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察觉到淮序的视线,几乎已经坐化为雕像的人影缓缓睁开了眼睛。
扑簌簌的灰雾粉末自眼睫落下,那双一如灰雾般死寂的眼睛对上了淮序赤色的瞳。
似乎是一瞬间的怅然,拥有着死寂眼睛的人影缓缓向着淮序点下了头。
落下的粉末更多了。
淮序颔首回应,在颜月歌启步的微弱拉扯中,紧跟着走了上去。
颜月歌丝毫不知道这边两人的对视,只在灰雾中半瞎似的摸索着前进,好一会儿才摸索到院子正中的房门前。
颜月歌这会儿也察觉到了灰雾的来源,不由在叩响门扇的同时问道:“祖父,您没事吧。”
门扇依然是吱呀一声开启,颜月歌伸手去推,门内当即扬起了明显的灰雾粉末。
颜月歌下意识屏住呼吸,淮序的胳膊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只轻轻的一挥,汹涌的灵力就如数压下了房间中浓郁的粉末,视线当即一片清明。
尽管院子中的灰色雾气挡去了阳光,屋中却仍在压至地面的灰色粉末中显得明亮。
而在明亮的房间正中,一个中年模样的灰发男子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却因为突然的变故静在原地,连同堪堪抬起的手。
显然,愣住的不仅是颜月歌,还有他未曾谋面的祖父。
他的祖父只在下一瞬便就恢复了动作,行走间似是晦涩,显得格外缓慢,几欲抬起的手也是缓缓收了起来,大抵原是想出手压下这些恼人的粉末,却被淮序抢了先。
但是这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礼的行径却没有让他的祖父感到丝毫的不满,甚至让那张死寂的脸上缓缓露出了笑意。
苍老的嗓音再次出现,依然是叹息般的一声:“好孩子。”
颜月歌脑子嗡一声,终于是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祖父。”
淮序侧目,没让手心多空一会儿,见他行礼结束就火速牵了上去。
颜月歌不由脸上一热,赶忙举起另一只手介绍道:“这是淮序。”
他不清楚他祖父对淮序对近来的事都知道多少,只是看到他祖父带着那浅浅的笑意点下了头,想想还是继续道:“是我的爱人。”
这一点或许都用不着介绍,自他们相牵的手就足以看出,他祖父并未有什么反应,继续点了点头。
颜月歌有些拿不准,再继续道:“他现在是颜家的客卿长老,和我住在一起。”
他祖父依然只是点头。
颜月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莫非他祖父什么都知道了?
想着,颜月歌也是直接问出了声:“祖父知道他吗?就是他和我一起取来了紫虚莲花魅阵图,也是他和我一起毁掉了紫虚莲花魅阵图。”
他祖父似是看出他的纠结与茫然,不觉垂眼轻叹出声,转身走到一旁粉末厚积的椅子旁坐下,缓慢抬手轻轻一弹,扫去了桌面与另几把椅子上的粉末,叹道:“坐下说罢。”
颜月歌与淮序对视一眼,于淮序的浅浅颔首中牵着淮序走了过去,在他祖父的对面落座。
灰发的中年人仔仔细细将他打量过,再侧目看向了淮序,却在与淮序的对视中无声露出了一丝苦笑。
片刻,他的祖父敛下视线,终于开口道:“小宝,人鱼因强大而灭族。”
颜月歌一怔,握住淮序的手已是不自觉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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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状似平静的讲述中,他祖父的声音愈显苍老,就连外貌都好似加速了变化,眼角的皱纹都很快显现了出来。
颜月歌的心脏也是怦怦跳得厉害,不自觉在他祖父逐渐发颤的音色中蹙起了眉,拉着淮序的手愈发收紧。
反倒是与话题密切相关的淮序并无反应,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安抚着他的紧张与失控。
他的祖父说,很久的过去,远比数百年更为久远的过去,五族尚且不分贵贱,混乱也和谐的生活在这片天地间。
直到,其他种族愈发变得“聪明”。
人心善妒,在人鱼族日益强大甚至隐隐超过当时最为强大的人族时,魔族趁虚而入怂恿了上位者的心。
于是很快,被蛊惑的人族势力大举联合,甚至狠心杀害几位大能来陷害人鱼族以挑起纷争,借机合力围剿人鱼族。
被蒙骗的凡人一边愤恨于人鱼族对自己同胞的残害迫使人鱼族灭族,一边警惕起其他族群,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原则,可是让几大族群间的氛围剑拔弩张。
其他族群也察觉到人心的端倪,纷纷采取了不同的措施来应对这可能马上就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刀。
而在其中,受人鱼族反抗影响,兽族大感不妙试图与人鱼族联手抵御人族,曾趁沽永城及周边势力防备空虚之际出其不意大举进攻,造成了颜月青的陨落。
所以尽管兽族之后并未灭族,但也是因为兽族实力本就不强,大能更是在那场战争中惨死殆尽,几乎不剩多少修士,才被贪婪的人心保下奴役至今。
羽族则是谨慎,早在人族联合讨伐人鱼族之前就已避世,让人族再找不到。
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就是,人族大能陨落无数,上层几乎被重建,人鱼被灭族,兽族被奴役,羽族被迫避世,魔族被镇压驱逐,无一人得利。
可在明面上,人族所作所为皆为正义,只有少数被蒙蔽之人在这数百年间曲折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再不参与世事。
其中就包括他闭关将自己封锁的祖父,和他陨了道心不得不静养的祖母。
“都是我的错。”
更多的灰雾粉末自身体溢出,他的祖父抬手捂住了脸,“明明、月青月灼也曾阻止,是我,是我因为兄长和挚友的死失去了理智。”
可最终,设计杀死兄长和挚友的人也死在了战争中,世间却因为他举颜家之力的相助,再无人鱼一族,再无颜月青。
终于,他的祖父抬起头,灰雾般死寂的眼睛中更显空洞,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愧疚。
他的祖父看向了淮序,认真也绝望的自嗓间发出声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颜月歌一慌,下意识握紧淮序的手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了淮序蹙起的眉心。
第90章
离开他祖父的院子,和淮序一起走在葱郁的小径上时,颜月歌仍有些没缓过神来。
鸟雀欢鸣声充斥耳畔,颜月歌到底是停下了脚步,拉住了与他十指相扣的淮序。
淮序已是又走出半步,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紧跟着停了下来,回身看向了他的眼睛,问道:“怎了?”
颜月歌犹豫了一瞬,还是出声道:“真的、没关系吗?”
说的是不过短短一刻钟之前,他们尚在他祖父那里的情况。
淮序甚至用不着多想就能猜出颜月歌那双满含担忧的眼底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上前半步面对面站定在颜月歌身前,在那双微微扬起的眼睛中,含笑摇了摇头。
颜月歌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好转,甚至愈发觉得淮序在勉强,眉心都拧成了一团。
淮序只是抬手点在了那道蹙起的眉心,轻轻为他揉开那份愁绪,淡然开口道:“正如我所说,那些恩怨并不属于我。”
见指尖的眉心强行被揉开,淮序便就放下了自己的手,看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继续道:“我并不在那之前诞生,也没有幼体的形态,那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并没有对我造成丝毫的影响。”
可是,又怎会完全没有影响呢?
即便自意识诞生之际就已是成年的形态,即便自意识诞生之际就已经拥有着丰富的知识与强大的实力,可是孤独总是孤独。
“世间唯一”的标签实在是太过残忍,让原本强大繁荣的种族在自诞生来再寻不到一个同类。
可是淮序不在乎。
所以在之前,在他祖父一声声的愧疚与道歉中,淮序说“没关系”,也说“应该听到的人不是我”。
颜月歌在那声回答之后清晰看到了他祖父的衰老,几乎是瞬息之间身形萎缩皱纹遍布,大片的老年斑于身体显现,再念一声“对不起”。
可在他飞快看向淮序后,他才发现,淮序并非是在拒绝他祖父的道歉,淮序只是觉得他祖父的道歉有些莫名。
眼看着他的祖父已经要衰老成百岁老人的形态,那溢出身体的灰雾粉末也是愈发掉落,颜月歌不觉间拉了拉淮序的手。
那时的淮序,便是在他的拉扯中,说出了与此刻同样的话。
对于一条独自生活至今、从来没有见过同族也从来没有与其他人有过接触的人鱼来说,族群或是种族的认同感是不会存在的。
而这一切,甚至也是当年的错误造成的。
但是淮序说:“而且,不过是弱肉强食,这一规则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修仙界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唯一的准则之上,这永远是出生在这里的人第一件学会的事,也是贯彻一生的事。
即使是算计、即使是陷害,能够最终被灭族,到底是不如人罢了。
人鱼族也不过是修仙界历史进程中被牺牲掉的一环,再稍微往后,还有一个同样因为强大而被毁灭的绝日宗。
或许就连颜家的覆灭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因为颜月歌的搅局让颜家提前打了一场胜仗,暂时幸免于难。
种种因素之下,不管他的祖父怀有多大的愧疚与悔恨,听在淮序的耳中,都只是陌生的事实。
一个因被蒙蔽而自顾悔恨了半生的人对着淮序说出的事实,以及那莫名的歉意。
尽管如此,在他祖父静默片刻后的又一声“对不起”中,淮序还是出声道:“我没有怪你,就没有义务原谅你,你的心结也用不着拿我来解,平白害得小宝在一旁担心。”
他祖父瞬间怔住,抬头看向了颜月歌,这才注意到颜月歌面上的担忧。
颜月歌哪里能想到话题还能扯到他头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听淮序继续道:“他很好,我很爱他,我们会结为伴侣,不管你同不同意。”
颜月歌不由愣了一下,淮序却是道:“如果你能感到高兴更好,他会开心。”
他祖父的视线从颜月歌的脸上看回到淮序脸上,再看向了桌下两人紧紧相扣的手,终于在半晌之后,于死寂的眼睛中升起些许的亮意,那是薄薄泛起的水汽。
那双眼睛再次抬起,将他二人深深烙入眼底,坚定道:“我很高兴,谢谢你,谢谢小宝,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拯救了颜家与颜家铮铮的骨与血,谢谢你拯救了世间最为孤独的人鱼,谢谢你活着。
在他祖父对他们的祝福声中,他们离开了那个高深灰暗的院子。
只是在彻底踏出院子之前,悠扬的风自屋中的老人身边卷起,一点点带走了沉积数百年的灰雾与粉尘。
大抵,他祖父的时间也随之重新开始了流动。
颜月歌的担忧却是在此刻重新落在了淮序的眼,在淮序给出的解释中依然不放心道:“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啊,一点儿不要藏着掖着。”
虽然不太可能,但要是因此在淮序心中埋下了芥蒂或是仇恨的种子,他就真的要伤心到死掉了。
他的神情太过可爱,担忧中带着预支的伤心与委屈,让人实在想要逗弄一番,看看他还能做出什么样有趣的神色来。
可是那样的话,就未免有些过于欺负此刻实心实意在感到恐慌的颜月歌,要是当真把人戏弄哭了,淮序会没法原谅自己的。
平素只是简单办事散漫做人的淮序为自己心底升起的挣扎感到不可思议,然而看着颜月歌那张总是漂亮的小脸,就不觉生出笑意。
善良的人总是自我折磨,即使是将自我折磨到没了人样,颜月歌的祖父也依然无法在面向淮序的忏悔中说出其他参与了屠戮的人或势力,似乎是想着若要生恨,就将淮序的恨意全部揽到自己头上。
这一家人果然是让人无法理解,但也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了颜月歌这般可爱的人。
在颜月歌闪烁不定的目光中,淮序重重点下了头,说:“一定。”
又说:“真的没关系,相信我。”