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第55章

话说完,静默片刻,两人一起大笑,虞一叫她将招生简章拿回去跟家长商量,她答:“这还要商量?当然要去了。”

虞老师难得认真地说:“人生大事,回去好好想一想。”

亦是11月的某天,午间放学,周予回到宿舍,阳台上浴室有哗啦水声,添添在里头洗澡,间或哼唱一小段流行歌,周予从前从没注意过,仔细一听,竟发现添添唱歌的声音悦耳。她在屋内坐着,浴室水声一停,她忽然有些紧张,感到坐立难安,片刻,添添进屋来了€€€€

周予张了张口:“你……”

添添向她投来疑惑目光。

她想着方泳柔教她的:互相肯定,互相支持,互相陪伴。

“……你唱歌挺好听的。”

听了这话,纪添添惊奇地看着她,就像眼见铁树开了花,半晌,她愣愣地走过她身边,打开柜子对镜梳头,似乎还陷在震撼中无法自拔。“……你说真的?”她轻声问。

不需回答,她有些振奋起来了,喃喃自语说:“其实我也觉得我唱得不错……”她对镜左看右看,转了两圈,扭过头来问:“周予,你说,我报名参加元旦晚会怎么样?”

周予心内闪过真实想法:又不是顶级天籁,唱歌节目哪能选上元旦晚会?可是€€€€

“我从小到大还没登台表演过呢,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嗯,你去吧。”周予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说:“我支持你。”

她暗自紧张着,尴尬着,不知她已然拨动了添添心中冷却的火种€€€€那灰姑娘想穿上水晶鞋,一生一次在城堡中央起舞的愿望。

晚会不接受独唱节目报名,添添拉上小奇和李€€,三人排练合唱,以排球社的名义上报了节目,周予闲暇时会去排练教室帮她们弹伴奏,她与添添总算和好如初,她感到奇妙,曾以为永不会融化的坚冰,竟只需一句话就消解,她渐渐养成赞美的习惯,尤其钟爱在泳柔做任何决定时,平静点头说:“嗯,我支持你。”

泳柔说:“饿死了,我今天要吃三两米饭。”她也说:“好,我支持你。”

她有时候说,你真聪明、你记性真好、你……你真能吃。泳柔说,闭嘴吧你。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高三旅途上跋涉而过。2012年12月21日,那天是周五,临近周末,正是停下来稍事喘息的时刻。

原本天气不好,阴天,黑夜里望不见云,什么也望不见,早几日降温了,晚自习一打铃,所有人裹紧外套往宿舍跑,周予匆匆钻进屋里,她抗拒穿得臃肿,坚决不穿秋裤,因此冻得发抖,直往手心呵白气。

她到阳台上准备洗漱,一抬头,见凛冽寒夜中,方才的凄寡散尽,骤然亮起了繁星点点。

若零点就是世界末日,这就是末日前最后的星空。

她呆站了片刻,转身跑去开宿舍门,大头恰好回来,在门口拦住她的去路:“这么冷的天,你去哪?”

“去找方泳柔。”

“她不是不住这一栋吗?”大头抬起头,望见头顶夜空,了然似地说:“哦,去找她一起看世界末日前的星星吗?”她讲任何话都像在神游,好像不在乎是否有回应,“方泳柔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疼就说疼,害怕就说害怕,在乎就说在乎。

有人这样说过,因此周予停顿一秒,随后说:“嗯,很重要。”

大头哦了一声,从她身边神游而过了。

她拔腿往另一栋宿舍楼跑去。

到了兰苑,泳柔已换了睡衣,见她来,披上棉服外套,与她一起站在4楼走廊上看星空。天太冷,两个人紧挨着,泳柔指走廊拐角给她看:“去年你生日,我就蹲在那里给你打电话。”

她们望着星夜,时而无言,时而扭过脸去看对方,对上了视线,就一起傻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谈起添添她们报名元旦晚会的事,周予说:“下礼拜就要彩排初选了。”

“下礼拜?哪一天?”

“下周一。”

泳柔说:“下周一小奇不在学校,要去广州参加飞行员选拔。”

两人都有些意外,还未详谈,熄灯前的催促铃声打响了,泳柔急着要周予回去,怕赶不上熄灯要被罚站,周予走出几步,回过身来,说:“拜拜。”

泳柔说:“明天见。”

“要是没有明天了呢?”

两个人在星空下相视而笑,在这世界末日前夕,宁静得好像寻常往日,哪怕天崩地毁,至少望向世界的最后一眼,是星空下彼此的笑颜。

37-3

世界当然没有末日,高考还是要考,人世间所有烦恼也都保留,没有一笔勾销。女孩们聚在一起为难,小奇太粗放,早知道两个选拔的日子,心里却从未意识到正正撞上同一天。孰轻孰重,谁都分得清,但谁都不轻易断言,大家知道添添家里生变,连带着性情都有些变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件事调解心情,添添喜爱被注目,有一点小虚荣,大家早发现了,谁也没批评她,人都有缺点,做了朋友,就更看得见互相身上的可爱之处。

几个人围着1班教室后门座位坐着站着,李€€心烦地瞧着来回转悠的小奇,周予抱着椅背望泳柔,泳柔小心翼翼地看添添,添添强打精神说:“你那初检和面试要多久?上午下午?说不定结束了马上回来还赶得上……”

谁也知道没可能赶上,听人说往年都人特别多,光排队就耗掉半天了,何况从广州开车回来要几个小时。

小奇走到后门口,背着光亮转回身来,坦然地笑说:“我不去选拔了。全省才招6个,去了也白去。”

李€€严肃批评她:“你别拿这么重要的事当儿戏行不行?”

近来小奇备战初检,每天都勤加锻炼,五点半天未光就起,独自在冬日寒风中跑圈。付出这样努力,讲放弃却讲得轻松。泳柔说:“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找洪书记讲讲,把你们安排在最后一组。”

周予懒懒地说:“讲破嘴皮子,结果没赶上呢?”

“那洪书记可就化成鬼都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最好方案还是€€€€”小奇说,“我不去了。”

“才不是。”添添有些灰心,将眼神撇开去,“最好方案是,我们不参加彩排了。”

大家齐齐望向添添。“都看我干嘛?”她眼珠子转转,觉得难为情,鼓起气力,掩饰着失望,向小奇挤出一个笑脸,“你就安心去广州吧!再说了,有个飞行员朋友,可比在元旦晚会登台酷多了。”

所有人愣了,一丝温柔情愫环绕在她们心间,李€€绝不表露这样的柔情,因此凶巴巴地说:“你要没考上你就完了,听见了吗?Captain齐。”

“知道了外交官李,以后我开飞机送你出国去当翻译,去爪哇食人族部落什么的,把你空投到人家的大锅里。”

她们全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胡话,都以为雨过天晴,只有泳柔留意着添添有那么一丝难以觉察的落寞,她没再过问,谁也不能一辈子任性,她的朋友长大了,她的心间同时泛起酸楚与骄傲。

小奇装好行囊,定好初检前一天,虞老师开车送她上广州。光耀来电约她出去走走,两个人在西滩岸堤边碰面,小奇上了堤走,光耀在一旁路面上捉着自行车。

“明天就去广州?”

“对,明天中午。”

“坐大巴车去?”

“我们班主任开车带我去。”

光耀面露反感,“你们班主任?就是那个和我哥飙车的女的。”

小奇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

“我看你还不如坐大巴车去。那女的开车,谁知道安不安全。”他听小叔说了,那女人年纪轻轻就开怎样的高档车,此刻听说小奇也要坐上那辆车远去广州,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他宁愿要她坐又闷又臭的大巴去颠簸,或是就打消了念头,哪儿也不去。

小奇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堤,只笑笑的,也不反驳他什么。

“……我说你真要去?女生开飞机,想想都奇怪。女生真能开飞机?”

“当然能了,要不能,人家干嘛招女生?”

“不是说,今年是第一年招女生?我小叔说,这就是年景好,经济过剩了,才有心思招些漂亮招牌。”

小奇嘲笑说:“你小叔懂得多,不见人家招他去开。”

光耀也觉失言,掩饰说:“他就随便说说,不知是不是真。”

前方一段的堤面变窄,小奇张开双臂维持平衡,脚尖点地,走得轻稳。“你呢?阿耀。你将来要去哪?”

“去哪?还能去哪?我可不要像我二哥去船上做工。我要到市里去,这破地方呆够了。要我说,我大哥就是蠢,我爸叫他回来他就回来,要不回来,也不会出事。”

“就到市里去?去干吗?”

“不知道,等高考完了再说。对了,你那什么南航大,在哪?广州?”

“在南京。”

“南京……”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是哪儿?浙江?”

“广东粤广州,江苏苏南京,初中背的,你忘啦!”

他在天空残丝片缕的云中抓不住概念,脑海只能浮现地图轮廓那只金鸡。“有多远?”

“也不算远,坐得起飞机的话就只要两个小时。听说今年底会开动车,从南京到深圳,12个小时。”

“那还不远?还不如就在广州上学。去一趟广州都累,跑到南京去。”

“南京只是个开始,我以后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世界那么大,不去看个够玩个够,那不可惜了?”眼前一段堤走到了尽头,小奇的双臂仍然张着,任由海风灌她满怀,她颀长身形被海面反射的金光剪裁,好像一只书本上画的线条锋利的海鸟,翻至下一页,她就要飞越过大海了。

光耀站在她身后路面,仰头看着她,他心中生出一丝不甘,眼见着什么东西就要从自己手中流走,可他无能为力,抓也抓不住,他意识到自己在仰望她,这种视角也让他不快。他怄气地转开头,不知她对他的情感也正悄然发生改变,他从她的心中渐渐衰落了,落在身后,看也看不到了。

*

元旦新年,方细收到冯秀的短信:

阿细,久没联系,我在城里生活,也跟城里习惯过洋节了,所以来信祝你洋历新年好。我一切都好,虞小姐介绍亲戚家开的饭店,我做后厨和采买,也包住宿。之前我胆小,以为自己没用,真正做起来,倒发现我还挺优秀,全后厨数我手脚快、做得好,在码头上混久了,买菜也难给人骗,老板人好,说她多谢虞小姐介绍了我这样一个人才,我真不知自己这辈子还能与“人才”这词沾边,不过比起你,比起虞小姐,就是小虾见大鱼,你们是真正优秀。不知你们近来好吗?再祝你新年快乐。

读完短信,方细在屏幕上写了又删,最终只复了短短一句:新年快乐,祝一切都好。

冯秀到市里,是虞一介绍的工作,此前她没听说。她在县城买些日用品,市集有一摊卖草莓的,新草莓上市,价码不低,个头又小,不够漂亮,真不知卖给谁去。摊主笑盈盈看她,她也就站住脚步,权当盛情难却,买了一些。

她不知虞一在不在岛上,高三一开学,她们忙得飞转,下了班还有接不完的家长来电,关系更加淡了,光辉出事后,虞一像心里有了芥蒂,对她客气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在乎边界。昨夜她在老三家和泳柔一起睡,泳柔缠着她说话,将近零点,泳柔忽然疑神疑鬼,说光耀那家伙,今年该不会又赶着零点放烟花吧?

这么一说,一年前被爆裂烟火声打断的吻又无限逼近她,令她也疑神疑鬼起来,姑侄两个不住地扭头去看窗外,她心烦意乱,去年此时她还溺于婚姻沼泽,烟火好似一声警告,惊起她心中的负罪感,而今枷锁一卸掉,脑中清晰毕现的只有吻本身,触感,气息,女人与女人间的吻……

她为驱赶回忆,顺势抓住另一个记忆线头:从某张学生卡中拿出一张照片来……方细冷不丁问小侄女:“马上高考了,你没谈恋爱吧?”

也不知泳柔疑神烟火时都在想什么,被她一问,吓得满脸通红,差点一口气出不来,说没没没没……没有啊。

“没有你紧张什么?”

泳柔用力吞咽,说是被口水给呛住了。

“那有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泳柔裹在被里,像条毛虫蠕来蠕去,翻出去又翻回来,“姑,怎么样才知道那人喜欢你?”

她缺乏经验,首先想到虞一那些追求者在公寓楼下的种种行径:“……比如常常来找你,等着你,送礼物给你?”

“这有什么特别?朋友间也这样。”一说没什么特别,泳柔好像有些失落,将棉被蒙过脑袋,想自己心事去了。

方细提着草莓回公寓。

虞一在客厅批模考卷子。

“没回市里过元旦?”

“忙不完。”她的笑容透出疲倦。

“我买了草莓,吃点水果再忙。”方细进厨房去,将草莓摘洗好。翘着白尖尖的殷红果实堆在玻璃碗内,散发柔甜香气,草莓是相当生活感的水果,又贵,她平时少买,最多是吃年节拜拜后大嫂塞给她的苹果和橘子,这么一碗漂亮的草莓,想想非得在最闲适的时候慢慢享受,也许是心无一物静静看海的下午,她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时候,所以几乎不买。

她将碗摆到茶几上,虞一对她说谢。她也拿卷子来改,两人各坐一只沙发,草莓香气时而飘散入鼻,将清寒空气做了水粉式的柔和渲染,她抬眼瞄身边人低着的侧脸,心说这人也像草莓,想要拥有,代价势必高昂,但其美好,光存在就令人感到幸福。也许不该去打断,就这样两人在柔和空气中静静坐着。

当然还是打断了:“我侄子好多了,已经快要扔掉拐杖四处蹦€€了。”

虞一微微一笑,并不看她,这是她头一次回避她的目光。“那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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