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眼。方光辉那小得好似花生米的脑仁中,冒出一句他自认为浪漫绝顶的话来€€€€
只这一眼,便是万年罢!
【彩蛋004】
2011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齐丽莲收了铺到家,女儿小奇正与谁打电话。
“零点?知道了,你下午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她见她进来,就冲着电话那头说:“先不说了,我妈回来了。”
电话挂了,女儿火箭似的窜到她身旁。“丽莲!新年快乐!”
她假意扇她一巴掌,“又没大没小!何况现在也还没到新年!”
女儿手脚并用地缠住她。“阿妈,旧年快乐!今天也这么忙?回来这么晚!”
“那肯定了,明天过节嘛,今晚做头发的人是最多的。妈去洗澡,你快去睡。”她摸摸女儿的后背,将她推入房内。
女儿心事浅,一向睡得香,她洗过澡出来,打开门缝偷看,见女儿已经睡熟了,连零点跨年都没守到。
她站在门边,静静看了片刻女儿的睡颜。
墙上指针指向整点,外头天空忽然一声炸响,她吓一大跳,原来是有人在放新年烟花,她走到窗边,确认窗户严丝合缝,远远望去,那烟花竟是心形的呢。
不知这烟花会惊扰了谁?
她又转头看女儿一眼,女儿仍在呼呼大睡。
【彩蛋005】
1999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新年将至,岛上到处都在打烟花。听闻两千年的零点世界就会毁灭,年轻人们紧抓着生命最后一点尾巴,全玩得疯了。
16岁的方细独自走在海岸线上。彼时沿海公路还没修好,此地是个野堤,深浅高低,她走得很小心。
没有人与她一同迎接新年与末日。
在学校倒还有几个一起探讨学习的伙伴,回到村里,她总是孤零零的,岛上的少年们都不喜欢她,见她孤身走过,也没有人招呼她加入。
她只好独自游荡。
世界真会末日吗?彼时,她的心内还会产生这样天真的想法。若世界真的末日了,那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人死去了。
游走至渡口码头附近,此处海岸线往外凸,是离对岸城市最近的地方。
她远远望去,什么也望不见,对岸应是市区的码头,此刻也已关闭了。
她找了一处高地坐下,独自守着零点,望着漆黑中那望不见的城市。她一向憧憬城市。
在她身后,岛上四处不断响起烟花升空的响声,她只听,并不回头去看。
零点时分,新的世纪来临之际,海的对岸应已关闭的码头上忽然高升起一簇焰火,方细站起来,愣愣地看了半晌,那焰火大概只有一筒,很快放完了。对岸复又沉默。
她欣喜地想,说不定只她一人看见这场燃放呢?
那便是属于她一人的焰火了。
1999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16岁的虞一站在寒风中,拨通了一个电话。
她眉开眼笑地说“喂?你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找不到?我在码头这里,这里没有人。”她抱着一袋烟花,足有好几大筒。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虞一,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过去。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了?”
她摸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你在说什么呀?往年跨年我们不也是一起玩的吗?你快点过来,你是不是翻不过码头的墙?我来帮你。”
“……虞一,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我意识过剩?你觉不觉得你很恶心?”
对面很快收线,只留她一人站在漆黑的码头空地上,还傻兮兮地抱着好几筒烟花。
她寂寥地站了片刻,看看手表,又看看手中的烟花,想,世界都要末日了,这些烟花若不放就该浪费了。
于是她将它们摆在地上,翻出打火机,在零点到来之际,她点燃第一筒烟花。
燃引线烧出星火,一束大号手电筒的光芒随之摆动,有人高声喊:“谁在那里?”
虞一拔腿就跑,焰火升上天空,她一边跑,一边抬头看,跑着看着,忽然大笑,流下了泪来。
27-1
仪式作完,几家人散了,三老姨照往日搬石凳坐在寺庙院内冲茶,温家派人来塞红包与她,她照收不误,对方又再一封:“水鸿和阿细的八字,劳你老人家再看看啦!”
她不笑不言语,任谁也无法透过她沟壑纵深的脸看穿她,须臾,她倒了杯茶给来客。“都是神明的意思。”
温家那人走了。虞一立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摩了谈话全程。
她坐下来。
三老姨瞥她一眼。
她问候道:“老姨,在€€茶?”
老人不答腔,她再问:“老姨,你能跟神明讲话?神明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那一对真不合适?”
“你不信,就不要问!”三老姨将茶杯砰一声放到石台上,另拣出一只干净茶杯,重重搁到虞一面前。茶水斟入去。“我这里不招待香客,€€杯茶水,你去别处逛吧。”
“多谢老姨。”虞一将小小茶杯捧入掌心,身子向老人倾去,好似一个认真听讲的孩童,漂亮,聪明,懂得讨人欢心。“其实我是想问你,到底是神明说她们不合,还是你说她们不合?”
“我作甚说她们不合?乱传神明旨意,要遭报应。”老人深深地望向虞一,“引人上邪路的,也要遭报应!”
“什么路叫邪路?”
三老姨掷地有声答:“违背世间常理的就叫邪路,为天地不容的就叫邪路,”女人同女人搅到一起,就叫邪路。“好女嫁好男,有男有女,才成一个家!”
虞一装作不明,“好女嫁好男,那她俩是哪个不好,神明才不答应?”
“不是不好,可能时候未到。”
“老姨,听说你最会给人说姻缘,你看有没有合适我的?我过了年,虚岁也30了,时候该到了。”
“没有!我不给你们这些城里囡仔说姻缘!一方土地一方神,你们那边的神,我没联系!”三老姨见她杯子空了,老大不耐地为她添满,“生得这么水,穿得这么靓,一看就是好出身,妹仔,你是聪明人,你生下来就是应有尽有的了,你来求神,神都不知要多给你点什么。”老人的语气软了,“大好人生,切切不要行差踏错。”最后一句,好似一声长叹。
虞一莞尔,由衷亲近道:“老姨,你这人真可爱。”
三老姨用目光狠狠剐她:“不正不经!”
“三老姨,你€€茶呐?”她们谈话的功夫,又来了个年轻男子,他身材粗短,顶多一米七上下,肩宽脑袋大,一对眼睛像铜铃,硕大却不漂亮,宽宽的厚唇咧开笑着,眉间还长了个肉痣,看着心无城府至有些痴傻。他一走过来,就一个劲地冲虞一笑。
“阿辉呀,你怎么又跑回来?”三老姨像很中意这男子,见他来,马上喜笑颜开了。
“阿秀落了个手提袋,我回来拿。我骑摩托嘛!嗖!嗖!一下子就到。再嗖!嗖!又一下子回去。”
他洋洋得意地表演着骑摩托的动作,将三老姨逗得直笑,她一拍他的大腿:“怪模怪样给人笑!都要做新郎的人,还跟个囝仔一样!坐下,€€杯茶再去!”
他听令坐下,仍然憨憨地冲虞一笑着。三老姨冲茶给他,“都要娶老婆了,以后凡事要知深浅,要稳重,知€€?不要整天嗖!嗖!的。你也算我看着大的了,你们姓方的,从小最招人惜的就是你老爸阿忠,你们三兄弟,你最像你老爸,你们都是好心肠的人,这个阿秀嘛,她条件是跟你不能比,不过既然神明都同意了,你就要对人家好,她是苦命人呐……”
方光辉一对铜铃似的牛眼滴溜溜转着,对虞一左瞧右瞧,也不知把三老姨一番话听进了多少,他仰头将茶一口饮尽,随后很爽快似地张大嘴长吁一声,行止简直粗鲁,与多数乡间男子无异。他与虞一搭话:“€€,美女,我听家里妹妹讲,你是我们细姑的室友,你也是做老师的?”
三老姨再拍他大腿:“嘴花花!要结婚了,还叫人美女!”
“三老姨,你不懂啦,那城里都这样叫,女叫美女男叫帅哥,况且这位还是真美女咧。啊不叫美女叫什么?叫人小姐啊?”一老一少窃笑起来,老太太打男子几下,骂他:“乱讲!乱讲!”
虞一的嘴角挂着静静微笑,审视的目光疏离,像笼着一层薄雾,她想,此地此景此间人事,真是老土得引人发笑。“你听家里妹妹讲,你妹妹也认识我?”
“认识啊,我妹就在你们学校念高二,我妹是我们家最聪明、读书最好的了,跟我细姑一样聪明。”他像真心为这个妹妹骄傲的,这倒还让人有一丝好感,“我妹叫泳柔,你是不是教过她?”
原来她的学生方泳柔姓的也是这个“方”,同住一年多,方细从未跟她说过。“是,她是我的学生。我姓虞,虞一。一二三的一。方泳柔是你妹妹,方细是你姑姑?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咯?”
“对,对,我叫光辉。”方光辉很快将他全家上下各有几口人物、都做什么职业、有些什么秉性全都说来,三老姨在旁听得皱脸皱眉,屡次想堵他的口,可他正在兴头上,颠三倒四地讲着,铜铃大眼闪闪发亮,对三老姨的多番暗示置若罔闻€€€€亦或是他那虾仁大小的脑仁根本理解不了任何暗示。
虞一笑眯眯的,状似专心聆听,时而递出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眼神。
“好了!好了!该走了!”三老姨用力推他。她有些提防虞一,好似虞一是个城里来的妖女。
他只得讪讪地站起来,还傻笑着,虞一主动伸出手去:“拜拜了新郎官,祝你新婚快乐。等你们家办婚礼,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如果你细姑有邀请我。”
“有邀请!有邀请!”他忙不迭地伸出双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厚实湿热的手感受到掌心中这一只玉手纤细柔嫩,还有似有若无香味溢来,他顿感血脉贲张,“再见”,多么动听的词汇,在他听来无异于一句誓言。他心中痴想,一定有“再见”的!
跨过年,很快就是学期末,再就是寒假。学生们忙于复习备考,方冯温三家上下每日忙着商谈两件婚事,所谓各人有各人功课。冯秀日日去方家做“三好儿媳”,泳柔几次周末过去,还误以为她已经入住大伯家里,可奇怪是准新郎光辉却常不在家,独留女朋友与父母相处。
冯曳偶尔陪她堂阿姐过来,来了也帮不上手,只和光耀一起在书房打游戏,她见泳柔每次露面都在学习,等开饭时背古文单词,大人们€€茶时在一旁写写算算,不免又觉得泳柔是什么无趣书虫,难得几次说上话,总有几句挖苦取笑。可她很快笑不出来,期末考前夕,方家大伯挥舞着皮带勒令光耀跟着方泳柔学习,她也遭牵连,毕竟两家结亲,她的阿妈阿爸也来走动过,她自然被收编入了方家的晚辈,只得同方光耀一起,头垂垂听方泳柔讲错题。
她嘴上不服,却总还到方家来,有几次趁泳柔走开,偷翻泳柔的各册笔记,光耀取笑她:“你看她那些干什么?也想像她一样,读书读到傻?”
她只得将笔记丢到一旁,虚势说:“就随便看看!”
冯曳从没在方家见到过她的水鸿哥的那个未婚妻方老师,元旦过后,温家另找八字先生,总算合出好结果,这样一来,就可以择吉日、订酒席、商定彩礼聘礼。可这些重要时刻,那个方老师统统不在场,好似根本不在意,倒是她的侄女方泳柔,次次都躲在一旁偷听。
彼时方细正躲在办公室闷头批改期末考卷,生物组本就短人手,假期临近,人人都想尽快休假,她如愿揽下全年级13个理科班的卷子。从前是躲避着回村里,现在连教师公寓也回不得了,只能盼着虞一尽快回城里过寒假。她早出晚归,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人,近一个月也未打上几次照面。
人生难免出意外,意外之后,生活仍需回到正轨。
农历年前,她总算与虞一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很不愉快。那日一早,她收到虞一短信:今天晚些我回市区,新学期见。
学期工作已到收尾阶段,她批完卷子,甚至帮年级长整理分析完所有排名,连带校党委的各类政治性文宣稿件她都有份帮写,总算忙无可忙,下午四点钟,天还亮着,她趑趄是否要下班回家,年级长开口请她吃饭,她想都不想便推了。
收拾好东西,终于往教师公寓去。
又怕见,又怕真的不见。
公寓里不止虞一一人。她的侄儿光辉坐在客厅沙发,一边不住地抖腿,一边搓着粗厚的手,虞一侧坐在另一张沙发,她进门前一刻,听见屋内相谈甚欢,开了门,就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坐一室,和乐融融。
光辉梗起脖子与她打招呼:“我爸叫我送东西来。”
茶几上有水果,有鲜花。方细迅速扫过一眼。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光辉送各种生鲜吃食来,前两次她恰好在家,将他拦在楼下,家里有其他女性室友,总归不太方便让男亲戚贸然登门。没想到虞一倒不介意。“你爸让你送水果,还有花?”
他含羞带臊,“花是我自己买的,我路过县里看见,挺漂亮的,你们两个女生住嘛,鲜花配美人,正好!”他讲到美人一句,有意无意将笑眼投往虞一。
“你从家里带东西来?”
“是啊!”
方细心道,真是连谎也不会撒。“骑摩托走沿海路,要经过县城?多绕一大圈?”光辉答不上来,只憨笑着。她逐渐证实心内猜测,心也越来越沉。“我进门,你怎么不叫我?”
她的大侄儿光辉,从小又笨又懒又馋,唯一优点是脾气好,他与他二弟光荣只差一岁,光荣从小就不将她摆在眼里,觉得她年纪与他们差不离,不肯叫姑姑,光辉却不在意,总是细姑前细姑后地叫她。他秉性单纯,又是男丁,在乡间讨得一众长辈欢心,哪怕长大后不学无术、毫无担当,也还是颇有些长辈缘。刚刚她进门,光辉竟直接省去称谓与她说话,实在事出反常。
“我想着大家都是同龄人嘛。上次在圣伯公庙,我跟虞一挺谈得来。”他讪笑,左右看看在场两位女性。明摆着了€€€€他不愿做她们的晚辈。
方细下达逐客令:“你回去吧。阿秀不是在你家?都没成婚,你就丢她一个人,不太好吧?”
提起冯秀,光辉像老鼠被夹了尾巴,很快灰溜溜告辞。
方细重重在沙发上坐下,拈起鲜花中的卡片,照着读道:“一笑倾人城。虞一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