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行驶得很慢,越来越慢,才足够听清风中的平静耳语。
虞一说:“我们要到家了。”
*
墙上时钟差一刻十点。教室里秩序不佳,周五晚自习,全年级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巡堂,周末在即,校庆临近,教室里挤着六十几颗蠢蠢欲动的心。
周予摊开角与角完美对折的纸条,方泳柔秀丽工整的字迹写:心田明天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她回:为什么?
好像是家里的事。还有,可能要下大雨了。
你怎么知道?
蜻蜓飞低了,而且,我闻得出。
周予提笔在最后一条回复下写:狗鼻子。然后将纸条叠起,夹入学生卡套内。
她闻不见空气中有任何异样。
程心田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像在睡觉。去年秋天在花鸟市场看见的事,周予一直放在心底,从未细想,也没去深究,她知道发生在永远歌厅的事情一定与那有关,但她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得到了答案,然后呢?她不懂安慰人。要是无意中获悉这个秘密的人是方泳柔就好了。
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呢?周予俯身趴到桌上,全班都在走神,她也偷起懒来,散漫浏览着眼皮底下的英文阅读题,目光不时飘向泳柔的背影。
明天就是一起去看灯塔的日子。
这一周好似特别漫长,又特别快乐。
虽然每天都过得没有什么不同,起床号午休号熄灯号,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食堂的菜色循环出现。但这周天气晴朗,晒在天井的衣服们都干爽起来,也许因为这样,才特别快乐。
下课铃响,她脚步轻松地回宿舍去,走出户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空,确信并无半点要下雨的痕迹。
明日天晴,去灯塔的路上,她要漫不经心地问方泳柔一句,你不是说你闻得出要下雨?
她打定这样的主意,拧开宿舍的挂锁时还在偷笑,她推门,然后笑容僵在脸上。
她觉得她一定跟那只蟑螂对视了。
她静止。它也静止。
螂来了。螂这次真的来了。
她默默退后一步,将门轻轻关上。她的手在发抖。一定是因为这只蟑螂大得太夸张,她才怕成这样。
她握着门把,站在原地,试图重启自己的大脑,此时有信号输入,是脚步声与谈笑声渐近€€€€方泳柔与106的其他同学们一起回来了。
她强装淡定,尽量不那么仓促地向方泳柔走去,其实心里大喊:蟑螂将军!救救小女子吧!
“你干嘛?”方泳柔在106门前停下脚步,让开身子,让室友们先进屋。
她张口两次。泳柔困惑的目光渐渐带笑。她总算发出声音:“……有蟑螂。真的。”
“哦,你又不害怕,找我干嘛?它是地球居民,你不是要和它和平共处吗?”
“……李€€害怕,她快回来了。”
泳柔嘁她一声:“带路!”
她毕恭毕敬地为将军引路,开门之前告诉泳柔:“就在那个白色的行李箱上。”然后打开一条门缝,自己躲在门后,避免看到屠杀现场。
将军进了屋,并无什么想象中的战火纷飞的大动静,而是速战速决,很快就矫捷地闪身出来,手中捏着一团白纸。
周予尽量不去看那团白纸。可其中好像露出了一条触须,还轻微晃动了一下。
一定是风。
方泳柔说:“喏,你的动物好朋友。还活着呢,你要不要拿去放生?”
周予假装没听见,“我觉得,丢到厕所去冲掉比较好。”蟑螂九条命,扔进垃圾桶,指不定会在半夜复活。
“还说不杀生呢,明明是要对人家赶尽杀绝。蟑螂都出窝了,我看,明天真的会下大雨。”
“下雨可以撑伞。”她小心翼翼地将话兜住,怕泳柔说要取消明天的约定。
泳柔走去将蟑螂冲掉,临走还在她眼前虚晃一下那团白纸,骂她一句:“叫你装不害怕!吓死你!”
天井里热闹起来。周五晚上总是最热闹的,大家要排队打电话回家、要“清理”掉这一周还没吃完的零食、要欢庆周末终于到来。
李€€与齐小奇前后脚回到天井,身边簇拥着各自的好朋友,大声谈着各自的笑,像天空中两朵各不相干的云,暗自较劲地憋着雨。
108与103分属天井两侧,她们像两条相交线渐行渐远,各走各路。
直到齐小奇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喊:“喂!李€€,明天见。”
李€€被她叫住,别扭地应了一声:“哦!”
泳柔好说歹说几次,李€€才终于答应与她们同去看灯塔。
齐小奇走过来,同周予打了个招呼,向她们提议道:“要不明天你们也别回市区了,留在泳柔家过夜。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放烟花。”
过夜、烟花……周予还在缓慢思考这个提议,李€€已经忙不迭地拒绝:“不行,我下午就得回家,我要跟我爸妈一起吃晚饭。”
齐小奇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什么饭那么重要?都一起吃了那么多年了,少吃一顿不就行了。”
李€€语气冷硬:“怎么不重要?平时也就周末能一家人一起吃几顿饭。”
“不去拉倒。小屁孩,那么恋家。€€,下周表演赛,你要不要跟我一队?”小奇伸手要去搭李€€的肩。
可李€€躲开了。“等师姐来分队就行了。”
此刻异样的氛围莫名像是暴雨前夕,一切如常却忽然刮起肃杀的风,两个人,一个嬉皮笑脸却不断试图去触碰底线,一个黑口黑面紧紧绷着心内脆弱的弦。
“我去刷牙了。”李€€转身要走。
“干嘛这么冷漠?你最近都不怎么去练球,忙什么呢?该不会又去参加那个什么英语戏剧节了吧?”
小奇嗓门太大,引来好几个同学侧目。
李€€的动作凝滞了一刹。
周予后退一步靠住墙,风雨欲来,她必须躲入避雨的屋檐。这两个人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类型,她不理解这世上所有狂风骤雨般来临的情绪。不理解,只能观察。
李€€咬牙切齿,眼中已经腾起怒火:“关你什么事?”
“凶什么?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小奇像是对李€€的情绪毫无察觉,又像是故意要激怒李€€,实际上,莫名被冷落了好几个星期,她也郁闷已久,“他们又来叫你去演那个什么英蒂吗?”
“是的,他们叫了,他们还叫你一起去,叫你去演斯嘉丽呢。”李€€冷笑。
“你怎么知道的?我才不去,那么无聊。你也别去了,干嘛拿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
“是吗?人家是冷屁股,你是什么啊?”
“什么我是什么?”
李€€逐字逐句地说:“你是一把尖刀子,你扎了人还笑呢,还以为你是在跟人闹着玩呢。我不跟她们在一起,难道要跟你在一起,等着听你说我只适合演毒皇后吗?”
齐小奇不再笑了。“跟我在一起怎么了?李€€,你真无聊,一句话能记两个月,又不是我不选你演那个什么斯嘉丽,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没冲你发火,只是请你别来招惹我!”
“谁招惹你?你不跟我一队就算了,反正你也懒得去练球,你就一心只有英语社,球队只是你的备胎!”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变得不可理喻、寸步不让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争吵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偏偏这两个人都是这个天井中个性最强、最出风头的人,朋友们过来劝阻无果,周予近在风暴边缘,却彷如神隐,甚至开始走神想象自己是一只变色龙,正在与墙面化为一体。可变色龙太丑了,她犹豫起来……
隆隆一声。穹顶之上一阵闷雷涌动。
周予回过神来。
方泳柔终于出现在去往公共浴室的拐角,正与大头聊得热火朝天,手上还比划着物理题里的物体受力方向,周予试图向她发送脑电波:快别学习了,这边要打起来了。
李€€大吼一声:“我懒得跟你吵!神经病!泳柔!”她扭过头,把方泳柔吓了一跳,“我明天有事,不跟你们去了!”
齐小奇不甘示弱:“你不去就不去,我还不想跟你一起呢!”
“谁在乎你想不想?借过,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这路这么宽,没人拦着你。你就回家去当你的乖乖女好了!”
“回家怎么了?像你一样整天在外面晃来晃去的就光荣了?我看你根本没什么真心在乎的,你不在乎家人,也不在乎朋友,所以你说话才那么伤人。”
无意义的车轱辘话到此终结,两个人各自负气离开,齐小奇甩上103的门,李€€像听不见一样径自打起了电话,方泳柔目瞪口呆,问周予发生了什么。
周予描述得太简略,泳柔再问她细节,她只好说:“全程一共说了五次无聊,六次有病,还有两次莫名其妙。”
“……我看莫名其妙的是你才对,数这个干嘛!”
又响了一声闷雷。
泳柔叹一口气,“我就说了要下雨。”她担心地望向103紧闭的房门。
“说不定只打雷,不下雨。”
“要是雨太大,去灯塔的路会淹水的,海边的风浪也会特别大。”
周予不再说话了。
泳柔瞧出她的失望。“要不,我们约好,明天一早吹起床号的时候,如果不下雨,就照原计划,要是下雨了,计划就取消。打雷闪电的,你还跑到海边去,不怕雷劈你呀。”
周予一夜难眠。
也许是睡得很浅,浮于梦的边缘,任何一点异动都使她惊醒,她在意识忽然聚焦的时刻点亮手表,第一次是十二点半,再然后是两点、三点半……
没有下雨。但越来越热。
夜空把自己编得越来越密,像一个黑色薄膜袋逐渐收拢。
雷持续在响,凌晨四点,一道闪电将夜空照亮。
仍没有下雨。夜已经密不透风。
周予彻底醒来。
她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脑内混沌,不知躺了多久,又坐起来发呆。
忽然,一点什么微小的东西迅疾地砸在窗玻璃上。
喧哗声随即来了,很快在窗外形成围拢之势。
她将窗帘拉开一角。
凌晨五点四十八分。下雨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顷刻间吞没了整个世界与所有属于明日的约定。
十二分钟后,六点整,起床号按时吹响。
雨太大了,即使撑着伞,一踏入雨中也会马上周身透湿,宿管老师在外边回廊上飞速走过,用力拍每一扇房门:“大家注意!早操取消了!等雨小一点了就到教室去上早读,今天不记迟到。不到放学时间不开校门,不要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