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34章

周予站在桌边,最后看了看那张画,发现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好像是“山风”二字。她隐隐记得这个名字,可想不起是谁了。她问:“你要考哪所大学?”

小关轻巧地说:“北大。我要考回北京。你应该知道吧?我是北京人。以前是。”她弯身去翻书柜里的东西,“有人说,她会去清华园等我。”

“什么叫以前是?”

“以前是,就是说,现在不是了。”小关直起身子,抖了抖刚刚翻出来的历史必修一,“我爸落马了,我妈就把我丢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妈是这儿人。”

落马。

周予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听到这个词。

小关师姐一跃坐上椅背,将脚踩在凳面上,手撑着身后的桌子,让椅子往后仰去,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与她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创办咱们社团?一开始我去团委,说我想创办一个滑板社,洪书记理都不理我,叫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说那推理社灵异社行不行?她就翻了翻她手头的资料,说,学校还缺一个杂志社,你干不干?我说我干,什么社都行,其实我压根不会滑板,我只是来到你们这儿觉得太孤单了,我又不会说你们这儿的方言,整个岛,整座城都找不出一个我的朋友,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属于某个地方,属于某一群人。”

她伸了个懒腰,椅子失去平衡,差点把她摔下来。“不过我还是想回北方,我不喜欢你们南方,气候太差了,又热,还老是黏糊糊的,吃的东西又没什么味道,还经常有大蟑螂……”

听到“大蟑螂”三个字,周予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听虞老师说,年级前250就可以接任我们社团主编了。”说出这话,她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个二百五。

小关丝毫不惭愧:“那我不是想着,让你往前100的方向努力,万一考砸了,也砸不了多少嘛。而且当年我交了社团申请表,洪书记也说,除非我大考能考前100,不然她不批。我这是让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总之,”她站起身,拍了拍周予的肩膀,“我要去追赶我的未来了,至于你呢,你还年轻,祝你也找到你想去的未来,找到你想属于的地方、想属于的一群人。”

她走向门口,最后说道:“江湖再见啦,小师妹。”

周予走到窗边,站了片刻,看着小关师姐走出社团办大楼,她将书包甩在一边肩上,马尾辫蓬松凌乱,看起来桀骜挺拔,像个侠客就此远走。

江湖之大,何处是未来?

周予望向排球场,今日场上空空荡荡,她的怅惘没有任何回响。

*

开学周的礼拜五,新生入校,校园里迎来了更年轻的面孔,她们一夜间变成了师姐,各个社团*派代表参与迎新工作,戴上红袖标,在校园内各处站岗。方泳柔被分在宿舍区,她别好袖标奔赴岗位,到了一看,已有人到岗了,正帮着家长抬行李,一路抬进了宿舍楼,过不多会,又急匆匆地跑出来返回岗位。

泳柔站在原地等着。

“心田!”她喊一声。

程心田停下脚步。她像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挤出微笑,拘谨地挥了挥手。

开学一周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碰面。尽管就住楼上楼下,尽管14班跟13班的教室就隔了一个开水间跟一个拐角。泳柔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也一直在畏惧着这一刻,这一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她便也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自己想要怎样去面对,原来,她想做的只是像这样越过人群,笑着大喊她的名字。

她再一次喊:“程心田!”

程心田鼓起勇气,向她小跑过来。

“怎么是你在这里?你们周大主编呢?”想也知道,周大主编不喜见人,这种场合,怎么会亲自出马?新生入学,高二高三提前一天放假,估计那家伙早就回家去吹空调睡大觉了。

“她不喜欢这种活动嘛。今年我们社扩张了,分三个部门,编辑部,设计部,还有总务部。我是总务部部长,这种后勤工作最适合我了。”

“我看她是看你最好欺负,最吃苦耐劳。”

聊了两句就有新生来,她们只好各自投入工作,程心田勤恳如旧,帮助每一个人、向每一个人展露笑颜,在烈日下来回跑,几乎帮着抬了整一栋楼的行李,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短短两个小时,就有三个家长非要请她喝饮料,泳柔连带着沾光,喝得一肚子都是汽,甜滋滋地冒泡。

九月头的秋老虎凶残,将她们晒得胸前背后各湿一片,青春无敌的脸颊也发红,怕是再晒下去又要黑半度,偷闲的空隙,泳柔凑到心田近旁,悄声说:“我们偷溜吧,这里太热了。”

“啊?这么多人,怎么偷溜?”

“反正还有其他人在,少我们两个不少。”泳柔拆下自己与心田袖子上的袖标,塞入口袋藏好,“这样不就可以偷溜了?”

她拉着心田,借人群遮掩,混到教学楼侧旁背阴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生怕被谁发现,异口同声地喊:“快跑!”然后拔腿狂奔,登上台阶,往宿舍区最高处跑,那边没有新生,她们可以假扮成周末留校的高三师姐。

程心田边跑边喘边笑:“干嘛忽然这么叛逆?”

方泳柔将她紧紧拽在自己身旁,“我做过的坏事多了!”

一口气跑到霞海长亭,动静太响,惊扰了石头廊中几个正在背书的师姐,她们一下羞红脸,连忙将音量降至最低,你拉我我拉你,寻个地方躲。

“还说你做过坏事?明明就乖得不得了。”

“谁说的?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偷偷把我堂哥推下河了。”

她们找了处没人的亭子,坐下来说话。

“啊?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烦他,他嘴巴特别坏,老招惹我。有一次他站在河边打水漂,一见我来,他就趾高气扬地说他能扔多远多远,说我肯定扔不了那么远,还说我矮,发育不良,三级残废,将来肯定没人要,嫁不出去。”

“他怎么这么讨厌?那你能扔得比他远吗?”

泳柔诚实答道:“不能。他天天逃课跑去玩,我又不像他,无聊得一天能扔几百次。”

“所以你就偷偷把他推下河了?”

“嗯。我没办法扔得比他远让他心服口服,就只好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出气了。”

程心田眼神发亮。“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大,没办法正面对决就耍阴的,真佩服。后来呢?他报复你了吗?”

“他不敢。他掉下河呛水了,后来哭着回家,还被他爸给打了一顿。他说是我推的,没有一个大人信他,问我,我就装无辜,结果他因为诬陷我,又被他爸打了一顿。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连小奇都不知道。”

一听到这里,心田急忙承诺:“你放心,我帮你保密。”

交托一个秘密,这在少年人看来是比天还大的事,一旦交托,就必须马上立下契约以表衷心。

“说好了。说实话,我觉得我那天又小心眼,又不诚实,睚眦必报,以眼还眼。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还挺开心的。当好孩子、讨人喜欢的感觉是不错,不过有时候,我也挺想当坏孩子的。”

“……我明白。”心田低声重复着:“我明白。”

“心里每天都紧着弦,总有断掉的时候。你说,我们人是不是都会有特别想做坏事的时候?就像刚刚,我就是想不负责任一把,就是想偷溜。可是,你知道了我做过这些坏事,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

方泳柔看着程心田的眼睛,说:“因为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程心田明白了方泳柔想对她说什么,她惭愧得弯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手中抠着校服裤上一个走了线的线头。方泳柔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用力将那个线头揪断,直起身,开口说:“我还没当面向你道歉,只写在信里,是不是太没诚意了?泳柔,对不起。”

泳柔连忙说:“写在信里也算数,见字如面,在我这里算数。”她郑重地回答道:“没关系。”

风儿轻轻吹起,吹去她们身上的汗。

所有心事都被吹走,巨大的石头放下了,像落下句点,过往不究。

往后即是新的段落。

“对了。”心田问起:“周予是怎么拿去还给你的?”

“就……像这样。”方泳柔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心,“这样递给我。”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都没解释?”

“什么都没解释。”

程心田愕然:“她不怕你误会她?”

“她不怕啊,她天不怕地不怕,连蟑螂都不怕。”

她们坐在石头长椅上,一人分一只耳机,听完孙燕姿,又听梁静茹,偶尔会有新生和家长参观至此处,她们就假装互考对方知识点,大背化学方程式和力学公式,令家长们啧啧称赞,耳提面命自家孩子:“学学你们学校师姐,上高三了,多用心读书。”

她们偷笑。心田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真的高三了。我总觉得,我们才刚刚入学呢。”

“嗯,好奇怪,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有时候又觉得特别快。我们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这学期都不在学校了,她暑假就去广州了,准备艺考。她说她要考清华美院。”

“我们学校还有艺术生?真稀奇。”

“你呢?你想好将来要上哪间大学了吗?”

“嗯,我想好了,就听你的,中国海洋大学€€€€”心田对着远处的大海,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越过这片南海,去青岛,去黄海边上。”

后来,她果真如愿以偿,挣开枷锁,越过这片海,去往了自己的人生。

她永远记得,她曾在16岁那年遇见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保护了她难堪的秘密,还有一个,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的难堪。她还遇见一位老师,在她闯祸的时候做她的屏障,遇见一群朋友,坚定地与她站在同一边。她曾在那一年跪在神明跟前,许愿未来光明,坦坦荡荡,付出爱,也拥有爱,她掷出两块木头,一正一反落到地上,神明答她,好。

她以为自己抽中了一张永远无法揭开的人生底牌,可命运眷顾,同时发给了她另一张,牌面上写着友谊、真心,还有谅解。

后来,她的所有社交账号都写了同一个签名,许多年都没有更换,那是曾拥抱她的难堪的那个女孩对她说的:真正的大海不是鱼缸,没人能够把它砸烂。

此刻,16岁这年的大海,如同未来一般,闪着粼粼的光,映入了她的双眼。

*

海的对岸,同一时刻,周予一手推行李箱,一手提着一只购物袋,取钥匙打开了家门。

屋内冷气扑面而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想来阿妈在家。天一热,她就将冷气开得很低,阿爸与她斗嘴,说她在医院待得久了,喜欢把所有地方都搞得像太平间。

书房内传来对谈声。氛围微妙。周予弯身去换鞋。

周伯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亲妈从乡下过来投靠我,我不可能让她住宾馆。”

钟琴语气讥讽:“住宾馆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天天帮她铺床。”

“让乡下那些厝边知道了,你要别人怎么看我?你要别人怎么看你?孝悌为仁之本……”

“打住。我不在乎你们乡下那些农村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的孔夫子。至于你,你挺实在的,你也知道,你在乎的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不是你亲妈。”

“钟琴你别蹬鼻子上脸的。”

“我就蹬了。你妈又不止生了你一个。还是她觉得她那些女儿是外嫁女,不是自家人?再说了,她要是觉得农村的房子里有鬼,怕她那个死掉的老公来带她走,她就找人去做法呀,你们农村不是最信这个了吗?天天做噩梦睡不好,也可以找你们村里那些草药医生开点中药祛祛湿嘛,反正那些赤脚郎中在她眼里都跟半仙似的。我们这屋里女的多、阴气重,多犯她的忌讳啊?她跑到我家里来,把鬼也带来了怎么办?我孩子还小,可不能让鬼给缠上了。”

周伯生讥笑了两声,语气间却像有几分赞赏:“你这么刻薄,鬼见了你也得绕道走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那些农村亲戚一个都不能再进我家的门。”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况且已经那么多年……”

周予走到书房门口,打断两人:“我回来了。”

针尖与麦芒顿时语塞。钟琴坐在书桌后深墨绿色的皮椅内,手中端着她惯用的红茶杯,眼中寒光收敛不及,表情僵硬:“回来了。你晚上想吃什么?妈跟你出去吃。”

周予说:“随便。”她看着母亲,“我看,农村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推着行李箱走向自己的房间。

周伯生得胜般笑说:“这下了结了吧?你不是最提倡民主?我们家三口人,现在是二比一。我晚点去把我妈接过来。钟医生,我劝你,为医者,父母心,你不喜欢她,就把她当成你们病房那些胡搅蛮缠的老太太就是了,想想她有病,落后病,封建病,少跟她计较。”

“我是妈祖?我给全天下当妈?”钟琴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掷到桌上,“我看真是被鬼缠身了。”

周予将房门关上。

她推开行李箱,任由它滑向角落,随后在地板上坐下,打开那只购物纸袋。

是她刚刚过了海,绕道去电玩城的进口玩具专柜买的,一盒新的乐高积木,货号5770,灯塔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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