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30章

天井内好像泄下一注巨大的瀑布。

周予换衣洗漱完,走出公共浴室,看见方泳柔与齐小奇站在远处的回廊边玩水,两个人轮番把手伸到雨里去,然后将水甩到对方身上。整个世界只剩雨声,可她却好似听见她们的笑声,从磅礴的嘈杂中,准确无误地传来。

所有人心照不宣,灯塔之行取消了,无需再做任何确认。

她躲进宿舍内,偷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时间太早了,想必会吵醒阿妈。阿妈的声音果然是哑的:“哦,不和同学出去玩了吗?嗯,妈这边也在下雨。好,去接你。”

雨势近乎恐怖,直到早读下课,仍下个没完没了。

部分没有家长接送的同学滞留在教室里,方泳柔站在窗边看雨。周予取出雨伞,向泳柔走去。“你带伞了吗?”

“啊?”方泳柔回过头,看见她背着包,“你要回家啦?你家里人开车来接你吗?”

“嗯。”

泳柔笑着说:“真羡慕。你就照着网上的图片做一个灯塔好了,不做也没关系,大家又不知道那里有灯塔。下周就校庆了,祝你们的展览成功。”

她犹豫要不要将伞递给方泳柔,可窗外窜过一个人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喂!阿柔!”是齐小奇来了。“你带伞没?”

“没带!”方泳柔一下现出懊恼的表情,那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能自然释放的神态。“我把伞跟外套都晾在天台了,这周没带外套,伞也忘了去收。”

“笨!我刚刚从教室柜子里翻出来一件雨衣,我们挤一挤,跑回去怎么样?先去我家,你在我家吃午饭也行。周予,你也在。你怎么回去?”

周予答:“我妈来接我。”

“哦!真羡慕!”齐小奇边说边伸了个懒腰,将尾音拖得很长。她们的羡慕都只是场面式的玩笑话。“对了,阿柔,把你的物理笔记带着。”

泳柔问:“带那个干嘛?我物理作业写完了。”

小奇讨好地笑,“冯曳让我帮她跟你借。”

“冯曳?她不跟你借,跟我借干嘛?”

“还能干嘛?她想跟你和好咯。”

“我跟她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又没要好过,也没不好过。”

“哎呀,上次她不是对你态度不太好吗?她就是不想你讨厌她,又不好意思自己找你说。她太笨了,还嫌我的笔记乱,她看不懂!快,你找找,这两天借她抄完,明晚我给你带回来。”

周予站在一旁,既听不懂她们的对谈,也不再自讨无趣。她不打一声招呼便转身走了,小奇见了,问泳柔:“周予这人怎么话这么少?你平时跟她一块吃饭,她也不说话吗?”

泳柔探头看着周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说啊。你不在,她就话多了。”

“干嘛?只跟你一个人说话是吧?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你别自作多情,人家才懒得不喜欢你,人家是跟你不熟!”

两个人与平常一样讲着玩笑,方泳柔却忽然想,这是从没有过的。在她与小奇的共同交际圈子里,周予是第一个只属于她的朋友。从前,朋友们要么是与她要好,但与小奇更要好,要么是只与小奇要好,对她只是爱屋及乌。就连李€€,不跟小奇闹别扭的时候,在球场上总是三句话不离小奇,两个人动不动就要互损一嘴。

她想到这里,顿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世上有着只偏爱她,而全然不偏爱小奇的人,这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她一边沉浸在这种虚荣之中,一边惊觉:原来,自己对小奇也有着这样微妙的嫉妒。

方泳柔从课桌里找出物理笔记,撕了一张便贴纸,写上:“给冯大妹,不谢”,贴在扉页上,然后将本子塞给小奇。小奇看了笑说:“你这是蓄意报复。”

她笑而不答,她又不是观音菩萨,挨了人骂还得坐在莲花上假笑。

她们取行李一起下楼,小奇撑起雨衣,两个人挤在一块走,很快就被大雨泼得浑身狼狈。泳柔想起心田,想起昨日无意间撞见她眼眶含泪,早读一下课,她就慌忙离校了。这样大的雨,不知渡轮还开不开放,但愿心田平安到家才好。

此刻,周予应该已经坐入开着空调的车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安安稳稳地往家驶去了吧?

一阵大风,雨水泼入雨衣,顺着方泳柔的发梢淌了下来。

周予收束雨伞坐入车里。坐在方向盘后的是小朱阿姨,不是阿妈。

小朱阿姨告诉她:“你妈妈今早才到家的,做了一晚上手术,就让我来接你了。说是手术很成功,那个病人后边说不定有希望正常生活呢。”她握着方向盘,话中充满憧憬:“你说你妈妈的工作多有意义。人生要能重来一次,我就拼命读书,争取也当医生。这一辈子,能够救人一命,那真是不白活呀。”

周予没有答话,只看着窗外的雨。

车子驶离了学校正门。

方泳柔与齐小奇艰难地走到了门卫处。

保安亭檐下挤着一众家长,其中有个毫不起眼的,抬起胳膊向她们招手。

泳柔快步跑去:“阿爸!”

小奇跟在她身后叫:“三叔好。”这是自家孩子的叫法,村里的其他小孩都叫阿礼叔、排档叔。

阿爸骑了摩托来,还带了一件干净的雨衣,可一架摩托载不了两人,泳柔为难地看看阿爸与小奇。“要不我们挤一挤,反正也不远。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挤一辆摩托的嘛。”

以前她们还都只是一米出头的小豆苗,而今大不相同,况且雨势太猛,多带一个人,危险陡增。小奇大度一挥手:“三叔,你们先走,我没事,我去找同学玩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也行。”

阿爸不是什么热心肠的长辈,交代两声就走去取车,泳柔依依不舍地拉住小奇,却发现她的目光飘向另一处避雨篷€€€€李€€正站在那里。

阿爸喊:“阿柔!走了。”

她叮嘱一句:“你可别再去惹李€€。”

小奇目送泳柔离开。阿礼叔的背影并不高大,可泳柔缩在他身后,成了小小一个,他像一块巨浪中可靠的礁石。

她扯下雨衣的兜帽,马上将泳柔的叮咛抛诸脑后,向李€€走去。

“等谁呢?”她站到她身旁。

李€€瞧一眼她身上透湿的雨衣,站远一步,冷冷地应:“等我爸妈。”

她走近一步。

“你干嘛?”李€€皱起眉。

“没干嘛啊,你躲雨,我也躲雨,不行吗?”

“……随便你。”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片刻。昨夜所有愤怒已在爆发过后哑火,像被这场大雨浇灭。

齐小奇说:“喂,你们家周末吃饭,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你问这个干嘛?有时候在家吃,有时候出去吃。”

“每周末都是吗?在家吃的话,都做几个菜?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吗?”

李€€疑惑地看着她。“四菜一汤。齐小奇,你别没话找话,谁家不是这么吃饭?”

“我家啊。”齐小奇开朗地笑了,“我妈是开理发店的,每天饭点的时候都在忙。我有时候带饭去店里给她,她来不及吃,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都凉掉了。不过我不太会做菜,就会炒土豆丝什么的,每次都只做一个菜。”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没干嘛。我说我的。我每周末回去,都想等着她一起吃顿饭。就在店里的小桌子上吃也可以。但她总催我,叫我自己先把饭吃了,我就只好自己吃了。我做的饭一点都不好吃你知道吗?我老算不好要放多少水,有时候煮得太硬,硌牙,我妈还骂我,叫我将来要出钱给她装假牙。”说到这里,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说:“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

“……你真笨。水放这么多,”李€€用手比划给她看,“就比米高这么一点。”

李€€的妈妈来了。“€€€€!”她撑着一把大伞。“你久等了?你爸在车里呢。昨天跟楼下邢叔说好了借车的,他一早又说有急用,就来晚了一点。这是同学吗?”

小奇与她问好。她应:“你好。你爸妈有来接你吗?你家在哪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海?”

“她不过海的。”李€€躲入母亲的伞下,“齐小奇,我走了。”

她们道别。李€€走了几步,忽然在大雨中回过头来。

她喊:“齐小奇,下周表演赛,你跟我一队吧?”

齐小奇应:“说好了!”

李€€又喊:“煮饭的水,别忘了!”

两个人隔着大雨,使劲向对方挥手。

小奇目送李€€。大雨中伞下的母女两人紧紧相依,像一艘在巨浪中稳稳航行的小帆船,很快消失在雨幕之后。

她在原地站了一阵,雨势始终没有放缓,她耸耸肩,戴上雨衣的兜帽,独自走入了雨中。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终于悉数倾尽,天再次放晴,校庆如期开幕。

周予的小岛上最终还是没有灯塔,但再没有谁发现,展览大获成功,杂志也一售而空,同学们的留言写满了厚厚一本,翻至最后一页,不知是谁写:小岛青春永世不忘,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乱世佳人》临时被学校钦点,要改成短剧搬上校庆晚会,杨师姐要出演晚会版本,专场演出时,改由李€€登台饰演斯嘉丽。但天井里曾陪她练习过的朋友们大都不知此事,谁也没去看那场演出,要在她登台时为她欢呼的约定便也如烟消散。

泳柔与小奇还有李€€同组一队,在排球表演赛上大杀四方,甚至大胜高二的主力师姐们,正式在岛中排球场上展露头角。但她上场那天,周予没有如约来看。中场休息时,她环顾四面的观众,心里忽然空荡难言,像扯一扯系在手中的绳索,却发现另一端空无一人。该不是因为没能去看灯塔而生气了吧?她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又想,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忙着在展览上做导览员而已。

潮湿的春天走向了尾声,青春的命题依旧无解,她们都拥有着一些什么,却向往着另一些什么,期盼着一些什么,也落空了一些什么。

16岁的方泳柔逐渐明白,所有人都将某些不愿意示人的软弱藏在心底,就像眼泪不该属于心田,自卑不该属于李€€,敏感不该属于小奇,而周予不会害怕,也不会喊痛。

幸好,她们在大雨中走散,也必定将在天晴的时刻重逢。

18(上)

休渔了。

五月起禁渔,直到八月。船舶入港,渔民归乡。

方口村的新宗祠终于动土开工。

负责调令工程队的是光耀的大哥方光辉,大伯为此非常得意,虽然他二十出头,只是在市里工地做了几年学徒小工,连大工都还没混上。带他的工头师傅是市里开五金建材店的小叔介绍的,他中专肄业,不学无术,大伯喊他上自家的渔船去出海,他畏海上晕浪,连夜逃到市里,瞎混了两年,才终于听家里安排,到工地去学谋生。仅仅这样,大伯大姆已感动得千金不换,趁此机会召他回来,要他威威风风做村长家的大少爷,虽然只是后生一个,却可以在父亲的撑腰下掌管工程款项,在施工现场人五人六、挥斥方遒。

开工那天,拜神祭祖,香灰飘得整村都能闻见,泳柔在家过五一假期,走去远远看了一眼,祭坛前,大伯搀着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叔公,身后一众叔伯,再是一众男儿男孙,穿道袍的风水师大袖一挥,他们就集体下跪。泳柔心想,好蠢的画面,遂转身离去。

起宗祠,修族谱,大伯整理近五代的名目,要送去给刻碑的师傅续写旧族谱。他字写得奇丑,怕辱没了门楣,于是捉人代写,要字迹好又文化高的,泳柔首当其冲,被捉在大伯家厅堂内乖乖誊抄,按照字辈,第十一代,阿爸叔伯们的“训”字辈,训忠训义训礼训孝……第十二代,与她同辈的“光”字辈,光辉光荣光耀……这三个名字紧紧挨在“训忠”的下面,誊到这里,大伯脸上浮现沉醉的痴笑,殷切地给一旁的大姆冲茶,说这都是她赵雪芬的功劳。可这名目上没有赵雪芬,也没有陈香妹,没有方细。誊到“方训礼”时,再往下,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方泳柔。

族谱是男人的史诗。

大伯两次现出惋惜神情,一次是写到二伯方训义时,括弧殁,另一次就是写光字辈时,跳过了阿爸训礼这一支。

剪头婶也在厅内闲坐€€茶,她的儿子训诚,殁,她翘腿嗑着瓜子看着泳柔写下这行字。她不识字,独独会认儿子的名字。“这边这边,你阿诚伯下面,方光野。”她伸手来指,生怕泳柔写错。

泳柔抬头,“阿€€,明明是方大野。”

“什么大野!这里边哪里有大字辈的?还不是那个讨债的丽莲乱上户口!就是方光野,我们阿野也是正统第十二代男孙,光字辈的!”她敲打完泳柔,又扑向另一侧:“阿忠,那个改名字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帮我去办啦?”

大伯直冒汗。他自近些年彻底甩手将渔船交给后生们之后,就日益肥胖,极易脸红出汗。“啊呀,婶,改名字要到派出所到户籍科去申请,要写说明的啦。哪有那么简单?大野大野,也不错啊,蛮好听的嘛!”

“哪里好听!”

泳柔说:“大得一望无际的原野。比光秃秃的原野要好。”

大伯连忙应和:“对啦,而且当年训诚他阿公是倒插门,要按这么算起来,阿诚阿野都是旁系,不跟字辈也没事啦。”

剪头婶大骂脏话:“放你**的臭屁,旁什么系,我还膀胱呢。当你是皇亲血脉啊?死人阿忠,我看你现在真是厉害了……”

泳柔听着大伯挨骂,暗自偷笑。村里这样的口角多得很,都是又闲又碎,又臭又长,争完吵完就像气体无形去散,弥漫入渔村的背阴处,藏纳在老人们的皱纹里。

剪头婶又开始叨念她那可怜的儿子是如何惨死,她那无情的儿媳是怎样蛮横……一边念还一边蹬了脚上的凉拖,将脚翘到太师椅上来抠,她近来好像染上皮肤疾病,总是发痒。趁着他们掰扯个没完,泳柔看着阿爸名下空出的那一块,心想,若此时将自己的名字写上,纸幅一卷送到刻碑师傅处,神不知鬼不觉。可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名字与他们的写在一起。她只是不喜欢阿爸名字底下那片空白,好像那是她的过错一样。

男子的名字写入族谱,女子的名字又该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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