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ktv,又不是夜店。”
“……我当然知道!”实际上,她不知道。她以为都是一样的,有音乐,有包厢,酒瓶子筑起高墙,纵深长廊回荡低语,灯光忽明忽暗,青年男女酒池肉林。
她们坐了一阵,始终像两个旁观者,旁观这场毫无祝福之意的生日聚会。面容姣好的少男少女开始在众人起哄中情歌对唱,仿佛他们才是聚会的主角,纪添添不停地在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大喊要为谁谁谁点歌、要加点零食小吃,可没有谁招呼她一起坐下,也没有谁递麦克风与她合唱。
周予说:“有点无聊。出去吗?”
“我们不陪陪纪添添吗?”方泳柔看出添添的寂寥,这一屋子的男孩女孩,没有谁是她真正的朋友。
“陪?这里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我们陪?走吧。”周予起身出门,她只好跟上,心里暗骂一句缺心眼。
她们一前一后,在ktv纵横交错的走廊里折来转去。ktv在泳柔眼中像个缩小版的都市迷宫。半路无话,直到周予轻声说:“我以为你会穿校服的。”
泳柔没有听清:“啊?”
周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听纪添添说了。你干嘛去做家教?”
泳柔趁机发难:“你知不知道你们家纪添添很烦?”她双手抱胸,似有要与周予清算总账的架势。
“我们家?”周予困惑。“我跟她不是很熟。”
“不是很熟,你干嘛来她生日聚会?”
“你不也来了?上次,齐小奇生日,我不也去了吗?”
“干嘛拿她跟小奇比?”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周予靠住墙,眼神飘走,“我不是你。”
方泳柔的心内生出一阵隐隐的柔情,像是她了然了些什么,可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好似伸手去想要抱起一只在闹情绪的小猫咪。她问:“你最近在学校,吃没吃早饭?”
“没吃。”
“不吃早饭,就会营养不良,会变丑,会再也长不高!”
周予扫一眼她的头顶:“所以你以前都不吃早饭吗?”
“你说谁矮?”
她瞧见周予在憋笑。“去家教,教什么?”
“小学数学。六年级的。那家阿姨还说,让我再教教他英语。”
“小学数学?”周予眼中走漏不屑,“那有什么好教的?”
“怎么没什么好教了?他上课听不懂,需要补习。”
“还有人听不懂小学数学?”
“拜托,你们这些城市小姐怎么都这样?刚刚纪添添跟我说,她以为全天下没人种地了,农业全自动化了。我看你跟她差不多,眼睛长在脑壳顶上!”泳柔抬起拳头,很轻地锤了一下周予的头顶,像在锤地鼠。周予配合地微屈膝盖,被锤进地面里去了。
她从口袋里递出一只旧的诺基亚手机。“这个给你。”
“干嘛?我不要。”
“借你。是旧的,没人用了。我装了张电话卡。”
“借我这个做什么?”
“你到陌生人家里去做家教,万一有危险呢?”
“哪里有危险?那是纪添添的表姨。我打听了,她们是单亲家庭,孤儿寡母。而且我今天去过了,感觉吧,虽然算不上多亲切,但肯定不是坏人。”方泳柔凭着她今日的社会初次试水,如此自信断言。
“嗯……”周予站直身子,又很快被锤下去,两个人不亦乐乎地玩着锤地鼠的游戏。“万一是人贩子呢?万一忽然发狂杀人呢?你带着,以后用不上了,再还给我。”
泳柔试着按了按手中银色外壳的诺基亚手机。周予教她:“长按1。”
她照办。
手机自动拨出一个电话。
装在周予另一边口袋中的手机响了。“这是紧急呼叫。我设置了我的号码”她取出来挂断,想了想又说:“我给我外婆也设了。”仿佛她关爱她,就像关爱老人那般清明。
“你手无拧裤子之力,连蟑螂都害怕,我紧急呼叫你,你能来打击坏人吗?”
“我是靠智力取胜的。”
“怎么个取胜法?”
周予认真说道:“我会报警。”
泳柔笑出了声。“你以后简历上就写,擅长报警。”她举起手机,“总之,谢谢。我先借用。在学校的时候,我会关机藏好的。”
正说着话,走廊纵深处闪现一个扭曲人影,她们被吓一跳,双双扭头去看,这才看清,那是交叠在一块的两个人,一男一女,唇齿相交,吻得难舍难分,四肢缠乱成一团,奇形怪状地向她们走近了。
她们连忙返身避开这一团痴怨男女,另择去路,可眼不见了,耳就听得更明晰,那是舌头砸着舌头、嘴唇嘬着嘴唇的声响,吓得她们脸红心跳,头颅越埋越低,好像被撞见当众亲吻的是她们似的。
“呀,两位优等生同学。”有人挡住她们去路。是方才包厢里的几个少男少女。“你们也出来透气。”
另一个说:“真想不到,纪添添在你们学校还有朋友呢。她成绩怎么样?应该在你们那儿是吊车尾吧?”
那女孩凑近来,表情天真愉快。“€€,偷偷告诉你们,她能进你们学校,是她妈妈花钱找人办的。”
泳柔拉着周予要走。“我们先进去了。借借。”
那人又对着她们的背影说:“你们可别跟她说这些。拜托啦!”
几个人在她们身后笑成一团,零零碎碎地继续说着。
“要不是她请客,谁会来啊?”
“就是,还当她自己是大小姐呢,她妈就是个暴发户。”
“托关系上重点,谁瞧得上她?过两年高考,指不定又跟我们在大专重逢了。”
“现在大学也能买,就看暴发户本事有多大了。人脉能出得了这个区吗?”
“€€,你们说她是不是喜欢林翔啊?干嘛老拉着林翔不放?”
“她喜欢有什么用?翔少会喜欢她吗?像个小肥猪似的。”
她们推门进包厢,添添正对服务生大发脾气:“怎么不能卖?我妈是你们这儿白金卡会员。我朋友想喝啤酒,你给我上一打。”
那个叫林翔的男生岔开双腿坐在她身后,摆出做作的慵懒姿态。他似笑非笑地摆手:“算了,我就随口一说,我看白金卡也没那么大面子。人家当然不敢卖了,你看这还有人穿着校服呢。”
方泳柔走到点唱机旁,按下暂停键。
音乐中止。包厢内顿时人声涌现,那是方才以音乐做遮掩的嘲弄声。
泳柔提起一口气,心内给自己鼓着劲,在这非她主场的阵地中大声说:“添添,结账吧。该回学校了。哪有未成年人在ktv喝酒的?”
林翔嘲笑:“谁是未成年人?我可满18了,不会穿着校服到处乱跑。”
周予看他:“你满18了?留级生?”
“啊。留级怎么了?同学,你长得挺好看,认识一下?”
周予问:“为什么留级?那么简单都学不懂吗?”
他的脸迅速涨红,像要发怒了。
服务生连忙顺着台阶张罗起结账事宜,泳柔拖拽着纪添添离开,临走时气冲冲地一把提拉过门边的行李箱塞回周予手里(此时周予无辜嘀咕:差点忘了),走出ktv,她人生第一次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添添塞入了副驾驶。
她与周予一前一后坐上后排,凑近了,她小声对周予说:“我看你不止擅长报警,还擅长阴阳怪气。”
“这是夸我?”
添添仍不情愿:“这么早回学校去干吗?”
“回去学习。”方泳柔坐直身子,严肃地问:“纪添添,你上学期末,考年级第几?”
“干吗问这个?”纪大小姐闻此言,气焰虚了七分,“……好像考了九百多吧。”
泳柔震惊:“九百多?全年级才一千几人。”
“那怎么了?至少不是一千几吧?有你们这种考前五十一百的,当然就有我这种考九百多的。”
“那你将来想考哪所大学?”
“想那个干嘛呀?”添添不满地大叫,“今天是我生日,你扫不扫兴?”
车子停在纪添添家楼下,她慢腾腾地上楼去取行李。
周予扭头瞧着泳柔。这后排是三人的位置,她俩偏生要挨在一起。
“干嘛?”泳柔往窗边蹭去。
周予说:“我擅长阴阳怪气。”
“嗯?”
周予又说:“你擅长多管闲事。”
“闭嘴!”泳柔将地鼠往下一锤。
地鼠软软地陷入座椅,挨在她的身旁。她竟觉得此刻很好,虽然不知好在何处,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闹别扭,又莫名其妙地和好,然后竟因这个莫名其妙的插曲而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她想将那只装了50元钱的信封拿出来给周予看,想分享一番自己今日的小骄傲与小得意,可她犹豫了,她怕周予瞧不上她的珍重,疑惑她怎会为了区区50元钱欢欣……这么一犹豫,她将话吞了回去,只是挨在周予身旁,一颗心七上八下,既快乐又纠结,打着莫名其妙的小鼓。
回到学校,方泳柔允诺纪添添:“排球社的事情就交给我,以后,你跟我们一起训练,聚餐聚会也少不了你,我会帮你做一张社员证,跟正式社员一样。”她拉着她的手,真心祝福道:“添添,生日快乐,祝你学业进步。欢迎你加入排球社。”
周予在一旁看着,暗自在心内模仿:生日快乐,祝你学业进步……这几个肉麻的字一到她嘴边,她就感难以启齿,光是设想也说不利索,又怎能够这样自然而真切地执起对方的手、轻柔明晰地将话吐出口呢?方泳柔真像有特异功能。
这日夜间,周予睡不安生,纪添添一直发出梦呓、翻来覆去,凌晨不知几点,添添长吐出一口气,从梦中抖醒过来。周予翻身,不小心触亮了枕头边的ipod。
“周予?你醒着?”纪添添支起一边胳膊。
她迷蒙应她:“嗯。”
“我做梦了。”纪添添再次躺下,望着顶头床板,又叹了一口气。“我梦见林翔对我表白。林翔,就是在铂金时代要买酒喝的那个男生。他是不是挺帅的?”
“帅?”周予努力回想林翔的长相。一无所获。“你喜欢他?”
“哎呀。不知道!”添添躲进被子里,黑暗的空间中一片€€€€。“他以前在我们初中可是校草,呼风唤雨的那种,不知道跟多少漂亮女生谈过恋爱。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样?我不认识他。他不是留级生吗?”
“嗯,他比其他人都成熟多了,留级怎么了嘛!”
“就,脑子有点笨?”周予实事求是地认为,这世上绝无可能有人学不懂小学初中的课程。
纪添添被惹恼了,怒而翻身对壁,闷声道:“不跟你说了,睡觉!”
“哦……”周予静默良久,在黑暗中左右乱瞟了许多眼,许多次张了口又闭上,终于逐字模仿道:“生日快乐,祝你学……”
“都零点了,我生日过了啦!”
周予闭嘴。
纪添添没有告诉周予,她的梦还有另一部分,是她与林翔站在众人的中心,被包围着、被祝福着,那些人望着她,眼中闪烁着真挚的情谊,有人来拉她的手、盛赞她的样貌,大家一同唱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