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奇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有一滴水?我不会哭了吧?”她皱起脸假装哭丧。
“什么呀?”泳柔伸手去帮她揩,一抬手,再一滴水,直直砸在手背上。
她们一同抬起头。天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阴了,但并不黑,并不低垂。
下雨了。早春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会一直下到盛夏。
气温开始回南,暖而湿的气流自南海而来,以无形之态无孔不入,在低楼层的每一块地板砖、每一面窗玻璃上堂而皇之地露脸,渗出烦人的水雾来。
周予每日起床惯例先拉开窗帘,坐在上铺发一会儿呆,而今每日一将窗帘拉开,便只看到窗外灰白茫茫一片,太早了,晨六点钟,湿雾萦绕。
人也是潮的,每一寸肌肤都发腻。
春天释放信号,于是有些新朋友闻讯赶来,也可能它们早居此地,比起她们更是梅苑天井的原住民,它们身形微小、行动隐秘,却轻易就可掀起惊涛骇浪,比如某天中午浴室中传来一声惊恐叫喊,李€€从隔间内猛然推门而出,身上脱得只剩薄秋衣€€€€“有壁虎!蜥蜴!变色龙!”
当时周予就站在附近,闻此言,马上默默抱起脸盆换了个位置洗衣€€€€并且她牢记住那一隔间的次序,直到高一结束都没去用过。方泳柔倒一点不怕,还笑着安抚李€€:“没事的,壁虎吃的是蚊子,又不会吃你。”
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手劲也大,胆子也大。周予困惑地看看方泳柔。
橡皮糖一样的壁虎也好,比巴掌还长的碧绿色螳螂也好,幸好它们每次出现都是以静止面貌,一动不动的,周予对它们采取统一方针: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只要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杂志展的手工活仍在继续,回南天一来,搁置在办公室地板上的岛屿基底与一些零散装置被湿气入侵,过了一个周末没人看管,情况不妙,只得报废重来,因此进度更加紧急了。周予是主力选手,她有一点美术基础,还非常擅长照虎画猫,总能莫名其妙地鼓捣出一些很像那么回事的东西来,可她爱神游的毛病难以改进,导致手上总是受伤,被这个割了那个刺了,终于十指贴了四块止血胶布,小关师姐见了问她,你是玉做的吗?这么易碎呢?
她举着那四块胶布,晃到106寝室门口,方泳柔正在叠衣服,见她来,问她怎么了,她就伸手要她看。她一关心是怎么弄的?她马上一本正经地逐一讲解,哪里是裁木板搭码头时被木刺给扎的,哪里是抽A4纸来画草图时被纸给割伤,她语气克制、声音平静,言辞间却是大肆渲染伤情,故作隐忍地微皱着眉头说:“一直流血,流到地上。”
方泳柔还未聊表慰问,李€€背着书包回来了,瞄见她这一双手,大呼小叫:“怎么搞的?容嬷嬷拿针扎你了?”一句话将她前文的渲染全面击碎,泳柔乐得直笑,还好心替她解释:“是木刺给扎的,流了好多血呢。”
“消过毒没有?我找碘酒去,你等着,重新给你包一遍。”李€€风风火火往108去了,大有找出碘酒就要撸起袖子把她摁倒的架势。
她摆出来博取同情的手还悬在半空,泳柔便伸手轻轻托住,起初是某种漫不经心的玩闹,像小孩子玩掌心触碰又抛起的游戏,忽然,泳柔想起些什么,手指便下意识收拢,牵住她的手,凑近一些来,小声问她:“最近阿€€是不是怪怪的?”
“哪里怪?”她的视线看向牵住的手,肌肤的触感并不干燥,这发腻的回南天,令碰着的每一寸更紧密地黏连,好像马上要永远胶着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心里是这样盼望着。
方泳柔察觉她的视线,很快地,又很自然地放开了手。
“她最近连饭也不吃了,早读下课不去食堂,下午放学又说她要先去图书馆自习,打球也没以前勤快了,你说她会不会是去……”
“找到了!”
话只说一半,李€€的回马枪已经杀到,两个人马上闭口不谈,周予乖乖在泳柔床边坐下,十指纤纤任李€€摆弄,实际上她的伤口早就止血了,但李€€的热心肠必须有处安放,碘酒触及伤口那一刻,她向站在李€€身后的方泳柔投去一道幽怨目光,可方泳柔装作没看见,憋住笑转头看门外的夜空去了。
这时候,她的视线边缘忽然闪过一个黑点。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
她不该去看的。
若没看见,就是不存在。
那黢黑发亮的椭圆身躯,停留在柜子下层的鞋架上,长须触角微微抖动……
她的手一定也跟着抖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李€€顺着周予的目光扭过头去。
2011年3月下旬,春,梅苑宿舍楼大震荡。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夜空。后来,周予的食指关节处被木刺扎伤过的位置留了一个浅浅的疤,她一直坚信是李€€给掐的。
李€€甩开她的手惊叫:“蟑螂!有蟑螂!”隔壁床上铺的女生闻言从床上弹起,像马上要从天花板掏一个洞逃走。黢黑椭圆受了惊,慌忙夺路,振翅起飞,它一拍动翅膀,屋内立即掀起七级海啸,比蝴蝶效应要迅猛得多,李€€一边团团转一边用力跺脚,两手狂乱地挥舞,试图为自己创造一个虚空结界,刹那几秒中,周予的脑子已接近停滞,她秉持一种不呼吸就不会被敌人发现的原则,一动不动地坐着,视线余光中捕捉到方泳柔铺着牡丹花枕巾的枕头,心里想的是,若一会儿她拿这枕头来防身,方泳柔会不会跟她绝交?
兵荒马乱之中,方泳柔弯身拿起一只拖鞋。
她彷如一个战神,一切动作都像动作片里最终决战前的慢放镜头。
音乐激昂,战神面庞坚毅地穿过一片混乱的杂兵,不疾不徐地为手中的A-K-47上膛。
周予屏住呼吸。
战神扬起手来。
枪声响。(实际是拖鞋拍在柜子上的声音。)
慢放结束,世界恢复正常倍速。
敌蟑应声,凄凉地从半空中滑落。
泳柔用纸裹起不再动弹的黢黑椭圆,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周予总算站起身,趁着没人注意,迅速往门口挪动了两步,确保敌蟑一旦诈死,自己可以马上逃跑。其他女孩不像她一般自持(自持是她的自我感觉),马上陷入对战神的狂热崇拜,隔壁床上铺恨不得以身相许,多亏泳柔,她才总算不用在天花板上挖洞逃生。李€€惊魂未定,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还拼命摸着胸口:“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来你们这儿了。”说完她就夺门而出,紧急撤离。
见周予还站在门边,泳柔问:“你不怕呀?还站在这儿。”
周予确认自己刚刚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痕迹,镇定地摇头:“这只蟑螂会飞,它怀孕了,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被你打死了。”言下之意是:你真残忍。
“我把你打死你信不信?”
天井对面的宿舍间纷纷有人出门查看刚刚那石破天惊的尖叫到底所为何事,小奇也推门出来,站在103门口,大声向她们喊话:“发生什么了?”她的目光追随李€€,“阿€€,刚刚是你吗?”
可李€€像什么都没听到,慌忙喊道:“周予!再不回来我锁门了。”随后匆匆进了108的门。
好像喊了那么一句,就表明她是没听见,不是故意不搭理齐小奇。
可事实上,她们已有两周时间没有说过话了。
李€€不与朋友们同行去食堂,打排球的时候,总待在离小奇最远的那个半场,偶尔小奇隔着教室窗户与她打招呼,她也不咸不淡的,应一下就闷头看书做题,要么就是忽然有什么要紧事,马上跟身边人说起话来。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自然间又有一丝僵硬,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不需要契机。
梅苑天井陷入蟑螂疑云之中,教生物的方老师在课上听说此事,唯恐天下不乱地告诉她们,蟑螂的繁殖能力名列世界十大榜单,看见一只,意味着附近还有一千只。一千只!埋伏在暗处的蟑螂大军令人心惶惶。宿舍的灯一熄,李€€就杯弓蛇影地竖起耳朵,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蟑螂出没。周予在黑暗中说:“一千只,10间宿舍,60个人,每人17只。”
李€€骂她:“睡你的!算这个干嘛!”骂完又自己算起来了:“你们说,泳柔一个人杀34只应该没问题吧?”
不巧,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算在方泳柔头上的杀敌配额越积越多,蟑螂若敢在5班的几间宿舍里冒头,目击者必奔走来报,害得泳柔被周予起了个新外号,叫蟑螂将军,这比以前的那些什么状元小妹、背书大王还难听多了,尤其以她那一贯假正经的可恶嘴脸说出来,更让泳柔恨不能把她掐死。
每次灭蟑大战,天井内大呼小叫,大家互相串门围观,三分害怕的被牵连成十分害怕,半成勇敢的被撺掇成十足勇敢,小事变成天大的事,变成拉扯胡闹,变成大声欢笑。
蟑螂好像知道李€€怕它们,欺软怕硬,老在108出没€€€€应该说,据闻,它们老在108出没。最频繁的一周,连着三天夜里,传令小兵程心田跑来将泳柔叫到她们房间,可泳柔一去,根本找不见蟑螂的影子,找不见,又怕蟑螂随时冒头,于是留在108接受热情款待,聊八卦吃零食,临近熄灯才匆匆跑去洗脸刷牙。
这么折腾了几次,泳柔察觉不对,仔细一问,李€€说,好像就在那后边呀,她迷茫地问上铺的周予:“你刚刚是在哪里看见的?”
周予摘下耳机,伸手一指:“就在鞋柜那儿。”她盘腿坐在床上,身着长袖睡衣,奶白色套衫上绣着木偶匹诺曹,每次泳柔来,她都戴着耳机在床上翻杂志,人一多,她的话就变少。泳柔盯她几秒,她的目光开始游移,“就是那里。你再看看。”
泳柔瞧她分明就像心虚。“昨天跟前天也是你看见的?”
李€€说:“对。周予眼睛尖。上次在你们宿舍,不也是她看见的嘛。”
泳柔微笑:“那你见了怎么不顺便把它踩死?你不是不害怕吗?”
“……它们也是地球居民,我不想杀生。”
泳柔心想,此人真是狗屁不通,长得不食烟火,穿着可爱卡通,言行一本正经,思想乱七八糟,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保持一致。“你这骗子!”她压低声音。她下意识地遮掩周予的恶作剧嫌疑,将这当成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听起来就让人心生愉快。
“我骗你什么了?”
“你就是当代的螂来了!”
周予笑一下,放弃假装无辜,弯下腰来凑近她,好像要坦诚什么秘密,结果只是很认真地问她:“我们明天早饭吃什么?”
我们。明天。
其实,周予偷偷在心里练习过这个词语组合。
她近来太忙了,午休与晚自习前都待在社团办,课时课间又要应对功课以免从年级前百滑落,只有早读下课短短四十五分钟得闲,因此她每天都格外认真地吃早饭,细嚼慢咽,将这段时间当作全身心的放松。心田与齐小奇常跟她们一起吃饭,有时旁边座位还会有其他同班同学,大家对于集体都有一种很自觉的追随感,一旦观察到身边人的餐盘都消灭得差不多了,或是有人已经停下了筷子,就马上加快动作,或是草草地将食物浪费掉,周予没有这种自觉,即使身在人群中,她也完全活在自己的磁场里,同学们注意到这一点后,也就纷纷结伴离席,她们意识到,在周予心中,大家不是“一起吃饭”,而只是凑巧坐在一起罢了。这种孤清是没有恶意的,顶多只是会被大家当成怪人,然而怪人往往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奇怪。
每天都只有方泳柔陪她到最后,周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与她是“一起吃饭”,是约定好的,是坚不可破的,至于其他人,来去是她们自由,她意识不到人家是等她等不下去了才走的。泳柔偶尔会带一本星火单词,自己背几个,时不时地提问周予几个,食堂宽阔,三面开窗,吊顶很高,不下雨的早晨,整个空间都沐浴在柔和清亮的阳光中。两个人总在四周早已空空荡荡的时候才收拾餐盘离开,学生们都回教学楼了,校道上也空荡荡的,她们有时聊天,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走着,看花,每周都有某种花开,某种花谢。此时正是花的季节。
傍晚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清闲了,一放学,周予就到社团办去,顺路在小超市买一个袋装面包和一盒牛奶,办公室里总有六七人在,大家携力开工。二十分钟后,程心田会有些狼狈地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七八人份的饭。
这天也与往日一样。
事情不知是怎么发展至此的。
反正,从某一天开始,大家都纷纷在下午课间跑到5班教室来,把自己的饭卡交给心田,理所当然地说:“拜托你啦。我放学去社团办帮忙。”
心田问她要饭卡时,她看看那厚厚一小叠磁力卡,沉默地摇摇头。
“我多买一份又不麻烦。你真不要呀?”心田笑,把饭分发给大家时,她也笑,谁都不会觉得她对此有所不满,她好像以此为乐,大家便接受得心安理得。
某个男生打开盒盖,嫌弃地大叫起来:“怎么是冬瓜啊?早知你帮我打这个,我还不如跟周予一样吃面包呢。”
周予闻言,顺手将手边还未拆封的面包扔过去,“跟你换。”她放下画笔,接过男生手里的饭盒,转开视线,“冬瓜挺好的,长得跟你有点像。”
哄堂大笑。男生也笑:“喂,怎么人身攻击?”
周予装作不解:“什么?”
她将饭吃完,独自下楼去洗手间,路过英语社,凑近半阖的门边去看了几眼,有个师姐问她找谁,她便问,《乱世佳人》在哪里排练?
听了师姐指路,她转去大楼另一侧的排练厅,正数第三间,念诵英语台词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她透过窗,看见李€€坐在角落,低头默念着手中的剧本。
方泳柔猜得还真准。周予静静站着看了李€€好一阵。
李€€终于转过头来。
她第一次在李€€的眼中见到那样窘迫的、躲闪的目光。
李€€从排练厅中走出来,左顾右看。“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迷路了。”
李€€掐了她一把:“你演技好烂!你会帮我保密吧?”
“干嘛要保密?”
“……我不是正式演员,只是来参加排练,到时候又不能上台,告诉大家干嘛?”
她脱口问道:“B角?”
“你怎么知道B角的事?泳柔告诉你的?”
“……不是。我猜的。”
李€€又锤她一下,“都说了你演技很烂!我又不会怪泳柔。总之,我来排练这件事,就你,我,我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
周予望向排练厅内。“哪止两个人?这里那么多人。”
“你烦不烦?我是说,别让班里其他朋友知道了。”李€€想了想,又特意叮咛:“也别告诉泳柔。要是告诉了她,她说不定就告诉……别人了。”
哪个别人?周予没有细想。“哦。”
“哦什么哦!”
周予忽然说起另一件事:“最近我们在准备展览,”她是个不擅长引导话题的人,只好开门见山,“心田每天都去食堂帮其他人打饭。她一个人,买七八份。”好像听起来不够严重。她改口说:“十几份。”
“那么多?这些人自己没长腿吗?就不能轮着去?”李€€果然忿忿不平起来,“等下次,明天!明天他们来我们班的时候,我骂他们。程心田那人就是太好说话了,总是笑,我倒宁愿她像上学期在卡啦OK一样,有点脾气,才不会被欺负。不过,也不知她那天是怎么了,可能有心事,后来我问她,她也不说,笑笑笑,成天笑。”她越讲越气,恨铁不成钢。
目的达成,周予很快溜号,回到新风的办公室,自窗户望出去,今日的排球场上是些陌生面孔,早些时候下过雨,地上还有几处水渍。
她埋头做手上的活。因回暖而潮湿的南方三四月便这样时而雾时而雨,像明媚如花的少年人揣着各自心事一般流逝,有不快乐,但那不快乐是像水珠一样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