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54章

周予哑口无言。

她不知这些天来家里已刮起风暴,小朱阿姨的丈夫在菜市场蹲守,两日后正正堵住手挽着手的一对秘密恋人,在横飞的烂污菜叶与鸡鸣犬吠之间爆发一场流血斗殴,钟琴与添添的母亲纪万华到派出所保释双方,东窗彻底事发。钟琴只将小朱保出来,她的乡下丈夫被处拘留十五天,临别时赤红着眼扬言要将她打死。

几日后,周六,钟琴将小朱叫到家来。早前她要小朱放长假,将私事处理干净。

小朱随她进了书房,在书桌对面椅子上坐下,两手拧在一起,颔角结实的脸上挂着苦笑:“钟医生。”

“你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小朱苦笑着低下头去,“没怎么样。老陈……他本来说为了我离婚的。现在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他说舍不下他女儿,要跟我分手,要回去求他老婆……”

“舍不下女儿?还是舍不下他老婆的钱?”

“唉。我哪知道?都正常。是我异想天开,我以为我也有机会遇到真爱。”她笑容中的苦像被她咽尽了,笑容早已是她焊实了的面具,她总是如此恳切地笑着讨生活。

钟琴听了“真爱”两字,置若罔闻,“你丈夫,他以前有没有打过你?”

“……有一两次吧,喝了酒才动的手,他平时不打人,就是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跟他过日子没意思,冷冰冰的,捂也捂不热。”

她年少就稀里糊涂嫁了人,稀里糊涂做了母亲,没尝过爱,没尝过浮华,没尝过烟火人间紧密挽住臂弯,以为有多好,没想到,终是一场空。

钟琴不再过问她的私事,只说:“你以后不用到我这来了。”

小朱听到要解雇她,急得向前探出身子,恳求说:“钟医生,我做事情总是没问题的,我手脚也快,家务都做得好……”

钟琴从名片薄中抽出一张来,递给小朱。“我这里用不上你了,你如果愿意,就到广州去,我借你两万块。你不是喜欢开车吗?你去了,可以找这个人。”

小朱将那名片紧紧攥住,上边印着广州某出租车公司经理的姓名电话。

“……广州那么远,我孩子还小。”她想来想去,眼神灼灼,热切地盯着钟琴问:“钟医生,是你的话,选为自己,还是为孩子?”

钟琴微微哂笑,“我如果只是一个被男人殴打的女人,拿什么保护我的孩子?”

小朱点点头,起身告别,她攥着那张名片,像攥着去往新生活的车票。

钟琴说:“妙珍,保重。”

她没有出门送她,坐在书房内,听着她将大门关上了,坐了一阵,又听见开门声,听见周予的奶奶在与对门邻居碎嘴。

她走到书房门边去听,听见老太太颇为得意的几句:“我看是她老公打她打得太少,没把她的花花肠子都打掉,进了城就学起城里人那套了……那家男人一看就很有钱的,我在菜市场撞见过,穿得好气派,你说干嘛要在外面找?还不是他老婆没给他生个儿子……好像听说只有一个女儿……”

钟琴忍无可忍,走出门去,将老太太吓得顿时缩起,她走到大门边,挥手将门关上,冷眼瞧着丈夫的母亲。“菜市场的事,是你说给小朱她老公听的?”

老太太缩着脖子,鼠目躲闪,唯唯诺诺,认也不敢,不认也不敢,见儿媳发火,心中不服,望着别处,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又不是说假的。再说,生不出儿子,男人出去找也正常,女儿能顶什么用……哪天我儿子也出去找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钟琴说:“从我家滚出去。”

老太太装没听见,低头小步挪着往房间走。

“从我家滚出去。”钟琴再一次说,“你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吧?”

周予回到家时,家里只钟琴一人了。

她心挂着小朱阿姨的事,家里无别人可问,她只好拖着脚步,极慢地走到书房门边,整整一周以来,第一次开口与阿妈说话:“……小朱阿姨呢?”

阿妈答:“小朱阿姨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那件事跟她的工作又没关系。”

“你听你那个暴发户同学说的?”钟琴随手在桌上捡起那日在派出所收到的名片,“纪万华,”她语带轻蔑地说,“也是个土名字。”

周予捏住拳头,“我问你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老板辞退员工,很正常。”

她站在门边,用那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冷眼看着母亲,心中的那一丝怨愈演愈烈,她想起纪添添对自己的评价,想起自己是如何评价钟琴,她不知自己是怨钟琴,还是怨自己与钟琴如此相像。

“是因为你永远只爱自己,不爱别人。”她别过脸去,感到眼泪已经涌到眼眶,小声地说:“你也不爱我。”

她不知阿妈有没有听到。

【彩蛋006】

那个姓温的男人三次打电话来求情。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关系四通八达,学校还未通告,钟琴已经知道女儿在外惹事,姓温的托人送礼上门,礼数用尽,希望息事宁人,钟琴拒之门外,电话里头客客气气,三两句地打着太极。

第三次来电,钟琴正要出门去女儿学校,电话来了,谈了几句,姓温的说:“钟医生,我真的拜托你,帮帮忙,事关我儿子的前程。你当卖我个人情,这样子,大家以后在社会上相见了也不会太难看,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女儿这么小,你也要教她,凡事不要做绝……”

钟琴站在玄关,将脚蹬入鞋中,闻此言,直起腰来,回道:“温先生,你是威胁我吗?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我女儿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又过一周,她站在同一处地方,打电话给周伯生,要他来把他的母亲送回乡下。

他在电话里头好生求她:“你就别跟她计较行不行?”

“不行。我刚刚不是已经告诉你,她说了什么话?”

“就说了几句话,又不把你怎么样,你就当没听见。”

她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周伯生,你现在就来接她。要是哪天我女儿听见她说这种话,我就让你们母子两人一起滚。”

36-2

纪添添任由眼眶中的泪肆意地流,她的情绪没有不肆意的时候,从小都惯了的,大嚷大闹、大哭大笑,要谁都来关注她,尤其,是要阿妈来关注她。

这世上的女儿哪有不是阿妈带大的?哪有不是从小黏在阿妈身边,等着阿妈给编漂亮辫子,放学时欢欢喜喜投入阿妈怀抱?

偏偏她就不是。小时候,阿妈还没开公司,天天只守着家里的店,不守着她,阿爸手笨,总把她的辫子绑得像鸡毛掸,要么就是紧贴头皮好像刘欢,害她遭人笑。她因此觉得自己可怜,因此总有些怨阿妈。

她肆意地流着泪,怨怨地盯着阿妈在客厅走来走去地打电话。阿妈长得不美,皮肤不白,身材不苗条,进入青春期后,她长得越来越像阿妈,发育得早,胖了一些,就遭同学捉弄,被取难听绰号,她将这一切也全算到阿妈头上了。

阿妈看她哭,把电话挂了,拿纸巾要帮她擦泪,她推开阿妈的手,瘪嘴说:“你就那么狠心!你不顾我的感受!”家里出了事,她每天在家闹,非要掺一脚,她认为自己是家庭重要一员,有至高话语权,她哭,她骂阿爸,她缠着问阿妈要怎么办,阿妈不堪其扰,将她扭送学校,两天后她回来,一切事情处理完了,阿妈雷厉风行,将背叛她的男人扫地出了门。

添添伤心,有一点是为了阿爸,更多是为自己,为自己在这么一场重大变故中被阿妈忽略了。阿妈帮她擦擦泪,很快又一个工作电话来了,又是接起来一通讲,只能腾一只手搂着她揉揉她的肩膀,她越看越来气,于是越哭越大声,打定主意要做此刻唯一的焦点。

纪万华只得妥协,电话关机,安慰女儿:“别哭了,大人的事不影响你,你好好念书,缺什么想要什么,你就跟妈说。妈给你买台新手机?要不过几天带你去香港,随你喜欢买什么。”

从来就是这样,觉得花钱就是疼爱。添添气得大喊:“我要你不跟爸离婚!”

“这没得商量!”

“他是做错了!说不定他,他,他有苦衷呢?”添添嗖地站起身来,拿手掌一抹脸上的泪,搜肠刮肚地想说上几句抢白阿妈,“你知道以前我爸每次去学校,老师管他叫纪爸爸的时候,他有多尴尬吗?”

纪万华觉得好笑:“他尴尬?那你觉得呢?噢!你改跟他姓陈,让他继续去上一个月三千块钱的班,我们一家挤在一室一厅里,我去帮你开家长会,然后听老师管我叫陈妈妈、陈太太,你就觉得不尴尬了?”

“至少跟别人家一样,至少不被人笑话!”添添这么喊完,眼见阿妈的脸色有些变了,心里发虚,为给自己壮胆,非要再添把柴:“我们家根本是畸形的!”

纪万华勃然大怒:“你向往这种跟别人家一样的生活,以后你有大把岁月去过,你可以去嫁给姓赵的姓钱的姓孙的姓李的,生一堆赵大钱二孙三,再听人家叫你赵太太钱太太孙妈妈李妈妈。”她也像她女儿一样,嗖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像支爆冲的烟花一样,大步甩掉女儿走开,“不过到了那一天,你就不用再回这个家,再叫我这个妈了!还是你想现在就走?去找你爸,等你爸给你找个新的妈,去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要!阿妈!阿妈!”添添吓得大哭,紧跟在阿妈身后,不住地说着不要,她像个五岁小孩,生怕阿妈要丢下自己了。做母亲的被哭得心颤,再坚如磐石也有了裂痕,回过身来抱住大哭的孩子,眼里也噙了泪,母女两人相拥着哭了一场。

哭完了,还是买新手机、去香港购物,缺少的陪伴仍然缺少着,不通方法的爱仍然拿金钱补足,但从这一天起,纪添添长大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做伏在母亲膝下哭泣、渴盼母亲关爱的孩童,从此,她知道自己要做怎样的女子。

她的话少了,松苑502宿舍沉寂下去,常常只有大头一人在自我天地中喃喃自语,一夜之间,她放弃了博取任何人关注,也不再索要任何情谊。

高三生活寂寥得唯独剩下学习,所有社团活动结束了,大家再没由头聚在一起消磨课下时间,也分不出心思照管彼此的青春心事,因此所有悬起的问题也就一直悬着了,譬如添添几乎不再主动跟周予搭话,换了从前,有泳柔和小奇一众人做粘合剂,任何矛盾都消解了,可现在,每天照了面,添添的嘴角一拧,像笑又不像,很快望向别处去了,偶尔在宿舍错身、帮着递递东西,说上只字片语,再没有了。

周予心里有些郁闷,她从来孤高,任何事情装作不在意,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改变了,她察觉内心存在柔软深处,不知不觉间尝试与脆弱相处,她在意,在意自己是否有朋友,在意阿妈爱不爱自己,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从前,她是以“在意”为耻的,因为在意就露出软肋,而眼泪是不够强大的表征,她讨厌显得软弱。

这两年合宿生活,点点滴滴像水珠渗入她的缝隙,令她悄然改变了。

她怀疑这世上唯有一件事是亘古不变,那就是方泳柔爱学习爱到疯了,爱到没工夫搭理她,每日傍晚,她磨磨蹭蹭地吃过晚饭才赶到图书馆自习室,方泳柔一定已经在了,身边留了一个空位给她,还打好一壶水,两人共享。自习室是整排长凳,有时人太多,四人座位挤五个人,她们紧挨在一起,她心不在焉,一小时只翻几页书,时不时偷瞄身边专注的侧脸€€€€方泳柔奋笔疾书,好像她压根不存在似的。

她心有不甘,企图引起注意,拿走泳柔的记号笔,又拿走泳柔的单词书,三番几次,泳柔发现遗失物总在她手里,在肃静的自习室中狠狠瞪她,她心满意足,急忙在便签上写下自己近期烦恼,呈递过去:

纪添添不搭理我。

泳柔拿去一看,提笔回道:她不搭理你,你就搭理她。

怎么搭理?

跟她说话,对她笑。

说什么?

天气,学习,食堂的饭。

无聊。

朋友之间就是会说些无聊的话。

除了无聊的话,还有呢?

还有互相肯定,互相支持,互相陪伴。

泳柔将便签纸翻到背面,写道:想和好就说想和好,在乎就说在乎,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周予眼望这行字,脑中回响两年前的某个冬夜,方泳柔也是这样对她说:“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日子入了秋,光辉出院了,渐渐可以倚杖行动,手脚全好着,只是可能落下跛疾,泳柔松一口气,她的家庭得以保全,不必眼见大伯一家支离破碎。就在这个日子归入平静的秋天,冯秀离开了南岛。

几个月来,冯秀从未说出内心想法,只是随着时间河流往前漂去,她一周去两次医院,帮着照看光辉,好似默认一切不变,所有人不再去问她,不敢触碰就像她是一个水晶玩偶,其实她的内心日渐生长着坚硬的鳞,终于将软弱的一切覆盖了,就在光辉出院那天,她对他说:“我们分手。”

她离开方家,走了几里地,在路边坐下,发现自己浑身发抖,打开手提包,里头有一罐已随身带了几个月的啤酒。泡沫溢她一手,她坐在路边,小口小口地把酒喝完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想,果然,人呀,是应该偶尔喝点带气的东西。

后来,她在城里打工,先在某家餐馆帮厨,念夜校,考到护士证后,转做护理工作。再后来的事,泳柔不曾听说了。周予也失去了小朱阿姨的消息。多年后她们回忆,冯秀与朱妙珍,两个从未相交、截然不同的女人,寄望于爱,又被爱欺骗,无依无傍,以各自的方式往自己人生走去了。

爱永远无法做绝境时刻的救命稻草,所有人只能深深浅浅地奋力踏过自己的旅程。

临近年末,唯有两件事令苦海中前行的高三生们得以暂缓压力,一件是元旦晚会,这是她们高中生涯中最末一次集体文艺活动,另一件,就是如达摩克里斯之剑般悬在全人类头顶的2012末日预言。生活实在平淡无虞,没有什么洪水滔天、地震频发的前兆,日趋成熟的少年们渐渐无人笃信预言了,但大家总还在课余饭后提起,说什么“世界末日就不用参加高考了”之类的傻话。小奇怀疑泳柔是全天下最害怕预言成真的人,就像拼了命学习结果因学校通知期末考取消而哇哇大哭的小学生一样,要是世界真的在12月21日那天毁灭,那她方泳柔的遗恨一定是没能参加高考。

她则不然,她若哪天不想学习,就自我劝解一番:反正世界都要末日啦!

11月的某天,虞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张招生启事。

上边写的是:2013应届高考生招飞计划。

她念道: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与南方航空公司联合培养民航飞行员……男女不限……要求身高……视力……初试为身体素质遴选……

她眼前一亮:“选上这个,就不用高考了?”

虞老师答:“当然要,不过选上了可以少考几分。广东省内女生初选20名,按照高考分数,录取前6名。”

小奇又仔细一看,“凭什么男生录取人数比女生多这么多?”

“以前是不招女生的。今年是第一年。”

“那我高三一毕业,就不用再念书了?”

虞一笑骂:“你以为没文化的人能开飞机?照样是本科四年,毕业执飞。怎么样?按你平时的成绩,大概也就考个普通重本……”

小奇打断道:“虞老师,你怎么没个老师样子?我马上要高考了,你当我面说这种风凉话。”

师生两人一个坐一个站,你望我我望你,虞一忽然正经说:“对不起啊齐同学,老师一时口快。你要是努努力,用心学,老师相信你考个北大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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