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15章

周予困惑地摇头。她是当真那样想,于是也就那样说了。

这时候,齐小奇大喊一声:“李€€!接招!”随后一个箭步跳起,自网对面扣来一个又快又狠的球,球撞地,冲周予飞来,若李€€跑慢一步,就要直直砸到她脸上了。

李€€大叫:“齐小奇,你发疯啊!别欺负我们周予!”

然后她们俩开始对打,那个被人叫作“山风”的高二师姐在场边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兴高采烈地喊打起来打起来!

周予坐在原地发愣,她觉得好奇怪,好像仅仅因为她们分在同一间宿舍,李€€便理所当然地将她划为“自己人”,称她为“我们周予”。她觉得李€€就像孩童时候玩的“老鹰抓小鸡”游戏里那个永远在扮演母鸡的小朋友,总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挡在所有人的前边,保护着大家。

心田在她身旁坐下,长舒一口气,忽然说:“能帮上泳柔真好。”

方泳柔就站在对面场地的后方,周予望过去时,她正笑着看向齐小奇。

场上战况愈演愈烈,齐小奇开始搬救兵:“泳柔!帮我!快,我们脸皮厚,我们二打一!”

周予接过心田手中的相机,翻看刚刚拍的照片。排球场的黄蓝色地板已被磨损得泛白,而南国的树不分季节地幽绿着,少女们穿白衣蓝裤,落日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两个动如脱兔的身影总是虚焦,倒是背景处的方泳柔,好几次成为无意中被镜头聚焦的主角,她放大看她那傻气的刘海,忍不住偷笑。

心田在她耳边提起杂志社的事:“今天下午计算机课,我查过南岛的地图了,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网上的地图都不清楚,这岛上也没有什么公交车……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她关上电源。

“你和小关师姐想过了吗?要去哪里采风?”

“可以找个向导。”

“哪来的向导?你有熟人吗?”

周予答:“我没有。你不是有吗?”

她望向方泳柔。

方泳柔没有看她。

9-1

日子定在10月底的周六,一早放了学,心田拉周予到校门口等,“我与泳柔约好了,她们先回家一趟,很快来接我们。”周予问:“她们?”

“嗯,泳柔和小奇。”

周予应一声哦。她们总是在一起的,她知道。

待离校的学生们鱼贯散去,道路远处响起自行车的叮铃声,一前一后两个人,各骑着一辆高大的老式自行车,骑得快些的是齐小奇,她散发,蹬起车来,长发与衣襟一同飞舞。心田高举双臂向她挥手,她竟也松开把手举双手回应,心田要跑下校门口的坡道去迎接,她在远处喊:别动!她绕着校门口的花圃兜一大圈,从另一边骑上了坡,到了她们面前才猛捏住刹车,跨下一条腿来支住地面,抬手一抹额前的乱发,行云流水一套下来,好像她骑的是辆越野摩托。她回过头来,故意学港片里的街头混混与她们搭讪:两位美女,在等人?

周予颇觉得尴尬,目光四处游离,心田与齐小奇拉手谈笑,坡道尽头处,骑在后边的方泳柔降速下了车,将那辆大得与她不甚相称的自行车推上坡来。

小奇扭头喊,阿柔!

没有后续的话了,好像只是想喊她一句。方泳柔应,干嘛!好像也不是真的在问。两个人一来一回喊完,就望着对方笑。周予在一旁看,她察觉她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能够很自然地向对方表露出亲昵。

小奇招呼心田:“上车!”

心田问去哪儿?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是说带你们在岛上逛一逛,去哪里都可以吗?既然是初来乍到,当然要去拜拜山头。”

“拜山头?你是黑she会呀?”心田犹疑地上了后座。

小奇一蹬脚踏,心田尖叫一声,两个人冲下坡去。小奇高声说:“比那厉害多了,我们这座岛全归他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广大一手遮天!”

方泳柔一路将车推到周予身边,目光与嘴角的笑意却相反,追随那两人而去,她说:“走吧。”说着收回目光来看周予,笑意彻底消失了。

“怎么走?”周予警惕地看看自行车上的锈迹。

“骑车,我带你。”她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这是我爸的车,昨天刚洗过的。我的车太小,不方便带人。”

“……不能走路去吗?”

“你想走到天黑?”她跨上车,个子不够高,车子歪斜,腿才堪堪够着地面,这瘦小的样子,实在不像能够在车后座带着一个人。“你坐好。”

周予平生从未乘过谁的后座,望一望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她只好下定决心学心田的样子侧身坐下,手不知放哪里,无措了几秒才抓住屁股底下的车座,车子动了,起步晃悠几下,像不习惯两个人的重量,在下坡路上歪歪扭扭地加速,她的运动天赋贫瘠,平衡感不佳,身体下意识缩紧,伸一只手揪住前面人的校服一角。

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连人带车摔倒了,她犹豫是不是该闭上眼睛,然而没有,泳柔很快掌住了车头,向下俯冲的速度变慢,落至平地,车子稳稳地向前行进,她将手缩回来,用力抓着车座。

方泳柔问:“你害怕吗?”

周予若无其事地答:“没有。”

拐弯是海,与码头相反方向,泳柔骑得很慢,小奇停下来等,回头来喊,怎么骑这么慢?周予很重吗?

她应,你们先走!走大路!

小奇问,走大路?大路远!

泳柔坚持说,走大路!

两个人前后坐着,却无话可说,这自行车以周予的目光看来,旧得像堆废铁,链条生涩,摩擦出吱呀声响,沿海公路寂寥,与城里不同,许久才有一辆车开过,她凝望着碧色的海面,闻见方泳柔外套上的气味,错觉那是海的味道。方泳柔忽然说:“是心田拜托我,我才答应的。”

她点点头,尽管前面人根本看不见,“我知道。”

“我是说,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的。”

“什么话?”

“不是说好了,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哦……”那井水与河水同乘一堆旧铁,这算不算犯了河水?说起来,水与铁的反应条件是……她的神越走越远。再次转弯,道路越来越窄,一个缓坡之后,拐入一条粗陋的沙土路,路面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杂乱车辙。周予问:“不是说走大路?”她不喜欢这条路,太不平坦,颠簸起来,硌得慌。

“这就是大路。我们这是乡下地方,请你多担待。”方泳柔话中带刺。

周予的目光越过路旁丛生的杂草,总算寻到一处破房屋,那屋顶上好像还晒了衣服,她心中疑惑,想这也能够住人吗?

她问:“这条路去哪里?”

*

圣伯公庙。

这庙就像心脏一般,嵌在岛屿的正中间。

她们骑得太慢,小奇与心田已等久了,正在院前吃雪条,周予望入去,见到被矮墙围起的院中央摆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鼎,大鼎后头,几阶宽阔石梯通往庙宇的正殿。

来的路上,方泳柔说,所有在岛上生活的人都来过这里,因为她们相信,庇佑这座岛的神明就住在这里。

周予问,那你相信吗?

没有回答。

这所谓神的居所,看起来并不威风华美,只是一座岭南之地常见的乡间庙宇,外墙发灰,朱色柱子落漆,飞檐上的游龙也快褪出石头本色了,只有檐下一排红灯笼是新的,左右边门各挂一个匾额,一边写“风调雨顺”,一边写“合境平安”。

周予去看嵌在外墙上的石碑,上写,传某朝某代某公,因忠义谏言惹龙颜大怒,被贬至此处,从此揭心竭力护佑一方人民数十载,操劳至死,上天庭,得册封圣伯公,统管南岛土地之神……

原来是土地公的领导。她拿相机将石碑拍下来。

院外有个推着自行车卖冷饮的阿公,见她们来,眯眼看一阵,讲:“噢哟,这不是大排档家的状元妹嘛?”小奇从他的泡沫箱里掏两支雪条出来,嬉皮笑脸问:“阿公,你不请状元妹吃雪条哦?这可是圣伯公钦点的状元,你请她吃冰棍,保你家子子孙孙金榜题名!”

方泳柔窘得很,逃也似的溜进院里,周予走在她身后,心田还在问:“谁是状元妹?”

院内几个老人围着石台冲茶,扭头一看,接连高声招呼:€€!那个谁,状元小妹,你来啦?然后彼此交头接耳一番:你不记得啦?方口村村长阿忠呀!他弟老三的女儿!今年中考,全岛第一的呀!喔唷,她大伯,就是阿忠,还在这里摆宴席,多谢圣伯公钦点,啊你没来吃啊?阿妹,过来吃杯茶呀。

泳柔羞得脸红,唯唯诺诺,与他们逐个问好,这个是表老叔,那个是三老姨,还有庙婆婶、日杂阿伯……听得周予一头雾水,还以为这全是方泳柔的亲戚,只好跟着一一点头致意。在她眼中,除了外婆,全天下的老人统统相似,都长着同一张她记不住的满是皱纹的脸。

小奇跟在后边进来,也是这个表老叔那个三老姨地招呼一通,周予问,你们是亲戚?

泳柔答不是,不算吧?可能祖上数好几代是亲戚。

那不是你们的表老叔和三老姨吗?

不是,表老叔是……方泳柔停顿,像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一摆手说,反正我们都这么喊,辈分对了就行了。

小奇说,这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可以写一本《红楼梦》。第一章,表老叔为什么叫表老叔,第二章,三老姨到底是谁的三老姨。这座岛上像我们这么大的,除了我们方泳柔,没人记得住。

泳柔辩说,没人记得住,那都是谁讲给我听的?

小奇回道,那些讲给你听的人自己都记不明白,你看你大伯和我阿€€,每次都说得不一样。

小奇教周予与心田,你们也这么喊,你们跟着我们喊了,就是我们南岛的小孩,圣伯公就会保佑你们。

心田嘴巴甜,真就跟着喊,还与小奇一起过去找老人家们讨一杯茶喝,徒留另两人沉默地等在原地。

周予看方泳柔一眼。

还是沉默。

周予又看方泳柔一眼。

周予问:“状元小妹?”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那边厢老人家们谈个不休,还在讲:阿忠家的三弟,我没印象,叫什么名?怎么没印象?港口开饭店的呀,他家兄弟四个,训字辈的,忠义礼孝,大的叫阿忠,老三就叫阿礼咯……那个阿妹从小就会读书,他家也是怪,只有女的会读书,阿忠还有个妹妹叫阿细,读到研究生……啊那这个阿礼的老婆,是哪里人?

方泳柔好像不愿听人讲她家里的闲话,扯住周予的衣袖拉她走,两个人走远一些,上了石阶,站在殿堂檐下,泳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学生卡要周予看。

周予看那上面的一寸照,上头的女孩比之眼前的样子更年幼,大概十二三岁,小小一张巴掌脸,紧抿着唇,周予忽然想起她在花鸟市场遇见的仓鼠,是长得有几分像吗?她仔细地看。

“不是让你看这个!”泳柔伸指头把照片遮住。

“那是看什么?”

“学号。”

学号是:20100281。

2010是入学年份,0281是入学排名。

“南岛县今年参加中考的学生只有九百多人,考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城里,单一间学校就有九百个考生了吧?”

殿内的香火味粗劣呛鼻,周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抬头看这些香火所供奉着的那尊铜身神像,问:“考了第一,还要谢神?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我妈说,中考前,她来问过神,神答应的。”

香火炉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十,正对着神像喃喃低语,念了一阵,忽然打开双手,手中掉出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那女人看了,大失所望,音量高了些,再次虔诚地对神喊话:圣伯公圣伯公,凡事好商量,拜托你,拜托你。

她捡起地上的东西,重复刚刚的动作,好像是再一次铩羽,愁得全然泄气,两边肩膀垂下去。另一个女人在旁边拍她的肩,宽慰她说,这是神在笑,圣伯公没说他不同意,只说他再想想!

周予小声问泳柔:“这是做什么?”

“掷杯€€,就是问神。你看地上那两块木头,一面平,一面凸。摔在地上,一平一凸,就是圣杯,代表神明答好。如果两块都是凸面,就是笑杯,没有答案。两块都是平,就是败杯,神不答应。”

“什么都归神说了算?”

“反正,我们从小到大,家里要有什么大事,都得来问神。”

“那他有没有失算的时候?”

“有。他说我阿€€的病会好,结果没有。我阿€€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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