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周予扭过头,看见泳柔仰着面孔,倔强地与神对视着。
“所以,我不信我考第一是靠他,我只信是靠我自己。”
那对来求神的信徒互相搀扶着走出殿去,周予听见她们在说,算了,圣伯公是男的,哪里会懂我们女人的事,下次,我们去问妈祖。哎呀!小声一点,别给他听了去!然后她们就嬉笑着走了。
看来,说是信神,也不是尽信,背地里还要说神的坏话,更有甚者像方泳柔,还要当面质疑神是个骗子。
周予从未触碰过这样的世界,在她家,外婆信仰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阿爸信的是交情与利益,阿妈则独独信她自己。她与方泳柔并肩站在正殿高高的门槛外,看着来求神的人们,看着香火炉上的烟丝丝缕缕飘散去,谁也没有迈进殿里。
站了片刻,心田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你们问神吗?听说圣伯公很灵的。”
泳柔转头问:“听谁说?”
小奇也走来了,“就刚刚,庙婆婶又把你的丰功伟绩宣传了一遍。”
心田讲给周予听:“庙婆婶说,中考前,泳柔的阿妈,大伯,大伯姆,三个人来问了神九次,九次都是圣杯!果然,泳柔就成了状元妹。”
小奇笑说:“还有泳柔的大伯姆来问她儿子的成绩,连摔三次,三次全笑。”
泳柔也笑:“我记得,她很生气,回去一直说,笑笑笑,笑什么笑!然后把她儿子给骂了一顿,说他丢人,落人笑柄。”
心田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们:“刚刚庙婆婶说我面相好,将来一定会发大财。”
小奇捧住心田的脸揉来搓去,“你傻不傻?她是说你脸圆,像个聚宝盆!何况她又不是真的神婆。”
“我不管,她说得肯定准。”
周予提问:“她不是神婆,那她是干嘛的?”
“庙婆婶是帮人办后事,卖纸扎的。我阿妈说,她在这里,是在等生意,看谁家有病人来求神,就去攀关系。”
四个人站在殿外说小话,不知不觉就挤在一起,生怕被老人家们听见。
“表老叔呢?”
“表老叔是丧葬队队长,吹唢呐的,他跟庙婆婶是一伙。”
“原来他们都不是来拜神的。”心田睁大眼睛。
“当然不是,他们是来赚钱的。日杂阿伯的店就在旁边,他店里卖香烛,比村里卖贵好多!还有三老姨,三老姨是专给人看八字、当媒婆的,那些来求姻缘的,就顺便求一求媒婆……”
原来,不止要说神的坏话、质疑神的能力,还要靠神来赚钱,这庙里来去许多人,没有谁是真的上了香磕了头,就只管回家躺下等着神来关照。
心田找真正的庙公讨了香,在圣伯公像前跪下,很认真地伏低身子三次,上了香,小声与圣伯公说了些悄悄话,然后学其他信徒的样子,掷了三次杯€€。小奇问周予:“你呢?有没有事要跟圣伯公说?”
周予摇头。
除了掷杯€€,还可捧起神像前的经筒,晃出一支签来,当作圣伯公的回答。庙公翘脚坐在偏殿,帮人解签上神神鬼鬼的经文,有时执起桃木剑虚晃几下,往信徒买的平安符上喷一口香灰水,这就叫作“开光”。她们在一旁看,被人驱赶,人说你们小孩子不要乱看,小心鬼来托梦。
院内老人们将方泳柔叫过去问话,一是问你姑姑人生大事有着落没有?方泳柔说我姑姑好多人追,是她看不上。二是问你妈妈有没有要给你生个弟弟?她答不上来。老人们又看站在一旁的周予,说这个没见过的阿妹是哪里来的?哦,市里来的啊,难怪长得这样白净,你们看,脖子细细长长,脸又小,长得好像动物园里的白天鹅。说着就递花生酥给她吃。要她喝茶,她拒绝,她不想用老人们不分你我的茶杯。那个专给人说姻亲的三老姨还说她面有桃花相,“回去跟你爸妈讲,将来要出阁了,就来这里找三老姨,三老姨帮你合八字。女怕嫁错郎……”
泳柔私下与她说,你看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信神信鬼,就是结婚生小孩。这有什么值得写进杂志里的?还不如写些大城市,什么东京巴黎,香港伦敦。
周予说,又不是旅游杂志。然后问,那你信有神,信有鬼吗?
泳柔答得不笃定,也许有吧?我也不知道。
周予再问,结婚生小孩呢?你想结婚生小孩吗?
泳柔皱眉: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干嘛?
她们在圣伯公庙外吃午饭。那店称不上是店,连菜单都没有,在周予看来,只是在一处断壁残垣内支了个灶台。灶上大锅内汤头滚沸,几只塑料水桶里鲜鱼乱跳,掌勺的阿姐一见方泳柔,也是大叫:状元小妹!你带小朋友来玩呀?一人一碗,好不好?一定给你下足料。
看来状元小妹的名头,在这岛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方泳柔难为情得埋头拼命擦桌子。
周予瞥见断壁后头有人在杀鱼,食客络绎不绝,阿姐的大勺一起一落再起再落,泼下一碗碗热汤。很快四只大碗端上桌,是米粉,鲜味扑鼻,乳白的汤,顶上一片罗勒叶,还有一堆形状各异的配料,周予拿筷子去挑,问这是什么?
小奇说,是鱼肠。这是鱼肠米粉,在我们这里最出名了!她故意说得大声,讨掌勺阿姐高兴。
周予又挑一筷子,那这个呢?
鱼肝。
方泳柔看出她犹豫,问,你不吃内脏?
于是伸筷子过来,将那些她不吃的东西都一一挑走,又把自己碗里的鱼丸换给她。
没有鱼肠的鱼肠米粉味道很好,只是方才在庙里吃了太多花生酥,她只吃半碗就歇下筷子,状元小妹遂吓唬她,圣伯公在看,浪费粮食会遭报应!她平静地应,你刚刚在里头,不是说你不信他?堵得状元小妹说不出话来。
因庙婆婶赐名,心田得了新外号叫聚宝妹,她倒乐意,老人们说她个子小,又说她脸肥嘟嘟,她脾气好,怎样说她都不恼。
掌勺阿姐边捞米粉边与她们谈天,说吃啊!多吃一点。人不吃饱,愿望哪会成真?
小奇小声告诉她们,这话,她跟客人说了有十年了。
阿姐的耳朵灵,马上接话说,我这是至理名言,说一百年也不过时。你们多来庙里转转,就知道人是怎样活下去。一哭二闹三磕头的,只要还吃得下饭,就还能活下去,还能等到神明来显灵。
心田与家里约好了下午回去看店,吃过午饭,她们便骑车去码头搭船。
方泳柔依然骑得很慢,被小奇与心田远远落在后头,过午,沿海公路上的车更少了,很长一段路途上,整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人。方泳柔主动与周予说了几句话,一句是:“你刚刚拍的照片,我和小奇还有心田的合照,你要是洗出来,能不能也帮我洗一张?我付钱给你。”另一句是:“你上次折的那个爱心是怎么折的?下次你教我,可不可以?”最后一句是:“……对了,你的学号是多少?”
周予诚实地回答:“0072。”
于是方泳柔再也不说话了。
周予还是不习惯坐自行车后座,她记不得路,调转方向走,于她来说就变得全然陌生,但她心中对方泳柔生出信赖,这信赖也许一早就萌生了,自她去方家的店吃饭那天,她知道了她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知道了她有个怎样的父亲,看见了她对抗欺侮的态度,她不曾像这样了解过其他的同龄人。此刻她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她还知道了她是考全岛第一的“状元小妹”,知道她阿€€去世了,知道她有个姑姑,甚至还知道了她十二三岁时的样子,她心中的信赖再一次生长,这其中生出些别的枝节,比如她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想告诉方泳柔,城里有一家肠粉店很好吃,跟今天的米粉一样好吃。后来周予知道了,这是诉说的欲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由此开始,她与这个世界的交往,自这天起,也真正地开始了。
回程途中,在渡轮的甲板上,心田问周予:“我的脸真的很圆吗?”
周予扭头看,海风吹拂,将心田两侧的齐肩短发向后吹,露出一整张脸蛋来。
“嗯。”
心田捧住脸,俯身看海。“你今天怎么不拜神?难得去一次。”
“没什么好拜的。”
“是吗?你没有愿望,也没有苦恼吗?”
周予不知怎么答,也俯身去看海。她忽然明白方泳柔为什么不答她信或不信,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还未搞清楚问题到底是什么,自然也就找不见答案。
心田说:“我有向圣伯公许愿。我说,希望我€€€€”
周予打断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心田愣住,转过脸看她,她没有回应心田的眼神。
她还没准备好。她怕她说出些隐秘的苦难,她没准备好要倾听,她怕她说了,她不知怎样回应。
心田深吸一口气,笑着说:“你说,圣伯公会显灵的吧?”
周予答:“会的。你不是已经是南岛的小孩了吗?”
船载着她们,返回海的那边,那是属于她们的世界。海上无风,万里无云,一切暗涌深埋在海底。周予心中想,举头三尺是否真有神明?亦或那只是人在挣扎之中伸出手去,盼望着能够握住的虚空呢?
人还能够去问神,也就代表着,仍没有丢掉追问这世界的勇气吧。
*
步入十一月,泳柔心中有两件头等大事,第一件是期中考。
另还有一件。
她在家翻黄历。11月4日,8日……她逐页往后翻去。
12月4日。
小奇的生日。
阿妈自房内出来,见她在翻黄历,走过来瞧,说,今天初一了啊?那这个月你阿€€要做祭了。阿妈接过黄历去翻,嘴里念,十五、二十、二十八、二十九……
泳柔看着阿妈瘦削的侧脸,眼睑干燥,眼下挂着疲惫的眼袋。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圣伯公庙,庙婆婶问她的话,大伯也同样问过。她盯着阿妈看了片刻,阿妈问她干嘛?她张了张口:“阿妈……”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方泳柔!”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她一听就知是谁,不耐烦地跺着地板走到窗边,嘴里说:“谁啊!”
阿妈说:“听声音好像是光耀。”
方光耀站在楼下,再叫一声:“方泳柔!下来!”
她不情愿地下了楼,随方光耀走远一些,抱起双臂,要他有事快快说来。
果然,光耀说:“小奇的生日。你记得吧?还有一个月就是小奇的生日。”
她挖苦道:“我当然记得,我又不是你,脑袋像个漏勺。”
光耀啧一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看黄历了,那天是周六。”
“周六怎么了?”
“你们周六一早才放学,她生日零点的时候,你们还在宿舍。”
“那又怎么了?”
“那我就不能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呀!”方光耀拧起眉来,泳柔看着他有点像头牛。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光耀一点头,理所当然地答:“对啊!”
泳柔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别走!”光耀拉她。“你就不想在零点的时候跟她说生日快乐?”
她停住脚步,思忖两秒,无奈答道:“……我想也没办法呀。”
“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们宿舍十点半熄灯。”
“你把她叫起来。”
“我疯了?我又不跟她住一间宿舍。”
“那你就出门去她宿舍叫她呀。只是熄灯,又没人把你绑在床上。”
“要被宿管发现,就……”
“就怎样?”
泳柔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若在宵禁时间出来乱晃,被发现了会怎样。
光耀见她有所动摇,更加不遗余力地劝说她:“不会被发现的!小奇跟我说过,宿管不住你们那一栋。半夜三更的,她把大门一锁就走了,跑你们那里闲逛干嘛?何况就算真的被发现,你就说是肚子疼,起来上厕所,人有三急,她还能管你拉屎放屁的。”
“……我把她叫起来,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