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光耀!你去哪?你偷懒啊?”
人群中冒出一个他熟悉的女孩。
“我*,你不知道这有多累,反正一时半会都在县里,我歇会儿,等下去追就是了。€€,正好,你有烟没?给我来一根。”
“大过节的你躲起来抽烟?不怕被你爸揍啊?”
“这烟火炮仗的,身上有点烟味怎么了?他问我,我就说是给老爷上香沾的。”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方泳柔看着他俩前后走入最近的一条窄巷。
方光耀身边的女孩叫冯曳,就是上次小奇生日聚会上的“化妆包女孩”,从小她就是县城孩子中的大姐头,个性嚣张叛逆,若不是小奇与她要好,泳柔是绝不会与她扯上干系的。
这俩人鬼鬼祟祟,一起偷溜到哪里去?
泳柔谨慎地靠近窄巷,往里探头一瞧,没人,那两人已经拐弯了,她走入巷中,往前走了一些,靠近拐角处,便听见冯曳说话的声音。
“这破年没什么好过的。倒是情人节快来了,喂,情人节,你准备怎么表示?”
泳柔停住脚步。
这时,周予也走到了巷口。
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总算找到机会,从街对面挤过了游行队伍,然后,便看见方泳柔走入了一条窄窄的巷子。
她向她走去,正要问她:你喜欢蜜桃多,还是鲜橙多?
可她发现方泳柔神情奇怪,憋着气,紧张兮兮,生怕她开口说话似的。
拐角处响起男孩的声音:“什么怎么表示?”
……怎的又在偷听人说话。周予无奈地看看泳柔。
“你别装!我说,情人节,你打算怎么跟小奇表示?”“表示什么?”
那边厢的两个来回打着太极,这边厢偷听的两个各自靠着一边水泥墙面面相觑。
“你不说是吧?随你!不过,姐还是劝你一句,别抱太大希望了,你跟小奇是一路人吗?你想她那学校,闭着眼睛都能考上重点大学,你呢?你考个大专都悬……”
泳柔用嘴型说:你怎么在这儿?
周予用嘴型说:你要哪个?
她俩一边偷听,一边瓜分起饮料来。
后巷的男孩沉默了一阵,烦躁地嘟囔道:“烦不烦?”
“怎么样?你跟我说说呗?”
“说什么?”
女孩说:“说,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周予与泳柔看着对方。
周予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泳柔:“那你呢?”
外头的锣鼓声与炮仗声仍不止不休,这条小巷就像世界的一道小小裂缝,被撕扯开了,她们掉进来,忽然发现是条死路,那个“问题”就是横亘的墙,就这么挡在她们面前,令她们避无可避了。
锣三声,鼓六声,两声强,四声弱,周予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感官本是不敏的,此刻却发达得不得了,她以为那是她神经跳动的节奏,是她心脏跳动的节奏。
她在等泳柔回答,尽管她知道泳柔并不会回答。
学期末的考试好像还未结束,摆在她们面前的卷子上,仍有一道题是空白的€€€€
我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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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我回去了。”
方光耀忽然窜出来,方泳柔吓得倒退一步,踩了周予的脚。
“方泳柔?你在这里干嘛?”他回头看一眼,意识到她可能听去了他们的对话,顿时大为光火,“你偷听人说话?喂!你丢不丢人?”
他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正欲接着发作,周予忽然拉住方泳柔的手腕,冷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想去看唱戏。”她对泳柔说,“你带我去。”
她们将方光耀甩在身后,走出窄巷,游神的队伍已往前走了,早看不见小奇的身影。
那道仍空白的题,到底该怎样答呢?
泳柔望着那已望不见的背影,想,或许距离更远些,便能找到答案吧。
而周予垂眼偷瞧着泳柔衣领两侧的白色绒毛小球,想的是,若挨得更近些呢?
她问:“你在学校,都和谁一起吃早饭?”
泳柔心不在焉地应:“嗯?早饭?跟室友还有心田……有时跟小奇一起。”
周予说:“下学期,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13-2
用方言唱的本土戏曲,没有几个年轻人爱听,九曲十八弯的咿呀腔调与大量非日常语,对于讲惯了普通话的年轻一辈来说与外星语言无异,庙会的戏台子底下,除了周予与泳柔,再没有别的年轻面孔,她俩站在一众阿公阿€€的座位后头,肩并肩仰头看,看着演员的水袖从戏台子的左侧甩到了右侧,又从右侧甩到左侧,一旁的乐团奏着乐:咚咚锵、咚咚锵。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半句都没听明白。
站了半晌,周予问:“这是演到哪里了?”
台上花旦小生簪花佩玉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戏中人,泳柔瞎猜道:“不知道,可能是在进京赶考吧?”
前排一个阿公扭过头来,“什么进京赶考?你们这些后生仔,家乡话不会听不会讲,怎么都没点浪漫情调了?这一出是《荔镜记》,”阿公拿手指戳来点去,讲给她们听,“你看他们两个,男才女貌,在这个灯会上一见钟情,这个男的呢,折扇丢了,给这个女的捡了去……”
阿公说起书来比听戏更起劲,逮住她们两个大说特说,她俩谁也不好意思打断人家,被迫听了足足三幕,没能聊上几句话。泳柔问周予怎么忽然来,是来给杂志拍素材吗?周予眼望着台上出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刚才喝的饮料太甜,残留在嘴唇上的糖分好像黏住了她的嘴,静滞几秒,她才终于嗯了一声。
回程的时候,周予特意打电话让小朱阿姨来接她,好给小朱寻个开车出门的由头。家里原就有两辆车,阿妈开走一辆,阿爸另有一辆公家的,因此总有一辆空闲,小朱欢天喜地,把车开过海来接她。
泳柔挥手与周予道别。
她记性好,一眼认得,来接周予的车,不是去年她们一家来吃海鲜时开的那辆。她猜想,是换车了?还是本就有两辆?开车的人也不是周予的母亲,周予说,那是她们家里的钟点工阿姨。
脱下校服,她跟周予各自归位,一个仍搁浅在滩涂的淤泥里,一个则住在遥远的云端。
不过好在,云端居民也是需要吃早饭的。这样想来,她离云端好像也没那么远。
到了正月十一,年味淡了许多,但寒假还未过完,村里孩子的烟花也就还未打完,泳柔近来对这些呼朋引伴的活动缺乏兴致,也许因为上高中了,也许因为她在学校接触了太多“外面世界”来的孩子,她愈发觉得村野间的同伴们幼稚、粗鲁,尤以方光耀为首,成天聚在一起就爱说些屎屁尿笑话,近来她每每听见,都完全笑不出来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反思过,这是不是一种“端着”?是不是像小叔他们一家一样,“飘了”?
小奇无察她的变化,小奇是水一样的女孩,形状散漫,可以在宽阔河床上奔流,也可以挤进石头缝里,总是轻松自在。她与小奇见了两面,第一次,她想谈谈文理分科的事,小奇大喊这可是寒假!何况,文理分科要到夏天的时候才定。第二次,她关心小奇的寒假作业写完没有,小奇说,你写完了?借我抄抄!她无奈,只得回家将几科作业逐一整理好。小奇的大考名次一直在六七八百名间晃荡,按往届的高考情况,大概能上个普通重本的强势专业,她自己是一点都不急,在她看来,高三,高考,都还远在天边呢。
正月十一,对于泳柔来说,更是2月13,是情人节的前一天。她记着初五在巷子里听到的冯曳与光耀间的对话,距离情人节越近,她越提心吊胆,几次三番借口上网查学习资料,跑到大伯家去试探光耀有无异动。不过,光耀这人本就外强中干,料是没有那个胆子,见她来,还有意讨好她,恐是怕她泄露了秘密,主动提出要带她玩什么红警什么反恐精英,还送了个Q*Q秀给她。她登上久不登录的Q*Q,翻出通讯录,加上了5班的班群,她的昵称是“海边的风”。
很快,群里有个叫“ForNothing”的人加她,她通过申请,对面发来四个字:我是周予。
光耀抱着膝盖坐在她身旁,忽然唯唯诺诺地来了一句:“喂,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她斜睨他一眼。
其实,她并不讨厌光耀。她讨厌的是与小奇站在一起的光耀,是嘴上三句不离小奇的光耀。她点开周予的空间主页,是上锁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盯着屏幕,嘴上说:“谁说了,谁就是大笨猪。”
两个人别扭得谁也不看谁,彼此都抗拒再与对方细谈此事。
情人节前一天,泳柔的世界还是响起了珍贵之人将被抢走的警报。不过那人不是小奇,而是细姑姑。
午饭点刚过,小叔到泳柔家来了。
“阿细!阿细在这里吗?”他大踏步进门。泳柔觉着奇怪,小叔一家早回城里了,怎又突然跑来?“阿柔,你知不知道你细姑在哪里?快去找人,叫她到你大伯那去。”他喜笑颜开,难掩兴奋,“你小姑父一家来了。”
“小姑父”三字一出,泳柔仿佛听见晴空巨雷,阿妈阿爸闻讯也从屋里出来,阿妈惊奇道:“小姑父?是你上次讲介绍给阿细的,县里那家姓温的?”阿爸执桌上的水盅,倒了杯水给小叔。
“是!幸好我今天在外办事,离大桥不远,一接到电话,就马上开车过来。你们知道今年过节,姓温的给县里捐了多少钱?”他猛灌一口水,讲得又快又急,濡湿的唇角挤出一点唾沫,“哇,阿细这下走运了,这是桩大好的亲事,那渔港码头上姓温的船,都可以组一支远洋船队了。还有东边那个最大的生蚝养殖场,也是他们家的。去年,老温还在市里给他四个儿子一人买了一套房,听说接下来准备搞货运,搞生鲜产业链,要把这个岛上的特产销到全国!”
阿妈说:“哦,那不就算是岛上的首富了?”
“算!温家几个儿子我都见过,脑子活,会钻门路,我看将来大有可为。跟阿细相看这个水鸿是他们家最小的,现在在市政府上班,将来要做大官的。不过,他们家有一点缺陷,就是书读不好,几个儿子,还有几个孙子,按现在小孩子的话来说,都是学渣。所以他们才看阿细合眼,这就叫优化基因。阿细这个名校研究生,也算是没白读了!”
泳柔在一旁冷言冷语:“书读不好,在市政府上什么班?当司机还是保安?”
小叔嘲笑一声,“人家有门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快去,去找找你姑,她电话又不接。”
泳柔不情愿地背身出门,听见小叔在“训导”阿爸:“阿礼,你等下忙完了,也一起过去见见,认识一下,给人家留个印象。别整日闷在家,财又不长脚,不会主动上你的门……”
小叔是从来不管阿爸叫“哥”的,总是直呼其名。
泳柔心中一燥,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细姑在哪里,下了牌桌,正月里头,细姑还爱去另一个地方。但她没有直接寻去,而是绕行小道,挤过厝与厝之间的窄缝,一路跑到大伯家€€€€她要先看一看这个所谓的“小姑父”。
入了院,她拦下正捧着果切要进厅堂去的光耀,拽他到一边,隔着墙上镂空花窗偷望厅内的一大帮男女老少€€€€这当中分明有好几个都是来凑热闹的四邻,“喂,这里边哪个是€€€€”她把“小姑父”三字吞回去,“是那个,温水鸿?”
“温水鸿是谁?你说细姑的相亲对象?喏,那个,在扶手上坐着的,侧对我们的那个。”
她仔细一瞧,脑内自动补齐了被石头花窗遮挡住的部分€€€€温水鸿戴眼镜,留平头,脸长得还算斯文,但脖颈粗短,几乎与肩膀连作一片,感觉像个保龄球瓶€€€€她得出结论是:平平无奇,配不上细姑。“他们来,都说什么了?”她小声问光耀。
“就说什么,”光耀学起大人的腔调,“趁正月没过,我们两家大人正式见一见,以后都是一家人……”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细姑答应了?他们在谈恋爱?准备结婚?”
“你别像串挂炮一样好不好?又不关你事,你激动什么?”光耀说到这里,泳柔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这样冷眼旁观细姑的人生大事?“人家说了,支持年轻人先恋爱再结婚,他们不着急。不过,”他偏过头,语气神秘了起来,“他们给钱了!”
“什么钱?”
“说是捐给村里修宗祠。之前细姑为捐钱的事跟我爸吵架,他们知道。细姑连这事都跟人家说,应该是在跟人家谈恋爱吧?”
“呸!你怎么知道是细姑说出去的?不可能。要我猜,肯定是你爸说出去,传来传去,才给人家听去了。那……给了多少?”
“不知道,装在红包里,有这么厚。”光耀拿手指比划一下,“一万两万的吧。”
“那这钱……算是他们家捐给我们村的?”
“应该算彩礼吧?还是聘礼?”
“别瞎说!什么彩礼聘礼,这跟细姑姑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人家是以细姑夫家的名义给的,不然无亲无故的,干嘛捐钱?”
泳柔再想张口说些反驳的话,可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一口气压住她的胸口,她感到气愤,感到被侮辱,细姑压根不在场,她没露面,可能还对这安排一无所知,谈什么彩礼聘礼,什么夫家的名义?她得去找细姑,她撇下光耀撒腿就跑,光耀看着她的背影,嘀咕一句:“海边的疯。”
*
泳柔找来的时候,方细正坐在邻村搭起的戏台子底下,这是她少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她跟村里的同龄人玩不来,正月里头没事做,就到各个村子轮番搭起的戏台子底下坐,坐最后一排,耳边戏曲悠扬,迂回的管弦乐间杂着质地生脆的打击乐,她甚少去听唱的是什么内容,而只是将这百转千回的声音当作遮蔽,躲进去,想自己的事。
方言戏曲在追逐新潮的年轻人听来老土得近乎腐朽,像一棵深扎在故土的巨树,树皮皱得如老人的脸,只有愿意抬头望它的人才知道,年复一年,它都用力抽出新的枝与芽。
方细对它没有敬仰,她们之间是纯粹的战友情谊,它曾许多次掩护她从青春年少的迷惘与孤独中逃脱。
泳柔来了,她才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查看,三个未接来电,一个来自四哥,两个来自温水鸿,只打一两次就放弃,意味着他们并不需要她务必在场,另还有一条温水鸿的短信:我父与我到你家拜访,看到消息请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