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44章

方泳柔躺在被窝的另一端。

她也紧张兮兮的,不停地说,是不是有点冷?然后拿手来掖紧两人中间的被子,防止漏风。

“你是不是住不惯?”良久,泳柔在脉脉的夜色中这样问道。灯熄掉了,整栋房子都已睡下,明日要到庙里去行仪式,何况周予在,泳柔也无心再跟村里其他少年去打烟花玩。

她不想让周予知道她自小的玩伴是那么一群咋咋呼呼、言行举止粗俗的乡村小孩。

其实,她也不想让周予知道自己家的铺盖是大牡丹花这样子土气的款式。上周离家时,她明明千万叮嘱过阿妈要帮她换个素色的款式了。

不想让周予知道,却要邀约她来。泳柔也觉得自己矛盾得要命。

早些时候到了家,小奇去上洗手间,大喇喇招呼周予也去,可周予好像有些犯难,泳柔瞧出端倪,带她上楼去用住家的洗手间,这么一来,泳柔忆起高一时周予第一次到家里来,忽然明白了当时她因何故进了厅堂来,却只呆站着看鱼。

她是嫌一楼大排档的公用洗手间环境邋遢,可进了屋,总不能转一圈又出去,这才佯装看鱼,还被迫要与泳柔搭话。

原来她们之间第一次对话,即是源起于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就像此刻她们中间的被子。她再次将被子掖紧。

周予说:“住不惯。但没什么不好的。”

泳柔坦白交代:“我家里没有电脑。之前你问我放假怎么不上网,我说我隐身了,是骗你的。我都去我大伯家上网,要么只能去县里的网吧。”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她一直放在心上。

“干嘛骗我?”

“……”泳柔答不上来,只好暗骂周予迟钝。

“干嘛不告诉我,明天是你生日?”

她更答不上来了。也许是害怕周予会送给她什么她回不起的礼物。不说,却偏要邀请周予来,她实在难以想通自己这样矛盾的心理,就像想靠得近些,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掖着棉被。

周予问:“你很冷吗?”她忽然挪进她们中间的这条鸿沟里,很近地挨过来,几乎要挨到泳柔的身子了。“这样呢?”

泳柔再动弹不得了。“……好一些。”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贴得太近,隔着一点点空隙,一点点厚重的棉被,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躯体伴随着呼吸起伏,感受到对方穿着贴身棉衣的身体曲线。

又是良久。泳柔再次憋出一句话:“今天的蛋糕好不好吃?”

讲不出半句违心好话的周小姐答:“太甜了,还有点干。”

“喂!那可是我的生日蛋糕!”泳柔伸出手去推周予一下,触到周予的肚子,她马上缩回手,却一时紧张得忘了自己刚刚将手放在哪里。“……那我爸做的菜呢?我还特意说了,让他别煮内脏。”

“嗯。虾好吃。”

“光是虾好吃?”

“都好。虾最好吃。”

虾是泳柔亲手剥的,自然是因为发现周大小姐不愿脏手,半席过去也没剥一只虾吃,只得帮她剥好,剥好了,她倒是吃得爽利。“虾好吃,你自己不剥!”

“……我没手。”

此言一出,两个人对视,周予悄悄移开目光,忽然两个人都发笑,泳柔去揪周予的手,周予急忙将手背到身后,在被窝中扭打了一阵,有人自投罗网,藏在身后的手迎上来,牵住进攻的手。

进攻的那个马上偃旗,像个被钳制的战俘,听之任之,就这样被牵着了。

泳柔说:“今天在西滩,我问小奇是不是喜欢我堂哥方光耀。”闹了一番,再次说起认真的话题,她的声音愈发微小地隐蔽在夜色中,听来很是乖巧。

“嗯。是不是?”

“她说是,有一点。”

听了这话,周予竟有些窃喜。“那你伤心吗?”

“我干嘛伤心?我早告诉你不是那回事!我只是觉得……你说我堂哥,方光耀,他有什么好的?他哪都配不上小奇。难道就因为他是男生?”

“可能吧。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这不是你说的吗?”

故话重提。这次,换泳柔问道:“那谁会是那另外一个?”

“不知道。”周予紧紧牵着泳柔的手,泳柔的手是暖的,比她的要暖得多。

“我想过了,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身边有那另外一个,我也不会另眼看她的。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女生喜欢女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女生和男生之间一样?”

“女生和男生之间是怎样?”

“就……就……”泳柔支吾起来,她也没怎么见过,“就像心田说的那样?像我们在铂金时代看到的那样……”

“你说接吻?”感官迟钝也有一定好处,周予竟能直白说出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词汇,不是“那个、那个”,也不是“kiss”,而是“接吻”。

“……也许吧?会吗?女生跟女生之间……”

会接吻吗?

此刻,她们之间的距离已足够近,温度足够高,心跳足够快,已满足接吻的一切先决条件,除了她们都还不知道接吻是怎样一回事,不知道恋爱是怎样一回事,不知道此时此刻是怎样一回事。

周予想,会吗?是这样的吗?她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只漂浮着这样一句话。

她们不知何时枕在同一个枕头上了。

她觉得这枕套好像有些刺着她的脸,她轻轻地蹭了蹭。

她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可以触碰对方的鼻息。樟脑丸的气味间混杂着少女面霜馥郁得有一丝廉价的香气,新旧年交关之际的空气是冷的,周予的鼻尖也是,可泳柔没有躲开。

再一秒,下一秒。越来越近。

她们在等待下一秒发生。

*

“你未婚夫的短信吗?”虞一毫无分寸感地侧头过来看方细的手机。“方老师,你是不是不爱他?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因为他开心过。”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方细收起手机。

虞一笃定地答:“重要。她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突然认真起来。

方细因这认真而感到一丝不快。“……我不是她,你不用像探究她爱不爱那个男生一样,探究我爱不爱我未婚夫。”

“那是爱还是不爱?”虞一盯着她。

她从来是讨厌被看穿的,也不喜欢这样逼人几近冒犯的眼神。她扭开脸,开始喝酒,直到剩余半罐饮尽,虞一仍在看她,她将此视为挑衅。

“我不知道。你说说看?”她的拇指将空掉的啤酒罐捏出一个凹槽,“你会怎么探究?”她€€她一眼,如同两军相交。

酒精点燃战火。

距离原本就足够近了,虞一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不费吹灰之力,稍一探身便吻住她,是真切的,冒犯的,混杂着酒气与雅致的香气,那是深夜时分的香水后调。虞一的另一只手拎着一瓶酒。漫不经心的。

她们在接吻,如同两军相交。

寂静夜空忽然炸裂一阵盛大烟火,屋内的时钟准点报时,方细睁开眼,推开了虞一。

零点了。

周予被这烟火声惊得猛然退后,扭头望去,墙上的挂钟指向整点,世界跨入了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新年。

“零点了。”周予结结巴巴地说:“生、生日快乐。”

那一秒结束了。那一秒从未发生过。

*

新年第一天,元旦。两家共同行礼,因此定在圣伯公庙,请了常在庙里问仙的三老姨做八字先生。

钟琴一早就开车来接周予,香妹在排档门口迎,见了这名车贵人的架势,不自觉就态度卑屈了些。“周予妈妈你好。小孩还在吃早饭,你也一起吃点?”

钟琴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姓钟。你好。你贵姓?”

香妹搓搓冬日里开裂的手。她听惯了各种村里的称呼,像阿礼嫂、排档嫂、三婶、阿柔妈妈,一时有人问她贵姓,她倒磕巴起来了。“免、免贵,姓陈。”

“噢。陈小姐。早饭不吃了,听说你们今天家里有喜,我来接小孩走,不要打扰你们厝内事。”

泳柔与周予走出门来。泳柔怯怯地问阿姨好,钟琴只对她笑笑。

钟琴像不太喜欢这里,香妹要拿自家做的干海货送她,她客气推脱:“家里有很多,吃不完。”要拿新鲜的,她又说,车里不方便放。像嫌鱼腥气。她很快将周予带走了。

行礼的吉时是定好的,温家包下圣伯公庙的偏殿,各家除了长辈,来得多的就是看热闹的小孩,泳柔跑入殿里,紧挨方细站着,决意要为她的细姑撑腰。小奇与光耀也来了,几人站在一处看庙童们布置。

光耀向小奇邀功道:“你昨晚看见了吗?零点的时候,那阵好大的烟火。是不是很漂亮?我在县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大的。”

小奇笑着应他:“看见了。”

泳柔与方细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烦躁之感,只希望光耀快点闭嘴。

小奇忽然说:“€€,那不是虞老师吗?”

方细一惊,自偏殿的廊柱后望向正殿,虞一果然正在敬香。她支使几个小孩去帮姨婶们搬搬抬抬,确保无人留意,就溜到正殿去,先是用眼神询问,随后示意虞一跟上她,两个人躲到正殿后进,一直往深入走,见尽头有一间堆放香烛的斗室,就先后闪身入内,垂下本来束着的门帘。

“你在这里做什么?”

虞一脸上又现出顽皮的笑容,“新年嘛,当然要来庙里拜拜。”

方细挑眉,她当然不信。

虞一说:“你不信?那我说是来贺你订婚,你信吗?”方细神情仍是狐疑。“看来你是认定我来捣乱。方老师,我只是来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你不爱他。”

“这与你无关。虞老师,昨晚我们喝太多了。不过我已经告诉你,我不是那个她,你不用探究我到底爱不爱谁。”

虞一转而说:“其实那时候,她也推开我了。不过她比你推得早一点,在我吻到她之前。”她的表情愈加玩味起来,“而且,她也没有回吻我。”

帘外忽然响起一阵清痰声,随后是几声逐渐远去的咳嗽,方细顿时后背发寒,僵立片刻,正殿前进传来老妪的高声呼喊:吉时要到了!新人在哪里?

她急忙撇下虞一,回行礼的偏殿去做新人,一边急走,双手一边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裳,像在整理自己的心。

三老姨已伏在偏殿的香炉前,四个生辰帖摆到她面前,她燃起三炷香,通过香火接收神明的旨意,庙童一唱吉时,她伏拜在地,随后开始看帖。先是光辉与冯秀的生辰八字,她看过后,念唱祝词,表明八字相旺、百年好合,冯秀紧紧挽着光辉的手臂,一听结果,喜上眉梢,两抹红晕飞上脸颊,按捺不住地揉搓着光辉的衣袖。方细站在她对面,心中暗想,她想必是很爱的了,让虞一看到她这副模样,就断然无法轻飘飘地说出“她不爱他”。

可惜她方细不是冯秀。三老姨再展开她与温水鸿的生辰帖,温水鸿伸手揽她的肩膀,她只静静站着。

三老姨看了许久都未出声,面上皱纹愈发凝重,直到三支香烧至余下参差不齐的三小截,她断然摇头道:“不合。大凶。”

言毕,她抬起头,深深地望向方细,再次说道:“大凶。”

温水鸿揽紧了方细。

礼毕了。

结果不好,这倒也不妨事,一个先生看了不合,就换一个先生看,再不济,先生也只是想讨点利是钱,就可以作法化灾。所谓“灵活迷信”,此地一向如此。

因此后续宴席照旧,各家亲戚往冯家村去。方光辉喊:“秀,我去开摩托,你等等我。”随后他兴高采烈地奔出殿去,跨出庙门,他正与虞一擦身而过。

虞一侧身让他,唇边带笑,与他对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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