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来,当时觉得滑稽的场面,此刻像添入她心底的一把柴,烧起一簇微热的火光来,煨烤着她发憷的心。她踮踮脚,紧张地盘算着,若他真的伤了哪里,他妈妈要求赔偿呢?四百块钱够不够?万一告到学校,会不会影响未来高考、申报奖学金?
有人哼着小调从周予住的那栋楼里荡出来,这么活活泼泼的,自然不是周予。
泳柔认得,她记人面孔的功力也十分了得€€€€这是周予家的家政阿姨,说是阿姨也不像,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此刻因那喜上眉梢的神采面貌而更显年轻了,只是着装在这城里不太入时,一件滚花边的女式紧身衬衫,像挂在她们县里集市上的热卖款,村里姨婶们向往却不好意思下手的样式。她挽着袖口,露出的手腕粗壮,从楼里走出几步,她像想起这回事,连忙将袖子放下扣好,衣领与下摆也整理了一番,春风满面地走出小区去了。
小区门外候着一辆光鲜的黑色小轿车,原来是等她的,她绕过车头去副驾驶上车,一路上眼睛似钩子一样勾住车窗里头的人,颌角结实的嘴角含笑,有几分憨,又有少许媚,最后几步是小跑着去的,心花怒放了似的。
车子开走了,泳柔没看见开车的人长什么样,是个男人。
像在恋爱。
她扭回头,又翘首盼着周予出现。
*
阿€€在客厅看电视。她听不懂普通话,只能看本土戏。周予取了行李从房间出来,听见阿妈的房门砰一声摔上。
她放轻手脚。钟琴走到客厅来,手臂一甩,一样东西丢到阿€€面前的茶几上。
“又来这套?”
阿€€三角眼皮下的小眼盯着电视,不答腔。
周予伸长脖子看一眼,茶几上丢着的是阿€€塞到阿妈枕头底下那个送子符,已经被剪成两半了。
阿€€伸出浑圆的臂膀,将两瓣符咒从台面上抹到手心里,紧攥着,她不敢看儿媳的脸,嘴里嘟囔:“不尊重菩萨,不怕报应。”
钟琴冷然站在原地,她看坐着的阿€€时,并不低头,只是将目光向下撇去,因下巴抬起而略微绷紧的下颔令她看起来不怒而威。“你最尊重菩萨,日拜夜拜,菩萨待你怎样?周伯生他爸打你的时候,菩萨有搭救你吗?”
阿€€将本就畏缩的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
周予不忍再听,很快换好鞋子出门。
方泳柔在楼下等她。
一想到这里,她马上忘却了家中那冰窖一般的氛围,进电梯时,连带行李箱的滚轮都欢快得滴溜溜转了,她照电梯内的镜子,察觉自己在笑,马上板起脸,她爱照镜子,总觉得自己冷脸更好看些。
走过一楼大堂,她远远望见方泳柔探头往里瞧着,像等了很久,见她来了,咧开嘴角,鼻子皱了一皱,脸上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名状的委屈,又笑得有点傻。
她便顾不上冷脸好看,也对她笑了。
走过去,方泳柔忽然对她说:“周予,有你真好。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啊?”她不知怎样接了,一张口舌头就大起来,努力也无果,还闹得耳朵滚热,好端端怎么说这么肉麻的话?幸好方泳柔随即又说:“我们走吧。”
“那只手机,”泳柔说,“再借我几天。再两个星期,再两个星期我就还你。”
“嗯。”
泳柔低下头去,“你快过生日了。”
“嗯?哦。”是快到十一月了。“怎么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
像一句赌她能否听懂的暗语,方泳柔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望着她,重复道:“我会给你打电话。”
见她不言语,她扭回头接着往前走去。“听不懂就算了!”
*
当晚,方泳柔主动给纪添添的表姨打去电话,谎称家里大人不同意她再去兼职,她几番试探,确认男孩没有泄露挨打一事,可心总还不安,怕哪一天他母亲闹上门来。
连着几夜她都做噩梦。
周予跟小奇都不曾追问这件事,这两个人各有各的神经大条,倒是纪添添,每次到排球场来都问个不停,她比前述两位都更敏感,似乎隐隐认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事件,她的大小姐脾性如常,某次话到急处,她大声抱怨:“你是我介绍去的,你就这样中途不干了,我多没面子?”
这么一来,球场上所有人都暂缓手头动作,空气凝固之际,齐小奇忽然大喊:“喂!公主!”
小奇总这样当着面喊纪添添,这个花名被搬上台面,小奇叫得亲昵,不像其他人背地里带有嘲讽意味。她将手中的排球高高抛起,助跑两步后一跃而起,振臂把球击过了网。“你不是想学厉害的发球吗?我教你呀。”她在满场喝彩中洋洋得意地回过头来喊。
对面半场的李€€将球抛回小奇身上,不满地嚷道:“她连最基本的下手发球都没练好,你就要教她上手?何况你这跳发还有的练呢,歪歪斜斜的,发的什么呀!”
小奇做鬼脸挑衅李€€:“那你跳一个嘛,李队!”
这么一通搅和过后,再没人关注添添与泳柔间的恩怨情仇,大家摩拳擦掌,纷纷练起大力跳发,这技巧对课余兴趣社团来说难度太高,场上状态百出,引得欢笑连连,偶尔有人做出一次像模像样的尝试,又引发全场欢呼。运动场上没有娇气的大小姐,哪怕总是牢骚连天、抱怨器材老旧肮脏的纪添添,只要一拿出拼搏姿态,也变得可爱起来。
但后续发生一事,令泳柔真正改变对添添的看法,也令她们真正成为朋友,那是再一个周末过去,泳柔回到学校,纪添添已在13班教室外等候多时,脸上表情丰富,有几分神秘,像在隐忍,目光中又带有慈悲,泳柔怀疑她戏瘾发作,果然,她一把捧住泳柔的双手,声情并茂地说:“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原来,纪添添再次发挥不休不饶精神,变换目标,从她表弟口中逼问出了实情。
一查明真相,她大为光火,不仅大闹表姨家,还将事情告到她妈妈面前€€€€她妈妈是帮衬整个家族的“大家长”,不少亲戚都在她家企业里挂职领“帮衬金”€€€€一来二去,纪家上下所有七姑八姨都传开了,表弟小小年纪就性骚扰家教老师,纪添添仗着有她妈妈撑腰,要求他在家族聚会上当众向祖宗磕头认错,据悉场面非常混乱,表姨哭得直打滚,那男孩跪在地上,面越来越赤,头越来越低€€€€尽管添添慷慨激昂地将自己描述为一支正义之师,但泳柔在她的话里话外中听明白了,实际上,纪家的大人们也正像村里的大人们,并不真正把这当一回事,只是给纪总面子,加之像这一类愿意依傍亲戚过活的人,往往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事之所以听来有几分快意,全因为添添骄纵妄为,进一步说,是因为添添家有钱有势。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泳柔慷慨自己正是那最底层的虾米。但想来那男孩必会留下永久的心理阴影,他母亲也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纪添添掏出一张手写纸,是男孩签字画押的道歉信。“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再去找他们家说,赔你精神损失费!”
“我不要精神损失费,就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我们不提这件事,你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干嘛不提?我要是不去问他,你还想吃一辈子闷亏啊?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是我介绍去的,他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好似滋啦一声,泳柔心底蒸腾出了湿热的水汽。
那是她藏在心底的不安、懦弱,还有一丁点的自卑,此刻瓦解了,她没有错,她无需担心自己没有底气承担后果。
方泳柔将攒下的钱郑重交予堂哥光辉,监督着他在淘宝网上下了订单,她犹豫要不要过海去那家玩具店买,可对都市迷宫的畏惧未消,又害怕撞见周予。彼时光辉正在电脑上跟一个女孩聊天,满屏都是酸不拉几的甜言蜜语,泳柔瞄了两眼就不忍卒读€€€€在她眼中状似憨傻的方光辉居然也在恋爱。
周予生日前夜,她将包装好的灯塔积木托付给纪添添,还收获了添添的大肆嘲笑:“什么呀?她过生日,你就送她这么一套儿童玩具?她今年几岁了?”
她嘱咐:“你少管,你就在你们宿舍帮我找个地方藏好,告诉我你藏在哪里就行了。”
这夜泳柔没有做梦,她守候某句暗语,在前往梦的意识流中逆行,所有人都暂时熄灭了,她像颗孤星,独自在这片黑夜中醒着。
遥遥的,夜空中还亮着另一颗。
周予动也不动地平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她已维持这个端庄又僵硬的睡姿有好一会儿了。她在等。若没有等到,就装作自己并没有等。因此她故意不去想自己究竟在等些什么。
手机藏在被子里,就搁在她的掌心以下心口以上,伴随她的呼吸起伏着。有几次她疑心手机震动,原来没有,是心跳引发错觉。
还有几分钟,她就要满16岁了。
16岁,在她想来与18岁无异,已经像个大人,可哪个大人会盼望自己的生日零点呢?她沉浸在青春的念想中而不自知,多年后她明白,这正是青春的可爱之处,多年后她仍偶尔回想这个夜晚,想起自己的心脏异动的时刻。
零点差二分。
那不是心脏异动,她终于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机在震动。
她紧张得差点手脚失调,要扭头去看室友们有没有被吵醒,又要躲进被窝去看来电显示,折腾了一通,她翻身溜出被窝,差点将手机从上铺摔到地上。
电话接起了€€€€她怕迟接一秒就会被挂断€€€€她把手机紧紧捂在耳朵上,听见方泳柔极低极轻的声音传来:“喂?”
她大气也不敢出,无声地快步走到阳台上,关上了阳台的门。
方泳柔再次说:“喂?周予?”她也紧张得声音打颤。
“嗯。”她应一声,表明她的在场。她探身从阳台栅栏间张望出去,目之所及的每一扇窗与每一间阳台都黯着。远方的海也漆黑一片。“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方泳柔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
周予原本想说,只是还没睡着。可她没有,她的口太干了,又很紧张,说不出谎。她如实地说:“我在等你的电话。”
方泳柔躲在宿舍楼走廊的拐角处,她们楼栋的房间没有阳台。“我以为你会说,只是还没睡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清晰毕现,此刻有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就像她紧急呼叫她时,她会立刻出现那样真实。
周予对她说,我在等你的电话。泳柔确定这不是梦。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再次跳动。泳柔说:“零点了。”
“嗯。”
泳柔说:“周予,生日快乐。”
“嗯。”
周予只能这样回应,她连谢谢都说不出了,在这样静的夜里,她的心涌动如大海潮汐,她再一次应:“嗯。”仿佛应了两声,就表达出她只是因笨拙而无言,并非毫无触动。
泳柔是知道的。“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去找找。”
“在哪里?”
“你们宿舍不是有一个柜子是没人用的嘛?”四人间只住三人,虽说那个柜子也已被纪添添的东西占满了,但总算还是个公用的柜子。
周予溜进房间,打开那个柜子,在黑暗中摸寻着。“添添说,她帮我放在最上一层的最里面了。”周予踮脚,伸长手臂去摸。“喂,你不会拿不到吧?”方泳柔记仇,还记着上次在ktv周予笑话她矮。
周予费力地从顶层拖出了一只礼品袋。
她将它抱在怀里,回到阳台上,费了一番功夫才用空余的一只手将礼品袋粘住的口子整齐拆开€€€€她怕不小心撕破了。
礼品袋里装着她买过的那盒积木灯塔。
她拿在手中,借着月色欣喜地看着。
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奇怪她本没有多喜欢这一款的,这一刻却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也可能是单单喜欢手里的这一盒,不喜欢家里的那一盒。“找到了。”
“拆开了吗?”
“嗯,拆开了。”
“虽然有点幼稚……”泳柔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觉得挺好看的,还会亮灯呢!可以跟你的那艘大轮船放在一起。海上有行船的话,怎么可以没有灯塔呢?”
“好,我把它们放在一起。”
“以后,这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灯塔。”
因大雨而失约的灯塔,因检修而谢客的灯塔,梦中遥不可及的灯塔,它们忽然都在周予的心中具象起来了,就握在她的手里,是真实的,恒远存在着的,在她16岁的这一天亮起了灯,从此照耀她的航程。
她们背着所有梦中人,一起偷偷地醒在真实之中,从此她们是不惧怕梦的人。
泳柔说:“可惜我只买得起这个小孩子的玩具。委屈你今天当一下小孩好了。”
周予答:“我本来就不大。”她当即放弃成为大人了。“对了,你呢?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泳柔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对了,下个月元旦放假,你要不要到我家来?”
“到你家?”
“嗯,到我家过夜。你们城里不是禁烟火吗?到我家来跨年,我们这里有烟花看。”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道:“好。”
“说好了。那……挂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该回去了。”泳柔这样说着,却紧贴着身后的墙角,像不舍得离开它似的。
“等一下。”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