静静听讲,可今天她有心事,在阿€€的碎碎念间,总算找到缝隙插嘴:“阿€€,你知不知道我细姑的事?”“你细姑?知道啊,最近跟你伯吵架嘛,女孩子家家生了副反骨……”“不是这个,我是说,细姑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小时候就是不讲话,也不跟村里小孩玩,每天抱着书看,小小年纪就搞两个厚瓶底戴脸上……谁想到她有出息,真给她考上好大学,不用回来做渔民,也不用做渔民的老婆。这样一讲,你大伯不容易哦,年纪轻轻就养弟妹……”“也不是这个!”泳柔干脆直说:“我细姑出生那一年,是不是……被我阿公扔掉了?”
“哦……你讲这个啊。”阿€€声音不那么洪亮了,“那个时候穷嘛,也不稀奇,那么多个,怎么养得起,不过你阿公确实是心狠,男人的心硬,要不是你阿€€大哭大闹非要去找……来,好了,阿€€拿镜子给你照。”镜子是一面塑料圆镜,放在桌上,高度不对,要拿近了才能照见,一拿近,泳柔吓得大叫一声,顿时觉得额前凉风阵阵,本来些微盖住眉毛的刘海被剪得简直就像草地只剩草皮,短短一截刚过额顶,平齐一溜,像个傻瓜。
“怎么?不喜欢啊?不会呀,多精神。你爸爸给你多少钱?阿€€收你三块就好,剩下的你去买糖吃。”阿€€根本不理她的震撼,利利索索地解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绑带,抖一抖围布上的碎发,转身一看,大跨步走到门口,一扯桌上垫骨头的小报,连迭声怨:“哎哟!你拿什么不好!这是最新一期六*合*彩报!阿€€还要看!”
泳柔无可奈何,抬手捂住自己光溜溜的半截额头,还是将5元钱塞在收银罐底下,走出店门,一低头就收获大野表情夸张的无声嘲笑,阿€€只顾钻研手里的报纸,还塞到泳柔眼皮底下要她看:“阿柔,你帮我看看,你脑子聪明,你看这张图,代表什么数字?今晚就开奖,我还没买咧!”
大野拿筷子敲碗:“阿€€,今天九月节,你还玩赌博,吃斋的修行都败掉了!”
“你晓得什么?佛祖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身小财,心情好了还会显灵保佑我中个特码咧!”
泳柔一看,印制模糊的非法小报上一副小小黑白图画。阿€€说:“你看,一棵树,三只鸡,是买13,还是买31?”
“那怎么不买属相鸡?”
“对哦!对哦!属相鸡……那是5,17,29,41……三只鸡,会不会是买第三个,那就是29咯?”
泳柔又问:“那一棵树怎么解?树上两只鸡,地上一只鸡,由高到低,是21。”
“也有道理,也有道理……”阿€€念念有声,使唤大野:“阿野,你去给阿€€拿支笔,把你阿柔姐讲的都记下来。”
“阿€€,你再看这棵树,左边三杈树枝,右边四杈,加起来是7,还是34?”
“那这下难了,这么多种可能……”
“所以嘛,”泳柔接过报纸,“不管他开哪个数字,用结果推过程,总能找到个解释。佛祖听说你信这种非法报纸,都会被你气死!”
阿€€当然也知这荒谬,自己被逗得直笑,拍打着她的手臂讲:“佛祖都成佛了,不会死啦!你们这些小孩,书读得多,反而无趣!过日子总要有点念想,阿€€一次才买5块钱,输不成穷光蛋!你中午去哪家吃饭?去你大伯家?要不要在这里吃一点?”
(作者注:如看不懂本段内容,请看作者的话。)
泳柔顶着滑稽的新发型告别了阿€€的理发店,没有直往大伯家去,而是穿过村子,走过装着大喇叭的村公所,走过塌掉的旧宗祠,走过一幢又一幢高不过三层的村屋,一直走到望见了村子背面的海岸线,海岸线向北弯折,从地图上看,小岛恰是在此处凸出来一个角,角的尖尖处有一个“海之角观景台”,还立了一座白色灯塔,站在方口村的边缘看,灯塔并不巍峨,太远了,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灯塔对于方口村的孩童们来说,就是童年冒险的最远方。
她沿着海岸线往海之角的方向走,天光刺得眼睛半闭,晒得脚背发暖,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前方远远迎面走来一个谁,无需看清,她就张口喊:“姑!吃饭了!”
对方脚步放缓,她踩着拖鞋飞奔而去,一下紧紧拥住,伏在平静的肩头,说:“姑,你还有我。”
“说什么?”方细摸摸她的头发。
“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不会把你丢掉。”
方细失笑,“你就算想,准备怎么把我丢掉?走,吃饭去。”
方泳柔松手,转而挽住方细的胳膊,“姑,你想吃什么?我有攒钱,我给你买。不然,我们去圣伯公庙那边吃鱼肠米粉,还是去妈祖宫,妈祖宫旁边有个阿婶卖蚝仔烙。”
“妈祖盯着烙的会比较好吃吗?想吃蚝仔烙,回家找你爸不就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嘛?我们去县里走一走,去光耀他们学校门口买手抓饼和炸鸡柳。”
方细发现了泳柔的新发型,拿手指拨一拨那短得可怜的刘海,“谁给你剪的?剪头婶吗?”泳柔这才记起这桩窘迫,连忙腾手来捂额头,细姑说:“很可爱嘛。”细姑惯用温柔的口吻来调戏她。“走吧,你大伯姆今天拜神,做了一大桌,需要你去帮忙消灭。顺便,去给我爸我妈上柱香。”
姑侄二人挽着手,走在晴好的海边,方泳柔偷偷侧眼去瞧,细姑的面庞如无风时的海面,无波无澜,什么心事都没有写。
他要把你丢掉,你干嘛还去给他上香?她想问,但又知有些事情是决不能问的,只能等待时间回答。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不怕我已经走了,害你走到海之角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