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24章

“我,”她不想告诉周予自己家里没有电脑,“我隐身了。”

泳柔偷瞧一眼周予的侧脸,新学期,这人还是老样子,冷色调面孔与眼神,不准备把自己的情绪交给任何人,在泳柔织起的网中,周予是处在最边缘的一个,她少话,不爱表露自我,也不热衷于追随集体,但泳柔渐渐觉得她并不难懂,她遮掩心事的面皮太薄,就像一扇根本只是虚掩着的门,只是门前景象太过孤清,导致从未有人敢走去推门。

泳柔还曾偷偷向同寝的城里女孩打听过周予的父亲任职的那间英德中学,说是富家子弟们花钱便可入读的私立寄宿学校,采取极可怖的军事化教育,严格管制每日衣食住行的用时,剥夺一切个性,挤榨学生的整副灵魂用于学习,短短几年,高考成绩就超过几间市重点,直逼唯一的省重点岛中了。室友还告诉她:“我们这几届是有任务的,你知不知道?”“什么任务?”“严防死守,守住省重点的荣誉。”

若是这样,周予岂不就是敌国的公主了?她在心里暗自编排些古装八点档剧本,未留意自己脸上浮现怪异的笑容,直到周予回头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马上收敛,像个稍息开小差时忽然被叫立正的小兵,反将周予逗笑了。

她们走下高一教学楼,穿过一条沿途栽满三角梅的上坡窄道,几间食堂就坐落在宿舍区与教学区中间位置,门前是一座立着几排布告栏的小广场,“红袖标”们常在此巡逻,各类校园活动也都在此布贴海报,今日此处热闹非凡€€€€每年的春季学期都有重大新闻,四月的校庆活动周,各个社团将各显神通,筹办各类展览演出,此刻布告栏上排场最大的是英语社,她们走近去看,英语社正在筹办校庆期间为期一周的英语戏剧节,足有八个剧目,还向全校招募演员。李€€她们三人正在这里停留,小奇点着海报上的剧目念:“《乱世佳人》、《仲夏夜之梦》……我一个都没看过。怎么没有《白雪公主》?那个适合我们李€€。”

泳柔一阵默默,既有点想捂住小奇的嘴,又有点想笑,李€€外表高傲,确实适合扮演偏执邪恶的美丽女子。李€€蹙眉:“我干嘛演《白雪公主》?又不是小学生汇演。”

“你演毒皇后呀。魔镜呀魔镜……”小奇躲避着李€€的魔爪,溜到泳柔身边来。“说真的,你想不想去?我帮你跑社团办,这次我一定使命必达。”

众人一起往食堂走去,小奇挽住泳柔的手。周予再一次察觉到方泳柔与齐小奇之间独有的默契€€€€在人群中,她们就像磁的两极,总能够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她安静地走在方泳柔的另一侧,留心着她们间的距离,确保此处不能再插入多一个人。

“……哪有时间参加这个?”李€€脸上现出一丝失望神情,“昨晚山风师姐过来,你们不在,她跟我说了,校庆周,我们社要打表演赛,每天都打,已经跟好几个班队约好了。”

泳柔说:“队里那么多人,就算每天打,你又不能每天都上场。要真每天都上场,岂不要累死了?”

小奇马上附和:“就是,少你一个,还有我跟泳柔。再说到时候那么多表演活动,谁还去球场上晒着太阳看球赛?”

可李€€已完全藏起那一丝失望,取而代之的是她惯有的小大人般的威严,“就算不上场,也得有人去当边裁,去维护观众秩序吧?”学年过半,大家都已默认李€€是高一成员中的主心骨,场上担当主力,场下则善于组织领导,“算了,不说这个。你们呢?”她转向心田与周予,“校庆的时候办什么活动?”

新风不是排球社或英语社那样的大社团,没有一群会早早定下校庆活动的高二干部,新学期第一次周例会,小关师姐把团委老师丢给她的两个选项原样丢到会议桌上:要么主办专题活动,要么报节目上校庆晚会,可以双选,不能不选。

“不选会怎样?”周予在玩她从柜子底层翻出来的粘土玩具,不知是哪位已退社的师兄姐留下来的。她已完全融入了杂志社,聚会时,大多时候就坐在角落玩着手边可及的各种小玩意,三不五时冒出几句一针见血的发表。社长潇洒自在的个性造就了社内松弛的氛围,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去做喜爱的事,或是发自内心地浑水摸鱼。一学期过去,社刊的稿子已基本收齐,周予写了一篇岛上民俗的杂记,还审了大部分校内投稿,去过圣伯公庙后,她还尝试写一篇鬼神灵异小说,但很快发现自己在构想不存在事物方面的能力十分贫瘠,遂放弃之。她与社内的其他人也相处得不错,虽然还只是些流于表面的往来,少年们一旦对小集体有了归属感,便很轻易就像小狗露肚皮一样袒露真心,去年圣诞节,她收到了其他社员的贺卡与巧克力,期末大考前还收到几张加油打气的小纸条。

小关师姐坐在桌沿,答她道:“倒也不会怎么样,可能就是下学期把门口的牌子摘下来,卷铺盖给天文社地理社什么的腾地方。”

为了捍卫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大家展开漫无边际的探讨,想法是无穷的,比如办各种电影文学分享会、设计校内藏宝游戏、让阿白师兄到校庆晚会上表演胸口碎大石……各种不切实际的选项一一剔除后,众人陷入沉思,周予终于将手中的粘土捏成了满意的小狗形状,抬起头来说:“我们捏一座岛吧。”

用粘土、泡沫板、一次性筷子和颜料等各种能够搞到的材料,搭一座手工岛屿模型,她补充说:“不用太准确,太准确的话就像售楼处了。”建筑只保留标志性的,码头、学校、庙宇、县城的市集,地形也不用百分百还原,只要画出沙滩与海岸线、堆出几处山陵。现场要布置成展览,除了这个大型展品,还展出社员们制作的手工杂志,更重要的是,现场售卖她们的第一期社刊,《我们的岛》。

这个想法无疑与她们的社刊选题完美契合,很快得到一致通过,大家又再提出各种令方案丰盈起来的细节,工程量浩大,即日便要马上开工,如何撰写提报方案、申请场地,何时筹措材料、工作怎样分配,小小办公室内氛围越发热烈,大家心中都涌现出要大干一番事业的热血情怀,决定挤出所有可调配的课余时间到社团办来帮工€€€€也许那谈不上是事业,可她们还未被世俗泼过这种冷水。

成员们离去后,小关打开电脑内已完成一部分的内页排版文件给周予看,扉页上写着工作人员名单,她的名字写在策划栏的第二位、责任编辑栏的第一位,往下是十来个她熟悉的姓名,大家的名字罗列在一起,让她心中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情绪。这时候,小关师姐忽然十分随意地说:“学期末就要换届了,你来当主编吧。”

周予的大脑像一台反应迟钝的老式大部头电脑,时隔好几秒才终于完成计算,“……为什么?”

“为什么?”小关笑着复述一遍,“首先,学校规定,留任社团一把手的,排名必须在全级前100,社里就这么几个人,我看了你们的成绩,你要不干的话,我们社就要解散了。”

“这学期才刚开始,要是我下次考砸了呢?”

“问得好。最重要的就是这学期的期中考和期末考。你要是敢考砸,”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周予,有点像黄鼠狼看着鸡,“你知道我当年为了创办这个社团,写了多少申请材料吗?我就差没有一步一跪去求洪书记了。你要是考砸了,我上了高三也不能瞑目,你阿白师兄心灵那么脆弱,会把眼睛给哭瞎的。”

“……其次呢?”

“其次,我刚刚说让你来当主编,你没说不要。”

周予顿时像被将了一军,“……不要。”

“晚了。”小关咧开嘴笑,“小周同学,你要学会坦诚一点。人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

在周予看来,被人看出自己的野心也完全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我适合?”

“觉得啊。你是完全不愿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种人,而且,你有胆量做决定。”

“可我也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你可以不管,我也没有管你们,只是要定期应付一下团委老师。”小关一旦收敛散漫,眼睛中便展现难以遮掩的聪慧光芒,“社团不是修炼职业技能、为履历添光彩的地方,不需要你想方设法让它像企业一样运转,不需要你维护它的内部阶级、树立自己的威风。社团应该是结识朋友、创造回忆的地方。我认为,你能够保护这样的特性。”

离开社团办时,周予仍思索着小关说的话。

她只在心里承认,这番谈话令她的心像充入气的气球,悠悠地飘荡。大概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做到年纪轻轻就淡泊名利吧,人都总在追求各式样的认可,她说服自己接受此刻的庸俗自我。

她走出大楼,斜对角是图书馆的正门,恰好撞见李€€抱着书走出来,碰上面,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起回教室去上晚自习。她问:“借了什么书?”

“没什么,一本小说。”李€€一反常态,竟避而不答,快速将那本书塞入了书包。

当天晚上,趁李€€去公共浴室洗漱,周予倚在李€€床边,装作与其他室友说话,趁无人注意,偷偷揭起她枕头的一角,看见了那本图书馆藏书,是一本外文小说,书名是《Gone with the Wind》。

她溜出门,走到106寝室门口,在窗外示意方泳柔出来,两个人散步到天井中央,她才悄悄告诉泳柔:“李€€想演《乱世佳人》。”

(作者注:《Gone with the Wind》,即《飘》,影版译名一般为《乱世佳人》)

这真是个绝好的话题,如南方有星的冬夜清凉如许,一点都不生硬。

果然,泳柔对此很是在意,当初错交了李€€的报名表,害李€€没能加入英语社,她一直心怀歉意。“斯嘉丽!我看过影碟,是费雯丽演的。”她们畅想一番,可无论如何难以将李€€那先进标兵的模样与轻佻骄纵的斯嘉丽两相重叠,却能轻易在眼前浮想出斯嘉丽€€李在千钧一发之际举枪射杀逃兵的决断英姿。

泳柔压低声音:“我们是不是该先装作不知道?”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小孩子分享秘密时的故作神秘。

这时候,李€€拿着洗漱用具从廊上过,两人立刻噤声,紧张兮兮又憋住笑意地对视一眼,结成了瞬间的同盟。

静一阵,周予将话如念珠一样在喉间盘了几转,主动告诉泳柔:“我们校庆的活动定了,要办展览。”她还想说,是我想的方案。但疑心会翘起尾巴让眼前这个仿佛会读心的女孩发现,只得按耐住。

“什么展览?杂志展?”

“嗯。还要做一座岛。大概有这么大。”她举手在身前虚空比出一个大圆,想了想,又再展开手臂,“这么大。再更大一点吧。这里是码头,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大概在……”她凭着感觉指向圆圈中的某个地方,“在这里吧。”

泳柔笑她,“全错!你是路痴吗?东南西北不分,上下左右也不分。”她指向她臂展中的那个圆,“这里才是码头,码头往东北方向一点,这里,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在中间偏上一点点,嗯……大概在这里吧。”

周予一直举着手臂,好让泳柔指点出岛上的这里那里。

“你家呢?”

“我家……”泳柔的手指游来游去,地标太小,她拿不定主意,忽然又反应过来:“干嘛问我家?”

周予平淡地应道:“做模型要还原,到时候放一块牌子,写状元之家。”

“干嘛写那个!”

“不好吗?”

“不好。到时候,一定有海啸把你们的岛冲掉。”方泳柔郑重其事地威胁她,可惜样貌全无威严,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你呢?你们的表演赛,你哪一天上场?”

“还不知道呢。你要来看吗?四月份,出日头的话,可能有点晒。”

周予说:“嗯,我去看。”

“好。”她们立下约定。

周予仰头望向清透夜色的几点明亮星光,“开学了,真好。”

“我也觉得。放假虽然轻松,但没什么意思。”

“嗯。你看,有星星。”

于是泳柔也仰起头,两个人在天井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周予心里想的是,像这样,早上一起吃早饭,睡前,站在星空下说说话,这样真好。她说不清这感觉,只觉得心里好像装入了一个暖风箱,雨打不动,暖烘烘的,像是知道闭上眼后,很快可以沉沉睡去,然后又充满希冀地醒来。

泳柔忽然问:“明天早上吃什么?”

周予愣一愣,“你饿了?”

“没有!”泳柔断然否认,随后被自己逗笑,此刻星光俯冲直落,在她眼中羞赧地闪,“真的没有!就是……”她急忙找起借口,“睡前想想明天的开心事,会睡得比较好。真的!”

明天。

《乱世佳人》中的女主角斯嘉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Tomorrow is another day。周予则想,若身边有一个与自己谈论明天的人,一个与自己拥有共同的明天的人,一定就可以跨过千难万难吧。

*

死去的鱼的身体被裹在一节粗糙的面纸里。就前几天,还放在二楼客厅的窗沿。

现下已经不在了。一旦死去,就没有今天,更没有明天。丈夫方训礼昨日发现它还在那里,乏味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做什么不扔掉?”他快速拎起那摊面纸,像丢掉所有寻常垃圾,手一甩就撇进垃圾桶里,甚至没有往下多看一眼。她在那一瞬间体会到这个个性温和的男人内里的冷漠,事实上,她对这种冷漠已经很熟悉了。

那是一尾红白相杂的观赏金鱼,女儿阿柔说它叫“香香”,是朋友送的礼物。女儿开学隔日,它死去了,不清楚是终于耐不住不合适的水质,还是被同伴咬死,那日清早她拖着不适的身躯起床,准备晒制卖给游客的鱿鱼干,走到窗前,看见它反着肚白,决然地漂浮在缸中。

冬末的阳光惨白,她一手撑住窗台,一手捂住腹部,拼命将整副身躯的重量集中在脚底板的某个点,终于痛得缓缓蹲下身去。

幸好女儿住在学校,没有看见金鱼之死。

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打断了她眼前浮现的情景,“阿礼嫂!三嫂!”她还未应,就再一声:“阿香呀!”

陈香妹走到窗边,苍白的脸上堆起质朴的笑容,“婶,来啦?”

她站在楼上看剪头婶走入来。

剪头婶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轻轻失了丈夫后,便是凭这副高大的身躯撑起她在村内的威信,也撑起飘零的家。她年过花甲还未见佝偻,强健得在二月春寒时赤脚穿塑胶凉鞋,唯一年老体征是身子膨起来,肚腩略微顶起身上的罩衫,奇的是,四肢仍然是细细长长的,也许是被发福的身子一衬,就显得更细了。

她在楼下一喝:“免下来!等我上去。”

陈香妹急忙回身摆出茶具,十秒钟不到,老人就风风火火登上了楼。“婶,你快坐。铺头不忙?我来冲茶。”她娴熟说着乡里客套话语,心里咂摸老人的来意。

“好。你别忙,婶自己来。”剪头婶一手牢牢拉她坐下,一手利落地拎来烧水壶,通了电,闷响不止。“阿香,你面色不好。”剪头婶仔细看她,“孩子掉了,有几天了?”

她鼻翼缩起,很快地喘出一小口气,剪头婶还是这样直言快语,瞒不住,她马上交代:“十九那天的事。阿柔去学校隔天。”

“你这个岁数了,怀上了,也不知休养。”

“哪知道是怀上了,两个月都不到。”她说了谎,她心中是有察觉的,不说生理上的变化,单凭女人的直觉。“婶,你怎知……”

老人火钳一般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攥着她,“你放心,草药堂阿驴那边,我交代了,让他一家别多嘴,不许再说给别人。”

果然,是一帖中药泄露了天机。她点点头。她唯独怕阿柔知道。

“我也是最近体内湿,发痒,去找阿驴给我开帖药。”老人另一只手时不时去抠凉鞋露出的脚趾,“你是怎样想?要不,去妈祖那里请个药方。你也掉过几个了,要是真心再要,还是少操劳,现在阿柔大了,平时住学校也不用你顾,我看你兼来兼去,家里忙不停,还要出去做工。钱赚不完的啦,我们小地方,再多钱花哪里去?”

“怎么花不了?我阿柔要上大学的。大城市,花销大。”

“你铺头开张不是有数入账?你们公婆节俭,少请人来相帮,阿柔平时要读书,也帮不到什么,长这么大了,连鱼都不会杀,一双手只知道拿笔,白白净净的,你们够对得起她的了。小孩子嘛,穷一点富一点,都是一样养大。况且不是听说分数考得高,大学不收钱,还发钱让你去上?我看阿柔没问题。”

水烧开了,陈香妹嘴角挂笑,低头去冲茶,没有答话。

外头传来自行车链条的牵绊碰撞声,噔一下收住,剪头婶伸长脖子看出去,“老三回来了。”她大喊:“阿礼!”

方训礼闷不做声地走上楼来,手中提着一只彩色塑料盖子的鱼缸,里头游着一尾红白相杂的草金鱼,缸底还铺一层七彩碎石,装饰一株水草。“婶,你来了。€€茶。”他将鱼缸递给香妹,“你看,像不像?”

“嗯……有点像。”她说不准。或许阿柔一看,就马上看出不像来。她心里一想起女儿聪明的脑筋与心细如针的特性,就不免泛起柔情。

剪头婶问:“这是买来做啥?这么细一条,不能吃的吧?”

阿礼答:“不能吃,宠物鱼,用来看的。”他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薄书,《家养鱼指南》。

“阿柔朋友送的,前几天死了一条,买一条来补。婶,你可别说呀。”香妹指使丈夫:“你把这书拿进去藏好,别给她翻着了,她那法眼,通天的。”

“这可稀奇了,”剪头婶俯身看缸中的鱼,“整座岛不是抓鱼的就是卖鱼的,还有人养鱼来做宠物?”

“她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市里的小孩。你说家里鱼够多的了,还送两条鱼。起了名字的,这条叫香香。”另一条叫阿丽,陈香妹故意不说这后半句,免得剪头婶想起她视作仇人的儿媳。

“跟你同名啊?这些小孩子真是,也不知避一下。”老人瞥一眼她的腹部,“意头不好。”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