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放下手中碗筷。“她们家挺好的。”
钟琴迎向女儿忽然笔直射来的目光。
外婆终于开声,拿筷子敲敲碗沿,掐灭已经燃起的火苗:“饭都没吃完就放筷子?我煮得很辛苦的,快点吃!”
这不愉快的前奏,周予当然不会说给方泳柔听,但她心中扎入了一根隐隐的刺,令她深切觉得,她的家庭与其她人不同,与李€€的不同,与纪添添的不同,与方泳柔的也不同,这种不同竟让她感到有些自卑,而自卑无法言说,便叫她的孤独又多了一分。
总算这一次让她如愿,她不用对方泳柔出尔反尔,周六白天,她特意请小朱阿姨帮她换洗了房间的床单,地毯亦做了除尘,整面书架被她搬空重新排列,她将些无营养闲书统统搬到底部,最显眼位置列上几套赫赫知名的精装大部头,书桌上那只被方泳柔取笑过的小偷摆件也被她藏进抽屉深处,一本名著摊开放好,装作她正读到此处,她还找出童年相册,精选自己最可爱的几张照片,装裱好摆在她的钢琴上。
她甚至选好自己晚上要穿的睡衣,排练一番客人进门的动线,往冰箱里补充了一大堆阿妈绝不允许的饮料,还备好了冷热白开水。万事就绪,傍晚时分,她换一身近来最喜欢的新衣服,到球场去接方泳柔。
搭上出租车,泳柔一路不停说她们今日训练大小事,周予一路应得磕磕巴巴,她们各自紧张。
“请进。”
终于,她的世界在她眼前展开,优雅如同电视剧里会出现的家,只是没有一丝人气。
周予取出一双新的拖鞋。“我爸这周出差,我妈今天排了手术,术后要值班守着病人。之前我奶奶也在我家住,不过她回老家去过年,还没回来。”
客厅电话铃声大作,是小奇与李€€急不可耐地打来,小奇在电话那头大笑:“你们猜阿€€的床单是什么图案?飞天小女警!还是粉红色的喔!”随后是李€€的声音:“你给我闭嘴!”
李€€接过电话:“一会儿吃了晚饭,要不要出去逛街?”随后又是小奇的声音:“阿€€家晚饭有六个菜!你们呢?周予家的晚饭吃什么?”
周予呆住。她家的餐桌一尘不染,她从未真正自理过生活,压根没想到还要安排晚餐,也无人替她安排。小奇还在说:“对了,冯曳今晚也在市区玩,我们可以把她也喊出来。”
泳柔对电话那头说:“我们不去逛街了。明天还要打比赛,你们也别玩太晚了。”
挂下电话,她们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泳柔望向空荡的厨房。“你想不想吃方便面?”
周予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要不,我们出去吃……”
可泳柔像很有兴致,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不周到,“出去吃干嘛?我一直想吃煮的方便面,我们家是开饭店的,我爸从来不让我吃那个。你们家有没有?我煮给你吃。我还会煎鸡蛋,可以添在面里。”
她们去附近街区超市,推一辆购物车在货架间慢慢荡,什么东西都拿下来评几句又放回去,只买一把青菜几粒鸡蛋外加两包泡面,足足逛了近一小时。
泳柔说:“我不想跟她们出去逛街,就这样在附近逛逛就好了。”
周予说:“我也不想。”
泳柔问:“为什么?”明明是她起的话头,她反要问为什么。
周予答:“我想在家跟你待着。”
锅里的水烧开了,炉灶上发出细微的呲啦声,两个人各自扭头找事去忙,水蒸气逸上来,烫红了泳柔的脸。
泳柔心里有些懊悔,从小在家只挂念读书,从未好好学过做菜,她想她将来是绝不会做家庭主妇的,也不做谁的煮饭婆。那她此刻又在懊悔什么呢?她暗骂自己,真是没出息。
她们相对而坐,分食完一锅泡面,筷子时而打架,没有什么重要话题,只是一起为些琐事发笑,成功做了一顿晚餐,好像一起攻克了生活,又好像日子早在几百年前就是如此,如水一般长长久久地过。
随后是收拾战场,轮流冲凉,泳柔换了干净睡衣,小心翼翼将脏衣服包裹起来,踏入周予房间,早前第一次进门参观时太过紧张,她这才仔细看清房间全貌,看见了照片中那片洁白的绒毛地毯,还有一同被摆在书架中央的积木大船与灯塔。房间里还摆了一架钢琴。
“你会弹钢琴?”
“会一点。”
“会一点?”
“嗯,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不学了。”
“你不喜欢?”
“也没有不喜欢。”周予在琴凳上坐下。“想当钢琴家,第一年就要考三级,六年内考完十级,然后不停参加比赛,考最好的音乐学院,18岁前,至少要拿到一个国际奖项,20岁开独奏会,如果不够格,就要参加最好的乐团,25岁前全球巡演。这是我妈定的规划。”
“你不喜欢这个规划?”
周予摇头,“好像也不是。”
泳柔笑了,“你是不喜欢别人替你做好决定。”
她就这样一语道明她十年来连自己都想不透的心。泳柔说:“不学就不学了,当大钢琴家也没什么好的,反正你脑子聪明,不学钢琴,还可以学别的。”
周予看着赤脚站在地毯上的女孩,忽然有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心感。她明白她,她是她在这世上的发言人。
泳柔又发现角落里摆着的写生画。“你也学过画画?那当画家呢?画家的人生怎么规划?”
周予笑着叹气。
泳柔走过书架,发现上头摆着一本熟悉面孔,取下来,正是那本《同学少年都不贱》,一翻页,那张由50元钱折成的心型书签和图书馆的借记卡还夹在里面,卡上还有她的签名。
“这书怎么在你这里?”她看周予签字的外借记录,发现早就逾期了。
“我忘记还,就买下来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泳柔故意取笑,可她心里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偷偷按捺着上扬的嘴角。
钢琴上放的照片,她逐张看了,里头的小孩张张都粉雕玉琢,张张都臭着脸,她还看见这小孩周岁时印的手印,下面有俊逸的题字:You’re the best gift for us.她忽然明白周予的网名由何而来,眼前浮现她独自弹琴的孤独身影。
她在周予身边坐下。“你要不要弹琴给我听?”
周予翻过一页琴谱,开始弹《致爱丽丝》,泳柔看她的侧脸,看她纤长的手在琴键上抚过,泳柔想象着钢琴家该有这样一双手,在镜头的特写中才会很漂亮。
琴声忽然停下来。周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有点太长了。”
“指甲太长会影响弹琴?”实际也没有多长,只是浅浅一截。
“影响不大,只是不太好看。”
“……自恋狂。指甲钳放在哪里?”泳柔起身,遵循周予的指引找来工具,琴盖合上,垫一张纸,她将她的手拉到眼前,一点一点地帮她剪着指甲。
剪着剪着,泳柔意识到这行为肉麻至极,周予又不是三岁小孩,干嘛要人帮忙剪指甲?可她心里又觉得乐意,只得再次唾骂了一番自己。她发现周予的指头生得尖,指甲的长势是锋利的,若用力剐蹭皮肤,大概很容易留下印痕。“指甲长这么尖,还不勤快点剪,划伤人怎么办。”
“我又不拿手戳人,怎么会划伤人?”
“那……挠破自己的脸呢?跟人牵手呢?”
她牵住周予的手。一开始是静静牵着,后来逐渐无意识地抚摸周予的指腹,她不敢看周予的眼睛,赤着的脚板发烫,她想到的不仅是牵手,她不该想,不该窥探。
光是想都有罪。
滚烫涌动着传染,定住两具年轻的身躯,她们坐在一架沉默的钢琴前,窗外月色汹涌,即将要把谁吞没。
*
冯曳仰头望向上弦月。“水鸿哥,你快来看,城里的月亮也挺亮的。”
宾馆的前台小姐来回打量门外的冯曳与正在办理入住的温水鸿。“请问是几位入住?这位女士成年了吗?”
温水鸿取出身份证,“她自己住。我表妹,今天从南岛过来玩。”
冯曳甩着手走进来,抬胳膊往他肩膀上搭,“对,这是我哥。”
办好手续,两人挽着手臂上楼,冯曳叽叽喳喳:“水鸿哥,一会我们出去吃宵夜吗?干嘛住宾馆?你在市里的家不是有多的房间吗?”
温水鸿笑而不答。临近婚期,他当然不能叫谁看见他带年轻女孩回家。
“要不我们去看夜场电影,市里是不是有通宵电影院?我还没玩够,这一天怎么这么短。”
刷卡进门,一间单调的大床房。“都玩了一天,你不嫌累?对了,你跟你爸妈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晚上在小奇家住咯。小奇你认识吗?她也是你那个方老师的学生。”
闻言,温水鸿眉心一跳。“那你跟她说了今天的行程吗?”
“没有,我跟她说干嘛?我爸妈又不会真去问。再说了,她反应快,肯定知道要帮我打掩护。”
他松一口气。
卸下背包,她又缠着他要出去吃宵夜,他温柔拒绝,哄她:“明天再带你玩,明天我们去市中心商场逛街,你要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今天晚了,洗澡休息吧。”他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冯曳只好答应,她在房间里荡了几转,洗了把脸,见温水鸿坐定了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奇怪,温水鸿马上看出她犹豫,柔声解释说:“等你洗完我就走。你一个人,在浴室里开着水,听不见外面声响,不安全。”
于是冯曳取了衣物进去洗澡,她裸身站在莲蓬下,意识到外头有个男人正坐着等她,越洗越觉得心慌。
关上水,她穿好衣服,冲门外喊:“水鸿哥?我已经洗好了。你先走吧。”
外头无人应答。也许已经走了呢?
她将门推开一条缝查看,看不见人影。
她推门走出去。第一眼,窗边的沙发椅上已无人了。
第二眼,她转过头,温水鸿就立在浴室外门廊的另一侧,此刻贴近她的胸前,与她面对面站着。她睁大双眼,腿忽而有些软了。
温水鸿摘了眼镜,眼中迷离,轻笑着与她说话:“小曳,你洗好了。”
“嗯。”她僵硬地点点头,想向后退一步,可身后就是洗手台。
他托住她的胳膊,不费多大力气,将她往他拖近了一点点。
“水鸿哥,你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你说说心里话。我要结婚了,以后可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脸上流露出脆弱神情。“小曳,你太年轻了。有时候我想,如果你生得早一点就好了。”
他像情难自禁,俯身很轻柔地亲了亲她的眉骨。
随后,他又捧起她的脸。
她已吓得动弹不得了。
他贴得更近了,完全贴上了她的躯体。他说:“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的。我只恨我们不是刚刚好。”他的掌心揉着她的腰,他的嘴唇俯落来。
冯曳浑身颤抖,被他牢牢固定住,她听见他说话,可头脑空白,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说:“别怕,别怕,没事的。”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触到了她的肌肤。
她猛地睁大眼睛。她不是完全不懂,同学间流传的“小电影”,她也看过。
可不是的。她所想象的他不是这样。
她所想象的她们之间不是这样。
她不愿意。
她的内心呐喊出声。她不愿意!
29-3
电话铃声大震,震开了牵着的手,一切幻想被震得散了,泳柔面色潮红,周予不明所以,起身出去接电话。来电是个声音颤栗的少女:“是……是周予家吗?方……方泳柔在吗?”
冯曳缩在某间居民楼下士多店的台阶上,声音打颤,身体打颤,身上单衣外头裹着一件仿制的潮牌外套,与她在跨年那天穿的是同一件,兜里还揣着那张她从地上捡起来的南岛中学高二1班的通讯录,她就是从那上边找到了周予的电话号码。
小奇与她说过,这周她们排球社到市区打比赛,方泳柔借住在周予家里,此刻这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身无分文,在偌大城市中不辨南北,连自己在哪都说不清,还是店老板见她瑟缩可怜,接过电话帮她讲明具体方位。
她想不明白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亦兄亦友、温和宽厚,何况两家沾亲带故,她像信任亲哥哥一样信任他,或许……或许她对他是有那么一丝仰望,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少女情怀,可那就赋予了他这样做的权力吗?
她禁不住想,难道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令他误解了什么。她明明已说了不要了,清清楚楚地说了。
他置若罔闻。他甚至还笑了,是从鼻子里轻哼出来的笑声,仿佛她说这句话是在配合他营造暧昧氛围,鼓动他继续在她耳边喷射出潮热气息,那气息像一条湿腻的巨蟒缠绕着她,令她至今都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