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浮现出很多往事€€€€父亲阴沉着脸,对她冷言冷语;母亲对她不闻不问;奶奶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捏着一叠纸币,一毛钱一毛钱地数过去;高中晚自习的课堂上,她一遍遍做练习题;金黄的梧桐树下,她蹲着身子,捡起一颗颗能卖钱的梧桐果……
那时候的她,只有一个信念:坚持下来,走出去,走出那个泥潭,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林间树枝随狂风拂动呼啸,雷声一道接着一道,轰隆隆作响,好似炸在了耳边,震耳欲聋。
狂风暴雨不断带走她身上的热量,四肢变得冰冷僵硬,她的唇色逐渐变得苍白,只能趁雷声停歇的间隙,吹响口哨。
一开始,云溪担心口哨没有指引人鱼来之前,先引来了食肉动物,后来看这暴雨的架势,只怕动物们都安分地待在了巢穴里。
动物们惧怕雷声闪电,就像惧怕火一样。
人鱼呢?
她是不是也害怕这样的暴雨惊雷?
那她还会不会过来寻找自己?
云溪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人鱼产生了一点依赖心理。
这种时候,她万分渴望见到她。
心里这么想着,眼角余光隐约在丛林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隔着重重雨雾,云溪定定看着那个轮廓,再次吹响口哨,吹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用力、都要响,几乎耗尽胸中的所有气息。
接着,云溪望见那个轮廓飞一般向自己扑过来。
“停下!别靠太近!有沼泽!”怕她听不懂,云溪支起身子,用力挥舞手臂,并伴随着摇头的肢体动作。
动作幅度太大,身体又往泥沼里下沉了些。
人鱼看懂了,在距离云溪一米远的地方,刹住步伐。
这是她的领地,她清楚她的领地里存在什么。
人鱼站在疾风骤雨中,盯着深陷泥淖的云溪。
云溪垂下头,心想,她一定很狼狈,满身泥泞,臭气熏天,如果人鱼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这里,一定不会想把她带回去当求偶对象……
腰部感受到一股紧缠的力道,云溪定睛一看,是人鱼那淡蓝色的鱼尾。
她头一回觉得,被人鱼的尾巴缠着,充满了安全感。
雨水落在沼泽中,稀释了泥浆,降低了粘稠度,加上云溪先前不断小幅度抖动双腿降低泥沼的吸力,人鱼尾巴发力,一把直接把她从沼泽中拽了出来。
如果不是人鱼及时赶到,她或许还要再抖动一段时间,才能从泥沼中爬出来。
人鱼将云溪抱在了怀里。
“我很脏。”云溪轻声道。
她记得人鱼很爱干净,而自己满身污浊。
她推了推人鱼,想要离开人鱼的怀抱,人鱼却紧紧抱住她,咕噜咕噜了几声,快速游走在丛林间。
雨雾蒙蒙,周遭一切几乎都快看不清。
人生第一次被双手横抱,竟是在一条人鱼的怀中。
风大雨大,云溪闭上眼睛,双手攀住人鱼的脖颈,脑袋抵在人鱼的肩上,无声流泪。
雨水兜头而下,浇遍全身,云溪身上的泥浆被冲刷掉许多。
天空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巨雷,每响一下,人鱼的身子就微微颤抖一下。
人鱼似乎很害怕雷声。
云溪察觉到了这点,用力搂住人鱼。
人鱼收紧臂弯,也把云溪抱得更紧了些。
滂沱大雨中,泥飞水溅,迷潆一片,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第20章
*
一场暴雨,河流水位暴涨,平日里清澈平缓的水流,此刻变得浊黄湍急,卷拨着两岸的植被,轰轰隆隆,像个汹涌咆哮的怪物,能吞噬一切事物。
人鱼抱着云溪,跳入水中,上半身浮上水面,摆动尾巴,逆着流向,往溶洞的方向游去,游得稳稳当当。
人鱼果然是依赖嗅觉和听觉的动物,一旦身上没了她的气味,发出的声音遭受干扰,就不容易被她找到。
云溪察觉到了这一点,却再也生不出逃跑的念头。
她不想逃离了,待在人鱼身边,她感到很安全。
鳄鱼嘴入口处的大石头上,原本晒有云溪捡来的树枝和芒萁,此刻洪流没过巨石,那些晒得十分干燥的柴火,被冲得无影无踪。
云溪身上的泥浆彻底被水流冲刷干净,回到了溶洞中,她坐在水潭中的一块大石头上,不断搓洗自己。
丛林中的雨水比城市的雨水干净许多,但外头的泥沼和暴雨后的洪流,流经腐植和动物的尸体、粪便,会携带大量的病菌。
溶洞里的水质相对干净一些,云溪一遍遍冲洗身体,尤其是脖颈和腿肚子。
这半个多月来,她的脚底磨出了一层厚茧,但腿肚子一如既往容易刮伤,奔跑的途中,脖颈也被树枝剐蹭出几道红痕,有部分甚至破了皮,摸上去刺辣辣的疼。
有开放性伤口的情况下,更容易被病菌感染,她不敢大意,不断用清水冲洗。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时不时地打个颤,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云溪很想念温暖干燥的柴火堆。
溶洞水位亦是暴涨,那个透顶的旱洞此刻变成了水帘洞,空气里满是潮湿的苔藓味,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干燥角落。
云溪坐的这块石头,原本距离水面半米高左右,如今她坐下,水流淹过了她的大腿。
人鱼绕在云溪膝边,游来游去,漂亮的长尾舒展开来,鱼鳞翕张,任水流清洗冲刷其中夹杂的泥浆。
见云溪在清理自身,人鱼游出水面,支起身子,伸手揽过云溪,伸出舌尖舔舐她的伤口。
从耳边到脸颊,就像动物伴侣之间互相梳理毛发那样,舔她的皮肤。
她的舌头是柔软的、湿滑的,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长更灵活一些。
作为人类的云溪,不太适应这种类似的动物的习性,用手挡住脸颊,有气无力地推拒:“谢谢谢谢,但是我不需要啊……”
四肢灌了铅般沉重,她莫名地使不出什么力气,那些推拒的力道,没能阻止人鱼舔舐她的伤痕。
说起来,第一回 在溶洞里清醒来那会儿,也是感受到了这种动物般舔舐的湿软……
大概是人鱼在对她标记气味,就像猫猫喜欢用身体蹭人一样。
算了,就当是被小猫标记气味吧……
云溪认命般闭上眼睛,额头、脸颊一阵阵发烫,泛起诡异的嫣红。
闭上了眼,看不见东西,触觉反而变得更清晰。
淡香袭来,清凉的气息喷洒在颈窝,柔软的唇贴在她的颈侧,舌头舔舐那几道被刮伤的红痕。
刺辣辣的伤口好似抹上了一层清凉的药膏,不再疼痛。
她吞了吞喉咙,紧咬下唇,脑海好似热成了一锅浆糊,额头、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实在太疲倦了,云溪昏睡过去,醒来后,身体依旧发烫无力。
不对劲,这不是正常体温该有的温度……
是不是发热了?
云溪意识到这点,想着再睡上一觉会不会好点,睡眠可以帮助她增强免疫力。
但此时此刻,头痛得根本睡不着。
意识朦朦胧胧,身体使不上半分力气,明明在发烫,她却觉湿冷得要命。
感觉得到人鱼紧紧搂住她,她紧贴着人鱼,想从人鱼身上汲取些温度,但人鱼的体温好像比她还要低。
人鱼是只变温动物……
云溪抓着人鱼的手,指向一块没有被水浸泡到的岩石:“带我去那里……”
云溪一面示意人鱼,一面强撑着,往那个方向爬去。
并不是真的要爬过去,只是用肢体语言告诉人鱼,她要去那块没有水的石头上躺着。
人鱼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抱到了那块大石头上。
她的下半身终于离开了湿润的水泽,上半身依旧被人鱼搂着,不断舔舐。
人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听上去有些焦急,有些哀伤。
大概是在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受伤了?
云溪在心底默默回答,大概是要死了。
没有医生,没有药物,她会死在这里吗?
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比死在浊臭的沼泽地要好。
她死后,人鱼会埋葬她吗?应该不会吧,动物没有埋葬的概念,倒是有食物的概念,不把她的尸体当食物吃了就好,就丢在水中吧,丢到大海里去,她本该死在那场海难中,葬身大海里……
她这几天,总是频繁地想到死亡,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思绪逐渐变得混乱,像是睡过去了,又像是清醒着,嘴干舌燥,很想喝点水,耳朵里的声音好嘈杂,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可这溶洞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一条不会说话,只会咕咕噜噜的人鱼。
云溪集中注意力,努力倾听,当听见一声轻轻的“啊”从人鱼嘴里吐露出来时,她一激灵,好像一阵细微的电流涌过全身,使她猛然清醒过来。
云溪怔了许久,将那些死亡的消极念头一点点驱除。
她强撑着,抬起手,指尖轻柔地抚摸人鱼的嘴唇,想冲人鱼笑上一笑,当作鼓励。
人鱼一向看得懂她的笑。
但,头痛欲裂,实在没力气笑了。
云溪垂下手臂,气若游丝:“我……很累,要睡会儿,就一会儿……”
她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自己这一睡,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