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细自顾叠着手中的元宝。上礼拜她见了小侄女泳柔,泳柔送给她一个小小的爱心折纸,她折着金元宝,便想起这一出来,她离那青春岁月已经渐远了,因此不折爱心,折的是寄给阿妈的金元宝。
过了零点,农历十月廿九,就是阿妈的忌日。
阿忠指使他儿子:“你去,去后院,把烧纸桶搬过来摆在前院。马上零点了,你阿€€要回来了,快点去。”
她们这小地方的习俗,祖先忌日,要在零点时烧纸点烟,燃起的烟便铺就亡灵归家的路。
时间到了,方细与大嫂两人抱着纸钱往院里去,大哥又使唤光耀来帮着烧纸,自己倒是坐在红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三嫂在厨房忙着备祭品,大哥唤老三:“三,阿妈作祭,我们兄弟喝一杯。”
大嫂怨道:“你看这帮男的,好吃懒做!”
年年到了这一天都是如此辰光。
四哥已经几年都没在这天回来,起因是某一年方细与他吵了一架,四哥说,要不是你,阿妈会那么早死?阿妈就是生了你后身体才不好的!也不知是口不择言,还是脱口而出了真心话。
桶中燃起来了,黑夜中红旺旺一簇,并不嚣张,金元宝顺着火舌放下去,像糖放入水中融化一样,金色褪去,变成黑色的纸灰,最后没入桶底。
烟飘起来,方细抬头,目光跟着烟走,直到它在黑夜中消散,仍努力辨认着它的踪迹。她心中说着,阿妈阿妈,你在吗?她以前不信有神有鬼的,或者说,她希望世上没神没鬼,那也就没有命定,只有人为。可阿妈走后,她忽然期望世上有鬼了。
光耀站在一旁帮她们递纸,看着颇有几分不耐烦,还总扭头往厅堂里望。
大嫂唤她儿子:“耀,你喊阿€€,阿€€应该要来了。”
年轻男孩摆明是不信的,只是给他阿妈面子,懒懒散散地朝虚空的夜空中喊:“阿€€,阿€€,这边走,这边有好吃的……”大嫂满眼宠爱地嗔怪:“看你那个样,当阿€€是你啊?”
姑嫂二人蹲在烧纸桶旁边,边烧纸,边说起话来。
“阿细,你还不做打算呀?今天阿妈回来,你可又是没个交待。单着是自由自在,可她在天上看你无依无靠,怎么放心得下?而且哦,”大嫂将头侧近来,夜深了,她也疲了,声音哑哑的,很真挚地说着心内话,“你再不结婚,不生小孩,年纪一上去,就难生了。趁年轻生,身体也恢复得快,我头一个生光辉,连月子都不用做,到生光荣的时候就不行了,再到光耀,是恢复也恢复不过来了,我现在脱了衣服,都不想照镜子……”大嫂说到这里,捂嘴嗤笑,“讲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她双手在胸前托住空气,往下重重一坠,“会掉下来的啦!”
光耀不知几时跑走了,四处不见踪迹。
大嫂往厨房方向望一眼,“你说三婶,过了年虚岁也37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我是听阿忠说,他们夫妻俩还想再要一个,可惜阿柔那么好的头脑,却生成个女儿身,不然生她一个,就顶我这三个。不是女儿不好啦,女孩嘛,总是吃亏点,苦一点的……”大嫂的眼中映着火光,方细静静听着,没有反驳,她想不起大嫂更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好像她生来就是现在这样一副为夫家为孩子操劳了半生的模样。“说起来哦,家里没儿子的,是要从兄弟家过继一个多的来做儿子,当年阿忠就说,把光耀过继给三叔,讲得有鼻子有眼,是我不肯,我跟他吵,发疯一样吵……我嫁给他二十几年,都没跟他吵过,他发脾气,我就不搭理他,就独独那一次,他要把我的小孩过继给别人,我绝对不答应的,这些男人说得轻巧,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就不知道痛!”
大嫂见她听得兴趣缺缺,嘿嘿笑了一下,“你不喜欢小孩子啊?真的,等你把你自己的那个生下来,你就会喜欢的了,我没文化,不知怎么讲,总之那小孩管你叫妈妈的那一刻,你就觉得拼着命去生他也值得的了。”
光耀又出现在院里,手中提拉着两个小板凳,走过来,弯身塞在她俩的屁股底下,然后自己在一旁蹲下,默默帮着烧纸。
大嫂那已长出细纹的脸愈发被火光照亮,她拿手肘推一推方细,说:“你看啊,你看,就这种时刻,你就会觉得值得的了。”
方细笑笑。愚昧的幸福当然也是一种幸福,她不准备去拆穿。
将寄给阿妈的纸钱烧毕,她骑摩托车回教师公寓,一路总能闻到很淡的烟灰味,她想象那缕轻烟真的在夜空中铺成了路,阿妈在那条路上走来,对她说,值得的啊。她回,阿妈,真的值得吗?
骑到教师公寓楼下,路的另一头走来一群高声谈笑的人,她定睛一看,都是学校里的同事,早些时候是听说有聚会,她推了没去,同事们认出她,远远地与她打招呼,听声音是喝了不少,虞一两手各挽着一人,左男右女,不知谈到什么,朝天大笑得露出牙床,走近了,她甩开身边人,向方细走来。“方老师。晚上好。”她的眼睛更亮,比火光映在大嫂眼中还更亮,总归是年轻,年轻是种太奢侈的东西。
她们前后脚上楼进屋,门关上,虞一甩脱鞋子,举高双臂轻盈地转一个圈往沙发挨去,“方老师,你身上怎么烟熏火燎的。”她将手伸入背后,灵巧一勾,内衣肩带自手臂上滑落€€€€她从衣内直接脱出黑色文胸,随手便扔在沙发上。
“你身上不也活色生香的?”混着酒味与香水味。方细看看那个文胸,心中祈祷虞一酒醒之后会记得把它收走。
“她们说那个谁谁谁过生日嘛,就多喝了两杯。”
“谁?”
虞一想了想,但很快放弃,“不记得了,高二组哪个老师。还是高三组?我只是去蹭吃蹭喝。你怎么不去?”
“过了零点是我妈忌日,要准备拜祭的事情。”
“哦……”虞一坐在沙发上,忽然变得有些迟钝。
方细耸耸肩,玩笑说:“你看,这就是生活,有人生日,有人忌日,有人一身酒味,有人一身烧纸钱味。”
“This is life。”
“是。我要先用浴室,我很快。”
虞一没有再答,只是懵懵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归置好鞋子与包,双颊绯红,好像已完全被酒精接管了。
她正要走入卧室去取换洗衣物时,虞一忽然站起身,向她走来。
她疑惑地转过头。
虞一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想你妈妈了吗?”
*
这一夜,小岛无风无云无星光。连月亮都很淡,只朦胧的一个牙,挂在天上。
周予与方泳柔在梅苑天井中罚站。
宿管老师再三问也问不出个结果,因此勒令她们原地站着,等候她巡完楼再来发落。
若只有一个人被抓住还能辩解几句是去卫生间走错了方向,两个人一起被抓住,百口都难辩,更别说是两个平日里撒个谎都困难的,于是,只好一起罚站。
这下划不成什么楚河汉界,也分不了什么井水河水了,恐怕还得并排被写在布告栏上通告批评。
周予抬手看表。00:06。“零点过了。你不去叫她了?”
“把她叫出来,老师回来了看见,再三个人一起罚站?倒是你,你跑出来干嘛?”
……跑出来看看你是不是鬼。
她不敢说,背手站着,抬眼看天边灰白色的月牙。
她想说点什么。该说什么呢?
“……今天是齐小奇生日。”
“嗯。”
“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她总算憋出一句。
“……没什么特别的。”方泳柔忽然扭捏起来,这问题好像令气氛变得更尴尬了。“是一个mp3。我买了一个mp3。”
不愉快的记忆同时涌入两人的脑海。
“也不是什么名牌的,就是一个杂牌的mp3,在我们那儿县城买的。”方泳柔垂下头,“很便宜,对你来说应该很便宜。”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像在地上找些什么。“……就99块钱。上次那个mp4,不是我的,也不是小奇的,是我堂哥的。”
“你别误会!我们不是家里买不起,只是……我们那里,消费观念可能跟你们不太一样,我们家里没有买这种电子产品的习惯。”周予明明什么都没问,泳柔便急着解释,就像上次在圣伯公庙,她非要向她解释全岛第一的事情。“我也是来了这里,才知道你们都人手一个。你也有吧?我看你整天戴着耳机。”
周予差点要说,mp3?我没有。我用的是iPod。
她吞吞口水,把话给咽了回去。“嗯。”
“你的是什么牌子?”
“苹果的。”
“苹果?还有个牌子叫苹果?”
“有的,是一个美国的牌子。”她抬起手指,在空气中画画,“标志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她们相望一眼,忽然一起笑了,没来由的,也许只因为夜晚澄净,少女如浅堤一样的心防被月光轻而易举地漫过。方泳柔笑着低头,看见了周予受伤的脚趾。
指甲盖劈裂了,有一丝渗血。“喂,你的脚。刚刚嗑的?”
周予自己都没发觉,难怪那一瞬间剧痛后,还总隐隐地疼。她转头一指,“就那个墙角。”
“你不疼吗?怎么一声都不响?”
疼。疼得撕心裂肺。
周予淡定地摇头。“还好。”
“你等着。”方泳柔轻手轻脚地跑回106,很快取来湿纸巾、棉签碘酒与止血胶布。“还好我们宿舍备了药箱。”她左右看看,然后指着天井边一个台阶说:“你坐这。”
怎么能穿着睡裤随便坐在地上?
但周予又吞吞口水,再次把话给咽了回去,真就照着指示坐了下来。
方泳柔在她面前蹲下,很轻地为她擦掉血迹,涂上一点碘酒。
她盯住方泳柔的头发旋儿看,拼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碘酒带来的烧灼感像火燎一般,她忍住想倒吸气的冲动,方泳柔轻吹几下,碘酒很快挥发,这才好了一点。
她为她贴上胶布,随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瞧着她。
“疼你就说疼,害怕就说害怕,干嘛什么都不说?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月亮忽然隐去了,周予呆愣住,望着方泳柔全无杂质的眼,她发现方泳柔是内双眼皮,发现她的眉毛又细又弯,就像今夜的月亮。
她眨眨眼。她忽然意识到,她们都只穿着睡衣。
也就是说,她们都没有穿内衣,没有穿那个成长浪潮中的“紧箍咒”。
这有什么呢?在女生宿舍,大家都是这样的。
可她却忽然想抬手遮一遮自己的胸前,忽然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放,只能紧张地盯着方泳柔的脸,再不敢下移半寸了。
方泳柔细细的眉毛与薄薄的眼皮底下,是一对明净柔和的短圆眼,再是小巧的鼻尖,还有小巧的嘴。她曾觉得她像一只啮齿生物,比如仓鼠,也可能是像哪个动画片里的卡通角色。
方泳柔留意到她的不自在,于是说:“好像有点冷。你冷不冷?”
她根本不冷,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察觉不到。
但她说:“冷。”
疼就说疼,害怕就说害怕,为什么始终无法说出口呢?
她不知道,但她忽然觉得,方泳柔一定知道。
这一夜,小岛无风无云无星光,此时的夜空中什么都看不见,神明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相信的人心里,鬼魂不知是在地底,还是在思念的人眼前,一切平常如往日,自谁出生那天起,寻找着问题,寻找着答案,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这个夜晚。
这个不可理喻的夜晚。
11-3
什么恼人的铃声在响,按掉一遍还再响一遍。
虞一从酣睡中抽出半缕神来,终于意识到响着的不是闹钟,而是电话。
她闭着眼睛接起来。
一阵天外之音传来:“喂?虞一吗?我是王主任。”
“嗯?”王主任是谁?
“你还在睡?你们班学生在外边闹事,在县城,就我们昨晚去那家永远歌厅,人家老板打电话来告状,你过去看看吧。”
什么县城,歌厅,这天外之音在说些什么?“主任,你搞错了,我又不是班长,又不是学习委员,你找我干嘛?”她翻身抻个懒腰,舒展开眉头,散漫地笑,“我要继续睡了,挂了哦。”
“喂喂喂!你昨晚有喝那么多吗?高一6班,齐小奇,这是不是你的学生?那歌厅老板我熟,人家正经做生意的,你先去看看,要没什么事就叫家长领回去教育。”
虞一睁开了眼。
她的确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她今年不是17岁,而是27岁。
她是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